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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嘉庆帝极其潇洒地落座后,抬手对众妃嫔说道:“都坐吧!”

        此时,东湖的水面上,也是灯火齐明,宫灯摇曳着殿影,彩船散射着金波,那一番诗情画意,更是难以用笔墨来形容。

        不知是谁说了一个笑话,后面有人在拍掌笑出咯咯的声来。嘉庆帝回过头去,见是如妃正妩媚地向自己膘了过来,便会意地轻轻地点头。此时,打扮得十分妖冶的十位美貌的宫女身着旗人的服饰在大殿内宽敞的地面上正娜婀起舞,特有的满族人的舞步尽显她们的美丽的身段。黄色的天花板上,垂吊着三组共十五个红纱宫灯,把殿内照得通亮。地毯上舞姿蹁跹、歌喉轻啭。嘉庆帝用眼瞥了一下皇后,见她戴着长长的银质手扣儿微微弯曲着正拿一粒瓜子送入朱唇,全神贯注地欣赏那优美的舞姿,脸上似乎在回忆自己年轻时的倩丽。嘉庆帝挪动脚步,转过右侧淡红色的帷幕,走入一间房内。

        嘉庆帝坐在一张软皮椅上,闭目沉思。他的近日心情要比一个月前强多了,他几天前接到从礼坝工地传来的松筠的密札,尽管嘉庆帝不喜欢用这种方式给他上奏章,但转而一想,松筠毕竟是大学士、御前大臣,反正他的奏折可不经军机处、其他御前大臣的过目,也就没往心里去。当他看到松筠说礼坝不日即可竣工、案情也有进展时,一直缠绕在心头的疑云算是解散了。所以,当他得知皇后四十寿辰时,便欣然允诺,命内务府好好操持一下,以做庆典,要是等到自己的万寿节反而不好如此办理。毕竟各地因水祸的灾民还没有安置妥当,再者,自己也暂时不想像先考皇帝一样来个什么千史宴,一不到岁数,二违背初衷。他想,松筠到底是没有辜负朕的一片爱心,年事高且不说,单是这办事的认真劲,在朝中当不多见。估计等他回来时,也有眉目了。

        正想着,如妃款款地走到嘉庆帝的身边,拿起紫捶制的木桌上的一株小柄的背捶,轻轻地在嘉庆帝的肩敲打起来。

        嘉庆帝已经知道,她一定会来的,便侧过另一个肩膀继续让她轻轻地捶打,便用一只手把如妃搂到怀里,让她坐在腿上,乜斜着眼,望着如妃的侧脸,白里透红,像是谗人的苹果,心里惊叹,倒底还是如妃善于保养,全然看不出是生过孩子才三个月的女子,身段恢复得也很快。

        这一段时间,嘉庆帝总是宠爱如妃,主要是因为,她为嘉庆帝生了最后一位女儿。当然嘉庆并不是因为生了个孩子就宠爱她的,反正跟如妃在一起时,嘉庆帝似乎才能放开手脚。嘉庆帝一边摸着如妃的腰身,一面说道:“如妃,你给皇后送的什么呀?”

        如妃答道:“我能送什么呢?总不过几块丝绸罢了。”

        嘉庆帝说道:“那到朕的万寿节时,你送给朕何物啊!”

        如妃猛地把转身子,两腿盘在嘉庆帝的膝上,娇嗔着说:“皇上说,皇上想要什么呢?奴婢就给你什么。”

        嘉庆帝微笑道:“朕还想要你给朕生个儿子呢!”

