筈野浩的逮捕令还是过期了。不过,在监视的第九天,他终于有了动作。
那天是星期一。星期天,筈野一整天都没有离开初台的公寓。而上个星期天,他带着自由之丘俱乐部的女公关跑去横滨,在中华街的餐厅挥金如土。
是不是用于玩乐的“军费”用光了?鲛岛监视着足不出户的筈野,如此想道。
第二天,筈野下午6点半就离开了公司——比平时早了不少。
开车离开的筈野,没有回家,也没有去闹市区。
熟悉的白色奔驰190离开二手车店,开上环状八号线。鲛岛追了上去。
见奔驰开进甲州街道,鲛岛顿时紧张起来。这还是筈野第一次这么早下班,也是他第一次开到甲州街道。
终于出洞了——鲛岛如此确信。
奔驰在比环状八号线更靠近市中心的地方上了甲州街道。他的目的地并非市中心——他开上了下行车道。
进入甲州街道后不久,就能看见首都高速公路的永福岔路。奔驰打了转弯灯,绕了进去。
首都高速四号线的下行车道途经永福、高井户,与中央公路相连。高井户没有下行车道的入口,难怪筈野要回永福上公路了。
中央公路下行车道过了八王子收费站后就没多少车了,奔驰立刻加速,在超车道上用一百四到一百五的速度狂飙。
鲛岛紧跟不放,还要担心行迹会不会暴露。
没过多久,筈野的奔驰与鲛岛的宝马便穿过小佛隧道,开过相模湖出口,又飞也似的掠过上野原,到大月立交桥后,没有转去河口湖方向,而是径直开往胜沼一诹访湖方向,不一会儿就进入了全长4.7公里的笹子隧道。
在进入隧道前,鲛岛小心地保持着距离。开过大月立交桥后,从初狩停车区到胜沼出口这段路是不能停车或下高速的。
在高速公路上开车时,总是更容易记住与自己方向相同的车辆。如果筈野此行是为了交易,那就会更加小心,防止跟踪。
进入笹子隧道后,路突然堵上了,一不小心就会与后面的车亲密接触。
奔驰的尾灯比国产车更红,在暗处反而容易区分。
在长长的直线型隧道中行驶,看不见反方向的车流,渐渐地,竟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车正在垂直的洞窟中下落。路太直,就与周围环境隔绝开了,反而不好开。
终于开出了笹子隧道。胜沼出口在五公里开外——从八王子收费站出发,大概是六十公里。
鲛岛离开隧道一看,车道上只有一辆卡车,不见奔驰踪影。鲛岛立刻加速——要是他在胜沼出口下去了就会跟丢。
鲛岛把油门踩到底,飙到一百六十码,没多久就看见了标有“胜沼出口”的指示牌。
还是不见奔驰。
下去了,还是开走了?鲛岛咬紧牙关,凝视着前方。
开过胜沼出口,前后方都没有车灯的亮光。
不过,在通过出口的瞬间,鲛岛急刹车了一次——他分明瞥见胜沼出口的收费站方向有个白色车体在水银灯下反射着灯光。
防抱死制动系统发挥作用,宝马的轮胎冒着白烟,发出一声尖叫。鲛岛用后视镜确认路况,穿过左车道开上路肩,换到倒车挡。
宝马在中央公路的路肩上倒开了几百米,回到胜沼出口。
刚从隧道出来时超过的那辆大型卡车用轰鸣与喇叭表示抗议。
鲛岛把车头转向收费站——好在收费窗口就开了一个——摇下车窗,向工作人员出示通行券与警察手册:“刚才是不是有辆白色奔驰过去了?车里是个年轻男人。”
工作人员是个六十出头的男人,戴着个口罩,不知是感冒了还是防尾气。
“是不是奔驰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的确有辆自车,开车的也的确是个小青年。”
“他往哪儿去了?”
“掉了个头,回上行车道了。”
“上行车道?”
“是啊。”工作人员点点头。是筈野!如果后面的车也在收费站掉头,那就肯定是跟踪他来的。方法虽然简单,但很管用。
鲛岛道了谢,付了钱,也掉了个头,在上行车道的收费站接过通行券,开进车道。
上行车道比下行车道拥挤些。越是接近笹子隧道,速度就越慢。
鲛岛在普通车道与超车道间穿行。他冒着违章变道的危险,尝试着追上奔驰。
然而笹子隧道内完全堵死了,在开出隧道之前,根本无法变道。
筈野如此大费周章,显然是为了防止跟踪,为“冰棍”的交易作准备。
既然从下行车道开回了上行车道,那就说明交易地点就在上行车道的某处。
究竟是哪儿呢?
