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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伏线

        龙头渡去往南方骸骨滩的渡船缓缓升空,天边的云霞灿若红锦。

        顾陌趴在栏杆上默默流泪,师父曾经说过,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举霞飞升。

        当时顾陌还是一个懵懂少女,问飞升有什么好呢?

        师父当时只是望向天边的晚霞,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顾陌不是伤心自己失去了什么靠山,太霞一脉的道士和女冠,下山斩妖除魔,只要不死,就别回家和师长抱怨。可是死了还如何抱怨?顾陌觉得师父说得好没道理,却又最有道理。

        隋景澄站在顾陌身边,荣畅没有露面,倒是刘景龙站在她们不远处,因为渡船南下,还算顺路,渡船航线会经过大篆王朝版图。不过刘景龙很快就返回了自己的屋子。

        地面上,陈平安那一袭青衫已经开始徒步向北,去往那条大渎入海口。

        顾陌和隋景澄住在渡船上的毗邻屋舍,顾陌这会儿已经恢复正常,大大方方跟着隋景澄进了屋子,给自己倒了杯茶,很不见外,对于隋景澄一脸我要独自修行的神色,视而不见。顾陌脸上满是笑意,就你隋景澄现在的紊乱心境,还能静心吐纳?骗鬼呢。

        顾陌问道:“那个姓陈的,就没送你几件定情信物?”

        隋景澄不理会这个口无遮拦的女修。

        顾陌瞥了眼她手中的小炼行山杖,以她的龙门境瓶颈修为,自然一眼就看穿了那家伙的拙劣障眼法:“就这玩意儿?材质是不错,模样也算凑合,可隋景澄你长得这么好看,那家伙分明没啥诚意嘛。隋景澄,真不是我说你,可别被那家伙的花言巧语给弄得鬼迷心窍了。”

        隋景澄摘了幂篱,将行山杖放在案几上,坐在顾陌对面,趴在桌上。

        顾陌打量着这个隋家玉人,啧啧出声。天底下只要是真正好看的女子,说不说话,都是风景。

        等到隋景澄跻身了中五境,姿色只会更加光彩照人,到时候还了得?顾陌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摸一把隋景澄的柔腻脸蛋。

        隋景澄一掌拍掉顾陌伸过来的手,挺直腰肢坐正身体,皱眉道:“顾仙子,请你自重!”

        顾陌翻了个白眼,一口喝光茶水,放下茶杯后,轻声问道:“听说你跟那姓陈的一同远游数国,若是风餐露宿,平时洗澡怎么办?还有你尚未斩赤龙吧,不麻烦?”

        隋景澄淡然道:“顾仙子是修道神仙,问这些不合适吧?”

        顾陌笑嘻嘻道:“修了道,不还是人?女子修行不也还是女子?问这些,我不用花一枚雪花钱,你也不会少一枚雪花钱,说说看嘛。”

        隋景澄沉声道:“前辈是正人君子,顾仙子我只说一次,我不希望再听到类似言语!”

        顾陌一脸惊恐道:“是不是你一生气,就要让荣剑仙砍死我?”

        然后顾陌脑袋重重磕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就那么趴在桌上,双手乱挥:“不要啊,我怕死啊……”

        有敲门声轻轻响起,门外荣畅说道:“是我。”

        隋景澄如释重负,连忙说道:“请进。”

        顾陌已经正襟危坐,缓缓喝茶。

        荣畅似乎早已见怪不怪,落座后,对隋景澄说道:“接下来我们就要去往北俱芦洲最南端的骸骨滩,之后更要跨洲游历宝瓶洲,我与你说些山上禁制,可能会有些烦琐,但是没办法,宝瓶洲虽说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但是奇人异士未必就少,我们还是要讲一讲入乡随俗。”

        荣畅其实有些别扭。

        在浮萍剑湖,他的脾气并不算好,只是相较于师父郦采,才会显得和蔼可亲。他真正的脾气如何,那些在他荣畅剑下,或死或伤的修士,最清楚。

        作为北俱芦洲中部极有分量的一个元婴剑修,荣畅在浮萍剑湖其实也有几名嫡传弟子,山下市井讲究一个棍棒出孝子,在他荣畅这边,就是多吃几剑涨修为。

        不过在半个小师妹隋景澄这边,荣畅自然要多很多耐心。

        隋景澄耐心听着荣畅长篇大套的讲解。

        顾陌不算外人,荣畅不会赶人,她也没那眼力见儿自己滚蛋,就在那儿干坐着喝茶,一杯又一杯,还时不时打着哈欠,宁肯听那些枯燥乏味的说教,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去房间待着。

