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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事情是怎么搞出来的

        

        下午三点钟已敲过了。从云隙间时不时漏下来的太阳,已斜斜地射到小客厅对面的那座假山顶上。假山不高,也不大,也不厚,刚好把背后的风火墙遮着。远远看去,比如说站在小客厅的檐阶上,或是从过厅耳门进来的那道短游廊上看去,仿佛是一道天然的青郁郁屏风。屏风脚下有一片弯弯曲曲、小得可怜的金鱼池。但你循着小方砖铺成的、从桂树、紫薇树和几株怪柳的树根下走到金鱼池边仔细一看,你方看得出:啊!原来在藤萝苔藓之中,那假山还那么玲珑呀!上下左右不仅有孔、有穴、有窍,而且还有洞。假使你身体不十分魁梧,尽可以从北洞口侧身而入,稍稍转一个弯,摸着窄得仅能容脚的石阶级登上去,不过十步,你便到了山顶。向庭院这面没什么看头。靠北是一排五开间、明一柱的上房;迎面是小客厅,是客房,是游廊;院子中间绿荫一片;靠南是过厅背后的花格子门窗。但你掉转身,抚着风火墙的墙头,朝外面一看,你的眼界可就宽啦!一大片菜园地,前面齐街,后面齐金河,尽向西边才有几株老榆树,几间半草半瓦房子,一口水井,井上立了一个桔槔架。不言而喻,那几间房子是种菜人住的,桔槔是用来灌园的,这面假山脚下金鱼池的水,就是从菜畦间一条小沟穿墙根流入,又穿墙根流出。

        黄澜生对他公馆里这座假山,感到无比骄傲。他于每一个来拜候的生客,必要引到过厅以内的庭院,指着假山说:“这是我们江南大名士顾子远的手笔呀!你别看它只是用灌县石头堆起的,如其胸中没有丘壑的人,哪能堆得如此玲珑剔透?有人说,大抵是从苏州狮子林脱胎来的。”但对于晓得根柢的人如葛寰中,如郝达三,他便不这样说了。他的话是:“匠人堆砌时,自然是马长卿在指挥。不过若非凭了先严所藏的一幅顾子远亲手打的稿本,马长卿是没有这种能耐的。”

        他的太太龙二小姐的意见却不与他尽同。首先,就嫌风火墙不够高,常说:“要是遇着飞贼从菜园那面一爬上墙头,这假山正好做他的垫脚石,倒不如把假山拆了,成成器器地修一列厢房。一则可以防贼,二则四合头院子也才成个格局。”

        黄太太的意见过于讲实际,就连他们家那个来自田间的表侄楚用也不能附和她。楚用说:“四合头房子自然严密些。我们新津的房子不管城内的城外的,都是四合头。不过也有一点不好,就是不通气。若要修造一个像表婶家这样花园般的房子,莫说没有人想得到,就想到了,也不敢修。为啥呢?怕别人议论他不合老规矩。就说不怕,也因为看得少、听得少,心里没稿本,也修不好。像我外公侯保斋闹了多年,要学成都公馆派头,在厢房侧面修一个花园。地方有的是,比墙外那片菜园地还大得多。却不晓得该怎么修法。当中挖一个大坑,有丈把两丈深,说是池塘。挖起来的土,东堆一堆、西堆一堆,说是假山。不特难看死了,现在大坑变成了臭水坑,水变绿了、上面盖满浮萍,水里全是变蚊子的筋斗虫。假山哩,很像埋死人的坟堆。外公自己也皱起眉头说,为啥别人修个花园,就像个花园;别的那些大花园,像小福建营龚家花园,东珠市巷的李家花园,不说了,就像黄家——说的就是表婶表叔这里,那点小景致,只一座假山、一片小金鱼池,就多么雅致!看起来,多好!为啥我这个花园,便弄来不成名堂?外公说了多回,还要上省来耍几天,专门来看看各家花园。我倒不晓得成都有好多花园,外公却清楚,他说成都的大公馆几乎没一家没有花园。并说有大有小,各个不同。他顶喜欢的还是表婶表叔这里。他说,又是花园,又是住房,这比另一些花园只管好,住房干巴巴的,又是一个好样子。如其表婶改修成四合头厢房,却叫外公来学啥呢?”

        黄太太不由呵呵一笑,照习惯叫着他的表字说:“子才上省几年,人变得不老实,嘴也学滑了。你默倒我当真那么俗气,连这点玩意都不懂吗?从前我们龙家老房子里的花园,并不算小,比南门三巷子刘家花园还大、还好,也有石假山,也有荷花池……还要告诉你,要是你表叔听我的话,把墙外那片菜园地收回来,再找马麻子布置一下,倒真正像个花园。比起现在夜里防盗贼,早晚闻粪臭,还更好哩!”

        “为啥表叔不听表婶的话呢?”他故意把眼睛几眨道,“岂不是反了常吗?”

        “你这个年轻小伙儿,公然说起你表叔的俏皮话来了!……”

        这天下午三点钟刚敲过,黄澜生又连忙把那件家常穿的湘云纱马褂从衣架上取下,一面向绸衫上套,一面走到穿衣镜前整理衣领衣袖,这是第三次打扮。

        罗升汗流满脸地抱着皮护书进来。

        “都催请过了吗?”他没有转身,向着镜子里面照见的罗升在问。

        “都催请了两遍。只郝大老爷还在铁路公司没回家,只好过一会儿再去催请。”

        “嗯!……其实不用再催了。我晓得郝大老爷有要紧事。有时间,他自会来的。你此刻就同何嫂先把桌椅摆好。……自然,就在这外面套间安席。是便饭,用不着去调动大花厅。……小圆桌也可以。那就不必摆椅子。如其扇面凳不够,把书房里的圆凳添两张也要得的。”

        又回头向庭院里扫了一眼。的确打扫得清爽。方砖引路上的些少一点青苔,早教看门老头刮剥得无踪无影。云隙间时不时漏下的太阳,已斜斜地射到对面那座假山顶上。垂柳中的懒蝉,仍不住声在叫。

        他又急匆匆地从上房山花档头过道上,转到后天井的厨房。

        几个下手萧萧闲闲地在摆龙门阵。有两个人还各自叼着一根猴儿头叶子烟杆。小王也提前蹲坐在一张小方桌上,用着一只汤杯喝允丰正仿绍酒。

        黄澜生先走到他跟前一看。

        “怎么一盘泡菜就下起酒来了?为什么不拣自己喜欢吃的,弄一两样来吃呢?”

        小王连忙站起来,一面把挽在手肘上的白布汗衣袖朝下拉,一面嘻开口说:“道谢黄老爷的好酒!说句作孽话,油荤实在吃厌了。太太赏的这盘泡菜,好得很,在别家真没吃过!”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几乎全厨房的人都在回答:“全好了!只等客来出菜!”

        但黄澜生仍然背着手,弓着腰,把一张长案板上摆满了的菜盘菜碗一样一样地检视了一遍。中点是羊肉臊子烩撕耳面,虽是他特别点的,但他注意的还是那一个大筲箕盛着的河虾,揭开盖在上面一张打湿了的新白布巾,露出一筲箕头角狰狞,须眉奋张,全身黑亮,差不多一样大小的河虾。拿指头触了下,就有十多只蹦跳到案板上来。

        “噢!果然还是鲜活的!”

        小王笑道:“不是嘛!幸而没有听从黄老爷的吩咐。要是用水养着,早就岩了,泛白了。”

        “呃!我又算增长了一番见识。”

        “可是就这样干晾着也不经久,如其再一个钟头不挤出来,这样菜总会减色的。”

        “快了,请的是下午一点,现在三点钟,照规矩该来了。这样吧,把头菜鱼翅上后,接着就上火爆虾仁。”

        “那么,三塌菇呢?这也是一样时令菜呀!”

        “那只好挪一挪了。……嗨!还没问你,今天的虾仁,用点什么佐料?——一味的清炒,也吃腻啦!”

        “早已想到得变个样儿啰。”小王的瘦削脸上已露出一种自负的得色,“我是这样打算的:在虾仁里揉一点南糟豆腐乳水和胡椒末,别的啥都不用,热油一爆就起锅。黄老爷,你看怎么样?”

        黄澜生凝神一想,不由拿手在小王的膀膊上一拍道:“还有什么说头,自然鲜美绝伦呀!……呃!呃!想得妙!想得妙!像你这样能够用心思,若是做了官,还了得?”

