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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火

        

        唐炳业上了火。大便干燥、小便赤黄、眼角上长满了黄绿色的眵目糊、烂嘴角、舌苔厚腻、舌头上起泡、牙根儿疼、腮帮子肿起一个大包、一张嘴就能嗅到一个消化不良的恶臭……

        他吃了不少牛黄解毒丸、牛黄上清丸、牛黄清肺丸……吃泻药,吃巴豆,最后干脆吃了半斤牛黄,结果火还是变本加厉地上。

        后来他怀疑,现如今的牛黄是不是真正的牛黄,如果连牛黄都是假冒的,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是真的。

        后来香荷说,现在的牛黄是人造牛黄。人造的不是假的是什么,他又觉得香荷就是香荷,一点也不开化,更谈不上进化。

        唐炳业有些年月没上火了,最近却上得很来劲儿。

        但是昨天晚上他睡得不错,所以他决定今天到协会去了解一下,有关理事会议的准备情况。

        按照“猛犸研究协会”章程,每五年召开一次代表大会,今年应该召开的是第八十次代表大会。

        但是,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就召开代表大会,无疑是拿“猛犸研究协会”的大好前途冒险。

        唐炳业听说,协会里有不少人对猛犸研究失去了兴趣,认为这样研究下去,再也闯不出什么新路。协会月刊上发表的论文,不过是些绕脖子、没内容、干瘪无味的抄文,从创刊那期开始到现在,一本也没卖出去。为了堆放这些卖不出去的刊物,每年扩建仓库若干,但还因为在仓库里堆放过久、过挤,造成了火灾,大火烧了几天几夜才被扑灭。

        火灾给会员们造成的经济以及心理上的损失还未消解,耗子又在废墟里做了窝。那里的耗子像猫一样大,它们叫起来,也像猫一样“喵喵”的,而不是“叽叽”的。看卦的就说是邪象。

        而且那些耗子繁殖极快,一时间城里的耗子就成了灾。到处都可以看到这种又大又肥的耗子,它们旁若无人地在电影院、饭店、办公楼、车间、住宅、商店、会场……蹿来蹿去,不论是耗子药,还是耗子夹子,全不是它们的对手。据说有只耗子还对着耗子药嘻嘻地笑,所以有人建议,“猛犸研究协会”还不如改为“耗子研究协会”,不但会有较高的经济效益、政治效益,而且还会造福本市市民。从科学观点来看,也比研究虚无缥缈的猛犸,更接近社会现实。

        这些想法,虽然还在私下流传,但已引起唐炳业的警觉。大好的猛犸研究事业,决不能断送在让几只耗子吓破胆的会员手中。一个与一种古老学科有关的科学研究协会,突然不研究科学而研究起耗子,而他这个“猛犸研究协会”的书记,也就变成“耗子研究协会”的书记,岂不成了天下奇闻。

        所以,无论如何,应该在代表大会召开之前,先把理事会开了。在理事会没有统一思想之前,是万万不能召开代表大会的。

        去“猛犸研究协会”办公室,必须穿过布满猛犸骨骼化石的陈列厅。那些化石,在陈列厅巨幅玻璃的反射下,发出一种黏腻的、令唐炳业想要呕吐的光色。其实唐炳业打心眼儿里讨厌猛犸,谁能证明世界上有过猛犸这种东西?谁能证明,这些骨骼的化石就是猛犸的化石?以及它们为什么偏偏叫了猛犸而没有叫犸猛?或者叫什么乌鸦、青蛙,甚至叫耗子?