        荣畅松了口气,隋景澄似乎在那个姓陈的年轻人那边,学了许多山上规矩。而且相较于那个熟悉的小师妹,确实太不一样了。

        小师妹是浮萍剑湖脾气最好又是最不好的一个,脾气好的时候,能够指点师门晚辈剑术许久,比传道人还要尽心尽力,脾气不好的时候,就是师父郦采都拿她没办法。一次游历归来,小师妹觉得自己没有错、剑仙师父觉得自己更对的争论之后,小师妹被暴怒的师父禁锢到只剩下一身洞府境修为,沉入浮萍剑湖的水底长达半年光阴。被拽上岸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师父问她认不认错,结果小师妹来了一句:“湖底风光绝好,没看够。”

        最后师父便环顾四周,眼神冰冷,于是荣畅这个当大弟子的,便硬着头皮主动出列,当然没忘记以心声喊上了几个师弟师妹,说所有人愿意为小师妹代为受罚,师父这才顺水推舟,每人打赏了一剑,略微解气,离开岸边。

        事后荣畅差点被师弟师妹们联手追杀,荣畅那叫一个憋屈,又不能泄露天机,只能逃出师门避风头。师父她老人家当时独独以心声让他滚出来受罚,拿出一点大师兄的风范,他能咋办?!师父给人穿小鞋的手段,不比她的剑术差吧?

        但是浮萍剑湖,到底是很好的。比如浮萍剑湖有一条不成文的祖师堂规矩:“所有弟子下山练剑,一律不可使用浮萍剑湖的剑修身份,可如果遇到打不过的,分三步走:第一步,赶紧逃;第二步,逃不掉,就报上浮萍剑湖郦采的名号;第三步,郦采这个名号不管用,别忘了死前以祖师堂符剑传递仇家的姓名,将来魂归师门埋剑处,必有头颅相伴。”

        荣畅自然希望小师妹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第二个浮萍剑湖的剑仙郦采。

        至于他自己,希望不大了。修行到了元婴境这个份儿上,最终能够走到多高多远,其实心中早已有数。

        修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可一旦结丹成功,天大的幸运之余,就会出现一条更加显著的分水岭。

        这就像世俗王朝那些鲤鱼跳龙门的科举士子,有些人得了一个同进士出身,就已经欣喜若狂,觉得祖坟冒青烟,恍若隔世,随后几十年都沉浸在那种巨大的成就感当中。这些人,就像山泽野修,就像一座小山头仙家府邸里数百年不遇的所谓修道天才。

        有些得了二甲进士,可能有人倍感庆幸,也可能有人犹有遗憾。这些人,多是大山头的谱牒仙师。

        有些人得了一甲三名的榜眼、探花,觉得天经地义,美中不足。这一小撮人,往往是宗字头仙家嫡传子弟。

        还有一种人,一举夺魁,得了状元,却只因为状元是最高的名次,仅此而已。刘景龙可以算一个。至于排名犹在刘景龙之前的那两个“年轻修士”,当然更是如此。

        顾陌,以及刘景龙的那个师姐,还有他荣畅,暂时境界各异,可是最终的成就,大概都差不多,可以奢望一下玉璞境,但也只是奢望。

        隋景澄突然说了一句题外话:“荣剑仙,我们会顺路去一趟金鳞宫吗?”

        荣畅笑道:“不顺路,但是可以去。”

        隋景澄有些疑惑不解,难不成是带着她一起御风远游去往金鳞宫,然后再匆匆忙忙赶上渡船?

        荣畅解释道:“砸钱便是,渡船这边会答应的,对乘客做出些补偿,只需绕路几天而已。”

        隋景澄问道:“若是渡船乘客不愿收钱呢?”

        荣畅笑道:“一名元婴剑修送钱给他们,他们该烧高香才对。”

        隋景澄摇摇头。

        荣畅正色道:“之前跟你说的,更多是一些宝瓶洲的禁忌和风俗,如今渡船还在北俱芦洲版图上空,还是我们这边的山上规矩。”

        隋景澄笑道:“算了吧,以后等我修道有成了,自己去金鳞宫讨回公道。”

        这次轮到荣畅摇摇头,顾陌则是笑得合不拢嘴。

        听说那金鳞宫好像有一个不知名元婴坐镇,真实战力,肯定是元婴中的废物,但如果隋景澄打算自己解决恩怨,这就意味着她至少要成为一个金丹瓶颈剑修才可以。

        剑修寻仇或是问剑于一座仙家门派,从来都是一人一剑,与整座山头为敌,先破山水大阵,再破修士法器齐出的围攻大阵,最后才是与一座修行门派的顶梁柱厮杀,这就相当于纯粹武夫一人一骑,在沙场上凿阵杀穿一座重甲步阵,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北俱芦洲历史上,不知死了多少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问剑剑修。

        隋景澄微笑道:“我知道这需要等待一段很长的岁月,不过没关系。”

        荣畅心想:倒也未必,只要你哪天重新成为那个魂魄完整的浮萍剑湖小师妹。

        隋景澄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荣剑仙,我觉得远游历练,还是小心为妙。”

