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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1

        01

        “啰哩八嗦的吵死人啦!”蝉胡乱抓着褐发,朝眼前的妇人高声抱怨,还做出掏耳朵的动作。“吵死了。”

        “我想说的是,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妇人年过四十,脸上厚厚的底妆盖住了皱纹,身上紧绷地包裹着年轻品牌的衬衫。她打算凭一己之力来阻止衰老吗?蝉看得目瞪口呆。

        这栋二层楼住家位于茨城县水户市的新兴住宅区,蝉人就在客厅里。

        妇人的眼睛全红了,激动得语无伦次。她眼睛眨也不眨地逼近过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嘛!”她带着混乱的表情指着后方,那里倒着两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什么是什么,那个趴在沙发上的是你老公,躺在电视机旁的不就是你儿子。不过是断了气的啦。话说回来,那台电视真是有够大的,几寸的啊?还是叫宽荧幕?高画质?对了,听说那种宽荧幕电视连平常看不到的地方都看得到?真的假的?”蝉滔滔不绝地说。

        “我不是在讲那个,我是问现在是什么状况啦!”

        蝉望向边桌上的时钟,岩西差不多要打电话来了。“顺利完成了没?”岩西总是一派轻松地打来确认,然后一定会用一副宣示神谕的口气说:“杰克·克里斯宾不也说过吗?‘守时就是守身’。”蝉想在这之前把工作解决。

        “我不是在讲那个!我是在问为什么我得遇到这种事?!你是什么人啊?你不是不动产公司派来的吗?”妇人声音尖锐,语气充满憎恶。

        “说是不动产公司的人,是骗你的,歹势。”蝉耸耸肩,伸手摸摸垂在耳边的褐发,他的头发相当柔细,自己也很中意。一踏出脚步,就感觉到地毯的触感。“要是你们不让我进门,我没办法工作嘛。如果我按门铃说:我拿刀要来杀你全家了,你们不可能放我进去吧?啊,会吗?”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就说吧?所以啊,我只好冒充不动产公司的人请你们开门嘛。你家不是打算要买大厦吗?明明都有这栋豪宅了,真厉害啊。反正,有人告诉我这件事,吩咐我扮成不动产公司的人上门。”

        “谁吩咐的?”

        “岩西啊。”

        “那是谁啊?莫名其妙!”再继续听你胡说八道,我就要神经错乱死掉了!女人高亢的声音仿佛在如此预告。

        “就是我上司啊。不过也只有我跟岩西两个人啦。那家伙接案子,我做事。你不觉得很不合理吗?劳动的人可是我,那家伙啥也不做耶!很奇怪吧?”

        客厅墙上有一个大柜子,排列着各式皮包,像是皮包店的展示柜。原来这世上有人是这么花钱的啊——蝉佩服地想。

        “我是来杀你全家的。就跟你说是工作啦。”

        “来杀我们……为什么?”妇人体内仿佛充塞了烦躁与焦急、恐怖与愤怒。蝉走近一步,妇人便陷入极度恐慌。她踉跄了一下,手撑在一旁的餐桌上。

        “我只是接受委托而已,理由我也不晓得。岩西什么都不告诉我,他只会说,就是那个啊,杰克·克里斯宾。”

        “撕冰?”

        “你也不晓得唷?就说嘛,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鬼。反正那个白痴一开口,就一定要引用那家伙的话。好像是个乐团主唱,你也没听过吧。反正,岩西满脑子都是那家伙的歌词,开口闭口就是杰克·克里斯宾曰,老是这样,杰克·克里斯宾曰:‘弱冠青年,无知才是幸福’。真是听他放屁。像是委托人是谁啊,为了什么理由杀人啊,他半丁点儿都不透露。我不就像便利商店的店员,不晓得自己卖的面包是怎么做的吗?不对,好像不大一样啊,我想是因为那件事吧,你儿子家教不是‘很好’吗?”说到这里,蝉又再次语带讽刺地强调“府上家教”几个字,说:“他之前不是放火烧死了藤泽公园里的游民吗?”

