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安总,柳钧来不及回家吃饭,半路买几只面包啃着奔向足球场。他们车版的一帮朋友约好与旅游版的足球队对阵,市里体育设施稀少,好不容易才订到周末晚上一场,即使天上正下小雨,柳钧们也得风雨无阻。崔冰冰替柳钧拿来球衣,约好散场时间,便溜了,背着新买的单反相机找嘉丽借书去。她最近夫唱妇随地在柳钧玩的论坛注了个册,但她溜达来溜达去,最终还是落户在美食版。她原以为自己见多识广,手艺高超,在美食论坛还不是技压群芳,但等做几只菜一上传,不用等别人回帖,她自己已经灰溜溜地意识到,她的拍照水平太差,仅凭她那灰扑扑的照片,无论如何无法说服别人相信她的菜有多美味。于是崔冰冰就想到嘉丽爱拿着个硕大相机东拍西拍,钱家的藏书也有关于摄影的。
崔冰冰本想替柳钧喝喝彩,不过她平时很忙,唯有周末一点儿时间可以拿来发展爱好。她想反正车版一群花花公子多的是美女捧场捧出狂飙的荷尔蒙,她就不蹲守现场捣柳钧的兴致了。就像她盯着电视台看健美先生六块腹肌的时候,柳钧也让位一样,她一直说服自己给予对方充分的自由度,虽然她得忍受一点儿醋意。
崔冰冰被嘉丽柔声细语地教育了整整一个小时,等存储卡上存了好几十张小碎花的照片,崔冰冰才放开嘉丽,驱车回去足球场接柳钧。以前与嘉丽不曾发生实质性接触,泛泛几句聊天,让崔冰冰挺看不起甘为居家妇女的嘉丽。不过今天被嘉丽耐心细致地教了一小时,而且还是从原理教起,崔冰冰才发觉嘉丽头脑中的知识不简单,是敦实的工科与炫丽的美术的结合,就像柳钧那个死工科竟然很有音乐细胞,而她,文科,她会……烧菜。
崔冰冰带着对嘉丽茶壶煮饺子式的才华的惋惜,踩着钟点来到足球场,场上还在鏖战,雨也还在下,不过踢的人已经看得出腿脚发虚,到底都是一帮业余的。一看记分牌,车版养尊处优的少爷们输了驴友们两只球。崔冰冰钻在伞下面找丈夫,别看场上的人都又是汗又是泥,浑身一塌糊涂,可崔冰冰闭着眼睛也能一下子就把这个被她喂得有点儿小胖的柳钧找出来,这就叫感应。令她开心的是,柳钧也很快感应到她,冲她打一个招呼。崔冰冰眼观八方,脸上还挂着甜蜜的笑,眼睛却捎向附近一个撑伞独立的女人,她有种强烈感觉,刚才柳钧与她打招呼的时候,那女的剜了她好几眼。
崔冰冰从不是善茬,既然心中警钟长鸣,那么就直截了当地坐过去,与那女人面对面。这是个显而易见的美女,大眼小嘴,保养得当,穿戴华贵,最要命的是,似曾相识。可是更要命的是,美女似乎认识她,冷冷看她一眼,理都不理她。崔冰冰更是警钟长鸣,将美女的特征好好记住,才远远走开。
过会儿,球赛就结束了。崔冰冰看柳钧与队友们聚一起说话,又与驴友队握手,闹了会儿,才蔫儿吧唧地走过来,一身臭汗,一身淤泥,一身雨水。崔冰冰才说一声“恭喜输俩球”,柳钧却忽然加速,冲刺过来一把将崔冰冰抱住,还拿脏手掌顽皮地在她背后衣服上擦来擦去。崔冰冰大笑不已,身子被抱住动弹不得,一张脸扭来扭去,尖叫着不让柳钧贴上来。
两人终于闹够,崔冰冰再找那个独立撑伞女子,早渺无踪迹。她就告诉柳钧,有那么那么的一个女人,柳钧一听就眉头皱起来。余珊珊?特意来看他?都这么多年,又发神经。正好申华东也蔫儿吧唧走过来,他忍了又忍才没将余珊珊来观赛的事说出来。到了车上才跟崔冰冰将大致来龙去脉说了一下。崔冰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曾经在超市遇见过,又被她气走的美女。想不到那美女还在关注柳钧。崔冰冰郁闷地看着即使累得筋疲力尽也看不起她的车技,不肯将方向盘交给她的丈夫,此人桃花真多。
“阿三,别光顾着胡思乱想,你帮我看看,我从来没送宋总什么,这个安总,要不要送?我刚才脑袋一有闲就想这个。”
“安总有没有暗示?”