        荣畅忍住笑,点头道:“好的。”

        顾陌点头附和道:“荣剑仙,要谨慎啊,许多江湖老话,要听一听的。”

        隋景澄不理会顾陌打趣自己,继续说道:“荣剑仙你看待渡船乘客的有些眼神,太过明显了,修为可以隐藏,但是一名剑仙的某些气象,很难掩饰,落在有心人眼中,难免就会让他们多出一份戒备,真要是一伙亡命之徒,说不定虽只是洞府境的战力,会拉拢帮凶,尽量变成观海境,观海境会变成龙门境,以此类推,小事就成了大事,大事就成了祸事。”

        隋景澄想了想,觍颜道:“可能是我修为低,一路行走江湖,遭遇过几次险境,有些风声鹤唳了。荣剑仙就当我是井底之蛙,胡说八道。”

        顾陌没了先前的玩笑神色。不是说隋景澄的道理太对,而是作为三十余年来只走过一趟江湖的半吊子修士,隋景澄就有如此心性,肯定要比她顾陌……愿意动脑子。

        荣畅微笑道:“我自有计较。”

        他好歹是一个元婴境剑修,又常在山下行走,不同境界的生死厮杀更是许多次。但是隋景澄的提醒,并不差。

        似乎小师妹变成了眼前的这个隋景澄,不全是坏事。

        当年小师妹闯下大祸,导致浮萍剑湖与崇玄署云霄宫杨氏交恶,她被沉入湖底半年后,师父郦采就再没有让小师妹出门历练,小师妹自己也不愿意出去了,只是待在浮萍剑湖修行,变得喜欢独处,彻底不问世事。然后连同宗主郦采在内,整座浮萍剑湖都感到了一丝慌张,不是荣畅的这个小师妹修为凝滞,而是破境太快!

        短短二十年间,连破龙门、金丹两个瓶颈,直接跻身元婴境,这便是郦采敢说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必然在下一届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列的底气所在。但是连荣畅都察觉到一丝不稳妥,总觉得如此破境,长远来看,极有可能会带来巨大的隐患,师父郦采自然看得更加真切,这才有了小师妹的闭关和太霞元君李妤的悄然下山去往五陵国。

        这一天,隋景澄还给了顾陌那支篆刻有“太霞役鬼”的金钗,但是按照她与郦采剑仙的一个秘密约定,顾陌不会将金钗带回师门,而是暂时交给荣畅保管,至于为何如此,顾陌不知深意,但是郦采剑仙与师父李妤是至交好友,而顾陌炼化的一把飞剑,确实如陈平安猜测,是浮萍剑湖一个兵解剑仙的遗留之物,被郦采转赠给顾陌,所以顾陌对这位如同自家长辈的女子剑仙十分亲昵。

        而隋景澄终于拿到了《上上玄玄集》的中、下两册。

        上册阐述这门大道术法的根本宗旨,落在一般地仙手中就是一本鸡肋秘籍,却硬是被隋景澄修出个二境瓶颈,连荣畅都觉得隋景澄的资质,当得起天纵奇才了。中册才是按部就班的修行口诀,是名副其实的一部“金丹秘籍”,下册更是跻身上五境的关键所在。

        荣畅还给了隋景澄一枚浮萍剑湖祖师堂的特殊玉牌,不但象征嫡传身份,更是一件寻常上五境修士才会有的咫尺物,荣畅自己就只有一件方寸物。

        渡船南下,其间经过了春露圃,稍作停留,乘客可以下船粗略游历渡口周边,能有两个时辰。

        刘景龙走下船去,更多乘客还是御风的御风,飞掠的飞掠。

        顾陌死皮赖脸跟在了这个陆地蛟龙身后,继续询问那些山上传闻。这要是回到了师门,还不得眼馋死那些个花痴师姐师妹?不光是自家太霞一脉,指玄、白云在内的好些个女修,对这名不是读书人更像书呆子的太徽年轻剑仙,仰慕得都快一个个光是提及名字就要流口水了。而说完了悄悄话,等到她们一转身,在各自师兄弟那边,好嘛,一个个冷若冰霜,不假颜色,看得顾陌大开眼界。

        顾陌反正是打定主意了,回到师门,就说这刘景龙其实是个道貌岸然的大色胚,随便见到了一个女子,视线就喜欢往胸脯和屁股蛋儿瞥,而且还特别俗不可耐,刘景龙就中意脸上涂抹胭脂好几斤重的那种狐媚子,气死她们这些偷偷抹了些许胭脂水粉就不敢出门的女冠,等于是帮她们安心修行了不是?退一万步说,不也帮她们省下买胭脂的钱了?