        可唐炳业偏偏研究了猛犸,他之所以研究猛犸,正因为猛犸这种东西已经绝种。凡是绝种的东西,就比没有绝种的东西好对付。而且猛犸说大象不是大象,说不是大象又像是大象,这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便宜又是什么。凡是说这又不是这,说那又不是那,无法说准的东西,正是可以叫人大显身手的东西。

        比方,有的学者在描述猛犸时,说猛犸身上长有长毛。到底多长才叫长?一尺,还是一丈?都很难说。反正,不管你怎么说,猛犸是不会站出来亲自证明什么了。

        想到这里,唐炳业又转过头去,看了看至今还在鞠躬尽瘁、为人所用的猛犸,觉得自己关于猛犸的这些想法,真是相当精辟。即便他说不出猛犸的毛长毛短,也无愧于研究协会的书记职务了。

        穿过他总想避开,又总是无法避开的猛犸骨骼陈列厅,唐炳业来到了协会办公室。奇怪的是,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嘴上都套了一副硬塑料制的猛犸长牙,就像套着一副马嚼子似的。而且戴着这副长牙的人,自我感觉良好得像是女人们穿上了流行的黄裙子。

        他顿时想到,是不是他们已经知道,那副偷运出境,高价卖出的猛犸牙,上面正准备追查。

        那举报的人,是否就在这些戴着塑料猛犸牙的人群里?

        他觉得这些戴着塑料猛犸牙的人,是成心恶心他,这甚至是宣布背叛他的一个形式。

        而秘书长的眼色,更是颇有深意。

        这绝不是自己神经过敏,的确是因为世界形势发展很快,科学形势发展很快,特别是人的形势发展更快……今天他还是你的人,是“猛犸研究协会”的成员,明天很可能就不是你的人,不是“猛犸研究协会”的成员。不但不是“猛犸研究协会”的成员,很可能还是正在策划成立的“耗子研究协会”的成员,甚至是反“猛犸研究协会”,乃至反对你的成员。

        这正是不能轻率召开“猛犸研究协会”代表大会的原因之一。

        试想,如果到会的都是与“猛犸研究协会”貌合神离、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甚至还是打进“猛犸研究协会”的坐探,这个会能开好吗?能贯彻领导意图吗?

        现在的组织多如牛毛,诱惑力一个比一个大,每一个协会都以挤掉其他协会为宗旨。有一个协会,干脆就叫“指鹿为马究竟有什么错研究会协会”。据说会员已达七亿,差不多是现有人口的八十分之一。前几天,这个协会开年会,在马路上又是奏铜管乐,又是散发图文并茂的宣传品,比发彩票还折腾得欢。

        所以,唐炳业也很担心猛犸研究后继无人的问题。

        直到秘书长卸下嘴上的塑料长牙,使自己的牙齿和唐炳业的牙齿一致起来,并像过去一样,忠诚地向他请示汇报说,他搞了这副引人注目的猛犸牙作为协会的标志,主要是想对外扩大协会的影响。就像亚运会,也弄了个熊猫做的标志,唐炳业这才渐渐安下心来。

        这时,唐炳业的老搭档,协会主席武建新来了。而他本来说今天有事,不能来的。

        唐炳业看到知心人都已到齐,就张罗着开会。唐炳业喜欢开会,只有在开会的时候,他才感到生命的充实,才能发现一个与平时完全不同的自我:那样的辉煌,那样的足智多谋,那样的如鱼得水,那样的绝处逢生……那样的可以忘记不开会时的山穷水尽、委琐、空虚、寂寞、孤独、鬼祟,乃至恐惧。

        唐炳业常常感到恐惧。

        到底恐惧什么,他也说不清楚,总之,他老有一种要出事的感觉。到底要出什么事,他还是说不清楚,反正是要出事。

        所以开会之于唐炳业,就像吸大麻之于瘾君子,一吸解千愁:

        一吸就会产生与现实完全不同的幻觉;

        一吸就会变被动为主动,或变主动为被动;

        一吸就能把谬误变真理,或把真理谬误;

        …………

        跟买肉一样,你需要哪个部位,就买哪个部位。

        “好了好了,人到齐了,咱们是不是抓紧时间,开个核心会,把理事会前的一些准备工作研究一下。”唐炳业兴致极好地招呼着大家。

        所谓准备工作,一、就是下届理事会的名单,要结合清查工作重新调整一下,那些调皮捣蛋、心怀叵测,趁着耗子泛滥想要跳槽、另立山头成立什么“耗子研究协会”的理事,要趁机把他们搞下去。二、就是要准备一个报告。

