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放下听筒,靠在椅背上——嘎吱——闭上双眼。进快死了。
真是个傻子。天真无邪,不知世事,胆小如鼠,还老爱逞强。
真是个傻子。某件事发生前,昇还以为进是个货真价实的混混。他不怕进,但坚信他们会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也不想与他同流合污。
而那个夏天却改变了一切。
东京的那个夏天,与进共度的那个夏天,内心痛苦不已。
那时,昇已下定决心走一条与香川家毫无瓜葛的道路。
躲在本家的大伞下,为了那一杯羹,唯唯诺诺——如此人生,是他绝对不想要的。
打工存钱,等存够了就搬出四谷的公寓。他还下定决心,要赚钱自己付大学学费。
那年夏天开始前,某件事粉碎了昇前所未有的决心与勇气,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那份痛苦,让他产生了自力更生的想法。
而那年夏天,进磨平了他的决心。昇不得不照顾比自己小七岁的弟弟,浪费了他实现决心的行动时间。
仔细想来,那份决心不过是伤感的产物。进能夺走他的时间,只说明他的意志不够坚定。
然而,昇不得不承认,那年夏天是他命运的分水岭。去车站迎接那个言行举止皆让他感到不快的弟弟,带他去想去的地方,带他去吃饭……
昇带弟弟去他常去的小食堂。那是进在东京的第一顿饭,当时的情景,昇毕生难忘。
——这也太难吃了吧!。
进大声喊道。他要了份汉堡套餐,可剩了一半多。昇则一言不发地吃光了。
离开父母,来到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定居已经三年。第一次独自吃饭时,他也有过完全相同的感受:怎么这么难吃?
可如今呢?习惯了。从家中热腾腾的饭菜,到食堂那冰冷无味的套餐一那便是习惯东京生活的第一步。
——不想吃就别吃。
昇说道。进别过头去,正要把手伸向脏兮兮的漫画杂志,突然转过头问道:
——哥,有烟吗?
口气中透着谄媚。昇放下筷子,看着弟弟,又看了看食堂里的其他人。没人看兄弟俩,店里大多是孤身一人的年轻男子,一边看漫画一边动嘴。
——哥,有烟吗?
这句话是兄弟情的第一块砖。昇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七星与打火机递了过去。进驾轻就熟地掏出一根,点了火。
谁都没有责怪这个抽烟的高中生。
换作在老家,进与昇总在他人的注视之中。昇是“香川分家的好哥哥”,而进则是“淘气包小进”。
但在东京,他们不过是两个普通的年轻人。
没几天,昇便看透了进的本质——爱撒娇的小流氓。与此同时,他也赢得了弟弟的信赖与尊敬。进向昇道出实情。
若是在老家上高中,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无法无天了。外地人搞了个新暴走族,可能盯上了他,他害怕。
令进恐惧的不仅是暴走族的暴力,他更害怕的是人们看待“香川家的小进”的眼光就此改变。
听到这话,昇才明白弟弟也被香川家的桎梏困住了,他真想为弟弟做些什么。
不久,昇便除掉了进所恐惧的对象。但极具讽刺意味的是,这必须依靠昇梦想摆脱的香川家族的力量。
那时,他已经打消了逃离香川家的念头。
不过,他从没跟人提起,他为何曾下定决心摆脱家族的束缚。
进道出了恐惧的源头,昇便帮他解决了麻烦。但即使昇将烦恼说给进听,进也无法为昇做些什么。所以他一直没说。
兄弟俩的关系是单方面的。进深信着昇,也依靠着昇。而昇并不依靠进,因为他深知弟弟有多么软弱与愚蠢。
然而,他深爱着进,也很疼爱他。
听闻进惨遭报复,昇深受打击,仿佛落入悲伤的深渊。比起结发妻子,他更爱进这个弟弟,这点毋庸置疑。
他真想立刻赶去东京,陪伴在进的左右。
可他不能走。
昇睁开眼睛。他坐在香川运输社长室的老板椅上,一切照旧。自幼看惯了的高山景色就在窗边。
他憎恨这结局,可并不后悔。这便是他的命运,无论如何他都要接受。
那年夏初,巨大的痛苦与悲伤令他下定决心,抛开一切,从头来过。现在的心情亦是如此。不,比当年更甚,但他会赢的。
地位也好,名誉也好,他都不在乎。正因为不在乎,才会开始这一切。
有人敲了敲社长室的大门。
“进来。”昇平静地回答。
门悄悄地开了。那年夏初,让昇下定决心的罪魁祸首——香川景子走进屋里。
两人四目相对,沉默不语。他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景子。
一头乱发,几乎素面朝天,眼下深深的黑眼圈,那下垂的眼袋,让景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
“怎么样了?”景子终于开口了。今天虽是周日,但昇的秘书上班了。景子恐怕是未经秘书许可上来的吧——昇看着景子的脸想道。景子能办到这一点。在这座小城,景子与她的父亲是无所不能的。那死老头就快见阎王了。
“进死了。”昇说道。
景子瞪大双眼,用极轻但激烈的语气说道:“为什么?”
“他被东京吞噬了……”
景子踉踉跄跄地走上前去。
“你在说什么……”
昇伸出手来说道:“有烟吗?”