        于是顾陌看待这名太徽剑宗的年轻剑仙,已经从一开始的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变成了现在的越看越顺眼。

        刘景龙在春露圃符水渡书肆买了一些书,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顾姑娘,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妥,可我真的不喜欢你。”

        顾陌愣了一下,勃然大怒,问道:“刘景龙,你脑子进水了吧?”

        刘景龙不怒反笑,果然有用!

        顾陌有些慌张,看样子是真进水了?眼前这位,该不会是一个假的刘景龙吧?

        刘景龙继续散步,一身轻松。

        顾陌生怕这家伙失心疯了,便稍稍放缓脚步,不敢跟他并肩而行,更不敢笑嘻嘻看他了。

        刘景龙转头笑道:“顾姑娘,你无须如此,我们还是朋友。”

        顾陌差点没忍住一脚踹过去,只是掂量了一下两人的修为,总算忍住了,只是气得牙痒痒,转身就走。

        刘景龙有些感慨,跟陈平安比,在这种事情上,好像自己还是差了些道行。不过大方向应该是对的。

        隋景澄去了一下春露圃老槐街,逛了一下那座不大的蚍蜉店铺。陈平安与刘先生闲聊的时候,说起过这份家当。荣畅当然一路跟随。

        隋景澄头戴幂篱,手持行山杖,进了铺子,店铺掌柜是个热络殷勤的人,情绪饱满,三言两语便大致介绍了蚍蜉铺子如何好,还不至于让人厌烦。

        隋景澄悄悄问道:“荣师兄,我可以跟你借钱吗?”

        如今她虽然得了那件祖师堂嫡传玉牌,不过仍是浮萍剑湖宗主郦采的记名弟子,所以称呼荣畅为师兄,没有问题。

        荣畅以心声笑道:“师父为你预留了一百枚谷雨钱,隋师妹可以随便开销,不算借。荣师兄这边还有一点家底,也不用还。”

        浮萍剑湖与崇玄署云霄宫杨氏,分别拥有一座龙宫小洞天的两成和三成收入,其余五成,当然是地头蛇的。

        那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龙宫洞天,位于大渎最深处的水底,风景可谓光怪陆离,既是名动一洲的游览胜地,更是练气士修行水法的绝佳去处,光是在那边长久租借修道府邸的地仙修士,就有十余人,一年收入之巨,可想而知。哪怕只是两成的分红,对浮萍剑湖而言,也是一笔相当夸张的进账。

        宗主郦采却分文不取。龙宫小洞天每六十年一结账的所有神仙钱,全部作为浮萍剑湖祖师堂的家产,按照修士的境界高低、天资好坏以及功勋大小,分给除了她之外的所有宗门修士。这就是浮萍剑湖。

        荣畅可以保证,就算师父郦采跌境了,不再是一位上五境剑修,可浮萍剑湖的宗主,还是郦采,而且只会是郦采。

        不管如何,浮萍剑湖是真不缺钱。

        何况师父郦采对待女弟子,一向推崇女弟子一定要富养的规矩,免得随便就给男子拐骗走。

        不过这一百枚谷雨钱,一半其实是师父郦采的私房钱,剩余一半是祖师堂理该划分给闭关小师妹的。

        隋景澄看遍了蚍蜉店铺的多宝架,挑中了几件取巧物件,都不算什么灵器,砍价一番,花了不过十枚雪花钱。

        然后隋景澄询问有没有镇店之宝,价格高一些,没关系。

        那个从照夜草堂过来帮忙的年轻掌柜依旧热情,并未因隋景澄先前只买了几件廉价货便变脸,大致说了几件没放在前边铺子的昂贵物品,那张龙椅就算了,年轻掌柜根本不提这一茬,但是着重说了那法宝品秩的两盏金冠,说一大一小,可以拆开卖,稍大的,十八枚谷雨钱,稍小的,十六枚,若是一起买了,可以便宜一枚谷雨钱,总计三十三枚谷雨钱。

        隋景澄问道:“可以先看一看吗?”

        年轻掌柜笑道:“当然,看过了,若是不合客人的眼缘,不买也无妨。”

        年轻掌柜绕出柜台,去开门。

        荣畅瞥了眼门上的文字,有些哭笑不得。

        四个大字:有缘者得。

        四个小字:价高者得。

        荣畅无法将这铺子主人,与绿莺国龙头渡那个青衫年轻人联系在一起。

        隋景澄一眼就相中了那两盏金冠,没有砍价,请荣畅掏出三十三枚谷雨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抱着那只照夜草堂精心打造的槐木匣,隋景澄离开了蚍蜉铺子,走在老槐街上,脚步轻盈,心情极好。