        武建新看着秘书长殷勤备至地又是拿纸,又是拿笔,便招呼说:“不要做记录,不要做记录,用脑子记就够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在我们这个研究协会工作,一定要练就这身本领。”

        唐炳业一下就进入了角色。所谓核心会,不过是贴心会。能称作贴心人的,不过二三者,可是唐炳业拿出了主持万人大会的气魄:“有什么新情况吗?距理事会的会期不远了,这个期间,尤其要注意各方面的动向。”

        秘书长汇报说:“趁开会前的这些天,我们去看望了住在本市的理事和常务理事,特别是前一阶段,从实质工作上拉下来的理事,并征求了他们的意见……”

        唐炳业大可不必地挥了挥手:“慰问个,没处理他们就不错了……”

        秘书长也不着急,等唐炳业发完宏论,继续往下说:“……还给每人送去了十瓶太空宇宙食品。有的在家,有的不在家,也有在电话里说不在家的。在不在家是他们的事,反正我们都去了,每家留下一份慰问品……”

        武建新满意地说:“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会议上发个消息,为了猛犸事业的繁荣,我们团结了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也说明我们一视同仁、礼贤下士的作风,正像我们经常强调的那样,不论上面还是下面,都会知道我们做了多少工作。”

        他们是不是经常强调这一点,唐炳业记不得了,要是武建新这样说,恐怕就是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强调过。不过唐炳业也不挑明,仅是焉非焉地哼了一声。

        秘书长说:“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请示一下:理事会的开会地点,以及邀请上级领导到会指示这些事,都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怕到会人数太少……”

        “竖起招兵旗,总有吃粮人。给他们找个大宾馆,住得好一点,吃得好一点,通知上再写上,赠送贵重礼品,不怕他们不抢着来。”

        武建新说:“不行,上次开会就是这么干的,两天就花了几十万块钱。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东西也拿走了,还告了我们一状,说我们铺张浪费,用‘蓝党’那一套办法,拉拢腐蚀他们……现在和资产阶级都不分彼此了,没看见那些资产阶级来了都坐上座吗?他们却还想用这一套整治我们。”

        “不提资产阶级怎么行?咱们有时候还得用呢。不能老提,也不能不提,什么时候提,什么时候不提,以及怎么提,都有讲究,要看时机。不过这些人也很会利用我们的旗帜啊,所以我老是说,要改变一下我们这个协会的成分,打乱这些人在猛犸研究事业方面的一统天下。我们应该从基层直接吸收会员,择优录取。那些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多少年来苦于没有出头露面的机会。在猛犸研究这一科学领域,多年为那些所谓猛犸研究专家所掌握,不论在学报上发表论文、出版著作,还是出席国内外各种专业会议,或是接受国际、国内各种荣誉、奖励,全让他们包了。就连我那部《猛犸的妊娠反应》,一直让出版社压到现在,也没有出版嘛,更不要说那些在基层搞研究的人了。现在,只要我们给他们一点好处,他们就能忠心耿耿地为我们工作。同时再给他们许些愿,告诉他们,下一年的‘猛犸研究国际年会’将在世界名城摩尔哥德斯召开,我们准备派一个五十人的代表团参加,谁能去,谁不能去,全看他们在拥护猛犸研究还是拥护耗子研究这个大是大非问题上的立场和态度了。”

        武建新知道,唐炳业早就在为参加那个年会做准备了,听说他还找了不少有才华但还没有冒头的画家,给他画了不少画,算是他的作品。在下一年的“猛犸研究国际年会”上,唐炳业将以猛犸科学研究者和画家的面目出现。现在国际上正流行一个某方面的专家加上一个画家或芭蕾舞演员、作家的头衔,这样他很快就能蹿红。