大儿子出生后,他便戒了烟。平时对昇唯命是从的妻子,只说过一次狠话:别在孩子面前抽烟。
景子从小手包中掏出香烟和打火机。
昇点了根烟,深吸一口。肺还不适应烟草,简直喘不过气来,泪水模糊了视线。
“告诉我,究竟出什么事了?”景子厉声问道。
昇抬头看着景子:“我说了,进死了,被人杀死了。”
“谁干的?”
“黑帮吧。不是警察。”
“为什么?”
“交易进行得不顺利。他们的手下被抓了,我们准备和他们划清界限,他们就把进在东京的女人抓了当人质。”
景子惊愕地望着昇。
“进为了救她,带着所有‘冰棍’赶往东京,就在昨晚的演唱会之后。他……他……砍伤了黑帮干部。太蠢了……把‘冰棍’给他,把女人换回来不就好了吗……他是个胆小鬼……所以才一时冲动……”
“警察呢?”
“快来了。我还想救他……就用了昨天那个歌手,她是新宿刑警的女朋友。”
“什么?!”
“是个叫鲛岛的刑警,我想用那歌手给鲛岛施压,可没赶上。”
“你究竟做什么了?”
景子一脸的难以置信。
“你疼爱的小鬼和他的混混朋友。我告诉他们,想分一杯羹,就来帮我的忙。”
“你让耕二干什么了?”景子的声音变得越发严厉。
昇看着景子,她的眼中满是怒火。
“你喜欢那小鬼吗?”
“快说!你让耕二干什么了?”
“他反咬你一口,你还那么疼他吗?”
“我没问你这个!你让他干什么了?”
昇微笑着摇摇头。
“我让他们把那姑娘带出去关了起来。”
“她在哪儿?”
昇没有作答,又点了根烟。
景子呆若木鸡。
怎么不来打我?昇心想。来打我啊,给你打,那一瞬,我们便能肌肤相触。
“你知道了又如何?”
“你说什么呢!做这种事……”
“没事的,不会给本家添麻烦的,我和进会背黑锅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昇怒吼道,“覆水难收了!那黑帮干部快死了,进也死了,整箱整箱的‘冰棍’都到警察手里了!还能有什么办法?我跟那刑警通过电话了,我让他过来,告诉我进是怎么死的,如果他想救女朋友的话……”
景子沉默了,喉咙口发出响声,像是在强忍着什么。
“为什么……”
昇看了景子一眼:“这还是你第一次问为什么。让你介绍东京的黑帮给我时,你没有问;当你发现我卖‘冰棍’给他们时,你也没有问,可现在,你终于问了。”
景子缓缓抬眼:“那是因为……那是你想做的事……”
“你为什么答应我的要求?因为是分家的请求,还是本家的职责?”
“跟这些没关系。”景子闭上双眼。
“是吗……你交了啊。”
“你还在恨我吗?”
“怎么会。”
“我真该道歉的,我一直很后悔……我真该跟你道歉的……”
“可你没有,本家的人怎么能向分家低头呢?”
“别说这种话了……”
“你就是这么说的。你还记得吗?当年我曾说过,我们是堂兄妹,是可以结婚的。”
景子点点头,泪如泉涌。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可我不能嫁去分家呀’。”
景子噙着泪水,凝视着昇。
“你一直记着?”
“没错。”昇低声说道。
那年夏初,他带着上高二的景子租车出游。景子的第一次已经给了别人。昇听说景子的生活很是放荡,她在东京的女子大学附属高中上学,可竟然跑到六本木花天酒地。但那时的景子也是如此美艳,如此炫目。
要是她当年直接拒绝昇,说他太无趣,不想跟这么土的男人上床,也就罢了。
昇一直喜欢着景子,从小到大。
“你能跟那个无趣的男人离婚,真是太好了。”
“你为什么不救我?”
“救?这话从何说起啊?低贱的奴仆要如何去救高贵的女王陛下?”
景子长叹一声。
两人沉默片刻。香川运输的办公楼鸦雀无声,仿佛在屏息凝神地倾听两人的对话。
其实那是不可能的,站在走廊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以后要怎么办?”景子问道。
“船到桥头自然直。”昇说道。他突然发现,自己身轻如燕。
啊……终于跳出来了,事到如今,他终于跳出香川家的大伞了。
因为,他穿上了名为“罪犯”的新衣。
像是件脏兮兮的雨披,雨披内侧贴着肉,有股恶臭。冰冷的雨水打在雨披上,那感觉会透过雨披,传到皮肤。还有不少破洞,雨水都能漏进来。
但他并不在香川家的大伞之下。
他发现,自己早就料到了这一刻的到来。与此同时,他终于察觉到,唯有这样才能逃离香川家的大伞。
他甚至能想象出这件事家喻户晓之后,人们会有多么惊讶。
——为什么要干那种蠢事?
——究竟想要什么?
人们定会如此议论。
“跟老爷子说——我和进的事情就不用管了,只要保护好你自己和本家,别被我们殃及就行。”
“别自说自话!”
“自说自话?”
“不是吗?你和进痛快了,为所欲为了。现在可好,进死了,你要完蛋了,所以让我滚,这算什么?!”
昇盯着景子,不明白景子究竟想说什么。
“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不是担心!”景子拼命地摇头,“我不允许你自说自话!”
“因为我是分家的吗?”
“笨蛋!”景子喊着,冲了过来。她推开桌上的电话和笔筒,径直扑向昇。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粉拳落在他肩头、脸颊与额头。痛楚中,昇终于听见了他一直想听的话,也终于知道了一直以来想知道的感情。
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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