        年轻掌柜一路低头弯腰,将那两名贵客送到店铺外。目送他们远去后,只觉得匪夷所思。

        其实他这个蚍蜉店铺的代掌柜,自己都有些心虚。

        那对金冠,虽是货真价实的一对山上法宝,可真卖不到三十三枚谷雨钱的天价。

        其实照夜草堂私底下有过估价。虽说是两件法宝,可以敕令出两个金身神女的庇护,功效类似法袍,同时兼具一定程度的攻伐之用,但终究不是一件法宝品相的法袍,所以二十五枚谷雨钱左右,比较公道,哪怕加上一些千金难买心头好的溢价,例如女子地仙看上眼了,撑死了就是二十八枚左右。

        到了地仙境界,对于法宝的要求,其实很简单,越极端越好,这也是两顶金冠一直卖不出去的根本原因。不是没有客人喜欢,实在是价格过高,毫无实惠可言。

        但是金冠和龙椅的价格,是那个剑仙掌柜当初亲口定下的,理由是万一碰到个钱多人傻的呢。照夜草堂对此也很无奈,总觉得至少要吃一两百年的灰尘。不承想……这才过去多久?

        走出老槐街后,荣畅微笑道:“买贵了。”

        隋景澄有些难为情,可是她真的很喜欢这对金冠啊。

        隋景澄轻声道:“荣师兄,我接下来肯定什么都不买了。”

        “我没有怪罪小师妹的意思。”

        荣畅摇摇头,笑着说道:“我们师父买东西,还要豪爽,曾经相中一件十分心仪的漂亮法袍,硬要对方抬高价格,不然还就不买了。当时师父没有显露身份,对方被吓了个半死,以为碰到砸场子的了。事后得知是我们师父,就悔青了肠子,捶胸顿足,觉得应该直接将价格翻一番的。”

        隋景澄由衷感慨道:“早知如此,就先去浮萍剑湖看一看了。”

        荣畅松了口气。就凭小师妹这句话,若是师父郦采在场,肯定就要询问他荣畅最近有没有想买的法宝了吧。

        回到渡船,两人落座后,关于两盏精致金冠的炼化一事,荣畅传授给隋景澄一门浮萍剑湖的炼剑口诀。

        剑可炼,自然万物可炼。

        荣畅说完数千字的炼剑口诀,隋景澄闭上眼睛,睁眼后,笑道:“记住了。”

        荣畅便不再复述。

        当年的小师妹,如今的隋景澄,虽然性情迥异,判若两人,可在修道天赋一事上,还是如出一辙,不会让人失望。

        不过隋景澄还是让荣畅再说了一遍,免得出现纰漏。

        随后顾陌在廊道那边使劲敲门,砰砰作响。

        隋景澄开门后,顾陌急匆匆道:“隋景澄,隋景澄,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啊,刘景龙可能被掉包了,咱们现在看到的,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隋景澄一头雾水,转头望向荣畅。

        荣畅有些无奈,对顾陌说道:“别胡说。”

        顾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皱眉深思许久,一脸恍然大悟,然后一拳头砸在桌上:“好嘛,这个臭不要脸的王八蛋,原来是调戏我来着!”

        荣畅起身离去。

        顾陌这一路,都走得心境不稳,荣畅却不能多说什么。所幸这趟龙头渡之行,顾陌心境重新趋于道家推崇的清净境,这是好事。

        那两个好似青衫先生的修士,功莫大焉。当然隋景澄也有功劳。

        荣畅关上门后,顾陌便将事情经过向隋景澄说了一遍。

        隋景澄以手抚额,不想说话。

        你们俩修为都很高啊,怎么两个都是拎不清的。

        这个刘先生也是,读书读傻了吧?怎的跟前辈待了那么久,也不学半点好?果然前辈说得对,修士境界真不能当饭吃。

        顾陌疑惑道:“咋了?你给说道说道,难不成还有玄机?我可还是黄花大闺女呢。这类事情,经验远远不如你的。”

        隋景澄涨红了脸:“你瞎说什么呢!”

        顾陌哀叹一声:“算了。”

        顾陌趴在桌上,侧脸望向窗外的云海。

        隋景澄将玲珑可爱的稍小金冠放在桌上,也与顾陌一般趴在桌上,脸颊则轻轻枕在一条手臂上。她伸出手指,轻轻敲击那盏金冠。

        顾陌轻声道:“我有些想念师父了。你呢,也很想念那个男人吗?”

        隋景澄细语呢喃道:“你不说,会想,一说起来,就没那么想了,你说怪不怪?”

        顾陌无奈道:“我咋个晓得嘛。”

        两两无言。

        顾陌蓦然神采奕奕,站起身,搬了椅子,屁颠屁颠坐在隋景澄身边,在她耳边窃窃私语:“隋景澄,我跟你说啊,这双修之法,路数很多的,而且半点不下流,本就是道家分支之一,堂堂正正,不然那些山上道侣为何要结为夫妻,对吧?我知道一些,例如那……”

        隋景澄听了片刻,一把推开顾陌,恼羞成怒道:“你怎么这么流氓呢?!”