        他把如妃搂得更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说道:“朕今夜恐怕不能翻你的牌子了。”

        如妃手中的背捶不知不觉地从手中滑落,但她两条长长的臂弯却紧紧地勾住嘉庆的脖颈,水蛇似的腰身缠得嘉庆帝的身子有些不稳。头摇得拨浪鼓似地说:“那倒也罢了,只是要到了皇上的万寿节,奴婢不能为你送个皇子了。”

        一句话说得嘉庆帝心旌摇荡。他抱起如妃,几步走到靠西侧的卧榻之处……几十天的烦恼、愁闷随着如妃扭动不止的身躯和微微娇喘的呻吟一扫而光。

        那外面的悦耳的音响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鸾凤和鸣。好不酣畅淋漓。

        此时,什么荒村艳遇、梅香偷情尽抛九霄云外了。

        曲终人散之时,皇后与众嫔妃互道问候之后,便一个人坐在桌边,想想不由暗自垂泪。是啊,毕竟人老珠黄了。再多的脂粉也掩饰不住松驰的皮肤、下垂的眼睑。想到嘉庆帝及位之时,自己是如何伴其左右,为皇上排忧解难,出谋划策,也算是机关算尽了。那时的嘉庆帝虽说无比钟爱喜搭腊氏,但她体弱多病,不能服侍皇上,大多是由自己来服侍的。那时的嘉庆帝也是对自己厚爱有加、宠幸至极。无数个美妙的夜晚现在回忆起来如同昨日一般那么清晰、逼真。可惜自己生育不旺,没能为嘉庆帝多生几位子女。尽管如此,比起喜塔腊氏和现在的众多嫔妃来说,自己也是连育两位皇子,或许是因为这,这皇后的桂冠才戴到自己的头上。如今,风韵不再,风光难存啊。

        想到这,皇后悄悄地掏出手帕抹去眼角的泪滴,此时的神情与先前大相径庭,她本以为皇帝今夜肯定会与自己旧梦重温的,可最后竟在这偌大的长春仙馆里,还有一位妃子正沉睡在皇帝的卧榻之侧,又能如何呢?皇上毕竟是皇上吗!

        皇后抬起头,起身往后面的寝宫走去。突然身子一晃,感到有些目眩,忙扶住枣红木制的门框,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后面的几位宫女很快地跑上前搀扶着她。皇后感到,不能再想这些令人心烦的事了。皇上不是说我“布仁惠之芳风,诩升平之郅治,母仪尊于天下,王化基自宫中”,是的,就应该有个皇后的样子。想到这,皇后对一位宫女说:“翠红,你把我床上的云貂皮楼拿过去吧。”

        翠红答应一声,却迟迟不动,紧搀着皇后走到床沿,把皇后服侍好了,还站在那里,皇后又说一遍:“翠红,拿去吧,夜里甚凉,小心他们会冻着。”

        翠红这才慢腾腾地抱起皮楼走出去。

        皇后和衣倒在床上,眼睛却一直睁着,深恐皇上睡得不踏实。不一会,门帘哗啦一声响动,皇后头也不抬,说道:“翠红,你交给谁了?要交给皇上的贴身太监林升,他会在皇上入睡时送进去的。”

        翠红并不答话。皇后一惊,掀开被子坐起来,一抬头,看见嘉庆皇帝正站在床沿,怀里抱着那云貂皮搂满脸笑容地注视着她。“皇上,”皇后叫了一声,伸手抓住皇上的衣袖说道:“胳膊都凉了。快……”

        嘉庆帝低下头轻轻地抚弄皇后的发髻,深情地说:“不愧是‘母仪尊于天下’。”

        说着自顾抬脚上床,道:“今晚是皇后的寿辰,人生几何,朕能不来看你嘛。”

        皇后翻身侧拥着嘉庆帝道:“皇上,我叫翠红去,并非是有意提你个醒儿,也不想夺如妃之爱,都是皇上身边的人,哪个侍候皇上还不是一样。在我看来,只要皇上心情愉快就是奴婢的最大福份了。想这几年来,奴婢从未因此而自乱后宫的规矩,一切全凭皇上的意愿。”

        “朕知道你的心,别说了,”嘉庆帝抱了抱皇后。皇后却对门外喊:“翠红把外间的炭火拨得旺些。”

        嘉庆帝说:“不是太冷的,我们睡吧。”

        说着就要解皇后的衣襟,皇后推开他的手说道:“皇上,你也得注意身子骨,如果皇上真的有意,过几天吧,今夜,就不必了。”

        说着,扯了扯锦被,把头埋在嘉庆帝的怀中说道:“就这样,奴婢就知足了。”