可能是某个停车区或服务区。筈野有移动电话,可以随时接受对方的指示,改变交易地点。
既然是在胜沼掉的头,那就可能是离胜沼最近的服务区或停车区;如果在胜沼之后的收费站掉头,那就要多开很多路,反之,如果掉头太早,就去不了了。
是初狩停车区——距离笹子隧道大约七公里。
鲛岛焦躁地朝出口挪动,一出隧道就立刻加速。
停车区,说白了就是个巨大的停车场,人多,车也多,用来进行不见面交易再合适不过了。
车前灯照亮初狩停车区的指示牌,鲛岛打了左转弯灯,开了进去。
停车区与服务区不同,没有加油站和餐厅等设施,只有厕所和小卖部,所以,要携家带口停车吃饭,大多会选择大月立交桥前方的谈合坂服务区。
停车区是用来休息和“办事”的。
停车场的使用率有六成,大概是因为正逢晚饭饭点的关系。
鲛岛放慢车速,缓缓穿过停车场。长条形的停车场中,停车密度最高的就是靠近厕所和小卖部的区域,车停得密密麻麻。
油罐车与卡车等大型车辆则会整整齐齐地停在远处,还有司机在打瞌睡。
如果要交易,定会选择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具体提货的位置,应该会通过移动电话告诉筈野。
鲛岛在停车场出口附近发现了白色奔驰,车灯熄灭了,但引擎还开着。
鲛岛把车开过奔驰,发现筈野不在里头。
他把宝马停在旁边,和奔驰之间隔着几辆车,环视四周。这儿离小卖部和厕所有些距离,停着的车比较少,但也不会只有孤零零的一辆。
这时,行驶在中央公路上的车大多在往家赶,无论是卡车还是客车,都不会注意停车区里的车辆。
如果这里真是交易现场,可以等筈野回来之后盘问他一番,并以持有“冰棍”的罪名抓他个现行。
然而,要是他们进行的是不见面交易,那抓住筈野也无法获得“冰棍”货源的线索。
即使他看见了用于交易的车辆或人影,也不会当场招供——不当场招供,抓他就没有任何意义。
那就只能在交易途中出手了。
问题是这类交易总会有人把风。他们分散在停车场的各个监视点,检查有无可疑人员。
鲛岛把注意力转向奔驰以外的高级轿车,尤其是挂着东京牌照的进口车。
厕所附近有辆深蓝色的奔驰。奔驰很显眼,应该不会直接用于交易。贩毒组织的人可能会分三辆外国轿车来到此处,使用其中最不显眼的那辆车进行交易。
停车场中没有筈野的身影。鲛岛很想下车,但还是忍住了。
大多数新宿黑帮人士都知道鲛岛的长相,要是他下车走动,即使管野没反应,望风的人也会察觉到鲛岛的跟踪。
能知道是哪个组也行,关键是记下深蓝色奔驰的车牌号。
突然,鲛岛看见筈野从百米开外的面包车里出来。米色车身,是很常见的商用车。筈野拉开侧门,手上还拿着小卖部里用的白色塑料袋。
筈野缓缓走向奔驰,脸颊有些发红,左手则拿着移动电话。
他拉开奔驰的车门坐了进去,把白色袋子往副驾驶座上随便一放,接着,他应该会老老实实地开回东京,在东京找个安全的地方保管“冰棍”。
鲛岛注视着那辆面包车,车牌号被其他车挡住了。
筈野发动奔驰,行车风格一变,稳当了不少,慢慢悠悠地开向出口。
鲛岛心想,在筈野离开停车区之前,是不会有人靠近那辆面包车的,里头说不定有人。
交易流程如下:首先,筈野事先通过电话告知对方交易的意向。电话内容通过传送机与电话答录机传送,筈野不会听到对方的声音,他只要报上自己想要的量与金额就行了。
对方若是有意交易,就会联系筈野——他周日之所以没有出门,就是为了等电话。
这时筈野还不知道具体的交易地点,直到他开到中央公路的下行车道时,才接到对方的电话,掉头可能也是对方的电话指示。当然,移动电话极易被窃听,他们说的肯定是隐语。
筈野根据指示进入停车区,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对方确认没有人跟踪或埋伏之后再下车。
确定周围安全之后,对方才会告诉他要找哪辆车。筈野找到那辆车,打开车门。
里面放着一定量的“冰棍”。苦野一手拿货,一手交钱,然后再回到自己车上,开回东京就行了。
筈野知道有人在监视,一旦轻举妄动,交易就会被取消,情况严重的话,甚至可能惨遭报复,因此,他不得不谨慎行事。而贩毒组织的人绝不会在筈野面前露面。