        顾陌悻悻然道:“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隋景澄满脸通红,猛然站起身,将顾陌赶出屋子。砰然关门。

        顾陌咳嗽一声,学那姓陈的嗓音口气说道:“景澄,我来了,开门吧。”

        隋景澄怒道:“顾陌!”

        顾陌依旧语气不变:“景澄啊,怎的如此不乖巧了,喊我前辈。”

        隋景澄环顾四周,抄起那根行山杖,开了门就要打顾陌。

        顾陌早已蹦蹦跳跳远去,在廊道拐角处探出脑袋,嬉皮笑脸道:“哎哟喂,你这会儿的模样,我一个女子瞧见了都要心动。我觉得吧,那家伙跟你走了一路,肯定没管住眼睛,只不过他修为高,你道行低,没发现而已。唉,就是不知道到底你是亏大发了,还是……赚大发喽。”

        隋景澄气得就要跑去追她。

        顾陌已经神清气爽地返回自己屋子了,心情大好。

        隋景澄关了门,背靠房门,嫣然一笑,坐在桌旁,戴起那盏金冠,手持铜镜。

        之后摘了金冠,收起铜镜,隋景澄开始仔细翻阅《上上玄玄集》的中册。

        修道之人,不知昼夜。

        刚刚踏足修行之路的练气士,往往会对光阴流逝的快慢,失去感知。

        这天深夜,隋景澄放下《上上玄玄集》的最后一册,转头望向窗外。

        缺月梧桐,骤雨芭蕉,大雁秋风,春草马蹄,大雪扁舟,青梅竹马,才子佳人,名将宝刀,美人铜镜……

        世间这么多的天作之合。那么隋景澄与前辈呢?

        刘景龙在翻阅一本从符水渡买的书,是关于各洲各国御制瓷器的杂书,是那个北俱芦洲最会做生意的琼林宗版刻刊印。

        他突然皱了皱眉头,合上书,闭上眼睛。

        在龙头渡翠鸟客栈,陈平安和自己聊了许多,大多一笔带过,不露痕迹。

        有那艘打醮山坠毁的跨洲渡船,关于北俱芦洲东南一带的蚍蜉,还有他家乡骊珠洞天的本命瓷一事。

        这些话题,夹杂在更多的话题当中,不显眼,陈平安也确实没有刻意想要追求什么答案,更多是朋友之间无话不可说的闲谈。

        但是刘景龙不笨,这其中是藏着一条线的,可能陈平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打醮山跨洲渡船,北俱芦洲十大怪人之一的剑瓮先生,生死不知,渡船坠毁于宝瓶洲中部最强大的朱荧王朝,北俱芦洲震怒,天君谢实南下宝瓶洲,先是重返故国家乡——大骊王朝的骊珠洞天,继而去往宝瓶洲中部,掣肘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观湖书院,先后接受三人挑战。大骊铁骑南下,形成席卷一洲之势。在北俱芦洲大宗门内并不算什么机密的骊珠洞天本命瓷一事。陈平安最早称呼自己,之后稍作改口,将齐先生修改为刘先生,最后再改称呼,变成齐景龙,而非刘景龙。陈平安如今才练气士三境,必须借助五行之属的本命物,重建长生桥。陈平安学问驳杂,却力求均衡,竭尽全力在修心一事上下苦功夫。

        刘景龙重重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到窗口。

        他相信陈平安此次游历北俱芦洲,绝对有着一桩很深远的谋划,而且必须步步为营,比他障眼法已经足够层出不穷的行走江湖,还要更加谨小慎微。

        刘景龙自言自语道:“难道是你的本命瓷,如今被掌握在北俱芦洲的某座大宗门手中?那么你今天要小心再小心,以后境界更高,就更要小心了。”

        刘景龙心情沉重,若是在那商家鼎盛的皑皑洲,万事可以用钱商量,在北俱芦洲,就要复杂多了。尤其是一个外乡人,想要在北俱芦洲讲道理,更是难上加难。

        刘景龙当然不介意自己站在陈平安身边,代价就是要么他从此退出太徽剑宗,要么连累太徽剑宗声誉崩毁。

        而一旦他刘景龙涉足其中,麻烦事就会变得更麻烦,说不定就要引来更多原先选择冷眼旁观的各路剑仙。

        这就是规矩的可怕之处。

        北俱芦洲喜欢抱团,在一件事情可对可错、不涉及绝对善恶的时候,只要外乡人想要倚仗身份行事,本身就是错了,对于北俱芦洲的诸多剑仙而言,那你就是在求我出剑了。历史上皑皑洲刘氏家主,龙虎山天师府道士,都曾经想要登岸北俱芦洲亲自追查凶手,结果如何,十数个上五境剑仙就堵在那边,根本没有任何人吆喝喊人,皆是自己主动聚拢在海边,御剑而停,无一例外,一句话都不跟你说,唯有出剑。

        对此,火龙真人在内的世外高人,从来不管,哪怕火龙真人极有可能是龙虎山传说中的外姓大天师,一样没有出面缓和或是说情的意思。

        而且一旦交手,剑仙选择递出第一剑,在那之后,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每死一名剑仙,战场上极有可能很快就会赶来两个。

        这就是北俱芦洲为何明明位在东北,却硬生生从皑皑洲那边抢来那个“北”字。

        不服?