        惹得全厨房的人都笑了起来。中间一个年纪较大的说:“我们的小掌柜不已是光禄寺大夫了?还做啥子官哟!”

        小王已是中年人了,也感到脸上有些发烧。只好说:“黄老爷真会挖苦人!”

        “一点不挖苦。”黄澜生一本正经地说,“你们没读过经书,自然不知道。经书上说得有,古时有个大圣人叫伊尹,以割烹要汤。什么叫割烹呢?割烹就是烹调,就是俗话说的会做菜,会弄饮食。汤是汤王,也是古时一个大圣人,是商朝头一个开国皇帝。这句经书统起来讲,是伊尹因为会弄饮食,汤王才把他找了去。找去做什么呢?并非叫他当光禄寺大夫,却是请他去做宰相,治理国家大事。经书上载了,因而便成了典故,后世写文章的人一说到宰相,每每引用这个典故。除此之外……”

        “爹爹!客来了!”他的那个已满六岁的女儿婉姑儿老远喊着跑来。

        “爹爹!客来了!妈妈叫你进去说句话!”他的那个快要满八岁的儿子振邦撵在婉姑儿后面喊着跑来。

        “噢!听见了!”黄澜生赶快转身走出厨房,“是哪些客?……葛伯伯来没来?”

        厨房里也活动起来。小王提高嗓门在吩咐:“炒炉,岚炭加旺!……手法干净!……都来挤虾仁!”

        十六岁的丫头菊花在上房倒座厅檐阶边回答说:“罗二爷说,才来三位:是郝大少爷,田先生,还有一位昨天也在郝家吃饭的洋人,叫周先生的。”

        “妹妹,你听,有洋人。走!我们看洋人去!”振邦抓住婉姑儿的手腕,正待跑。

        “邦娃子敢走!你的小字还有两行没写完!进来!”他的妈妈隔着卧房后间的后窗在喊。声音虽不及他爹爹的宏大,但清脆当中却有斩有杀。

        振邦立刻嘟起了嘴。瞅着他爹爹道:“人家跟爹爹出去看一眼,就进来嘛!”

        “我才不去哩!洋人,多吓人的。妈妈去,我才去。”

        黄澜生一手挽着女,一手拉着儿,旋向倒座厅走,旋说:“并不是真洋人,不吓人的,也没啥看头!邦娃子快到书房去把字写完,不准潦草!待会儿,葛伯伯来了,妈妈出去时,都出去。”

        及至把子女交给菊花带走,才掀开门帘跨进卧房。

        太太正换好了一双鞋口上绽须子的文明鞋。是昨天才赶成的。本来是平底,却自出心裁在后跟上薄薄加了一层笋壳盖板,说是这样更合脚些。当下走了几步,正低着头在细心地看。

        “我仔细想来,还是不出去的好。”太太的眼睛并未离开鞋子。

        黄澜生略为有点诧异,定睛把她望着。

        团团一张脸蛋儿,淡淡敷了一层南粉。颧骨略显的两颊,也轻轻晕了一点胭脂。和前几天那种浓妆艳抹的时下打扮比起来,确是淡雅多了!额脑上的拱刘海还是那么齐着纤细而弯曲的眉毛高高拱起。叫人看去,仿佛那高广部分乃是真的额脑,而非假的短发。两只银杏形的眼睛黑白分明,本来就已呼灵的了,现在叫拱刘海一陪衬,顾盼之间更觉得眼波欲流。口虽不算小,上唇也稍厚一点儿,可是口辅微凹,配上两个浅浅酒窝,反而有点挑动人。嘴唇上也搽了一点点红,很淡,谁也看不出来是人工装饰的。

        而且新式的爱斯发髻梳得那么艺术,低低地拖在有四个密扣、几乎上齐耳根的月白纺绸衫子的高领上。大约为了防备头发油垢弄脏了高领,又在高领上面特别蒙了片巴掌大一块三角形翠蓝丝线编花的衬巾。纺绸衫很薄,隐约显出衬在内面的水红洋纱汗衣和青色鸡皮绉裙子。而且不常戴的红宝石耳坠也戴上了,用银丝把茉莉花和夜来香签成一只飞鸟模样的压发也斜斜插在鬓边了。

        这样着意的打扮,明明为了要在嘉宾面前一显女主人的标格。怎么临到见客时,会忽然说是不想出去,岂非有意和老爷为难吗?

        “我真个不打算出去。”

        “为什么呢?”

        “尽是男客,平日又都没见过面,中间插个女主人,多不方便呀!”

        “难道你还害羞吗?”

        “这才笑话!当了妈妈的人,又在自己家里,还害羞?只怕有了我,他们反而拘束起来,不方便呀。”

        “原来是为了我们。”黄澜生呵呵大笑道,“这倒不必!告诉你,要你出去同席,还是寰中提说起来,周宏道首先赞成。老周不必说了,日本风气自古就比中国开通,男女在一块起居,他早已习惯。寰中呢,因为谈到北京朋友,无论请吃饭、请听戏,有了男主人,便有女主人,请男客,必请女客。他说,我们四川太闭塞了,太守旧了,北京已经这样开通,我们为啥不学北京呢?你想,他这样在说,还有什么拘束?”

        “怎会提说要我出去同席?难道郝家没有女主人,只你家才有?”

        “嘿!就因为寰中这么讲,大家都拍掌赞成。田伯行、周宏道立刻提说,要请达三太太出来开一开风气。田伯行并且说,他们家早就开通的了,郝香芸没有出阁以前,便同他会见过。却不晓得什么缘故,一请再讲,达三太太一直不肯出来。老说占着手在。”

        “哼!占着手在!”黄太太把嘴一披,抢着说道,“生成是个小老婆出身的,见过啥子世面!那么,大少奶奶应该出来啦!”

        “说是回娘家去了。”

        “一定是借口话。”

        “倒不是的。说是娘家妈生病,连三个儿女都带走了。因此寰中才闹着说,明天在我家吃饭,一定要你出去同席。”

        “你自然乐得答应。所以红不说,白不说,直到今天早晨,才吩咐一声:‘嗨!你也出去陪陪客嘛!’”她笑了笑接着说道,“我也是人,我不是人家的就口馍馍,我今天偏不出去!”

        “偏不出去,为什么打扮得这么局面?”

        “这也叫局面!那么,把这身鬼皮换了就是!”当真就举手去解胸前的纽扣。

        黄澜生着了急,连忙抓住她那一双白面包子似的手,拿出平时声口哀求说:“太太!好太太!千万别生气!不管怎样,今天非赏个脸不可!”

        “怪啦!怎会说到赏脸的话?唔!莫非你向人家夸过啥子口?写过啥子包票吗?”

        “并非夸口,只因寰中说,你的太太该不会也三礼九叩请不出来吧?我说,绝不至此,我太太向来开通,平日有客来了,我太太无有不见;甚至我不在家,她也可以代会的。”

        “这才打胡乱说!就说我开通,还没有开通到这步田地呀!”

        “不然,是到了这步田地的。比如孙雅堂、楚子才这些人来了,你不就是这样吗?并且还同孙雅堂到少城公园去吃过馆子哩!”

        “噢!这更不成话!孙大哥、楚子才一个是至亲,一个是小辈。一个是自幼就在一处,并且孙大哥还算是我的发蒙老师,我读的《女儿经》,便是他教的。楚子才哩,从认亲戚起,来往了两三年,也是到去年年底,我才见了他的。听你口气说来,好像有点怪我不该这样放荡,是不是?”

        “更说远了。绝不是!绝不是!我再告诉你,昨天不止我说你开通,连郝又三都极力称赞你又开通,又文明。就因为他那天也在少城公园永聚餐馆请客,说,看见你同着一个男子一处吃酒,态度大方而自然。本来不晓得是你,后来,看见菊花带着婉姑儿从外面进来。婉姑儿一路喊你妈妈,喊孙雅堂大姨爹。他才知道是你。所以他也向寰中说,黄太太不是寻常妇女,断乎是要出来的!”

        黄太太这才真心地开口一笑。一排白得放宝光的齿尖,全露了出来。

        恰这时,罗升又进来回说:“葛大人到了!”