以前曾有暴力团将一间公寓改装成毒品交易窗口。那房间看起来像柏青哥店的奖品交换处,只有一个看不见内部人员的小窗口,窗口以外的地方全部用铁板加固,无法轻易打破。客人在窗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但这类固定的交易场所极易被警方发现。两方人马浩浩荡荡地带着武器前去交易——这种电影中常见的场面其实并不存在——无论交易现场在哪儿都会引人侧目,况且带上武器还会给警方留下拘留逮捕的口实。“为何要武装?”警方定会追问不休。
望风的会和面包车的主人在停车场会合吗?鲛岛思索着。不,不可能,面包车的司机只有一个,他只负责开车。
几点几分把车开到初狩停车区,别锁门,在接到指示前等在餐厅——上头的人肯定是这么吩咐的。司机前往餐厅后,另一个人往车里放“冰棍”。交易结束后,同一个人再去回收钱款,用电话叫出餐厅里的司机,告诉他可以走了。
所以,即便面包车司机被捕,也不用担心走漏任何情报。
机会只有一次——趁那人回面包车收赃款时抓现行。
鲛岛集中全部注意力,死死盯着面包车。
无人接近面包车。那辆车里正放着几十万,不,也许是几百万现钞,谁都能拉开门,拿着钱逃之夭夭。贩毒组织不会让钱在车里待太久。
忽然,一个穿夹克加牛仔裤的男子从小卖部走出来,三十五岁上下,戴了副眼镜。
是他吗?
然而,他从面包车旁走过,又径直朝鲛岛的宝马走去,走到了车后的远处。
紧接着,一辆白色皇冠横穿过停车场,靠在面包车旁边。皇冠挂着练马的牌照。驾驶座旁的车门开了,一个身着皮夹克的男子走了下来。鲛岛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不过,能依稀辨认出他烫了“沙发卷”。
男子径直朝小卖部走去。
鲛岛嘘了口气,掌心己满是汗水。面包车的司机会不会把装着钱的车直接开走?那就意味着他深受组织信赖,是贩毒组织的成员之一。
鲛岛又点了根烟。长时间逗留在同一处,可能会引起望风者的注意。他盯着面包车,心中默念:快点儿,快动啊!
即使有人来回收面包车里的钱,也很难给他安上罪名,唯一能勉强用上的就是盗窃。筈野已走,要把来人和“冰棍”生意联系起来简直是难上加难。
不抓筈野,是为了一网打尽整个“冰棍”贩毒集团,因此,鲛岛必须至少多查出一个组织成员,才能动手抓人。此时贸然逮捕筈野,组织就会调换电话号码,避避风头,这样一来,线索就断了,除非鲛岛能抓住另一个与组织有直接联系的毒贩。
鲛岛正在抽丝剥茧,可那些丝线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细丝线要是连着粗丝线,就能再用力抽一抽,顺藤摸瓜,最后找到“冰棍”的制造者。中途逮捕有关人士与冒险无昇。若是被捕的犯人能提供连向下一条丝线的线索也就罢了,可筈野自己也不知道上家是谁,逮捕他就是自断退路。
如果批发组织的成员属于黑帮,只要鲛岛能通过筈野查出他属于哪个组,这条长线就没有白放。如果有这个可能的话,他还想多放一会儿,等候揭开贩毒组织全貌的机会。
犯罪分子之所以畏惧鲛岛,正因为他不在乎眼前的功劳,有勇气和耐心等待。他会仔细观察目标人物,将尖牙利齿对准对方最薄弱的要害——“新宿鲛”因此得名。被鲛(鲨鱼)咬上一口,对犯罪分子而言,那可是致命的。
突然,有人敲了敲副驾驶座的车窗,手指撞击玻璃的响声吓到了鲛岛——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包车上,完全没发现有人靠近座驾。
鲛岛向来人投去犀利的目光。陌生男子左手夹着根香烟,弯着腰。他戴着眼镜,身着深蓝色夹克,烟还没点着。
鲛岛忽然想起,他就是刚才走过宝马的那个人。
他不露声色地把手伸向右侧腰部。从开始监视筈野的那天起,他就是枪不离身了。
来人可能是望风的,跑来分散鲛岛的注意力。如果真是如此,摇下窗户就等于挨枪子儿。
鲛岛右手握住别在后腰的新南部手枪枪把,左手则把窗户打开一条缝。
“什么事?”
