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生起炉火,坐在壁炉前喝蔬菜汤。屋外雨雪交加,草地凝了一层白霜,山杜鹃的叶子卷得紧紧的,月光映着冬季光秃的树木枝干。我关了灯,拉上落地玻璃窗前的帘幕。
这一天耗尽了我的气力,就像有某股贪婪的黑暗力量把我灵魂中的光亮都吸得一千二净。我感觉到一个名叫海伦的狱警那双具有侵略性的手,闻到那些曾经关着满心仇恨、毫无悔意之人的小房间里的臭味。我记得我在新奥尔良一家酒吧里拿起幻灯片对着光看,那时美国法医学科学院年会正在该市召开。罗比尼·纳史密斯的凶杀案当时仍未侦破,那些在四旬斋前狂欢节作乐的人掀起一波波嘈杂,同时讨论着她的遭遇,这一切让人有种莫名的可怖之感。
一般认为她是在自家的客厅里遭到殴打与凌虐,然后被刺死。但最令人震惊的还是华德尔在她死后的行为——他那种不同寻常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她死后,他脱下她的衣服。就算他强暴过她,也找不出任何迹象。他似乎更喜欢去咬,并一再用刀戳刺她身上肉比较多的部位。当罗比尼的同事去她家看她的时候,发现她血肉模糊的尸体靠在电视机旁,头低垂着,双臂在身体两侧,腿向前伸直,衣服则堆在一旁。她看起来就像一个血淋淋的如真人大小的洋娃娃,在一场恶魔的游戏之后被放回原位。
一位精神科医生在法庭上作证说,华德尔谋杀她之后感到万分悔恨,可能坐在那里对着她的尸体讲了好几个小时的话。检方一位刑事鉴定心理学家的说法则正好相反,认为华德尔知道罗比尼是电视名人,把她的尸体靠在电视机上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行为。他又一次在电视上看着她并产生幻想,重新把她放回那个让两人碰在一起的媒介里。这样的分析当然表明了他是早有预谋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各种无休无止的分析只是让细节和转折变得更加复杂。
将那名二十七岁女主播的尸体那样丑恶地陈列着,就相当于华德尔的特殊签名。现在,十年之后,一个小男孩死了,而且某人——在华德尔被处决的前一天晚上——在自己的作品上写下了同样的签名。
我煮好咖啡,倒进保温瓶里拿进书房,坐在书桌旁打开电脑,接连上办公室里的那一台。我还没看到玛格丽特替我打印出来的检索结果,不过我想星期五快下班时,这份报告就已塞在我电子信箱那厚重得令人沮丧的文件资料里了,但文件本身一定还存在硬盘里。我进入UNIX系统,输入用户名和密码,接着看到闪动的“信件”提示。这表明有邮件,是我的电脑分析师玛格丽特寄来的。
邮件里写着:“去看‘血肉’文件。”
“真是太糟糕了。”我嘀咕着,仿佛玛格丽特可以听见似的。
我进入主目录,玛格丽特一向都把资料以及我要的文件备份放在那里,我打开她命名为“血肉”的那个文件。
文件相当大,因为玛格丽特将她选取的各种死因的文件,与从创伤记录中心找到的信息合在一起。不出所料,大部分电脑挑出来的案件都是意外,死者在车祸中或操作机器时失去了手脚或身体组织。有四件是尸体上有咬痕的杀人案,其中两名受害者被刺死,另两名被勒毙。受害者中有一名成年男性,两名成年女性,还有一个才六岁的女孩。我抄下这些案子的编号和ICD一9的编码。
接下来,我扫视屏幕上一份又一份创伤记录中心的资料:关于那些存活时间够长而被送进医院的受害者。我预料到这些资料会是个问题,果然如此。只有把病人的资料弄得像跟手术室一样消过毒又没人味,医院才会将其公开。为了保密,人名、社会保险号码以及其他身份资料都被去掉了,没有联结点可以供你追踪某人在救援小组、急诊室、警局各部门以及其他单位的文件迷宫内的行踪。更糟的是,一个受害者的资料可能会同时存在于六个单位的数据库里,却没有横向联系,万一哪个环节输入有误的话,更会令人头疼万分。所以,我可能会找到一个感兴趣的案子,却几乎没希望能弄清楚受害人是谁,最后是否死亡。