        “呼、火、”妇人睁圆了双眼,眼角痉挛了一下,蝉没有漏看。这大婶心里有鬼哪。

        “那不是前阵子发生的吗?藤泽公园里有游民被烧死。有人在睡着的游民阿伯身上浇上汽油,用打火机点火。那是你儿子干的吧?”

        “才不……”妇人原想说“才不是”吧,话却说到一半没说完。

        “岩西啥都不告诉我,我自己调查了一下,结果听到不少关于你儿子的传闻。人家说他虽然住在水户,为了做坏事,还特地大老远跑到东京去。真教人佩服,我甚至有点感动呢。我很欣赏他这种努力哟。总之,因为同伴被烧死,其他的游民气炸了。那些家伙该行动的时候还是会行动的。毕竟他们还有希望嘛。他们虽然是‘homeless’,不过可不是‘hopeless’,对吧?”

        “你说的那件事,警察已经在调查了啊。”

        “我说啊,比起凶手被警察逮捕,游民们更希望有人做掉他,毕竟这年头少年犯根本不会被判什么大不了的刑罚嘛。所以他们凑了钱委托岩西,要他干掉那个教人火大的小鬼,所以,我就来了。”蝉一鼓作气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可是,为什么连我们也遭殃?就算我儿子不对,为什么连我老公也被杀?”

        “这是客户的要求啊。”蝉再一次搔抓头发。“说要干掉你们全家,也收了三人份的酬劳嘛。对了,对了,你听我说,可是我拿到的钱竟然不是三倍耶!这很不合理吧?这种状况叫什么去了?炸、炸……”

        “压榨?”妇人应答的表情此时突然恢复正常,不过回答之后,立刻又陷入半狂乱状态。

        “对,就是压榨。”

        “你以为做出这种事,不会被抓吗?杀了三个人会震惊全国的,媒体会大肆报道,警方也会全面搜查,你很快就会被抓的。会被判死刑!死刑唷!”

        “我说啊,这年头这种命案一点也不稀奇了,为了抢区区几万块,杀人全家的人到处都是。你知道这种悬案有多少件吗?”

        “会做出那种事的,都是中国人之类的吧!”

        听到妇人自以为是的口气,蝉苦笑说:“说那种话,中国人会生气唷。真是过分。不管哪一国,都有人会为了钱不择手段。日本人也会干的。总之这种事多的是,而且很难破案啦。再说,”

        “再说?”

        “在这个国家啊,人杀得愈多,审判就拖得愈久。很奇怪吧?”

        “杀人哪可能那么容易!”

        “很遗憾,就是这么容易。”蝉耸耸肩。实在有够罗嗦的——他不耐烦起来。做母亲都这么啰哩八嗦吗?幸好我妈在我小学时候就失踪了,那才叫做母爱吧——他由衷地这么想。“对了,告诉你一句我喜欢的话好了。”

        “什、什么?”比起自己的性命遭到威胁,妇人似乎更不满蝉的无礼。

        “‘如果告诉查理·帕克,可以到路上杀掉十几个白人,他一定会扔掉乐器放弃演奏的。’”蝉说得很快,口沫横飞。“那是高达电影里出现的台词。”

        “什么跟什么?”

        “也就是说,查理·帕克想杀白人想得要命,只好靠着吹萨克斯风来排遣。可惜现在没有萨克斯风的人到处都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这真是个悲惨的世界啊。你不会不懂吧?”

        妇人涨红了脸气愤不已,还是显得傲慢。比起丈夫跟儿子被杀害的愤怒与悲伤,她似乎对自己遭受攻击一事更感到愤懑。

        “你也对女人动手吗?”她这么吼道,一副像是说“你敢吗?”的挑衅口气。实在不晓得她的脑袋回路怎么运作的。

        蝉板起脸孔。对了,是有那样一部电影——他带着一种像咬到苦涩果实的心境回想起来。明明是个优秀杀手,却自命不凡地说什么“我不杀女人跟小孩”。“专家才不可能那样哩。”蝉噘起嘴巴,口水又喷到妇人身上,说:“医生动手术的时候,会说‘我不医男的’吗?就算上门的客人再怎么丑,特种行业的小姐还是会好好服务人家啊。什么‘Nowomen,nokids.’。这根本就是歧视!我最讨厌那种人了!”他把脸凑近妇人。“而且啊,那个杀手明明是法国人,却讲英语耶。很奇怪吧?”