“没有,我们才见俩面,都是众目睽睽,谁想暗示都没机会。”
“送!送是常态,宋大神那种是不正常,是神人。即使被安总拒绝,但你起码表达了你的心意。”
“这儿还有一个问题。这回合作,主要是宋总的功劳。今天我和安总谈到协议中的一条,未来的研究成果共享。他问我就这一条来看,谁更赚。我立刻恍然大悟,他更赚。可以想见,东海一号如果投产顺利,安总的产品在宋总手下顺利过关,你可以看着,很快,什么黄海一号,南海一号的都很快会上马跟风,顺藤摸瓜到安总那儿。而且以前宋总告诉过我,他们大国企非不得已,不愿与私企合作,背不起责任,担不起风险,再加上国企与国企之间,本身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容易搭上关系。可以想见,未来的绝大部分市场被安总他们占领。我想发财,必须另辟蹊径,换个产品。”
“虽说如此,可安总的决策结果,是把国家的钱放到你个人口袋里,让你个人花。而这个项目成功,安总的公司赚钱,却是赚来钱装进国家口袋里,他只拿工资。”
“是啊,性质不一样。在这些前提下,送多少才好?”
崔冰冰虽然从四大行转身到了股份制银行,可毕竟还是银行,是捏着钱的财主,对此行情不甚了然,当即准备打电话问柳石堂。“呃,你不会自己没考虑吧。”
“我打算送一只手表,十万以上的。”
崔冰冰心说,相对于投入的数值,这十万块哪儿够。果然,柳石堂在电话里也是一口否定,说是十万块的手表只够投石问路,而且让柳钧赶紧行动,尽早落实诚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千万别做大爷。
“哎,越说越够坐牢级别了。我明天就去香港,先手表,万一是个宋总那样的人呢。然后……见机行事吧。”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嘛。你想过上限没有?”
“让安总提。别担心,又不是没做过。明天修桥铺路的事你帮我操办一下吧,有时间吗?我大学时候一直很赏识我,想让我跟着他直升硕博的导师明天带几个硕博研究生来我们研发中心做实验,你帮我出面接待一下,要很重视。食宿我早已安排妥当……”
“与东海一号有关吗?还是为东海一号修桥铺路?”
“纯慈善。我们研发中心的设备,眼下放眼全国,不算弱。我得帮导师一把,一个院士,做个实验还得到处求助。系里内耗很厉害,按说年度经费比我们在研发中心的投入只多不少,可是没被善用,设施还不如我们。我手头有本系里去年已发表论文的汇编,数量不少,可捏出水分,其实不如我们出的实货多。导师只是带队来一下,你千万想办法留住他,我很快回来,打算跟他谈谈……算我这儿免费给他们做硕博研究基地吧。有安总那边的支持,我这几年应该不大会捉襟见肘,可以考虑回馈,吃饭多摆几双筷子嘛。”
“总之柳大爷花钱大手大脚,送礼细水长流啊。喂,如果是刚才那个美女做你老婆,你还会不会把这种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老婆?”