创伤记录中心可能有些有用的记录,我做了笔记,然后退出文件。最后,我输入一系列指令,看我的目录下有没有什么旧的资料、备忘录或者笔记可以删除,以释放硬盘空间。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我不太明白的文件。
文件名称是“tty07”,大小只有十六字节,日期是十二月十六Ft,也就是前天,星期四,时间是下午四点二十六分。内容只有一行令人警觉的字:
我伸手拿起话筒,拨了玛格丽特家电话的前几位又挂断了。主目录和其中的文件是保密的,尽管谁都可以进入主目录下,但若没有我的用户名和密码,不能列出或阅读主目录里的文件。除了我之外,应该只有玛格丽特知道密码;而如果她进入了我的目录且找不到什么,这句话又是对谁说的呢?
不会是玛格丽特,我边想边紧盯着屏幕上那简短的一行字。
但我想不出来。我想到了外甥女,也许露西懂UNIX。我瞥了一眼手表,现在是星期六晚上八点多,从某个角度来说,如果发现露西在家,我会觉得难过,她此刻应该出门约会或者跟朋友们在一起。
结果她在家。
“嗨,姨妈。”她听起来很惊讶,这让我意识到我好一阵没打电话给她了。
“我最喜欢的外甥女过得如何?”
“你只有我这一个外甥女,我很好。”
“星期六晚上你待在家里干吗?”我问。
“写期末报告。星期六晚上你又待在家里干吗?”
一时间我不知如何回答。十七岁的外甥女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善于提醒我的处境。
“我在思考一个电脑问题。”最后我说。
“那你可就找对人了。”一点也不谦虚的露西说,“等一下,等我把这些书和东西移开,摸到我的键盘。”
“不是个人电脑的问题。”我说,“不知道你懂不懂一个叫UNIX的操作系统?”
“我不会把UNIX叫操作系统,姨妈。这就像把环境叫天气一样,事实上环境包括了天气和其他的一切元素与体系。你用的是At&t吗?”
“老天啊,露西,我不知道。”
“呃,你是在什么东西上运行UNIX的?”
“一台微型NCR。”
“那就是At&t了。”
“我想可能有人闯进了安全系统。”我说。
“这种事可能发生,但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在我的目录下找到了一个奇怪的文件,露西。我的目录和里面的文件都是保密的,除非有我的密码,否则应该没办法读里面的东西。”
“错。如果你有根权限,你就是超级用户,想做什么、想读什么都随你高兴。”
“我的电脑分析师是唯一的超级用户。”
“或许。但有根权限的用户可能有好几个,一些当初跟着软件来的用户,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个要查也很容易,不过先告诉我那个怪文件的事。文件叫什么名字?里面有什么东西?”
“叫做tty07,里面有一个句子写着:‘我找不到它。’”
我听见打字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一边讲话一边做笔记。好,我们从明显的部分开始。文件的名称是个很大的线索,tty07是机器的名称。换句话说,tty07可能是你办公室里某人的终端机,也有可能是一台打印机。但我猜进入你目录的人是想发一条信息到那台叫时07的机器上,结果搞砸了,信息没发成反而建立了一个新文件。”
“写信息的时候,不就是在建立一份新文件吗?”我感到困惑。
“如果只是一边按键一边发送的话就不是。”
“怎么做?”
“简单。你现在在UNIX上吗?”
“对。”
“你打cat>ttyq-”
“等一下。”
“不用管那个/dev-”
“露西,慢一点。”
“我们是故意漏掉dev那个目录,我敢说那个人就是这么做的。”
“cat后面打什么?”