        协会里就有这么一个人,比较了解外面的情况,他出国定居前,关在房子里琢磨了几个月,终于琢磨出一种用喷壶喷画的办法。到了国外,靠这喷壶喷的画,发了大财。要问这财发得有多大,谁也说不清,反正连着离了两次婚,连着给前妻、二妻半儿劈又半儿劈两次财产,也没把他劈穷。而且两个老婆都是洋老婆,洋老婆索要离婚赡养费比中国老婆多得多。到底多多少,谁也说不清,就比着飞机失事算吧,死个老外赔多少钱,死个中国人赔多少钱,一算就算出来了。

        外国人专门要他的画,特别是北欧那些有钱国家的人。后来他干脆不搞猛犸了,只管用喷壶喷画。外国的报纸、电台、电视台、杂志社采访他时,问他何时开始学画。他说,自五岁起就开始了,在绘画基本功方面,有过严格的训练云云。

        武建新估计,唐炳业也想弄个画家当当,可能是受了那个人的影响。

        唐炳业前几天在接受《古生物学报》记者采访时还说:“不一定没得过‘诺贝尔美术奖’的画家,就不是好画家、大画家嘛!比如说我,在业余时间就喜欢画画,由于我在绘画方面的成就,绘画部还准备给我开个人画展,还准备调我去做绘画部的部长嘛!可是为了猛犸事业的发展,我宁愿留在这个从各方面来说,开展工作还相当困难的地方。”

        武建新很快又听说,唐炳业借着和国外猛犸学术界交流的机会,特别是用提供机票、食宿、请对方免费来华旅游、学术交流的办法,在外国人那里找关系,提名他为“诺贝尔美术奖”的候选人。

        …………

        唐炳业还在不停地宣讲:“我们还要对他们讲清楚,猛犸研究事业,正处在一个改变旧面貌、淘汰旧世界、创造新纪元的关键时刻。他们应该肩负起这一历史重任,历史将会记住他们的超越……”唐炳业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流畅。他被自己的话深深地感动了,他的耳朵后边,一乍一乍地发冷又发热。他甚至感到,他那堵塞已久的泪腺里,似有什么东西一拱一拱地发胀,就像他睡在玉枝身旁,身上某个部位所常常感到的那样。

        想起玉枝,唐炳业就分了心,猛犸、理事会、立场、资产阶级什么的,立刻就被玉枝从脑子里挤走了。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思绪从玉枝身上拉回来。这一走神儿,他的才智显然损失大半,对于如何解决到会人少的问题,他也没有提出什么更具体的有效措施:“这样吧,这次的伙食,就搞个中等水平,纪念品嘛,事先不做宣传。”

        秘书长一听,就苦了脸:“那样一来,恐怕就更没人来了。”

        唐炳业不太满意地瞥了秘书长一眼,心想:这也不好办,那也不好办,要是都好办,还要你这个秘书长干什么!“这些具体问题由你负责,就不要在这里讨论了。”

        说着,唐炳业又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还有大会发言,一定不能给那些想搞‘耗子研究协会’的人发言机会,可以多组织一些对我们忠诚的同志发言。再强调一下照顾妇女、民族代表的比例,给老中青,以及地方代表的发言机会,这样,那些调皮捣蛋分子发言的机会,自然就会相应减少。”

        见唐炳业一副胜利在握的轻敌样子,武建新的话似乎就有些暗藏心机:“不见得吧,强调妇女的比例?不要忘了,常务理事里有几位女将,闹腾‘耗子研究协会’闹得最凶。搞猛犸研究的这一行,恰恰是阴盛阳衰,她们闹起来,也是很不好对付的。再说,还有小会发言呢。”

        提起小会发言,唐炳业也是深知其害的。前不久,自然科学研究总部,召集各部门的代表人物开个吹风会,范围极小。唐炳业本以为在这样的会议上,不会发生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没有很好地布置自己的人马。