        当年一桩大恩怨过后,北皑皑洲一洲汹汹,对俱芦洲大放厥词,还有皑皑洲大修士大肆辱骂数名战死于剑气长城的俱芦洲剑修,不但如此,还扬言要驱逐所有俱芦洲修士出境。然后当时还是东北俱芦洲的两百余名剑修,不约而同做好了御剑远游北皑皑洲的准备,其中上五境剑修就有十位之多。而且半数上五境剑修,都曾在剑气长城砥砺剑锋。动身之前,这拨剑修没有对北皑皑洲撂半句狠话,直接就联袂跨洲远游了。

        当北皑皑洲骤然得知东北俱芦洲二百余名剑修距离海岸只有三千里的时候,几乎所有宗字头仙家都要崩溃了。因为对方扬言,要剑挑北皑皑洲,谁都别急,从东到西,一座一座,人人有份。至于北皑皑洲的那个“北”字,你们不是很稀罕嘛,留着便是。

        在这一拨“开疆拓土”的剑修之外,还有陆续不断纷纷向西远游的剑修。最后是一个老秀才堵住了那拨剑修的去路。不知道一个老秀才面对两百余剑修,到底聊了什么,最终东北俱芦洲剑修没有大规模登岸,选择撤回本洲。

        不过在那之后,北皑皑洲就没了那个“北”字。

        刘景龙想起这些陈年往事,哪怕不曾亲身经历,只能从宗门前辈那边听闻,亦是心神往之。

        太徽剑宗的两位剑仙就在当年跨洲远游之列,却从不愿意多说此事。

        刘景龙只听一些宗门老人聊起,两位剑仙关于谁镇守宗门谁跨洲出剑,是有过争执的,大致意思就是一个说你是宗主,就该留下,一个说你剑术不如我,别去丢脸。

        刘景龙开始反复推敲各种可能性。最好与最坏两种,以及这其中的诸多种种。

        这与陈平安看待大小困局,是一模一样的脉络。

        只是刘景龙思来想去,都觉得这是一场极有可能牵动各方的复杂局面。所以刘景龙打算多收集一些消息再说。

        好心帮忙,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别给人添麻烦。

        刘景龙坐回座位。

        琼林宗会是一个较好的切入点。因为这个财源滚滚的宗门十分鱼龙混杂,打探他们的消息,不会打草惊蛇。

        还有一座与太徽剑宗世代交好的门派,听说就有做过骊珠洞天本命瓷的买卖,可以旁敲侧击一番。

        此外,刘景龙还有一些想法。

        无非是循序渐进,追求一个慢而无错,稳中求胜。

        刘景龙大致有了一条脉络之后,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如今的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当中,崇玄署先天道胎的杨凝真、杨凝性兄弟,刘景龙当然都很熟悉。尤其是跑去习武的杨凝真,更是一个喜欢钻牛角尖的。杨凝性排第九,哥哥杨凝真垫底,但是事实上,杨凝真的名次是可以前挪几位的。

        排在第四,也就是刘景龙身后的那位,是一个山泽野修,是北俱芦洲历史上最年轻的野修元婴,属于那种特别能够一点一点磨死对手的可怕修士,哪怕玉璞境剑修都极难杀死他。既靠神通术法,也靠那件杀出一条血路得手的半仙兵,以及早年机缘之下“捡来”的半仙兵,一攻一守。而且此人性情阴沉,城府极深,睚眦必报,被誉为北俱芦洲的本土姜尚真。

        一次报仇,他一人就将一座二流仙家门派屠戮殆尽,没留下一个活口。可怕的是他没有选择光明正大地硬闯山门,而是三次潜入,算计人心,到了一种堪称恐怖的地步。

        等到一个玉璞境剑仙率领众人赶到,他刚好远离。那个仙家门派的老祖师刚好咽下最后一口气,金丹被剥离,本命元婴被点灯,就那么搁放在祖师堂的屋顶,熊熊燃烧。

        山上山下,皆是一盏盏不断燃烧魂魄的修士本命灯,有些熄灭,化作灰烬,有些还有魂魄残余。一座原本灵气盎然的仙家山头,一股子阴森气息,如同鬼蜮。

        刘景龙和他打过一次交道。刘景龙还出了剑。但是那人且战且退,甚至和他刘景龙说了一些肺腑言语,以及一些刘景龙前所未闻的山上内幕。

        其中关于分心一事,就是此人的告诫。

        这个野修,名为黄希。

        黄希也曾做过一些莫名其妙的壮举,总之,此人行事从来难分正邪。

        在他之前的那两位。第一人,不去多想了。只要他愿意出手,对方就肯定已经输了,哪怕高他一境,也不例外。这还是他从来不动用认主仙兵的情况下。就算是他刘景龙,难免都有些高山仰止,只不过刘景龙却也不会因此就心灰意冷便是。大道之上,一山总有一山高,从来如此。而且刘景龙坚信,只要双方差距不被拉开太远,自己就有机会追上。