“好,cat>,然后是机器的名称——”
“请你慢一点。”
“你那台东西应该是486的芯片啊,姨妈。为什么这么慢呢?”
“慢的不是那个该死的芯片!”
“哦,对不起。”露西诚恳地说,“我忘了。”
忘了什么?
“再回来说这个问题。”她继续说,“对了,我是假设你们有一台叫ttyq的机器。你现在打到哪里了?”
“还在cat。”我沮丧地说,“然后是>……该死,是那个尖头朝右的符号吧?”
“对。现在按回车,光标会跳到空白的下一行去。然后你就打你想送到ttyq的屏幕上的东西。”
“SeeSpotRun。”我键人。
“按回车,然后按trol-C。”露西说,“现在用lsminusone,再导向到P—g,就会看见那个文件了。”
我才打下ls,就看到某个东西闪着光飞掠过去。
“我想事情是这样的。”露西又说,“有人进入你的目录——我们一会儿就会讲到这一点——也许他是在找你文件里的某个东西,不管是什么,他没找到。因此这个人发了一条信息,或者说试图发送一条信息,到叫tty07的那台机器上。但是他忙中出错,本来应该打cat>/dev/tty07的,却漏掉了/dev那个目录,打成cat>tty07。因此他打出的字根本没有发送到tty07的屏幕上。换句话说,这个人没有把信息发送到tty07上,反而不小心创建了一个叫ny07的新文件。”
“如果那个人打对了指令,把信息发送出去,那么那条信息还会不会被存下来?”我问。
“不会。他打的字会出现在tt07的屏幕上,然后一直留在那里,直到用户把它清除为止。但这不会在你的目录里或任何地方留下痕迹,也不会有文件。”
“也就是说,如果指令下达正确,别人可能从我的目录里发了很多次信息出去,而我们都不会知道。”
“没错。”
“怎么会有人能读我目录里的东西呢?”我回到那个基本的问题上。
“你确定没有别人知道你的密码?”
“除了玛格丽特,没有别人。”
“她是你的电脑分析师?”
“对。”
“她不会把密码告诉别人吗?”
“我无法想象她会这样做。”我说。
“好吧。如果有根权限的话,不用密码就可以进去。”露西说,“我们接下来就检查这个。使用vi这个指令去开启编辑/etc目录下rootgrp这个文件,看看有哪些用户列在底下。”
我开始打字。
“你看到了什么?”
“我还没打完。”我说,无法压抑声音中的不耐烦。
她慢慢地把指令重新说了一遍。
“我在根群组底下看到三个登入的名字。”我说。
“好。把那些名字抄下来,然后打分号、q、砰,就走出根群组目录了。”
“砰?”我迷惑地问。
“就是惊叹号。现在你已经打开了密码文件——是拼成passwd的——看看是否有哪些根权限的登入可能没有密码。”
“露西。”我说着把手从键盘上移开。
“要分辨很容易,因为在第二栏你会看到那个用户的密码以加密的形式出现,如果他有密码的话。如果第二栏除了两个分号之外什么都没有,那个人就没有密码。”
“露西。”
“对不起,姨妈。我是不是又说得太快了?”
“我不是UNIX程序设计师,你说的简直像是外语。”
“你可以学啊,UNIX真的很有趣呀。”
“谢谢,但问题是我现在没有时间学。有人闯进了我的目录,那里有非常机密的文件和资料报告。更不用说,如果有人在读取我的私人文件时,还看了什么。他是谁,为什么这么做?”
“查是谁很简单,除非那人是用调制解调器从外面拨进去的。”
“但那条信息是发给我办公室里的人——寄给我办公室里的机器。”
“这也不表示你们内部没人找外面的人来闯入啊,姨妈。也许这个人对UNIX一无所知,需要有人帮助他闯入你的目录,就去找了个外面的程序设计师来。”
“这事很严重。”我说。
“可能。别的不提,听起来你们的系统就不太安全。”
“你的期末报告什么时候交?”我问。
“过完节后。”
“你写完了吗?”