“别跟我提,我现在一看见纯情女就打摆子。”
柳钧通过朋友了解到余珊珊的婚姻并未破裂,才算放心。但以后车版再有什么集体活动,打死他也不敢公开报名了。他感觉余珊珊在车版潜水偷窥他。崔冰冰见此大为放心。
柳钧将公司的事交给爸爸和罗庆,将个人的事交给太太,奔赴香港采购。怎可能只买一只手表,从回国与国企接触的第一单生意起,他已经跟着爸爸了解到,打点,必须要全方位,大鬼小鬼全顾及。手表,数码产品,化妆品,他像个跑单帮的,拎回来一箱,反正这次用不完,未来也必然用得到。这是个历史悠久的礼仪之邦。
回来再与导师谈科研基地的事儿,情势已经与三年前大不相同。三年前公司底子薄,规模小,需要花大钱单方面地求着母校来挂名,以助混得个高新技术企业的招牌。而今形势变化,母校更需要他,他也乐得在高精尖的研发中心上锦上添花。那么,就可以坐下来公平合理地谈。他提供场地,提供设备,提供食宿,出钱出力,而母校则是在他的研发中心正式挂牌,将他的中心用作研究生培养基地。钱宏明笑柳钧,这块金字招牌的买价也太高了些,柳钧也晓得投入的钱够打一块纯金招牌,可正如宋运辉的不断提携,才有他柳钧今天在高端产品的立足,他也有义务向社会回馈他的一份子。更何况,若是师弟妹中有天生的好料子,他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
当然,到了安总地盘,柳钧就不可能如此主动。安总总算从北京打道回府,柳钧立马不经邀请就主动飞去鞍前马后。柳钧不是奉承拍马的好手,说话稍嫌实打实,不过话题挺多,在技术人员中间不愁寂寞。只是安总离家多日,堆积如山的工作等着处理,柳钧这一等就是三天,期间虽然与相关人员讨论合同细节,可大家的眼睛都盯着最上头的安总,原本一天就可以拍板的事情,拖啊拖啊就拖了三天。柳钧自己不吸烟,却已经买了四条软中华天女散花地发出去。但既然见识到了安总的绝对权威,柳钧当然将礼品袋捂紧,除了香烟,其他免谈。他到底不是花钱大手大脚的柳大爷。不过,请客吃饭,还是连吃了三天,天天酒精考验,东北人的能喝,果然不虚。
三天后,终于被单独引入安总办公室。这间办公室相比宋运辉的,无论从面积还是内部装修,都差了一等,这似乎隐喻着这两个总级别上的差异。当然,比他柳钧的强多的,他的办公室只有十五平米,与其他同事稍有区别的只是附带了一只卫生间。柳钧进去时候,安总在里面房间大声吩咐柳钧稍等片刻,柳钧犹豫了下,就将手表拿出来放到安总桌面的显眼位置。
安总果然是一会儿就从里屋出来,一眼就看到桌上的手表盒。“同事们都说你性格不像南方的私营业主,呀,这就像了。桌上是你拿来的?”
原来柳钧不送礼只派烟的行为,被人解读为不像南方私营业主。柳钧忙笑道:“是的,小小一只手表,实在不知道怎么感谢安总给我的这个机会,不成敬意。我们全体科研人员本来已经以为与东海一号无缘,我作为负责人真是非常愧对他们的才华,幸好有安总赏识……”
安总拿一双锋利的眼睛笑眯眯看着柳钧,直看得柳钧心中发虚,不晓得是不是弄巧成拙。幸好安总及时挥手阻止柳钧说下去,打开手表盒自己欣赏,道:“好手表,好价钱。”他拿起手表,在手腕上试戴一下,又摘下来,放回表盒,递给柳钧。“小柳,表你拿回去,我不要。”
“安总,我没别的意思,这是我刚飞去香港特意为您挑的,非常简单的一只表,只有我们机械行业的内行人才能发现它的美,我想安总肯定也喜欢。安总请收下吧。”
安总轻咳一声,道:“你赶紧收回去,要不然有人若是进来,看见不美。我们说说合同。你们谈的,我看了,基本就这个意思……”