        陈凤翔说得一点不错,刚到黎明时分,天果然变了,下起了毛毛细雨,不大一会就转成霏霏的小雪,而且夹着细细的冰雹,小沙粒似的,打得院外进进出出的行人的脸生疼。

        松筠披一件坎肩,站在窗前,静静地回想起昨夜的情景。心里暗恨道,好狡猾的狐狸,平日里不显山露水,果然其中有诈。陈凤翔也难怪不服,一手造成礼坝倒塌的直接责任人就是你百龄,幸亏皇上看事明了,似一碗水似的,要不然,在今后的共事中,说不定百龄会有那么一天,会因那么一件事,也凭空栽到我的头上。

        松筠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白雾似的水气从嘴里、鼻里喷出来。他搓了一下手,心道,天变得好快,是啊,要是在蒙古朔漠,恐怕此时已是雪花大如席了。这么冷的天,怕是赈济难民的事要平添了许多麻烦,这个托津嘴上一套,办得一套,说是从军机处抽调大批军用衣物,可此时连个鬼影也不见。初彭龄也是办事迟缓,现成的粮食,就近取来,竟迟迟不到,现在各督府衙门的办事效率也太差了。

        想到这,松筠踱到案边,提笔在手,俯在案上,两眼怔怔地望着早已摊好的宣纸,不知先告谁,是弹劾百龄呢,还是弹劾初彭龄呢?正犹豫不定,就听院内一阵喀嚓喀嚓的脚步声,刚抬起头,张千总已裹着一身细碎的冰粒闯了进来。

        “松大人,各处的粥场都安设好了,万大人也算明智,先动用一部分县衙的库存,这会儿怕是粥已烧好了。”

        张千总一踏进,就喜滋滋地说道。

        “初彭龄可有消息?”

        松筠阴沉着脸问道。“有了,初彭龄正赶往河梁县城,先来的押粮官说,过水清地时,前面行走的好几辆车都陷进泥里了。还有一桩,就是在途中时,一辆马车受到鞭炮的惊吓,拖着一车粮食狂奔,最终被村民截获,非要扣下一些不可。”

        张千总变得有些不安似地禀呈道。

        “后来呢?”

        松筠暗吃一惊,这可是皇上特批的赈灾粮啊,“后来怎样?”

        松筠急着问了一句。

        “终于被要回了,”张千总说,“那截粮的人都身一色皂衣,尽露头饰,也是二一样的颜色。似乎是些帮会,倒是押粮的解官掏出腰间的牌子,那班刁民才客气地放得了。”

        “噢,”松筠有些疑惑不解,便道,“要押粮官来见我!”

        张千总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松筠想起昨夜和陈凤翔的长谈,心里就明白了事情的全部过程,看着可怜兮兮的陈凤翔,心里涌起的一股恻隐的潮水。唉,无论如何,毕竟是自己在闽浙总督任上结识的陈凤翔,并是自己推荐给百龄的,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又怎能忍心呢?

        他迟疑了一下,对站在门口的亲兵说:“带陈凤翔!”

        工夫不大,陈凤翔来了。

        松筠拿眼一瞟,很明显,陈凤翔一夜都未合眼,衣服倒是换过,挺干净,只是太单薄,裹在里面的身子还有些发抖。松筠关切地问一句,“你没多的衣服了?”

        陈凤翔哽咽着答道:“自七月份戴枷在工地号众,哪里能脱开身,日后又押到京城,这不跟着大人又来服刑了吗?”

        松筠扶着陈凤翔的身体说,“挺一下就过去了,先穿我的吧。”

        陈凤翔感激地说:“多蒙松大人关怀,罪人没齿不忘。”

        “你都写了吗?”