“差不多了。”
“圣诞节假期什么时候开始?”
“星期一。”
“你想不想来这里过几天,帮我这个忙?”我问。
“你在开玩笑吧?”
“我认真得很,但别期望太高了。我通常懒得搞太多装饰,只会弄几盆圣诞红、在窗边点几根蜡烛什么的。不过,我负责做饭。”
“没有圣诞树吗?”
“这是个问题吗?”
“我想不会。你们那里有没有下雪?”
“正在下。”
“我从来没见过雪,没有亲眼见过。”
“最好让我跟你妈说说话。”我说。
我唯一的手足多萝茜几分钟后来接电话,一副过度关切的口吻。
“你还是那么卖命工作吗?凯,你比我见过的人工作都要卖命。我跟人家说我们是姐妹的时候,他们都一副印象深刻的样子。里士满天气如何?”
“我们可能过白色圣诞。”
“真好,露西这一辈子至少应该过一次白色圣诞节。我就一次都没过。唔,不对,有一年圣诞我和布莱德利去滑雪。”
我想不起来布莱德利是谁。我这个妹妹的男友和丈夫换了又换,多年前我就不再关注了。
“我很希望露西和我一起过圣诞节。”我说,“有没有这个可能?”
“你不能来迈阿密吗?”
“不能,多萝茜,今年不行。我正在办好几个很棘手的案子,而且出庭的日程简直排到圣诞夜了。”
“我没办法想象过圣诞节的时候没有露西在。”她很犹豫地说。
“你以前就过过没有露西的圣诞节,比方说你和布莱德利到西部去滑雪。”
“对,但那也很难过呀。”她尴尬地说,“每次我们分开过节,我就发誓再也不这么做了。”
“我知道,下次吧。”我说。我对妹妹的这一套厌烦之至,她恨不得赶快送露西出门。
“事实上,我的新书快到截稿期限了,反正这个假期我大部分时间恐怕也会耗在电脑前面。”她很快又重新考虑了,“也许露西去跟你过比较好,她跟我在一起会无聊。我跟你说过我现在有个好莱坞的经纪人吗?他棒极了,所有的重要人物全认识。他正在跟迪斯尼谈一份合约。”
“那很好啊,我相信你的书拍成电影会很棒。”多萝茜是非常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得过好几个重要奖项,只是在做人方面很失败。
“妈在这里。”我妹妹说,“她要跟你说话。听着,跟你聊天真的很开心,我们实在应该多聊聊。你要管着露西,别让她只吃沙拉。还有,我得警告你,她会一直运动个不停,直到把你弄疯。我真担心她以后会变成男人婆。”
我什么都还来不及说,母亲就接过了电话。
“你为什么不能到这里来呢,凯?这里阳光普照,你真该看看葡萄柚长得多好。”
“妈,我没办法。真的很抱歉。”
“这下连露西也不在家了,是不是?你们刚才是这么说的吗?那我该怎么办,一个人吃一只火鸡吗?”