“不好意思,能不能借个火?”
“对不起,你还是找别人吧。”鲛岛边说边观察面包车周围的情况。
他刚要关窗,男子忽然说道:“别这么说嘛,我有话跟您说,鲛岛警部。”
鲛岛凝视着男子的脸,惊讶席卷全身:“你是谁?”
“我同学没跟您说过吗?就是薮。”
“我不认识他。”鲛岛随口扯了个谎。
男子看了眼面包车,摇摇头。他肤色白皙,看起来与大学里的研究生无昇。
“拜托了,我们谈谈吧。”
鲛岛的头脑飞速转动。他在这儿,意味着他的同事们早已将初狩停车区团团围住。
鲛岛叹了口气,开了门锁。男子迅速坐进副驾驶座。
“谢谢警部。”
“身份证。”鲛岛看着面包车说道。男子出示了证件。
“关东信越地区毒品取缔官事务所,取缔官,塔下。”
鲛岛将身份证还给塔下。
“我可是壮着胆子来搭话的。你带了吧?我还以为会挨枪子儿呢。”说着,塔下把香烟塞回了外套口袋里。
“不好意思。您不要火了?”
“啊,那是障眼法啦。我不抽烟,那是跟同事借的。”
他们果然在停车区设了埋伏。
“目标是谁?”
“跟你一样。不过,你是从筈野那条线跟来的,而我们——”塔下扬起下巴,指了指面包车,“是追着它来的。”
“那你们早就知道他们会在这儿交易?”
“是的。能否请你离开这里?”
鲛岛抬起头:“让我收手?”
“不好意思,我的确是这个意思。筈野是第三个去那辆车交易的人。它之前还去过释迦堂停车区和境川停车区。”
鲛岛看着塔下。他看起来很温柔,一点儿都不像个毒品取缔官。
“既然你们查到了那么多,为什么——”
“不逮捕吗?”
“是啊,你们都查到贩毒组织了,可以出手了啊。”
“我们的确查到了,”塔下毫不含糊地点点头,“至少查到了一部分成员。我们一直用装着望远镜头的摄影机拍摄面包车周围的画面。出入那辆车的人都拍到了,可以对那群人随时收网。”
鲛岛默默凝视着塔下。他还知道些什么——而且是超乎贩毒组织的某些事。
“离开这儿吧。你能在后视镜里看见那辆车身上有图画的大卡车吧?”
宝马斜后方二十米处停着辆卡车,上面画着七福神之一的辩才天女。
“能。”
“那是望风的,司机一直在注意这辆车。你要是不出去,我们的埋伏就暴露了。”
鲛岛拉起手刹:“我能带你一起出去吗?”
“既然我上了你的车,也就被他们盯上了。即使你一个人走了,他们也会继续监视我去的地方。”
“好吧。”鲛岛发动了宝马。好不容易查到的交易现场,早已在毒品取缔官事务所的监控之下——这点让鲛岛颇受打击。
鲛岛离开初狩停车区后,开上中央公路,将速度控制在限速之内。
塔下确认后方无人跟踪后,便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台无线对讲机,把耳机塞进耳朵里说起话来:“我是塔下,已离开初狩停车区,与新宿署员同行。”
听了会儿耳机里的声音,他又说道:“收到。”
塔下拿的是数码对讲机,与警视厅的装备相同,没有被窃听的危险。
“非常抱歉。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的,你们呢?”
“我们有十个人,是关东所有人手的四分之一。”
“四分之一?”