        “那又不关我的事!”

        妇人大叫的瞬间,蝉的手动了,右手的刀子向前刺出。蝉仿佛自身化作刀刃一般,集中神经,确认手中的触感。

        02

        刀尖刺上妇人腹部,肚脐右上方,一施加力道,可以感觉刀子刺破表皮与皮下组织。蝉在脑里描绘着人体构造,两相比对似地继续移动刀子。

        切过腹横肌,割开无数的毛细管与神经,割开肌肉,刺出空洞。到达肝脏的时候,他停顿了一秒左右。

        妇人淌着口水,呻吟着。

        蝉准备拔出刀子。刀锋抽离的部位,一定会开始涌出鲜血吧,蝉想象着在对方体内泛滥的血液。

        拔出刀子时,他转动手腕粗暴拔出。

        间不容发地,他接着刺向妇人的胸部,朝着隆起的左边乳房下数公分处,猛力刺下。

        刀刃通过脂肪,穿过肋骨间的缝隙,继续往内部挺进,刺入心肌。蝉想象着刀子的路径。

        妇人睁大了眼睛,瓦斯喷发似地从口中“咻”地吐出气来。

        蝉再次抽出刀子。血色从妇人脸上褪去,她臀部着地向后倒去。

        蝉注视着妇人持续了一阵子的痉挛,以及血液从伤口流出来的景象。他小心移动,避免踏到血泊,接着就像观察压扁的虫子一般蹲了下来。确认妇人手腕已经没有脉搏后,他拖过带来的运动背包,更换衣物,当场扔掉沾了血迹的衣服。那是大量生产、大量贩卖,随处可见的衬衫和牛仔裤。

        手机响了,蝉感到厌烦。一接起电话,就传来岩西“顺利完成了没?”的问话。他应该已经四十好几了,说话却像个高中生一样粗鲁,明明不谙世事,蒙昧无知,却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气。

        “刚结束。”蝉答道。

        “快点走人吧。还有,明天过来拿钱。”

        “知道啦。罗嗦。”

        “杰克·克里斯宾不也说过,‘大功告成,先走为妙’。”

        “难不成你不借用那个人的话,就不会说话吗?”蝉有一股想要扔掉手机的冲动。他也想,如果忍耐老头子的疯言疯语也算是善行一件,神明一定确实记住了我的名字。

        “有什么办法?我想说的话,全写在杰克·克里斯宾的歌词上头嘛。”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的工作老是这种杀光全家的?麻烦死了。像今天,一个女的啰哩八嗦没完,我都快抓狂了。”

        “其他家伙不肯做啊。”

        “不肯做?”

        “他们不想杀无辜的女人跟小孩。”

        “啥?”蝉觉得这话太令人费解,纳闷起来。“为什么不能杀小孩?小孩总有一天也会变大人唉?那要到几岁才可以杀?不想杀猫杀狗还可以理解,人管他什么年龄性别,不都是人吗?”

        “就是啊。就是因为你不在意这种小事,我才接的嘛。像我们这种小业者也只能捡这种其他人不做的工作。换个说法,就是‘见缝就钻’。”

        这句话八成也是引用来的吧。“你倒乐得轻松。”

        “养鹈鹕的啊,伟大的不是鹈鹕,而是饲主啊。”

        “我又不是鹈鹕,是蝉啦。”

        “真罗嗦。”

        “罗嗦的是你吧,压榨混蛋。”

        “你也知道这么深奥的字眼唷?听好了,我可没有压榨你的意思。”

        “真的假的?”

        “因为杰克·克里斯宾的音乐,主题就是对压榨和冷漠的义愤啊。”

        就知道他要来这一套。蝉没有应声,挂掉电话。他移动脚步正想离开的时候,发现一本不曾见过的杂志,拿起一看,似乎是有线电视的节目表。蝉惊叹地想:有钱人连电视节目也比较多啊。以后该不会连头条新闻都要额外收费吧?有些什么节目呢?他拿起遥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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