        吹风完了,自然科学研究总部的一位领导人照例说了一句“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吗?没有就散会”时,突然就蹿出一匹黑马,噼里啪啦地就把“猛犸研究协会”存在的问题,揭了个底儿掉。其他问题倒没什么可怕,反正唐炳业上头有人,但有两项恐怕不好过关。一是说,有人倒卖了一副猛犸牙,此事一拖再拖,从未认真下力追查。不但不追查,甚至扣压上级有关部门关于发动群众、彻底追查的指示。二是“猛犸研究协会”有人不安心于猛犸研究事业,而是抓住这块地盘,伙同一部分资深阴谋家,无视最高领导,妄图凌驾于最高领导之上,试问居心何在等等,当时就让唐炳业的额头上布满气血两亏的皱纹。

        所以武建新一提这个问题,唐炳业立刻反弹出他的深仇大恨:“……至于小会上的牢骚,由简报组掌握,不合要求的部分,不要整理进去。要是有人对简报整理的不全面有意见,就推到整理简报的那些小青年头上去。但记录要全,有问题的发言要单独列档,以便将来调整工作时掌握。必要时,大会结束后,可以组织不点名的批判,反正要使会场正气上升,邪气下降……”

        武建新说:“我担心有些老头子不上理事会名单不行,否则外人看来,我们这个协会,就不像学术性的协会了。是不是上几个?反正那些老头子也不大愿意多事,问题是一定要想办法让现任的理事长自己提出因年事已高只任名誉理事长的要求才好。你说怎么样?要是决定这么办,事先就要做好准备工作,解决了理事长的问题,才能做到一元化领导。”

        唐炳业对武建新的这步棋很是赞赏,他再次感到,他这个老搭档、老战友是太精明了。这对猛犸研究事业的发展当然大有裨益,可从另一方面来说,和武建新共事,就不那么放松。

        接下来,是讨论调整理事名单的问题。唐炳业说:“……如何通过是个问题,但不能搞投票。因为现在的会员,普遍来说还不具备投票选举的素质,一搞投票,就很难控制局面了,特别是不能搞差额选举。‘蓝党’从前搞差额选举,就差出了不少问题,连他们的主席也给差下去了嘛!我们应该引以为戒……我们虽然搞的是猛犸研究,可是也不能脱离社会实际,走纯科学的道路。现在的情况,复杂啊……可是不通过一下也不行……”唐炳业觉得这个问题相当棘手。

        见唐炳业对投票持如此坚决否定的态度,秘书长不得不吞吞吐吐地提醒他:“按照会章,是应该进行选举的,要不就举手选举?”

        唐炳业瞻前顾后地想了又想:“不行,举手也不行。要知道,有时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唐炳业就“真理有时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问题,列举了不少实例,其中自然少不了列宁在第二共产国际的境遇,等等。

        看看时间不早,同时关于列宁在第二国际的情况,武建新也好、秘书长也好,至少和唐炳业一样熟悉。武建新及时打断了唐炳业的抒发:“干脆念名单,然后鼓掌通过,反正到时候总会有人鼓掌。当然,别一个个地念,一个个地鼓掌通过,而是一揽子念,一揽子鼓掌通过。要是怕掌声不够热烈,可以组织一部分工作人员,分散地坐在会场四周,让他们鼓得响一点,再放点摇滚乐,把气氛搞得热烈一些。到时候,谁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鼓了掌,多少人没鼓掌。”

        唐炳业说:“这个办法不错。”

        武建新想,不错的办法都是我想出来的,可是掌握实权的第一把交椅,却是你坐。一旦对外、对上说起猛犸研究事业的发展,也是在唐炳业同志的领导下如何如何……但是,为了猛犸事业的发展,当然也是为了那虽不是第一把交椅也是第二把交椅的发展,武建新撇开个人得失,继续为即将召开的理事会献计献策:“头一天,先给工作人员办个卡拉OK,打打气,酝酿酝酿情绪,培养培养临场气氛,训练训练实战经验,以保证我们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

        “摇滚乐可能有点自由化。还是民族特色,放点锣鼓点子吧。”唐炳业终于想出这个政治上比武建新高出一筹的点子,他心理上才算有了平衡,不然就总是武建新在力挽狂澜。

        反正在不搞投票也不搞举手的大方向上,他们已经取得一致意见,武建新觉得没有必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再和唐炳业争来争去:“那也行,不过开理事会之前,不要说得那么具体,说得越含糊越好。就说名单提请大会表决,只说表决,别的什么都不要说。到开会的时候,来个突然袭击,再说赞成的鼓掌……免得哪些调皮捣蛋分子事先知道,又出鬼点子。”