“多萝茜会在家。”
“什么?你在开玩笑啊?她跟弗瑞德一起过。我受不了他。”
多萝茜去年夏天又离婚了。我没问弗瑞德是谁。
“我猜他是伊朗人还是哪里人。他抠门得不得了,耳朵里还长毛。我知道他不是天主教徒,多萝茜现在都不带露西上教堂了。我看那个孩子会下地狱。”
“妈,她们会听见的。”
“才不会。我现在一个人在厨房里瞪着满满一水槽的脏碗盘,多萝茜指望着我在她家帮她洗,就像她到我那里的时候一样,因为她晚餐都不管,等着我来做。她说过要带什么东西来吗?她关心过我是个老女人,而且腿脚根本就不管用了吗?也许你可以跟露西讲讲道理。”
“露西在什么事情上不讲道理?”我问。
“她没有一个朋友,除了一个怪里怪气的女孩子。你真该看看她的房间,那简直像科幻电影一样,里面全是电脑啦、打印机啦、这个那个零件啦。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不应该成天活在自己的脑袋里,都不跟同龄的孩子出去玩,那样不正常。我担心她,就像以前我担心你一样。”
“我长大了也没出什么差错啊。”我说。
“反正你花太多时间在那些科学书上了,凯。看看你的婚姻搞成什么样了。”
“妈,我想让露西明天飞过来,如果可能的话。我从这边帮她买好机票订好位子。叫她带最保暖的衣服来。她没有的东西,比如说冬天的大衣,我们可以在这里买。”
“说不定她都可以借你的衣服穿了。你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去年圣诞节?”
“确实有那么久了。”
“嗯,告诉你吧,现在她已经长出胸部来了。结果她怎么穿衣服的?还有,她把那头漂亮的头发剪掉之前,有没有问问她外婆的意见?没有。她何必浪费时间告诉我——”
“我得打电话给航空公司了。”
“我真希望你到这里来,那样就可以全家团聚了。”我母亲的声音变得很奇怪,快要哭了。
“我也很希望。”我说。
星期天快中午的时候,我开车去机场,沿着颜色暗淡、潮湿的路穿过炫目的玻璃世界。在阳光下松动的冰块从电话线、屋顶、树上滑落下来,就像从天而降的水晶飞弹。天气预报说会有另一场暴风雨,虽然会造成不便,但我深感高兴,因为我希望和外甥女在炉火前共度静谧时光。露西正在长大。
她的出生好像还是不久前的事。我永远不会忘记她那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我在她母亲的屋子里走到哪儿,她的视线就跟到IIIUD。我也不会忘记,当我在什么小事上辜负她的期望,她闹别扭时那种很悲伤的情绪令人迷惑。露西对我毫无保留地崇拜,既深深触动我的心,又使我深感恐惧,她让我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刻感隋。
我说服机场安全人员通融一下,让我在登机门旁边等待。我热切地在从出闸口走出来的旅客中寻找露西。我要找的是一个矮矮胖胖、留着深红色长发、戴着牙套的青少年,结果迎着我的视线咧嘴微笑的却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年轻女子。
“露西。”我惊呼着拥抱她,“我的天,我差点认不出你了。”
她的短发故意弄得乱乱的,衬托出她清澈的绿眼睛和好看的轮廓,这是我以前从未发现的。她嘴里的牙套不见了,脸上厚厚的眼镜换成了一副轻盈的玳瑁框,让她看起来像个严肃又美丽的哈佛学者。但最让我吃惊的还是她身材的改变,因为上次见她时,她还是个矮矮胖胖的小丫头,现在却成了一位苗条结实、长着一双长腿的运动健将。她穿着退色又短了好几英寸的修身牛仔裤、白色衬衫,腰系一条红色的编织皮带,脚上一双懒人鞋,没穿袜子。她背着一个书包,我还瞄见她脚踝上套了一根闪亮精致的金脚链。我敢肯定,她没有化妆,也没有戴胸罩。
“你的外套呢?”走向提行李的地方时,我问道。
“今天早上我出发的时候,迈阿密的气温是二十七度。”
“出去后还到不了车上,你就会被冻死。”
“在上你的车之前冻死,从物理上说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把车停在芝加哥。”
“你行李箱里总有件毛衣吧?”