        

        小王这天在黄公馆做鱼翅便饭,也高兴,也不高兴。

        一走入黄公馆,就被有礼貌地接待到小客厅坐下。也像真正客人一样,由底下人送上一只银白铜水烟袋,抽的是老爷太太才抽得的、品质极为优良的福建烟丝。同时还送上一只江西上等瓷茶碗,配着点锡茶船,一望而知是道光时候的东西,才那么大方古雅。老爷说是特为他而设的龙井茶。果然不错,色香味三者都比自己买的好。当然啰,老爷原籍江苏,这些服用东西,多半是亲戚家门直接从下江寄来的。老爷还亲自陪着谈天说地,讲古论今,不特把自己看作一个亲密朋友,还很内行地和自己研究一些南北口味、时新蔬菜,要怎么样做才出色,要怎么样做才翻新。这样优待,已经令人高兴了。比及跨进厨房,才指挥着下手按照主人开下的有顶批旁注的菜单动手准备时,罗二爷就奉命把新开坛的缸面酒送来。是专门为了请客而买的陈年允丰正仿绍酒。这一点,更见老爷能够体谅下情,晓得自己所好的恰也是这一杯,特别是这种好黄酒。尤其令人感动的,太太也居然体谅到常被油烟熏着的人,最喜欢吃的是茶泡饭,是家常泡菜,特别叫何大娘送到厨房来作为下饭下酒的,恰就是太太亲手弄的,连坛子都放在围房土地上,说是只用来开上饭的泡菜。这样优待,更其令人高兴了。何况才值十二元一席的鱼翅便饭,而临走时,还另外拿给自己两块钱的赏钱,并且不叫赏钱,怕自己嫌名称不好听,怄气,改名为特别奖金。——啊!真高兴!

        主人这样优待自己,看重自己,所为何来?不消说,是希望自己拿出本事,好好生生做几样可以适口、可以充肠的菜,给主客们享受。主客们真能享受,那就是知音。只要是知音,就不优待也罢,自己到底是做这一行手艺的人,名声要紧!为了弄明白这一点,光看碗底是否现了青花,还不够;必须亲耳听一听桌子上的筷子羹匙碰着盘子与碗的声音,到底是一种什么阵仗;以及筷子羹匙停响之后,主客们的夸奖恰不恰当。往回嘛,不用说,菜一端出,先就听见一片“好”。尤其有郝大老爷在座,放下筷子还一定要说:“小王今天用了心的,真真对得住主人!”黄老爷也从不故意谦逊说:“菜做得不见好,请原谅!”就连这样的话也不说:“马马虎虎的,也还可以。”硬是不客气地称赞自己又聪明,又有本事。即使偶尔不慎,味道稍为差错一点儿,也能得到原谅。但今天为什么大不相同了?是自己没有用心吗?绝不是!今天听见太太要出去陪客,还格外注了意的。那么,为什么菜既不一扫而光,而做得那么精致的东西,也没有听见主客们喊一声好?若在别的不大熟悉的人家,他尽可以一怒之下,把锅铲汤勺丢给二把手,颠转屁股便走了的。而这里却是黄公馆,是自己因以发迹的地方之一,又怎好乱发脾气?问了几次端菜出去的老张:席面上到底说些啥?老张说:“还不是啥子盛宣怀啦!端方啦!除了这些新闻,还有啥子话好说!”连老张都不自在,难道小王还高兴!

        岂止小王!老实说,连太太也是又高兴,又不高兴。

        太太高兴的,是被老爷说服之后,偕同老爷一齐来到小客厅,才逐一被介绍,才对客人牵着衣袖、拂着万福时,头一个葛寰中就大声地喧闹起来:“啊哟!我们的黄大嫂,真果名不虚传,真果天仙化人!……不是当面恭维的话,前两年敝内和小女就向我夸奖过了,说……”

        周宏道也抢着说:“我虽是初面,但是昨天从又三老弟口中,就知道黄大嫂是成都女界中一个最为开通的太太。今天一见,使我恍惚又回到东京了。”

        田老兄摸着新近才蓄起的两片尚未十分成形的八字须,笑道:“老周的话,真是比喻不伦!难道日本妇女就强得过黄大嫂吗?而且黄大嫂值得恭维的地方,岂止是开通而已哉!要说开通,现在女学生满街跑,可谓开通之极。但是,在我眼睛里,就没看见一个有黄大嫂这样风度的。”

        葛寰中一面在和黄太太应酬,回答着:“敝内小女都好,谢问!谢问!”一面也在回头取笑周宏道:“看来,宏道这位老童子,将来免不得仍会回到日本招驸马去的!其实日本女人也有她的好处,第一就是对人恭敬有礼,随便给你递样东西,也跪在地上……”

        田老兄哈哈笑道:“按照葛太尊的口气,好像不胜欣羡。然则葛太太之阃威凛凛,从可知矣!”

        虽然还有一个郝又三没有开口,但是黄太太在眼角眉梢间,却随时都感觉到他那含着微笑的眼光,很像两支可以射穿七札的利箭样,没有一瞬时不透进自己的肌肤,比起那天在少城公园永聚餐馆时,似乎还更放肆。黄太太虽然自幼便时常听见自己母亲对人夸口说,我的三个女儿,只有二姑娘真像一个花骨朵儿,看哪个有福气的男人来消受我的二姑娘!长大了,在出阁前,但凡亲戚看见了,也无一个不称赞龙二小姐是个美人胎子。说头是头,脚是脚。反而出嫁给黄澜生填房以后,这些好听的话一句也听不见了。又不好意思去问人:“我还好看吗?”久而久之,自己渐渐相信:生了儿女,当了妈妈,管了家务,劳了精神,自己准定有了变化。即不变丑,一定今不如昔。偶尔向自己丈夫试探着开个玩笑说:“我快三十岁的人,老了!照你们官宦家规矩,我替你讨个姨太太,好吗?”回答也只是:“莫胡说!我们黄家就没有这规矩!”现在一下子着人这么捧到云端里,尤其着郝又三这样不客气地眈视,她真有点高兴得不能自持,很想向黄澜生开怀大笑说:“噢!看呀!你好福气呀!享受着我这个花骨朵这么几年,你为啥不哼一声!”

        但是以她作为重心的气氛突然一下就更变了。

        倒还不只由于两个孩子飞跑出来。孩子出来,其实还增加了她的光辉。大家喜爱孩子,夸奖孩子,都说孩子像妈妈的多。这等于直接在凑合她。

        使黄太太最不高兴的,是上席不久,大家举起酒杯向男女主人道了谢,正热热闹闹要回敬女主人的酒时,郝达三同另外一个比较生一点的客姗姗而来。郝达三老气横秋,见了比他年纪小的人,不管男的女的,一概是眼角瞅人。原来生性如此,早已听葛太太母女说过了。甚至连他的二女香荃也曾向黄太太议论她的父亲光得罪人,说她的同学就由于讨厌他的态度,很难到她家里去走动。今天。因为儿子也在席上,他连眼角也不向黄太太瞅一眼了。另一个生客,是江津县举人高从龙,曾在云南署过两次县缺,据说受不了云南的瘴气,告病回川,钻到铁路公司当了一名文案老夫子。笔下不错,能诗能文,公事也熟。就只为人拘谨,拘谨到口不多言,耳不多听,眼更不多看。因为郝达三昨天请客有他,黄澜生邀请的是原席,今天下的请帖,打的知单,当然有他。人比较生,自难怪他像木偶样连筷子几乎都不举,要不每次黄澜生特特向他打着招呼的话。

        但也怪啰,像这样的木偶人,一谈到眼面前的铁路事情,他也居然张起口来!

        大概由于葛寰中照例向郝达三问了句:“达三哥,今天的会议有些什么重要事情?”于是气氛猛然一变,从此谈话的重心就不再是黄太太,木偶人也才这样参加了发言。

        郝达三放下杯筷道:“我把你前天所说的那段北京秘闻,告诉了大家了。”

        “唉!这怎么使得!达三哥,你这个人也太直率了。我不是说过,这是此中人语的秘闻,不可为外人道的吗?”