“我们一共四十人,碰到大案子还得所有人一起上。”
鲛岛有些吃惊。覆盖关东信越地区的毒品取缔官事务所居然只有四十位取缔官,简直难以置信,光新宿署就有六百多位警官呢。
“不过,只要是我们盯上的案子,就会一查到底。”塔下看出了鲛岛的惊讶,平静地解释道。
“我们不会像警方那样,无论案子大小,能上就上,但我们一旦盯上了,定会紧追不舍。”那口气里透着与警方的竞争意识。
“你怎么知道车里的是我?”
“看车牌啊。我从地检那儿听说你申请了筈野的逮捕令,可迟迟不出手抓他,我就判断你在监视他。正好我有同学在新宿署,就是那个薮,我就去打听了你的为人。你有多执着,薮都告诉我了。事已至此,我们当然不能坐视不理。要是你半道上插手,事情就复杂了。”
“你查了我的老底?”
“没错。你在监视筈野,我很快就查到了这辆车。”
鲛岛紧咬下唇:“‘冰棍’的事情,你们查到哪儿了?”
“恕难奉告,请见谅。不过,这件案子是我们先开始查的,可能的话,还请你全面退出。”
“就不能合作吗?”
“很遗憾,这方针是我上司定的。”塔下说着,摇了摇头。
“都查到贩毒组织了,为什么还不抓人?”
“恕难奉告。”
“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怎么甘心收手?我知道你们也付出了努力,可我也盯筈野很久了,至少要查出贩毒的属于哪个黑帮吧!”
“你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盯上那个组,威吓他们,是吧?”
“那是自然。目前,‘冰棍’只此一家,只要捣毁他们,就能查到制造者。”
“不行。”塔下低声说道。
“为什么?”鲛岛看着塔下,他右耳还插着耳机。
塔下像是在犹豫,他凝视着红色尾灯延绵不断的高速公路。
“薮把你的调查风格告诉我了,我也知道你在新宿署是个什么立场。那脾气古怪的男人居然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是最棒的刑警。既然连他都这么说,那你就一定是最棒的。”
“我没问你这些,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抓贩毒组织的人,这和我不抓筈野是两回事。听好了!‘冰棍’马上就会缺货,再涨价,然后大量涌入市面,到时候就来不及了!等‘冰棍’涨价了,肯定会有其他组销售类似的产品。看见‘冰棍’在日本卖得这么好,中国台湾的毒品商也会插一脚。现在生产商就一个,也是消灭‘冰棍’的唯一机会!”
“你看得真透彻。”
“那是自然!”
“可‘冰棍’会卷土重来的。”
“为什么?”
塔下用讥讽的眼神看着鲛岛:“你知道我们是个什么组织吗?”
“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是毒品取缔官。毒品,严格意义上讲,兴奋剂算不上毒品。”
“可现在真正的毒品——海洛因很少有人抽啊。”
“是的。日本人的体质使然。”
“此话怎讲?”
“日本人更适合兴奋剂而非毒品。日本在进入经济高速增长期之前,我的前辈们追查的就是真正的毒品,鸦片、印度大麻、海洛因……可笑的是,当时有好几个取缔官因海洛因送了命。收缴毒品的时候,要检查纯度,就只能把毒品涂在牙肉上。
“现在日本人富有了,毒品反而不见了,真有意思。日本人果然勤劳,衣足饭饱之后,他们想要的不是能放松的毒品,而是让身体猛烈运动玩乐的兴奋剂,甚至可以说兴奋剂是为日本人量身定制的药物。所以,即使‘冰棍’的生产商只有一个,即使我们捣毁了工厂,也定会出现类似的玩意儿。再说了,兴奋剂有的是,不缺‘冰棍’这一种。”
“‘冰棍’在青少年中大肆流行,这才是它最可怕的地方。很多青少年毒贩压根儿不知道它是兴奋剂。要是对那些孩子放任不管,他们就会变成彻头彻尾的瘾君子。”鲛岛说。
“没错。所以我们最想抓的就是‘冰棍’的生产者,就是他搞出了糖果般的兴奋剂,把可怕的药物变成了孩子们的玩具。”塔下解释道。
“是日本人吧?”