“你注意到了吗?你对我说话的方式跟外婆对你一模一样。对了,她认为我看起来像个‘盘克摇滚乐手’。这是她的本月妙语。把盘子和朋克摇滚乐手混在一起,就成了。”
“我有两件滑雪夹克、灯芯绒外套、帽子,还有手套。你想借什么都行。”
她挽住我的手臂,闻闻我的头发。“你还在戒烟。”
“确实,而且我最讨厌人家提醒我,那会让我想抽烟。”
“你气色好多了,身上也没有烟味,而且没发胖。天哪,这机场还真小。”露西那电脑般的大脑负责“圆滑委婉”的部分执行有误,“怎么会叫里士满国际机场?”
“因为迈阿密跟外国差不多。”
“外婆为什么从不来看你?”
“她不喜欢出远门,而且不肯坐飞机。”
“坐飞机可比开车安全。她的臀关节真的愈来愈糟了,姨妈。”
“我知道。你自己去领行李好了,我可以先把车开到机场门口。”我们走到行李提领处,“不过我们先来看看是哪个转盘。”
“这边一共就三个转盘,我敢说我找得到。”
我放开她走到户外清冷的空气中,很高兴能独处片刻,好好想一想。外甥女的改变让我猝不及防,突然间,对于如何跟她相处,我从来没这么不确定过。露西一直不容易应付,从一开始她就表现出极高的智商和极不成熟的情绪反应。这股反复无常的力量,在她母亲嫁给阿曼多的时候意外地定了型。我的优势向来只体现在体型和年龄上,但现在露西跟我一样高了,她说话时低沉冷静的语调也显示出我们两人平等的地位。她不会再跑回房间摔上房门,也不会在发生争执、吵到无法收场时尖叫着说她恨我,或说她真高兴我不是她妈。我想象着那些自己无法预料的情绪和无法吵赢的争论,似乎看见她冷静地开着我的车离开我家。
一路上我们没说什么,因为露西似乎沉浸在冬天的景致里。四周的一切正在像冰雕一般融化,而又一道冷锋已经带着灰色的预兆出现在地平线的那一端。我搬到这里之后她还没来过。她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带昂贵的房屋和草坪,看着殖民时期风格的圣诞装饰和砖铺的人行道。一个穿得像爱斯基摩人的男子在遛一条过胖的老狗,一辆被路上撒的盐弄得灰扑扑的黑色捷豹缓缓驶过,溅起水花。
“今天是星期天,小孩都到哪里去了,还是这里没有小孩?”听露西的语气,仿佛这都是我干的好事。
“有一些。”我转弯开进我住的那条街。
“院子里没有自行车,也没有雪橇或树屋,都没有人出来玩吗?”
“这里很安静。”
“所以你才选择住这里?”
“部分原因是。这里也相当安全,而且在这里买房子可能是一笔好投资。”
“私人安全?”
“是的。”我愈来愈不自在。
她继续瞪着车外一栋接一栋的大房子。“我敢说住在这种房子里,进屋关上门就谁也不理了——也从来不会看见外面有人,除非他们出来遛狗。万圣节有多少小孩来跟你要糖果?”
“万圣节过得很安静。”我避重就轻地说。
事实上,我的门铃只响过一次,那时我正在书房里工作,从对讲机的屏幕上可以看见四个来讨糖果的小孩站在门廊上。我拿起话筒,正准备跟他们说我马上出去,却听到他们的对话通过对讲机传来。
“没有啦,里面没有死人。”那个迷你型的弗吉尼亚大学拉拉队队长说。
“有啦。”扮成蜘蛛人的孩子说,“她一天到晚上电视,因为她把死人切开一块块放在瓶子里。我爸告诉我的。”
我把车开进车库停好,对露西说:“你先去房间安顿下来,接下来我去生一炉火,冲一壶热巧克力。然后我们再想午饭吃什么。”
“我不喝热巧克力,你有没有浓缩咖啡机?”
“有。”
“如果你家有无咖啡因的法式烘焙咖啡豆的话,那就太完美了。你认识邻居吗?”