        但葛寰中的神气安静而和悦,并没有真正责怪人的样子。

        “放心!我并没有提说你的姓名。我借口说是星煌来信说的。其实小女香芸信中,确曾提及,只不过没有你说得那么详尽罢了。”

        北京秘闻?而又被郝达三特为拿到铁路公司重要会上去说,一定有价值。所以和川汉铁路没有丝毫关系的田老兄田伯行,以及现在还在专心致志准备地方自治这门课程讲义的周宏道,也大为发生了兴趣。连男主人在内,都一齐要求郝达三把在会上说过的重说一遍。

        郝达三却掉过头去对高从龙说道:“从龙兄也同着开过会,记性也好些,不妨讲一讲。”

        木偶人还是眼皮也不抬一下地连连拱手让道:“还是达翁讲的好。兄弟陪场在侧,诸多不悉,将来记述时,还待达翁指教哩。”

        他的头更低垂下去,两肩耸得更高,又瘦又长的脸上摆一条酒糟鼻子,活像一个猴狲。黄太太用眼角挂了他两眼,寻思:“还说是摸过印把子,坐过大堂的县大老爷啊!为啥样子这么卑鄙?……看来,澜生还有一些骨气。……唉!一桌人到底要算葛大哥强,官也大,气宇也轩昂。……脸上一点皱纹没有,谁能信他有四十四五岁的人?好像比葛大嫂还年轻些!……”

        这时郝达三已不疾不徐地讲了起来。一面接过老跟班高贵送上的广东鲨鱼皮壳水烟袋,偶尔抽一袋。

        “也算不得什么秘闻。只是现在才传到我们这里。北京方面若不闹到尽人皆知,怎么会被寰中老弟晓得呢?……好啰!好啰!就作为是你的独得之秘,那也只是使我们多多清楚一点儿这事情的源流罢了!……据说,这次川汉、粤汉铁路收归国有,才是这样搞起来的……”

        其实追溯起来,还应该从庚子年、也就是清朝光绪二十六年、公历的一九〇〇年说起才对。

        庚子年八国联军攻进北京。中国的绿营、满洲的八旗,因为武器不利、士气不振,跟随着组织不健全、领导无方法的义和团、红灯照溃败之后,当时号称排外顽固派头脑的慈禧太后赶紧挟着光绪皇帝由直隶、山西,逃跑到西安住了一个时期。等到第二年辛丑,由大学士李鸿章、庆亲王奕和各国订立了辱国条约十二条,并允许分期赔偿各国兵费纹银四百五十万万两。大队洋兵撤去,只在东交民巷驻了少数队伍。经过一段时期,北京秩序已经恢复,而后慈禧太后又才挟着光绪皇帝派头十足地回到紫禁城内重振她的威权。不过所受的这次打击却不轻,和四十年前,即咸丰十年、公历一八六〇年,英法两国联军攻进北京,火烧圆明园的那次打击比起来,起码也证明了慈禧太后的脑子的确被敲炸了,胆也吓破了。她原先那么憎恨厌恶洋人,现在竟变得异样地恭顺,异样地谄媚起来。只求洋人能够帮助她把江山稳定,容许她仍然压在四万万同胞头上,她对于洋人的需要,不但有求必应,甚至还供过于求。这样,洋人乐得有一个听话的大管家。这样,她也假装成一个维新图存的女主,许多新政,比如粤汉、川汉两条重要铁路,也居然得到她用光绪皇帝的名义批准了两广总督岑春煊、两湖总督张之洞、四川总督锡良的奏请,由人民自己筹款建筑。因为开始筹款的对象是商人,所以叫商办。

        但是政治并没有丝毫改进的气息,政体还是君主专制。军机处和六部堂官的名额虽然奉行着祖宗定下的制度,满汉各占一半,其实实际权柄谁不知操在一伙亲贵和太监手上?亲贵的头子是庆亲王奕,太监的头子是总管李莲英。而一日万机的慈禧太后哩,除了巴结洋人,请什么公使夫人、教会师母吃洋点心,请什么美国女士画像,表示她确在趋新之外,便长年累月住在颐和园里,以颐养天和。同时因为要恢复庚子年被洋人把深宫禁苑里的许多蓄积起来的珍宝抢得罄尽缘故,便公然伸出手来向京内京外官吏们要钱。谁报效得多,谁的官就升得快、升得大,并且容许取偿于人民的钱也格外多。当然啰,草上之风必偃,这一偃就把中国偃成了一个公开贪污的罪恶渊薮,经历半个多世纪,到人民取得了政权以后,才把这历史积垢洗涤干净。

        当时的中国号称东亚病夫。分析起来,一丝不错。内症哩,五痨七伤,外感哩,风寒暑湿还兼跌打损伤。但人民偏要生活,也不服输。他们说,我们自古以来就没过过这样倒死不活的日子!以前嘛,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别的不说,就是讨口叫化也容易过日子,一天随便也可讨上三餐饱饭,两文制钱到鸡毛店去睡一宿安逸觉。一年四季,只要不是诸事不宜的黑道日,哪条街,哪个乡场,哪处村庄,不办几件红白喜事?到时候,走到大门口说几句好听话,立刻鸡鸭鱼肉便大盆大盆端出来吃;虽说是剩八碗,到底算油大呀!遇着贤惠主人家,还有几斗碗土老酒或者壶把烧刀子喝哩。自从庚子年洋人打败了义和团、红灯照,打败了马军门的甘肃回兵,世道就变啦。洋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歪,不管是我们的什么东西,看上了就要,不给哩不行。依我们的脾气嘛,还是照从前打教堂样,大家破住拿几条人命抵住,打他一个落花流水,想来洋人们也才有点畏惧。可是如今又不同啰,皇帝家怕洋人,官家怕洋人,吃粮的、当公事的全怕洋人。从前读书人和城里绅粮们还替我们说几句公道话,也肯出头给我们撑一下腰杆,自从开了洋学堂,读书人也不像从前读四书五经的样子,也跟着西太后、李鸿章那班怕洋人的人学坏了。口头是胡说八道,把一些洋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又夸洋人富,又夸洋人强。洋人富吗?要是富,那又为什么要来中国做生意?专门赚我们的钱?不要他们做生意,还带起洋丘八儿来抢?强吗?要不是依仗着几尊开花炮,几条火轮船,叫他们光用刀矛来和我们拼吧!那,才看得出哪个当真强,哪个当真弱!总而言之,现在这种倒死不活的日子,都是洋人搞成的。

        当然,比较开通的知识分子,看法与说法既和一般人民不同,自己中间也发生出分歧。一派是激进而富有革命性的,认为中国之所以积弱,诚然由于列强的侵凌,而列强之侵凌,却又由于清朝政府的昏庸顽固。清朝从满洲入关主政,本不算黄帝子孙,当然不会希望以汉人为主体的中国富强起来。所以我们要救亡图存,简单不过的方法,只有学一七八九年法兰西大革命和比较晚近的希腊革命。法兰西革命,推翻专制,建立共和;希腊革命,撵走异族,独立自主。说起来真太切合中国目前的情形了。因此,自庚子以后,排满自主便成为革命志士的目的。到了后来,孙中山汇集各型各类革命派别而为一个统一的同盟会时,便精炼出十六字的口号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后两句,懂得的人不算多,不过有了前两句,也足够给不安本分的小伙子们指出一个努力的方向。

        也有主张缓进的温和改良派。他们害怕法兰西大革命时候的恐怖情况。借口说中国情形不同,流血的革命来不得,那会太伤元气,甚至引起列强瓜分。他们认为像一八六一年意大利和平统一的办法很好,既合乎孔孟的“大一统”“定于一”的道理,而又轻轻松松地跻于富强。他们最向往的是意大利三杰中的加富尔,其次是加里波的,最后才齿及于共和派的玛志尼。他们梦想着要把光绪皇帝推为一八六一年的意大利国王爱麦虞限第二。但大权却掌握在慈禧太后手上,他们只好把慈禧太后派为当时英国的女主维多利亚。可惜的是这位东方维多利亚偏偏把戊戌政变的仇恨死记在心,不管他们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一直到死,依然把他们当作激烈的革命党在看待。说是“宁可亡给外人,断不能亡给这班家奴!”