“是的,我们想抓的就是他,要把他丢进监狱,判个长期徒刑,所以我们才不希望你出手。”塔下斩钉截铁地说道。
“贩毒组织和那家伙有什么关系?”鲛岛问道。
他开得很慢,但车早就开过了大月立交桥,再过两公里就是谈合坂服务区了。
塔下缓缓摇头,苦笑着说道:“唉,看来你压根儿就没有收手的意思。即使我跟你说这些,你还是满脑子想着抓贩毒集团的人。在谈合坂放我下车吧,同事会来接我的。”
鲛岛语塞,心中焦躁不已。出于强烈的竞争意识,毒品取缔官事务所拒绝与警方合作。
他默默打亮转弯灯——通往谈合坂服务区的小路就在左前方。
塔下说道:“我知道你不服气,我不讲究什么宗派主义,只因我们与警方是不同的。”
“什么意思?和警方不同?你觉得我们警方在妨碍毒取不成?!”鲛岛怒吼。
停车场里挤满了车,他把车停在角落里,转向塔下:“听好了,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尽快切断‘冰棍’的供给!最好的方法就是捣毁贩毒组织,查出制造者!凭什么不能打击贩毒组织?”
塔下默不作声。他自己打开门锁,伸手要去开门。鲛岛抓住他的肩膀,咬紧牙关说道:“等等!”
塔下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还有事吗?”
“我照你的要求离开了停车区,没有妨碍你们,可你呢?开口闭口让我收手,可什么情报都不给我,这也太不公平了!我不服!”鲛岛瞪着塔下,毫不相让。
“时候到了自然会告诉你。”
“那就太迟了!”
“先告诉你一件事吧。贩毒组织与制造者的关系,与筈野和贩毒组织的关系很相似。如何?你应该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吧。”
鲛岛盯着塔下的脸,摇摇头。
“不可能。如果贩毒组织里是暴力团的人,那就不可能接受不见面交易。”
“并非不见面交易,但性质是一样的。制造者非常聪明,即使你将贩毒组织一网打尽,也绝对查不到制造者。”
“这不足以成为你们不抓人的理由!”
“请收手吧。”塔下说道。
“不!让我配合你们可以,让我拱手退出?不可能!”鲛岛说道。
塔下的视线越发犀利。
一瞬间,鲛岛察觉到塔下绝不像外表那般温柔。
“谈崩了。”塔下说着,打开宝马车门,下车了。
他又回头说道:“请务必不要回初狩去,否则我们将以妨碍公务罪起诉你。”
鲛岛猛砸方向盘。塔下越走越远,还用对讲机与同伴联系。走出十米开外,他突然站住了。
鲛岛怒气冲冲地等着塔下,而塔下眼中亦难掩焦躁。
干脆冲去下个出口,掉个头杀回初狩停车区——鲛岛甚至产生了报复心理。
然而,这么做也是于事无补。等他回去,面包车早就不在了。即使在,他的刑警身份也会被望风的识破。不能因一时怒气,破坏毒品取缔官事务所多日的心血,这样只会让贩卖“冰棍”的家伙渔翁得利。
最终,鲛岛被漂漂亮亮地赶了回去。可是让鲛岛最气愤的并不是这些一他们手中握有贩毒组织的重要情报,但不采取任何行动。
很明显,他们的目标是毒品——当然,在这起案件中是“冰棍”。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抓住冰棍的生产者。鲛岛也希望如此,但他更想抓住那些卖“冰棍”给青少年毒贩的贩毒组织成员。如果他们是暴力团的,就会用“冰棍”赚来的资金去为非作歹。
他并无根据判断塔下所言是否属实。也许正如他所说,即使抓住了贩毒集团成员,也得不到任何有关制造者的情报。可贩卖窗口只有一个,捣毁负责批发的组织,定能给制造者以巨大打击。为何不能轻易打击贩毒组织?给个说得通的理由,鲛岛就愿意等,只要有充分理由……
只想消灭“冰棍”,对那些用“冰棍”赚钱的家伙不感兴趣——不幸的是,这个理由并不够充分。
次日,鲛岛来到新宿署,听说了一条惊人的消息。
那天一大早,毒品取缔官事务所突然冲入筈野浩家,以违反《兴奋剂取缔法》的嫌疑将他逮捕归案。
“不可能!”鲛岛喊道。
“我也不敢相信,可事实的确如此。地检的兴奋剂组都纳闷呢,毕竟你申请的逮捕令刚过期。他们都问我你跟毒取是不是商量好了。”桃井说道。
一大早,检察官就把筈野被捕的消息告诉了桃井。
“这不是假消息吧?”