在安总眼睛的不断示意下,柳钧灰溜溜地将手表收回包里,听安总讲合同。因为礼物没有送出,柳钧心里很不踏实。即使安总叫法务进来安排当场签约,柳钧还觉得事情好得有点儿可疑。太好的事情总是不符合自然规律,柳钧差点儿疑心这份通过传真与律师商量过的合同会不会有漏洞。
等法务拿合同出去敲章,柳钧忐忑地听办公室门轻轻合上,他心说合同都签了,务必花言巧语将手表送出去。这么大的一个技术合作合同,安总又一直大方地拿他作科学家殷勤招呼着,他要是连一只手表都送不出去,那真是脑袋有白痴嫌疑了。凭直觉,安总又不是宋总,宋总平时对他才没那么客气,宋总对他的态度很明白,就是对待一个赏识的晚辈。
但安总又回去里屋了。等法务高效迅速地敲完章回来,安总才换了一身休闲的服装出来。“我这一趟辛苦了近半个月,走,跟我打高尔夫去,手痒了。”
“我……不会。”柳钧这才后悔不学高尔夫,当初钱宏明可是苦口婆心教育他,让他拿高尔夫当雪茄,当年份红酒,当上流社会交际的工具,可他不听,不愿浪费时间在这种没多大体力消耗的运动上。
“不会就跟去散散心,晚上我请你吃渤海湾的海鲜,看看跟你们那边的海鲜有什么不同。你是个科学家,我不请你喝酒。”
柳钧被安总的好搞得晕晕的,跟着安总下去上了安总的奥迪A8。见安总不用司机,他连忙主动请缨。开车的时候,柳钧总觉得安总在观察他,审视他,他不知这是为什么。安总问他与东海宋总的交情,柳钧如实相告,也一再表示他非常敬仰宋总。
安总说宋总与他虽然是同届大学生,可年龄相差一轮还多。他是老三届的,等毕业已经三十多,那真是争分夺秒地抢时间工作,都忙得顾不了家庭,顾不了孩子,让孩子跟着他受了很多委屈。他问柳钧见过宋总的孩子没有,又问宋总的孩子在哪儿读书。柳钧如实相告,不过没说得太详细,何况他是真的知道得不多。
安总眼见宋运辉对柳钧提携有加,那绝对不是泛泛的关系,心说柳钧绝不可能只知道那么点儿,就笑道:“你还真是科学家的脾气,说话这么谨慎,口风很严嘛。”
柳钧微笑道:“真是只知道这些。安总的儿子与宋总大女儿应该差不多年龄吧,高考了吗?”
“唉,说来话长。”原来安总平时工作忙,很少有时间看顾儿子的作业,他妻子虽然家族背景雄厚,文化程度却是一般,抓学习抓得不得法,于是耽误了儿子学业的底子。等安总意识到高考在即,连忙从高一开始抓儿子的功课,却已经回天乏力。考虑到国内变态的高考,他们把儿子送去澳大利亚读书,目前已经快上完大学两年级。一说起儿子,安总也变得絮叨起来。
“留学很苦,我早年留学时候还可以替老板做项目挣钱,像本科出去的大多只能出去勤工俭学。”
“是啊,别看我这边坐好车吃好饭店,可那都是公款消费,每次儿子回家那吃相……”
柳钧听到这儿,忽然福至心灵,忙道:“安总,再苦不能苦孩子。要不安总给我个澳大利亚那边的地址,我直接飞过去一趟,去看看小兄弟。我德国籍,出入境方便。”
安总终于勉强答应,交出儿子在澳大利亚的地址。柳钧心里这才踏实了,下了车,安心跟安总学高尔夫球,然后不客气地跟着安总吃了一顿渤海湾海鲜。有新鲜的鲍鱼盐灼着吃,有新鲜的海参凉拌着吃,吃得柳钧心花怒放。合同签了,把安总私了了,他心中大石尽去。
回到家里,与爸爸和太太一商量,由崔冰冰亲手操刀,兑了一大笔美元,一小半拿现金出境,一大半放在卡里,当然,没忘记带上那只手表,直接拿给安公子便是。另一边,研发中心的东海一号项目全面启动,中心人员全力以赴,全员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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