        既是把外人当作了靠山,把亡国当作了归宿,所以在朝廷上下最为活动的,便是洋务派了。洋务派并不完全是维新派,只管也在提倡实业,开办学堂,但是并没有一定的宗旨,也不一定为了国家人民。只是说东洋有这样,我们该有,西洋有那样,我们该有;而且还随时胆战心惊地说,外国人说的要这样才对,谁能不这样呢?因此,外国乐意说,中国似乎应该是个君主立宪国。中国不应该闹到革命,革命流血,太不人道,也不文明,连我们都厌恶这样做。所以在庚子之后第五年上,才有旨派载泽、徐世昌、戴鸿慈、端方、绍英五个满汉大臣出考察宪政的创举;在第六年上,才有宣示预备立宪的奇闻;在第八年上,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快要先后病死时,才有庆亲王奕把拟了三年之久的宪法大纲二十三条进呈御览的表演。到了宣统元年,也就是庚子以后的第九年,政治舞台上换了几个主角,看来好像有点更新气象。两年不到,公然上谕各省设立咨议局,公然上谕北京创办资政院,公然上谕立宪预备期限为九年。从进度上说,当然比前八年快了些,但是从作风上研究,还不是和过去的主角一样,表面上一套,骨子里又是一套?说穿了,依然是敷衍场面,依然在努力图“亡”。

        对于清朝政府的做法,外国人是满意的。国内呢,只有洋务派最赞成了。所以在宣统二年末,各省咨议局各举代表若干人齐集北京,向摄政王请愿把预备立宪的年限缩短到三年或者五年,没有结果;又在宣统三年,即历史上可资纪念的辛亥年阴历三月二十九日,震撼全国的、比任何一次还惨烈的、由革命党领袖之一黄克强所指挥的广州革命,围攻总督衙门不克而失败后,清朝政府急遽实施的新官制,借口说不守常规,破格用人,在新增旧有的十三个部府的大臣中,竟安置了八个满族,而八个满族中,属于皇室系统的又是五个;其中很多是什么也不大懂的青年贵族,只有庆亲王奕一个,年岁极高,七十以上了,但又是出名的昏庸老朽,见钱眼开的家伙。情况如此,改良派、立宪派也都感到丧气。

        尽管全国人心日益不安,尽管革命党的势力像野火样,四面八方都在冒着浓烟或竟现出了火星,尽管改良派、立宪派的调子越打越低,已有从加富尔转向玛志尼的趋势,但是一班亲贵们和洋务派仍然兴高采烈,因才发生了葛寰中在北京所听见的那些秘闻。

        

        “……据说,这次川汉、粤汉铁路收归国有,才是这样搞起来的。……”

        要简单说呢,也真简单,只一句话:不过由于载泽和奕的争权罢了。设若要比郝达三所复述的稍加详细,那么,应该这样说了:载泽和奕所争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权,而仅只是说起来尚觉新鲜的名与位。因为名义上提得很响亮的责任内阁总理,其实不过军机处领队大臣的化身。如何叫责任?这责任如何负法?两个人岂有不知道是骗人的一句话?但由于是新官制,而内阁总理又是第一任,说起来好听些。奕现当着军机处领队大臣,不说行辈高、年龄大、资格老、事务熟、阅历深,光是那种对外也恭顺,对上也恭顺,就使得隆裕太后喜欢他,摄政王喜欢他,各国派驻北京的公使也都喜欢他。要是他蝉联下去,当了责任内阁总理,谁也可以放心,包管不会由于名称改变而发生什么新的麻烦。即使奕果真要照他平日所说,待新官制颁下,即日告老引退,以让贤路,已是势有不可。何况他那言语还是照例官腔。事实上,奕是出了名的不倒翁!

        其他亲贵只要当上大臣,都还安分,依然听的听小叫天,玩的玩杨翠喜,各有各的嗜好,互不相妨。其中只有载泽一人,自以为不同凡响。他出过洋,见过世面,懂得洋务。他不甘于只当一个比以前户部范围还为狭小的度支部大臣,即使没有实际责任可负,而这第一任内阁总理总要当的。听说内里头倒无所谓,认为反正是自家人,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倒是奕却回奏一句:“只怕年轻一点,各国公使要是不赞成呢?”

        话传到载泽耳里,虽然满怀不自在,仔细一想,确有至理。知道要战胜奕,唯一的办法就是要得到外力支持。如其外国公使能向上头示个意说:“泽公爷到底比庆亲王能干。”那么,还怕内里不答应吗?对!想法确不错!可是自己没有站在外交部门,从何能同外国人联络?并且能够一联络就联络上?并且能够一联络就博得外国人的好感?

        当然,泽公爷是有谋臣密友的,泽公爷是洋务派,他的谋臣密友也是洋务派。其中头一个,就是专门和洋人打交道而起家,而出身,而为清朝政府所倚重的邮传部大臣盛宣怀;第二个,就是被撤职永不叙用的端方;第三个,是以书法和宋派诗著名,曾经做到四品京堂,在广西龙州办过新政练过新兵,和安南的法国人办过交涉,抱负不凡,官运却不见佳的郑孝胥。

        盛宣怀首先说:“要取得外国朋友的欢心和帮助,最好就是向他们借钱,在抵押上多给他们一点好处。从此,他们就信任你,把你当成好朋友看待,将来若有别样交涉,也好办了。”

        端方接着说:“杏荪的话是经验之谈。我从前在两湖任上,曾问过张文襄公,外国人那么狡黠,何独于公而诚信有余?香涛掀髯笑说,‘我岂有他术哉,要能投其所好而已!’杏荪就是用的这个术。”

        郑孝胥说:“说到张文襄公,我想起了一条线索,是光绪三十四年底,他调任大学士之前,曾向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商借英国金镑六百万镑。到他内调大学士以后,听说还签订了一张草约。好像有人反对,便放下了。我想,现在设若要借款,这倒是一条好线索,就不必另辟门径了。”

        盛宣怀是知道这件事的。张之洞要借这笔款,原本为了要把川汉、粤汉两条铁路在湖北、湖南两省境内的工程加速修成。这两条路,虽曾由三个总督奏准商办,而几年之内两湖集资太少,远不能比广东、四川,他着了急,才不再和两广总督、四川总督商量,竟自单独出奏,改由官办,并且派人向四国银行商借这笔大款。他盛宣怀现在身任邮传部大臣,铁路归他管,款子正好归他借。不过他并不太热心这项借款。原因是,这项草约自宣统元年六月签订那天起,两湖绅士和前后任的湖南巡抚便坚决反对。一面两湖京官在张之洞未死之前,还联名参过他卖国。使得清朝政府不能不再下诏旨,取消官办,仍归商办了。

        载泽因而摇着头说:“有人反对,就不必办啦!”

        端方也说:“何况有湖南人!”

        独有郑孝胥大不谓然说:“湖南人,亦犹人也,有何可畏!只要略施权术,其实还可以为我之用哩。目前最堪注目的,并不在湖南,而倒还在北京。北京为政令所出,也为舆论所出的地方。尤其现在,资政院开办了,各省横议之士都荟萃于此;加以去年请愿之后,各省咨议局议员代表,尚都麇集未散。这班人虽然不像革命党人暴乱,可是眼光短浅,毫无主意,却并无不同。这班人谈到改良、维新,都无异言,但一听见借款,那就惶惶然了。设若公爷和杏公真有以借款来作联络之意的话,我倒要敬献一策……”

        据说,不久之后,郑孝胥便亲自出头,在西直门外三贝子花园召集了一个旅京名流爱国大会,公开演说他那有名的借款救国论。演说之后,还在资政院宪政派议员所办的宪政报上,作了几篇文章,反复说明他的卓见,并且盛气凌人地骂那班訾议他的人:“非愚即妄!”

        郝达三深深嘘了一袋福建烟丝,又眯起两眼一笑道:“所以才把我那位乘龙娇客惹毛了,和他在宪政报上打起笔墨官司来!”

        从他那发自衷情的微笑和称自己女婿为乘龙娇客的开玩笑的口吻看来,他是赞成苏星煌的反驳文章的。因此,他叙说到郑孝胥由于鼓吹借款救国有功,等到以考定币制,振兴实业,推广铁路为理由,向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借得英国金镑一千万镑,又向日本横滨银行借得日元一千万元,便外放湖南藩台一件事情时候,不禁对着葛寰中叹了一声道:“老弟的见解不错,像这样尊贤用能,实在是亡国之道!”

        他的儿子郝又三皱起一双浓黑的眉头说:“也是怪事!像郑孝胥,像端方这些人,平素都是有名望的文人学士,听说学问都很好,为何一涉及做官,便如此无耻!”

        田老兄呵呵大笑道:“真是书呆子话!做官还做官,这和学问有啥相干?……我们莫忙论这些。我请教一句话,既然泽公爷和老盛尚都顾虑着官民反对,为啥还是要走这条路?听郝老伯谈来,他们原先不过翻着张文襄的旧案。那么,所要借的款,也只英、法、德、美的六百万镑而已,为啥现在又借了日本的一千万元?”