        松筠问。“前后的经过都已说明,都写在纸上了,几个字样落在衙门里,恐怕此时已被刑部取回了。”

        陈凤翔有气无力地答道。

        松筠有些动情了,看到过去有红似白且肥嘟嘟的脸膛此时已是飘着几根银丝了,不觉一阵心疼,连忙说:“你也不要太伤感了。待不日回京,你就可以免去枷锁了。你也要看到,因为你的过失,造成的损失也太大了。”

        松筠顿了顿说道:“待会儿,我和你一起去看看那些赈灾的情景,想来你的感触会更深。”

        松筠说这话时,非常体己,非常和善,根本不像对待一个廷的命犯,陈凤翔只觉得一暖流涌上心头,毕竟是自己的老上级。这会儿,他想起来了,在浙江巡抚的任上,每次到松筠那儿都带去好几批紫砂茶具和特制的西湖龙井茶。他干咳了一声,说道:“罪臣只想把多余的蓄水泄掉,实在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正要继续说下去,松筠把手一挥,制止似地接着说道:“别的就不用多说了,皇上怎么裁决就怎么裁决,我这儿不是说理的地方。你也想想,开着那么大的水流,自己竟不在现场,这本身就多大的错,固然你有病体缠身,可并未见你的半个字儿。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

        一席话又把陈凤翔说个哑口无言。这时,他才明白自己的身分,白给你人情不要,还要讨个说法,没有的份儿。陈凤翔一阵悲凉。

        实际上,松筠对他的怜爱只是出于同僚,他不想让陈凤翔误会了自己,以为自己在替他辩解、开脱,这不是我松筠的看法。至多说来,陈凤翔此时不过是自己的一颗棋子,想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想做何用,就做何用。

        松筠见陈凤翔默不做声,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词句去安慰一下,他有点烦躁,“唉,陈凤翔,不是本钦差说你,实事就是这样啊,你看皇上临来时就有过交待,只严不宽。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能两相抵消,自古如此啊。三国演义中有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你也很熟悉。本钦差又有什么办法?”

        松筠拍了拍了陈凤翔,朝门外喊:“带陈凤翔下去用早点,顺便找件大棉袍给他披上。”

        说完退回案桌,提起笔在宣纸上埋头挥洒起来。

        几名差役拿着木枷锁早已等在门口,陈凤翔见状,站起来,朝松筠深深地一揖,把垂到前胸的长鞭子轻轻地托在手里,他仔细一瞅,见辫子里有无数根白发夹杂间,猛地感到一口浓痰涌到嗓子眼,禁不住地哇地一口吐了出来。再一看,不由得心惊肉跳,那浓痰里竟有星星点点的血丝,自感大去之期不远矣。

        陈凤翔的猛烈咳嗽也没能把松筠从奋笔疾书中拉出来,工夫不大,松筠用狼毫笔在砚盘地仔细地蘸了蘸,感到用墨不浓,随唤道:“研墨!”

        们外的一个年轻书吏赶快进站在一边双手紧捏砚块一圈又一圈地磨起来。

        赈灾粥场设在河梁县城的四门。现成的废弃的基石表明,这里已不是第一次开设粥场了。按照在城墙倒塌下来的砖瓦上,依稀可辨出,这粥场就是明代的旧址。原来这里的仓库、堆房、差官的办事房以及巨大的锅灶都早已倾塌,可就是在原先的基石上,经过数个时辰的修整,搭建,也算是有些眉目,可以暂时应付那些嗷嗷待哺的饥饿的嘴巴了。

        从礼坝下河一带流人县城的难民愈来愈多,尤其是东门和西门附近的通街小巷到处可见面黄饥瘦、衣衫槛楼、扶老携幼的人流。他们似乎习惯了这种方式,不约而同地聚集在粥场附近。一双双饿眼昏花的神情,一副副淡然冷漠的表情,在他们的附近的窝棚里不时传出几声悲鸣,甚而能见到有几家窝棚的外面竖起了条条白幡,不用说,那肯定是又有一位亲人从他们身边离去了。

        透过轿帘,松筠默默地察看这一切,心头又沉重了许多,他注意到,那些灾民们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到来而脸呈欣喜之色。前面的锣声开道也没能使灾民们停止脚步,尽管那挪动的每一步都很迟缓、呆滞。

        一身便装的松筠下了轿,站立离粥场不远的高处,静观这一切,他想,一定要把这里的情况向嘉庆帝写个报告。远处的张千总正在指挥难民们有秩序地靠近盛满稀饭的大锅,然后离开,不得靠得很近,以免躁动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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