        在唐炳业和武建新讨论这档子事的过程中,秘书长长吁短叹、抓耳挠腮、红头涨脸、欲言又止的异常表现,终于被唐炳业发现:“难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我……”秘书长明明想一吐为快,却又显出畏畏缩缩的样子。其实他很想痛痛快快说出他的主意,好让他们大吃一惊,反过来求他,一解多年只是他给他们磕头作揖、卑躬屈膝之恨。但他又盘算,对他这份相当厚重的忠诚,他们到底能给自己多少好处?也许把它献给“蓝党”,或是那些想搞“耗子研究协会”的人,收获更大?

        唐炳业有些不耐烦:让他讲,他又拿乔了!便粗声粗气地催促道:“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的嘛!”听上去却是:“不说拉倒!”

        唐炳业的粗声粗气,有一种让秘书长这种人矬下去的气势,秘书长赶紧丢下肚子里的盘算,轻而易举地就把他那份厚重的忠诚,一门心思地投放到唐炳业和武建新的脚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为了表示这份忠诚的厚重,秘书长又神秘,又卖弄地停了一停,以为这会引起唐炳业和武建新更多的注意,结果他们谁也没表示出更多的兴趣。秘书长只好自己给自己助兴,讪讪地笑着往下说:“我觉得念名单啦、鼓掌啦、组织工作人员坐在会场四周啦、卡拉OK啦、摇滚乐啦、锣鼓点子啦……都可以省略,我的一个表侄最近刚从海外回来探亲,他在海外研究的是一种和电脑有关,可又不是电脑,而是一种叫做‘后电脑’的学科……”

        见唐炳业和武建新听了“后电脑”这个词儿后,一愣再愣的模样,秘书长做了一个触类旁通的解释,“文学上不是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之分吗?这个‘后电脑’和电脑的关系,就类似‘后现代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关系,简单地说,凡是电脑做过的东西,‘后电脑’全可以反其道而用之。比如有家电话局,就是因为采用了我表侄的‘后电脑’技术,不但扭亏为盈,而且还大发其财。其中最简单的一个办法就是,把用户每个月的月租费由少算多,而且还能列出每次通话的时间、从哪儿打向哪儿等等。那些通话还都是用户常用的、熟悉的电话号码,即使用户想怀疑都没法儿怀疑。不但不怀疑,还相信自己果然打过这些电话,不但确信打过,而且还能想起这些电话的通话内容。有一家用户,大门一锁,全家出国一年,回国之后,电话局给他们送去四万多块钱的账单,他们也照交不误,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们一年没有使用电话,哪儿来的电话费’的疑问。所以,既然举手不便,投票也不便,而会章上又规定理事、理事长必须经选举产生。那么,采用我表侄的‘后电脑’技术,就能三全其美。我们可以用投票,甚至举手这种符合‘猛犸研究协会’会章的办法进行选举,但是用电脑来统计选举结果,在电脑后面,安上我表侄的‘后电脑’设备,这样统计出来的结果,既发扬了民主,又完全符合咱们的要求,代表们还说不出什么。谁能怀疑电脑呢?谁要是怀疑电脑的计算,简直就是无知、土老帽儿、没文化、愚昧,不配叫知识分子……您二位想,咱们研究协会里的人,谁能受得了不配叫知识分子这一说?他们就是不服,也不能往外说。”

        唐炳业首先发出惊讶的疑问:“竟然还有这样的学科?世界岂不乱了套!”