        葛寰中把手上扇着的名家书画的折扇猛一下折叠起来,在圆桌边上一拍,道:“幸而问到我!是别的人嘛,未必便知底蕴!原来是这么样的。……但我得讲一句公道话,郑方伯的借款救国论,虽然有可訾议之处,却也有一些道理;我们就事论事,倒不可一概抹杀。譬如日本横滨银行的一千万元,委实是日本自己找上门来,并非泽盛二公先开的口。听说,泽盛二公本不打算借的,认为四国的借款实在够了,多借来没用处,利息又那么高。但日本公使不答应,说,这不行!你们得照条约行事,断不能只向西洋各国借了款,而不借我国的!至于有用没有,我不管,反正要借哩,东西洋应该平均待遇,不借哩,都不要借!……”

        “从没听说过的事情!”黄澜生不由插嘴说道,“现在竟有估着拿钱借给我们的!”

        他太太好像听起劲了,拿眼把他一道:“听葛二哥说嘛!”

        “其实也就是这些了。澜翁用不着诧异,别人肯借钱给我们,从好的方面说,因为我们信用昭著,别人才不怕我们倒账……现在,再来答复伯行老兄所提的头一个疑问。就是泽盛二公既都有所顾虑,为何还是旧案重翻,不但把在两湖境内的川汉、粤汉两段收归官办,并且还定出政策,把这两条路都作为干线,收归国有?这很容易解答,一句话:利令智昏罢了。”

        “九五回扣,还有许多人分,这利也不算大。”郝又三这么样说。

        他父亲道:“算来也有几十万两,不为不大。”

        葛寰中笑道:“你们贤乔梓,真可谓识其小了!你们怎么只着眼在这区区回扣上?我回来后,看见借款合同全文。我略为研究一下,才知道盛杏荪为人真是老猾,表面上借款是为了给泽公爷结交外人,里子上却是他自家受了实惠。你们只看合同上不是明明载着铁路所需轨道及其附件,全由邮传部奏明,应由汉阳铁厂自行制造供用吗?这一下,这个朝不保夕的汉阳铁厂,岂不就生意兴隆起来?我们的盛大臣正是汉阳铁厂大老板!所以我直到近来,才恍然大悟盛杏荪为何悍然不顾,竟自不和老庆商量一下,甘愿得罪老庆,在内阁成立前一天赶紧单独出奏,把铁路国有定为政策。原来是为了自家有好处!……如此研究起来,达三哥,我倒要劝你们不要太激烈了。这铁路国有政策,牵涉到私人的利害,是反对不了的,盛杏荪哪能轻易让步呢?”

        “非反对到底不可!以前借款合同尚未寄到时,我们还只是为了要查我们的账,哪些承认,哪些不承认,把官派上海总理施典章经手放倒了账的三百万两,也说为我们民办公司办理不善的弊端之一,也要从一千多万两的总额中剔除,不承认,使我们睁着眼睛吃亏,所以我们才专一反对查账。近来研究了借款合同,更弄清楚了。本来从宜昌到夔府六百里一段,并不在张文襄旧案范围以内,却把汉阳到荆门州这一段也是六百里长的路作为支线划掉不算,把我们正在动工、已经用了四百多万两巨款、已经打出百把里路基的工程,指为是干线,拿去抵偿那一段。明明一条从宜昌到成都的川汉铁路,为啥只宜夔一段六百里险工算作干线收归国有,而夔府以上又作为支线,说是也可民办,也可国有呢?首先干线支线的界说不明,任凭邮传部的方便,要怎么划就怎么划,上欺朝廷不说了,他眼睛里哪还有我们四川官吏、四川绅士?难道还不应该反对吗?……”

        郝达三自从当了咨议局议员,也学会了发议论。近两个月来,由于身体不大好,没有天天到局上同大家碰头。但他是铁路公司租股股东驻省代表之一,为了铁路事件,倒时常到铁路公司或者铁道学堂和蒲伯英、罗梓青、邓慕鲁、程伯皋、叶秉诚、江三乘、彭兰村、王又新这一伙人聚在一处,商量吵闹。在早,许多弄得不甚清楚的地方,经大家一说再说,又看了些文件,当然也就耳熟能详。只要一起了头,他居然能够滔滔滚滚,一口气说上好几分钟。如其不因为咳嗽气喘——其实是鸦片烟瘾没有戒脱,他早已参加了保路同志会的讲演部当部长去了。

        “……再就法律手续说,更应该反对!……”

        葛寰中把折扇一挥道:“不必谈法律了。我们中国还不是法治国家……”

        “不然!按照鄙见,正因为不是法治国家,倒必须谈谈法律。”周宏道举手把领带结子捏了捏,挺着腰身,很神气地正待有所发挥。

        田老兄一个人在享受那一盘口蘑烧老豆腐,当下便停下筷子笑道:“老周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我说,等你的门生遍及中国的时候,再谈法治好了。”

        葛寰中仍然对着郝达三说道:“你们现在确也难以罢手了。我一回来就忙于应酬,各大衙门只是照例禀了到,还没有机会去禀见。仅仅到周臬司公馆去请了一次安,因为是旧日僚属,又蒙提拔过,倒承接见了。我看满花厅都是客,都有公事私事要谈,只好随便谈谈北京消息就告退了。来不及细谈你们的事情。就这样我已听出了周大人的口气,他也很不满意泽盛二公。说北京到底距四川太远,地方情形不熟,当然不免隔阂。现在闹开了,倒好,或者可以把隔阂消除,大家将来办起事情也不至于上下交攻了。看来,四川官场中确有人在附和你们。不过我要问一声,你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最终的目的?”郝达三迟疑起来。

        鱼翅便饭已上到最后下饭的鸡豆花汤。四小盘家常泡菜也端上桌来,红的、黄的、绿的、藕合的,各色齐备,都是用指爪掐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为了避免铁腥气,不用刀切。

        男主人照例有一番抱歉话:“今天大家受饿了!说得多,吃喝都少。好不好我们大家干三杯吃饭?”

        

        下了席,女主人有礼貌地一一告了失陪,先退入上房。客人们也从套间的穿衣镜两侧绕进小客厅。散坐在几张楠木藤心有扶手的矮椅上,腰背一伸,好舒适。老实说,一半也由于女主人不在,少了一些拘束的缘故。

        周宏道从一个小皮夹中抽出一根用竹子削成的牙签来剔牙缝。葛寰中忙把雪茄烟从唇角取开,向周宏道伸过手去道:“你带有这东西吗?好绝了!送一根给我。恰恰我的雕毛管牙签忘记带在身边。”

        他剔着牙缝向众人说道:“我说,日本这种剔牙齿的习惯比中国好,我们真应该学。”

        田老兄五岳朝天地仰在一张躺椅上,眼睛瞅着葛寰中满含嘲讽地说:“葛太尊可谓日本迷矣!据我所闻,太尊未去日本考察之前,似乎每饭之后,也必漱口刷牙。何以知之?于太尊之有漱口折盂,之有银制牙杖二者而知之!”

        “啊!哈哈!老兄指教得不错。可是老兄但知其一,未知其二。我夸奖日本人有这种习惯,意思是说在日本普通都在剔牙。中国人自古以来,固然也剔牙,不过不见得很普通。中国书籍上有没有记载我不敢说,我的书没有老兄读得多。以目前举例而言,足见就不普通。何也?你数一数我们这几个人中,连老兄就没有这习惯。”

        众人都笑了,甚至高从龙也启了齿。

        黄澜生连忙说:“这怪我当主人的不周到!外国道地牙签,我买得有的。”

        他一面叫罗升到上房去取牙签,一面又解释说:“因为从前没有这个规矩,当着人剔牙齿,大家还认为不恭敬哩。”

        葛寰中道:“从前没有而现在作兴的事情,多啰!大者如煌煌圣旨,不遵从硬就可以不遵从,甚至还有人当成游戏文章,批注涂抹,登在报上……”

        郝又三道:“世伯说的是……”

        “当然,就是西顾日报上那篇太不成话的东西。记得是我回来的第三天吧,小女特特翻给我看。她倒非常赞赏这篇东西。说是批得好,不批她还不大看得出有许多漏洞。我当时告诉她,上谕是不能当成文章看的。照那样吹毛求疵地批注,漫道是时下的上谕、官书,就是汉唐许多大手笔的诏诰,也无一篇无毛病。……老侄,难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人批的?”