“我知道他们是谁。来,我提那个袋子,你提这个。我来开门,解除安全系统设定。天啊,这袋子好重。”
“外婆坚持叫我带葡萄柚来。挺好吃的,就是籽太多了。”露西踏进屋内环顾四周,“哇,还有天窗。这种建筑风格该怎么称呼。除了‘有钱’之外?”
如果我假装没有注意,也许她的脾气会自己改好。
“客房在后面。”我说,“如果你想睡楼上也可以,但我想你或许更喜欢住在楼下,离我近一点。”
“住楼下就可以了,只要离电脑近就行。”
“电脑在书房里,就是你的隔壁。”
“我带来了我的UNIX笔记、书,还有些其他东西。”她在客厅的落地玻璃窗前顿了顿。“这院子没有你以前的那个好。”她的口气仿佛是我让所有认识自己的人都失望了。
“以后多的是时间来打理院子,让我对未来有点期盼。”
露西缓缓扫视四周,又直直看向我。“你家里有装在门上的摄像头,有侦测器、篱笆、安全防护门,还有什么?炮塔?”
“没有炮塔。”
“这是你的堡垒,对不对,姨妈?你搬到这里来,因为马克死了,世界上只剩下坏人。”
这句天外飞来的评语以强大的力量击中我,我眼中立刻涌满了泪水。我走进客房把她的行李放下,然后到浴室检查毛巾、肥皂、牙膏有没有准备好。我回到卧房拉开窗帘,检查梳妆台抽屉,重新整理衣柜并调节暖气,外甥女则一直坐在床边,眼睛跟着我转。几分钟后,我能重新与她对视了。
“你把东西拿出来整理一下,我告诉你哪个衣柜里有能翻出来穿的冬天衣物。”
“你始终不同意大家对他的看法。”
“露西,我们谈点别的。”我打开一盏灯,确定电话线是插好的。
“没有他,你会过得更好。”她又坚定地加上一句。
“露西……”
“他没有给你足够的支持。而且他永远不会,因为他就是那种人。每次有问题出现,改变的都是你。”
我站在窗前,看着屋外休眠的铁线莲和冻在格子架上的玫瑰。
“露西,你得学温和委婉一点,不能想什么就说什么。”
“听到你说这种话真奇怪。你总是告诉我,你多恨人家不诚实、耍把戏。”
“人都是有感情的。”
“没错,包括我。”她说。
“我曾不知不觉地伤了你的感情吗?”
“你以为那时我有什么感觉?”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因为那时你根本就没想到我,所以不明白。”
“我一直都想着你。”
“这样说,就像你很有钱可是从来没给过我一分一样。你在心里藏了什么,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差别?”
我不知该说什么。
“你再也不打电话给我了,他死后你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她声音中有积压了很久的伤痛,“我写信给你,你不回。然后你昨天打电话给我,叫我来住几天,因为有事需要我帮忙。”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像妈的行为一样。”
我闭上眼睛,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你对我的期望太高了,露西。我不是完美的。”
“我并不期望你是完美的,我只是以为你有所不同。”
“你这样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替自己辩解。”
“你没办法替自己辩解!”
我看着一只灰松鼠沿着院子的围墙跳跃前进,草地上有鸟儿在啄食。
“姨妈?”
我转过身,看到她的眼神从未如此失望。
“为什么男人永远比我重要?”
“他们不比你重要,露西。”我低声说,“我发誓。”
露西要的午餐是鲔鱼沙拉和拿铁咖啡。我坐在炉火前修改一篇要发表在期刊上的文章,她则在我的衣橱和梳妆台抽屉里东翻西找。我试着不去想有另一个人正在碰我的衣物,用跟我不一样的方法叠衣服,或者把外套挂错衣架。露西很有本事,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正在森林里锈蚀的锡人。我是不是已变成自己在她那个年纪时讨厌的那种刻板而严肃的成年人?