“我跟目黑署确认过了,人的确在他们那儿。”
关东信越地区毒品取缔官事务所就在中目黑,但事务所并没有拘留设施,所以被捕的疑犯会被送往离事务所最近的目黑署,但负责审问的还是隶属于事务所的取缔官。
黑道中人盛传毒品取缔官的审问辣手无情。他们不把疑犯当人看,比刑警狠得多。不过,被捕的大多是瘾君子,审问期间出现戒断症状或闪回的情况很多,这也是产生传闻的原因之一。
鲛岛仰望着天花板。筈野被捕,意味着鲛岛手中的唯一线索断送在了毒品取缔官事务所手上。这只可能是他们故意为之。
“他们要把我挤出去。”
他将昨天发生的事告诉桃井。
“他们怎会如此忌讳你介入?”
“不知道。要是我在不经意间抢了他们的猎物就另当别论了……课长,您了解那群人吗?”
“他们和我们的关系的确不怎么样。无论是组织规模还是调查经费,都是警方更胜一筹。不过,正因为人少,才让他们产生了更强的团队合作意识,所以也更容易排挤他人。”
“他昨天也说‘我们和你们警察不一样’。”
“你在本厅待过,应该能理解吧。相较警察,他们和海关的关系更好。他们分别属于厚生省和大藏省,但都凭借着较少的人员配置和较小的组织规模干着大事,对此甚为自负。相较之下,警察就风光多了。即便是毒取接到情报后联系海关在成田抓获的疑犯,负责拘留犯人的是警方,记者招待会也是在警方的记者俱乐部开的,所以,他们总觉得警察抢了他们的功劳。不过,双方关系不和还有其他原因。”
“什么原因?”
“气质不同。保安课的刑警都是从底层做起的,重视第六感而不是逻辑道理。可毒品取缔官更接近科学家或技术人员,尤其是关东这片。上次薮不是说了吗?他们都是学药学出身的,调查和逮捕技巧的训练时间也比警察短,气质和一点点做上去的刑警截然不同。刑警在上任之前,还要当一阵子制服警官,在第一线实践工作,可毒品取缔官一结束进修,就是便衣调查官了。他们人少,只要有足够的药物知识,即使是新人也能立刻成为战斗力。”
“也就是说……刑警有关于罪犯的知识,但不了解毒品本身,而毒取了解毒品,但缺乏实战经验。”
“说白了就是如此。刑警的实战经验积累起来很容易,无论是不是和毒品有关,都是抓犯人。”
所以才处不好一也难怪,鲛岛心想。警察,换言之就是军队,士兵要用的不是头脑,而是身体。能用脑子的,只有一小部分“老法师”和干部。
而组织规模较小,但平均学历高的毒品取缔官事务所则不然。每个取缔官又要动手,又要动脑,尽可能弥补人手少所带来的不便。
即使搞个联合调查组也不会互帮互助——难怪双方会有如此想法。
“说实话,他们的条件比警方差多了,从没有拘留设施这点就可见一斑。就算在厚生省内部,他们也是没人疼的小孩。他们的精神支柱,就是根绝毒品的使命感。”
“可他们不是二类合格者吗——”说到一半,鲛岛突然停住了。虽说是准精英,可底下也有一大群非精英组的人存在,这一点倒和警方如出一辙。
“塔下说,不和警方合作是他上司的意思。”
“可能本厅保安二课的人抢过他的功劳吧。我刚才也说了,这种情况很常见。”
“可……他们就为了这个抓筈野吗?为了给我小鞋穿?这也太荒唐了吧?”
“原因当然不仅于此,肯定另有隐情——地们之所以不希望其他调查员介入‘冰棍’案,是有原因的。”
“还能有什么原因?”
“我也不知道。你准备收手吗?”
“当然不。我一定要查出贩毒组织的成员究竟是哪个组的。倒不是在乎面子,既然我开始查了,就要一查到底。”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准备从哪儿查起啊?”
“车。先查昨天在初狩停车区看见的望风者的车。”
桃井点点头:“好。要是毒取抗议,我来负全责。”他又微笑着补充道,“‘冰棍’可以让给他们,不过,靠‘冰棍’赚取不义之财的家伙,还是由你去制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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