        “也不很清楚。却因那篇恭注上谕写得很是辛辣,许多人都在说好。我注意看下面署的名,只一个彪字。那时,周紫庭先生荐我到一个中学去教博物课。我班上有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学生,很调皮,名字叫王文炳。同事们说他笔下还好,也是一个外县的租股股东。平日就喜欢写些东西送到报馆去登,连上海的民立报、神州日报他都在投稿。我疑心那篇文章说不定是他写的。及至上月成立同志会那天,见他在文牍部签名,写着“彪然”二字。我想,那个“彪”字,莫非就是此人?本想找他问个明白……”

        黄澜生接口说道:“用不着问,就是他。我那舍表侄楚用,是他同学,亲口告诉我的。”

        郝达三唤着葛寰中说:“老弟,你起初问我的那句话,我想好了。”“嗯!”

        “我们的目的,拿目前形势来说是想做到朝廷收回成命,废除借款合同。此外,好像就没有了。”

        葛寰中喷了一口雪茄烟的烟子,笑道:“这还用你老哥说,只要翻开你们的几种报纸一看,哪篇文章不是这么说的?我认为,这不是你们骨子里的目的,这只能说是喊价还价时候冒喊一声的价钱。到底你们要等到朝廷让步到何等程度,你们方认为满意,方能罢手,也就是说方不反对了?”

        郝达三一方面从纸捻筒旁边抽出一根很细的马尾刷子,打扫着水烟袋,一面迟迟疑疑地说道:“好像从没有谈到这上面?……不过……”他把烟袋向坐在右手边的高从龙递过去时,接着说:“从龙兄是每天到公司的。伯英、梓青他们有时还要请教到你。你可听见他们说过,到啥子程度我们可以罢手?”

        高从龙自从女主人告退,已没那么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但是接水烟袋时,仍然恭敬得像猴子偷桃似的。同时,谦逊着说:“不敢,不敢,蒲先生、罗先生他们也只偶尔垂询一点公事,这种军国大计,是不会问道于盲的。”

        “唉!从龙兄太谨慎了!其实今天都是至交好友,用不着那么戒备。何况寰中老弟,我们要他帮助的地方正多,我们这面的办法,倒是应该尽量告诉他……”

        世故深沉的高从龙居然被说得颧骨上罩了一点儿微红。连忙嘻开海口,露出一排残缺不完的黄牙齿,笑道:“达翁责备得极是!兄弟平生短处,就是谨慎过余。……不过,说到葛太尊所要知道的这件事,达翁却应曲予我以原宥,圣人有言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兄弟若果知道,何敢故作不知?若果不知,又何敢强以为知?……”

        郝又三好像有点不耐烦的模样,抢着说道:“算啦,高先生!公司里我也常去,我就曾看见蒲先生、罗先生和你在房间里谈过话,谈得那么小声,连我站在门帘外也听不清楚。像这样密谈,能说只是垂询一点公事吗?……本来也是公事,家严要请高先生说给葛世伯听的,想也就是公事,原勿须高先生说什么私房话呀!”

        高从龙瘦脸颊上泛出的红晕并不加深,也并不扩展。态度还是恭敬谨饬。大约有半分钟的沉思,感到大家的眼睛并未从他身上移开,方眨了眨老花眼,吞吞吐吐地说道:“又三先生说得对,有几次,蒲、罗、彭、邓几位先生确曾在我那间公事房里商量过一些事情。因为与兄弟我无关,也不是什么公事,兄弟我从未插过口。就是旁听,也未留过心,还是听之渺渺。现在恍惚能记忆的,大概是……”

        他又专心致志地抽起福建烟丝来。又经过了大约半分钟,才把他毫未留心听来的话,说了个大略。也只是大家都已晓得的怎样利用暑假期间,各学堂学生回家机会,斟酌县纲远近,每人津贴一笔路费,叫他们回县去联络本县法团士绅,成立同志协会,宣讲川汉铁路和四川人的关系。路存省存,路亡省亡,大家都要起来力争废约,如其全省一百几十州县都有了同志会,这声势可就不小。仅只一桩尚未为大家所知的,就是一面把特别股东大会拖到闰六月来召开。时间长点,可以等股东们来得多一些,并且在这期间也看一看朝廷方面到底让步不让步。

        “……大概我所知的,就止这些,挂一漏万,自所难免。……不过,仍然要恳请诸公向他人传述时,千万不要说是兄弟说的!”

        他还站起来,抱着水烟袋向大家高高拱了一次手。

        田老兄哈哈大笑,正打算说什么,但已被葛寰中抢先了。

        葛寰中说话时,脸上也有笑容。可是谁都看得出,那是一种瞧不起人的冷笑。

        他说:“高兄毕竟算是泄漏天机了,要是蒲、罗、彭、邓诸公知道,这如何是好!……兄弟我回省不久,耳朵也不算长,当事诸公也还未曾拜见。但是我对你们这回的举措,似乎比你高兄还知道得多些。或者是兄弟我索性如此,总爱强不知以为知吧?达三哥要不要听我放言一番?”

        “欢迎!欢迎!”几个人都喊叫起来。

        周宏道还掉过头去向田老兄慎重说道:“寰中先生真是语言科的高才!讲起话来,不特爽朗明快,而且鞭辟入里。我在回川的旅途中,就承教甚多。假使寰中先生不要做官而去当律师的话……”

        黄澜生也忍不住插嘴说道:“原来你不晓得,他在我辈客籍中,早就有诸葛亮之名的了!”

        “你们一定要打岔,那我只好不说了。”葛寰中故意做得要生气的样子,并且从座椅上霍地站了起来。

        等大家停了口,他才昂着头在小客厅的水磨方砖地上一面走来走去,一面朗朗地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一次的举动,就没有一个最终目的,也说不上有什么方略。只是随波逐流,连水经都没有看清楚。据我所闻,还得亏有个蒲伯英在其中发踪指示,有个罗梓青在其中运筹帷幄,如其不然,即使有王护院那样的靠山,恐怕你们也只像萤火虫一样,亮一下就完了。我没有回到成都以前,也是这样看法。因为在早只听见你们反对查账,你们的初心,似乎还赞成把川汉铁路收归国有哩!……”

        他看见郝达三眉头一撑,好像要反驳他的样子,忙把右手一摆,道:“达三哥以为我乱说吗?不然,不然,有文为证。那就是蜀报上大字登出的《川路今后处分议》是也。作此议者何人耶?邓孝可是也。也就是今天在你们当中反对铁路国有最为出力的一个人。蜀报是你们咨议局的喉舌,上面的文章当然是你们的公意。我在重庆时,纽元白太尊就认为四川这回事情,若不是咨议局出头,光是铁路公司一班人,是断乎闹不起来的。他也说,咨议局的初意不坏,就介绍这篇文章给我看。所以我才敢说,你们原先并不反对铁路国有。你们喉舌上的言论,你总看见过的?”

        郝达三脸上有种迷蒙神气,向他儿子问道:“我记不得了,真有这篇文章吗?”

        倒是那个自称谨慎的高从龙连连点头道:“有的,有的。我记得是登在四月下旬印行的那一期蜀报上。邓先生笔墨犀利得很,兄弟我拜读了两次……”

        他的话忽然又流利起来。葛寰中不客气地把它截住了:

        “你们赞成国有,依照《川路今后处分议》看来,你们只想度支部、邮传部把全部路款退还给你们,你们好拿来办实业。却不想朝廷派了端午桥为铁路督办大臣,端大臣不说退款的话,颠过来还要接收铁路公司,还要核实查账。达三哥,我知道你们铁路公司是一本糊涂账。……不忙打岔我,等我畅所欲言!这里既没有外人,高仁兄更是守口如瓶的君子。……哈,哈!别笑,别笑!……我说,账是查不得的,大家都有点不清不楚的地方,当然要反对了。但是光反对查账,不是充分理由,恰好借款合同传来,那些条文是经不住研究的,丧权地方太多,那倒不止你起先所说拿宜夔段去抵偿汉荆段,还有监督用款啰,还有三峡险工非用美国工程师不可啰。所以你们便抓住题目做文章,从反对查账,一转而反对国有,反对借款,喊起废约图存这些新名词来……”

        “嗨!未免太刻薄人了!”郝达三真有点忍受不住的样子,“我们光明正大,为国为民的行为,简直被你说得一钱不值!凭我一个人的良心说,就不是这样!”

        田老兄摇摇头道:“我赞成寰中先生的高论,我也赞成郝老伯的不平。唯其郝老伯是正人君子,所以不平。但是孟夫子说的,君子可欺以其方。郝老伯其为人所欺欤?”