        至于第二人,名为徐铉。此人尚未出生之时,就有数座宗字头仙家伺机而动,据说中土神洲的世外高人亦有窥探。这其中必然牵扯极深。

        徐铉在修行路上,最终炼化而成的五行之属本命物,堪称奇绝,气象之大,蔚为壮观。他有两个贴身侍女,一个专门为他捧刀,刀名咳珠;一个司职捧剑,剑名符劾。

        作为北俱芦洲北方剑仙第一人白裳的唯一弟子,徐铉既是那个剑仙的大弟子,也是闭关弟子。

        关于徐铉的传闻,不多。但是每一个,都很惊世骇俗。比如他其实是琼林宗的半个主人,而琼林宗的生意早就做到了宝瓶洲,甚至是桐叶洲。又比如他的志向之一,是击败恩师白裳。最近的一个天大传闻,则是徐铉希望与清凉宗女子宗主贺小凉,结为道侣,只要她答应,他徐铉愿意离开宗门,转投清凉宗。

        可无论是弟子扬言要击败师父,还是离开宗门,大剑仙白裳始终无动于衷,不过听说白裳如今在闭关,试图破开仙人境瓶颈。这应该就是白裳没有一起去往倒悬山的原因。没有人会质疑白裳的气魄,因为白裳在一生中,曾两次投身于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在那边待了将近七十年。

        由于徐铉从未出过手,以至于北俱芦洲到现在都不敢确定,此人到底是不是一名剑修,就更不用谈徐铉的本命飞剑是什么光景了。

        但是没有人质疑徐铉高居年轻十人的榜眼位置。因为徐铉破境,先后跻身洞府境、金丹境和元婴境三大修士门槛,皆有气势恢宏的异象发生。

        有人说徐铉其实早就跻身上五境了,只是白裳亲自出手,镇压了全部异象。

        而徐铉又是十人当中,最年轻的那个。比排在第四的黄希,还要年轻三岁。

        然后才是太徽剑宗刘景龙。

        排第五的,是一个女子武夫,如果不算杨凝真,她便是唯一一个登榜的纯粹武夫。

        排第六的,已经暴毙。师门追查了十数年,都没有什么结果。

        排第七的,与人在砥砺山一战,两败俱伤,伤及根本,所谓的位居十人之列,已经名存实亡。对方是一个敌对门派的年迈元婴境剑修,明摆着是要用自己的一条命毁去这名年轻天才的大道前程。既然明知是陷阱,都没能忍住,而是选择应战,那么这就是下场,大道从来无情。

        排第八的,便是那名水经山卢仙子。

        但是如今又有些传闻,有几个横空出世的山上新人,完全有资格跻身十人之列,甚至名次还不低。

        刘景龙翻开一些字帖和画集,最近他在研究草书字帖上的篆籀笔意和八面出锋。这就是练剑。

        观摩名家画卷上的写意和白描,也是练剑。

        读书之时,翻到一句“青引嫩苔留鸟篆”,也是一份剑意。

        刘景龙一直坚信所谓的“我讲道理”,会是一个从复杂到简单的过程,水到渠成。

        就像读书读厚再读薄,最终可能只留下点睛之笔的三言两语,却可以伴随终生,受益终身。并且支撑起一肚子学问的根本道理,如那一座屋子的柱廊与横梁,相互支撑,却不是相互打架,最终道心便如那白玉京,层层递高,高入云海,不但如此,屋子占地还可以扩大,随着掌握的规矩越来越大,所谓有限的自由,便自然而然,无限趋近于绝对的自由。

        夜深人静,刘景龙一直在挑灯读书。

        所有人都觉得他在分心,所幸终究有人不这么觉得。

        一袭青衫,沿着一条大渎往上游行去。

        入秋时分,这天在江湖市井,陈平安突然找了家老字号酒楼,点了一份金字招牌的火锅。

        多有江湖豪客在那边大呼痛快,满头大汗,依旧下筷如飞。其中一个可能是读过书的江湖人,大醉酩酊,没来由说了一句话,让陈平安多点了一壶酒。

        那人说,弱者簇拥在烈火鼎沸的油锅,就是强者桌上下筷的火锅。

        陈平安大碗喝酒,觉得宋老前辈说得对,火锅就酒,此间滋味,天下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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