“你觉得怎么样?”一点半时她从我的卧室里冒出来,穿着一套我的网球暖身装,问道。
“你在里面耗了那么久,居然只翻出这一样东西。是的,你穿起来很合适。”
“我找到另外几件可以穿的东西,但你的衣服大部分太正式了。那么多套律师穿的套装,深蓝色和黑色的,细条直纹的,灰色丝质的,卡其色的,克什米尔羊毛的。还有白衬衫,一定超过二十件,领带也差不多有这么多。对了,你不应该穿棕色。我没看到什么红色的衣服,但是你穿红色会很好看,很衬你的蓝眼睛和有点灰的金发。”
“这叫灰烬金。”
“灰烬就是灰色或白色的啊。你看壁炉里面就知道了。我们的脚大小不一样,反正我也不会去穿康哈牌或者费洛加蒙牌的鞋子。我倒是找到了一件够酷的黑色皮夹克。你上辈子是骑重型摩托车的吗?”
“那是小羊皮,欢迎你穿。”
“你那些芬迪的香水和珍珠项链呢?你有没有牛仔裤啊?”
“尽管用。”我笑了,“有,我是有一条牛仔裤,但不知放在哪里,大概在车库吧。”
“我想带你去采购一番,姨妈。”
“我还没发神经昵。”
“拜托!”
“好吧。”我说。
“如果可以,我想去你的健身俱乐部运动一下。我坐飞机坐得身体都僵了。”
“如果你想在那里打网球,我可以看看泰德有没有时间和你对打。我的球拍在左边柜子里。我最近才换了一个叫威尔森的新教练。你可以打出时速一百英里的球,一定会喜欢的。”
“不,谢了。我比较喜欢跑步机、举重或者慢跑。你何不在我健身的时候叫泰德给你上堂网球课呢?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了。”
我乖乖拿起电话打给维斯伍运动中心。泰德的时间到十点都排得满满的。我告诉露西怎么走,把车钥匙给她。她出门后我在炉火前看书,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听见煤炭噼啪燃烧着,落地窗外的白锡风铃被风吹得轻轻作响。大片雪花缓缓飘落,天空的颜色像是没擦干净的黑板。院子里的灯已经亮了,屋里静得都能察觉到墙上时钟的滴答声。刚过四点,露西还没从健身俱乐部回来。我拨了车上移动电话的号码,但没人接。她从来没在雪地里开过车,我焦虑地想着。而且我得到店里买鱼弄晚餐。我可以打电话到俱乐部去请他们帮我广播,但又告诉自己:这太夸张了,露西不过才去了两个小时。她不是小孩了。四点半,我又拨了一次车上的电话。五点钟我打给俱乐部,他们找不到她。我开始慌了。
“你确定她不在跑步机上,或者在更衣室里冲澡吗?也许她到你们的烧烤餐厅去了。”我再次问运动中心的年轻女职员。
“我们已经广播了四次,斯卡佩塔医生。我也到处去找了。我再看看,如果找到,就让她马上打电话给你。”
“你知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去你们那里?她应该两点就到了。”
“天啊,我四点才来的,我不知道。”
我继续拨我车上的电话。
“您所拨的里士满移动电话用户没有回应……”
我试着打给马里诺,他不在家也不在警局。六点钟,我站在厨房里瞪着窗外看。苍白的街灯光芒下,雪花纷纷。我的心狂跳不止,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不断地拨我车上的电话。六点半,我决定报警说她失踪了,这时电话响起。我跑回书房,伸手去拿话筒,却注意到来电号码显示器的屏幕上出现了那个熟悉的怪异号码。华德尔被处决后,这个号码就不再打来电话了,我也没再想这件事。我愣住了,停下动作,等待对方一如往常地在听完我答录机的信息之后便挂断。结果一个我熟悉的声音开始说话,这令我大吃一惊。
“我真不愿意对你这么做,医生……”
我一把抓起话筒,清清喉咙,不敢相信地说:“马里诺?”
“对。”他说,“我有坏消息要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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