        郝又三并不同意田老兄的见解,但他又愿多听一些葛寰中语中有刺的话,遂说:“世伯只管说下去好了!”

        葛寰中笑道:“达三哥觉得我的话不大好听吗?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要我将来能够帮忙的话,我就不能不把你们的病根指出。我说,就由于你们没有最终目的,所以你们的办法才这样摇摆不定。因此才招来了盛杏荪、端午桥二公的轻视,认为四川人易与。但是也由于办法摇摆不定,你们忽又成立了保路同志会。以我揣想起来,这又出乎盛端二公意料之外了。我要说句真话,这一个杀着,你们或许下得对。不过追根究底,如其盛端二公不把广东、湖南、湖北、四川来一个同罪而异罚的话,我相信你们还一定没想到这一手。”

        他停下来喝新泡上来的龙井茶时,郝达三不由点头说道:“对!这番话确乎说到了我们的病根!从龙兄,你看是吗?”

        周宏道也正问田老兄,怎么叫作同罪而异罚。

        郝又三笑道:“你恰恰问到了好人,他是事不关己不劳心的。”

        “那么,你是清楚的了?”周宏道转向他说道。

        “晓得一些,不如家严清楚。”

        “又胡说了!那两天,我正躺在床上,还是你代表我到公司去的,怎又朝我身上推?”

        黄澜生眯起眼睛说道:“这是又三的孝道。在你跟前,他怎好占先呢?我看,还是又三说吧!——真是新闻哟!同志会闹了这么久了,我还没有想到它是怎样搞起来的!”

        葛寰中也催着郝又三快说。他要印证一下,前两天从他老上司周孝怀那里听来的话,到底确实到什么程度。

        “邮传部和督办大臣的电文记不得了,那就不说它。而且光凭打到公司的部电,也看不出啥子不同地方。还是由上海、宜昌的快信寄来,大家才全盘明白:盛端两人耍的手段,真真可恶。他们大概认为广东人华侨多,接近洋人;大商大贾也多,财政上有势力;前几年盛宣怀经手借过一笔美国路款,遭广东人反对掉了;他们晓得广东人不好惹。说不定也有鉴于今年三月二十九那次革命的声势太大,生怕再引起广东人的愤怒,于他们不利。所以这次才经广东人稍一反对,他们就赶快宣布把粤汉路上广东省境内的商股,报多少,退多少。这是对付广东人的不同办法。湖南方面的路款呢,大概也因为湖南人素来强悍,不怕事;又是出产革命党的地方;在京的湖南京官也得力;巡抚杨文鼎似乎也比我们四川这位王采臣护院资格老,腿肚硬些。所以他们只管假传圣旨把杨巡抚也申斥了一顿,到底还是害怕湖南咨议局的再接再厉,拼死力争。他们对付办法是,民股哩照退,商股哩换发国家股票,即日起认息。虽然不比广东优厚,湖南人也不算吃亏。至于湖北,一则由于股款本来不多,听说一大半还是官股,所以一律改发国家股票了事。再则京汉路本来就是官办的,大家也看惯了。三则两湖总督瑞又是旗人,和端方至好,拿官的势力压制下来,谁还敢出头说话?唯独对付我们四川,那就迥然不同。一直到现在,始终不说清楚我们这一千四五百万两的人民血汗银子,到底退还给我们吗?还是退一部分,其余换发国家股票呢?或者就仿效湖北办法,全部换发国家股票?总之,一句话,要查账。说我们股本不实,账据不清,层层经手人都有贪污嫌疑。甚至如家严说的,连施典章放账放倒了的三百万两,也说是公司用人不慎,度支、邮传二部不能吃这个亏。他们真真可恶已极,硬不认为施典章是前任四川总督委派的经理!他们对付四川的办法,就是夺了四川人的路权,还要吞没四川人的路款,事同一律,而对付各异,其原因就由于四川人历来善良懦弱,害怕官府压制。所以他们才不把四川人放在眼里,才把四川总督看得比湖南巡抚还低!因为杨文鼎虽受了一次申斥,到底还给湖南人一点好处。我们这位王采臣哩,听说真可怜,出一回奏,遭一回申斥,要不是我们把同志会成立起来给他撑住腰子的话,怕不早叫他滚蛋,用不着再让他等到赵尔丰从川边出来接印了!”

        郝又三说得很动感情。脸也红了,筋也涨了,一额脑汗珠,由高贵打了两次热水脸帕来揩了,还依旧在冒。

        葛寰中旋点头旋说:“对!又三讲得很清楚。所以我说,盛端二公过于轻视四川人,认为四川人易与。这一回碰着你们同志会,一定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但是我要请教你们,下一步的办法呢?”

        郝达三慨然说道:“还有啥子说的,反对到底!”

        “我莫问你,前天你把我说的话告诉他们后,他们有什么打算不?”

        “唉!是呀!我应告诉你啊!……是这样的,我刚说完,伯英头一个就精神起来了。他说:‘真忘记了,为啥我们不利用老庆和老泽的不和,在老庆这面来做点功夫呢?’大家研究一阵,认为老庆虽然把总理争到了手,但也算输了。第一件,铁路国有政策的上谕,恰就在内阁成立的第二天下的,并不经内阁会议、出奏、副署这些法定手续,这无异给了一块糖后,跟着就是一个结实耳光。第二件尤其厉害,就是这次大借款的回扣,他好像一个也得不到。老庆是贪财无餍的家伙,一文钱也要眼红的,何况到底还是一笔大数。无怪他就任之后,便一直装病请假。因此,大家赞成伯英的提议,决定要派一个得力的代表到北京去,会同留在北京的副议长萧秋恕和御史赵尧生等一班京官,结结实实在中枢地方和老盛老端干一下。为了不要多树敌人,仍然不攻击到泽公爷,并且还要走走他的门路,使他晓然当了老盛的傀儡是值不得的。……这样做,你看可以吗?”

        说到这里,已是黄昏时候。一群群乌鸦呱哑呱哑叫着,从天空飞过。大家准备要散了。葛寰中打着响亮的哈哈说道:“自从我由北京起身,除了在汉口没人同我谈说铁路以外,无论在何处,无论会见何人,开口闭口老是铁路事情,真使人厌烦!你们还有什么可听的新闻没有?说几件来解解烦啦!”

        黄澜生笑道:“不关铁路而也在成都盛极一时的,仍然只有灯影戏。”

        “哦!我还忘了澜翁的癖好。其实我也喜欢灯影戏的,可惜近来更不容易看了!——近来有新角色没有?”

        “有的,如像唱花脸的贾培之,唱旦角的李少文,那真少有。恐怕大戏班上那些唱丝弦的角色,都要退让三舍哩。”

        “咦!有如此其高明吗?大戏班新近出了些什么好角,比如只说三庆会吧。”

        郝达三已经打了两次呵欠,忽然又精神起来,向他儿子道:“把杨素兰的事情告诉他。这倒是值得一谈的!”

        “杨素兰的事?难道又有什么藩台大人为他丢官吗?也老啰!大约比我小不了好多。”

        郝又三笑道:“不是这些。家严要我告诉世伯的,是他捐田的事。……是的,他把毕生积蓄在遂宁购置的田产六十亩,一下捐给同志会去了。”

        “哦!有这等事,可了不得!……你们同志会也收捐款吗?”

        郝达三道:“不,铁路公司董事局拨得有款子,并不向外募捐。杨素兰捐的田产,已经把红契退还给他。不过他的义举,确乎感动人,真可为之宣扬宣扬。——又三,你们筹办的保路同志会报告,为啥不做点文章?好像西顾报、白话报、启智画报都没登载,是啥道理?你明天到公司去问问。”

        “不用问,编辑部已经托我找人写文章。罗一士他们正在写,有社论,有诗文,准备集到一大批,各报一齐披露,影响要大得多。同志会报告上,当然有的。只一件,就是杨素兰写来的那封信,太糟,不知道找哪个代的笔。这么一个举世皆知的风流人物,又做了这么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若不把原信登出,大家一定疑为是同志会捏造的。但要登哩……咳!……”

        葛寰中道:“这样吧,你去把他的原信拿来我看看。或许我这抛荒已久的四六,还可强勉代他敷衍一篇。不过话说在前,文章未必好,却不能说是我写的。官箴要紧,我刚刚禀到,不要害我坐冷板凳啊!”

        小客厅里笑声未已,大厅上的四人大轿、三人大轿、两人抬的对班小轿,早就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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