        武建新也说:“我经过的事多了,还没见过黑到这种地步的学科。”

        秘书长说:“您这就错了,这怎么叫乱套?只要这种科学掌握在像您这样的老同志手里,而不是掌握在想搞‘耗子研究协会’的人或‘蓝党’那些人的手里,就只能造福人类,而不是像您所忧虑的天下大乱。您看,电话局采用这个技术已经一年多了,天下大乱了吗?您听说过哪家用户,为了电话局多收了他们的钱,而示威、游行、抗议、结社、罢工了吗?没有!是不是?这一学科,是理论上的大突破。过去说,‘客观规律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现在是,叫它怎么转移,它就怎么转移。原来的命题,现在完全可以推翻,改为‘客观规律完全可以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秘书长又转向武建新:“您忘记古圣格言是怎么说的?技术是没有阶级性的,就看它为哪个阶级服务了。就算您说得对,这办法太黑,可它是‘阳黑’而不是‘阴黑’,对不对?不论干什么,只要一‘阳’,您还能说出什么来?”

        唐炳业和武建新面面相觑,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平时唯唯诺诺、点头哈腰、跟屁虫似的秘书长,能振振有词地说出这样莫测高深的理论。对博大精深的古圣格言,又如此地融会贯通,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他们立刻感到自己的狭隘,目光短浅,不善总结,不能上升到理论的高度,不能从实践到理论,再从理论到实践,不成熟,不到家……同时他们也感到了一种隐秘的危险,可是他们又觉得,这一切来得正是时候,真是天助我也!

        “你说的这事有把握吗?”唐炳业和武建新问。

        “包在我身上!”秘书长拿出宣誓般的忠诚,“这个学科,是我表侄独家所创,除他以外,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掌握,个中奥秘,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为了万无一失,我准备让我表侄先做几次模拟试验,请二位领导审查后,再做定夺。”

        见秘书长考虑得如此周到,唐炳业和武建新马上就想见识见识这可以令人如愿以偿的“后电脑”技术。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好好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了,我们会注意你的工作,不会忘记你对猛犸研究事业的贡献。”

        正说到这里,小秘书敲门。小秘书在门外说:“商会来电话,说台湾那个投资代表团请吃的时间快到了,请唐书记、书记夫人,武主席、主席夫人早点动身,宴会前还有些事需要商议一下。”

        唐炳业看了看表,果然时间不早。他满意地说:“今天就先研究到这里吧,大家想想还有什么问题,咱们回头再研究。”说完,就拉着武建新回家接夫人去了。

        秘书长这才顾上擦擦汗,一条手绢很快就湿透了,他就把衬衣脱下来擦汗。他一面擦汗,一面深情地望着唐炳业已呈正方形、行走起来颇显艰难的身躯,他觉得唐炳业的生活,一定也有他的难言之处。

        光“猛犸研究协会”差不多每周就有一次或大或小的宴会,还不算唐炳业在其他协会、委员会、商会以及什么外贸公司、服务公司、汽车公司、食品公司、房产公司,专利局、专利研究所、专利事务所,四十年大事记、五十年大事记、各种年头的大事记,各种年鉴、手册、汇编……兼任的董事长、总经理、顾问、主任、会长……

        这些机构和这些机构所属的子机构,断不了地开幕、剪彩、招待会、宴会,有时一天多达好几场,唐炳业只好来来回回地赶场。在那个宴会上吃头菜,到另一个宴会上吃饭后甜点……别说那胃是肉做的,就是铁打的,也得磨出窟窿来。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秘书长同情地想。

        

        宴会设在著名的水晶饭店。

        餐厅四周和餐厅中间的圆柱上,镶满了镜子。餐厅里的人和物,在镜子里便纷叠得铺天盖地。唐炳业喝一口燕窝汤,就有成千上万个唐炳业喝了口燕窝汤。唐炳业一龇牙,就有成千上万个唐炳业在龇牙。于是,他有了被放大了的、无处不在的充实感,也有一种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监视的局促感。

        台湾来的投资代表团不断劝酒,谢了顶的团长话不多,后来唐炳业发现他吃得也不多,只是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并且说得一口四十年代的京片子:“唐先生,您请,请,甭客气,酒菜不好,您多包涵。”唐炳业就有一种旧社会的感觉。

        他也不知道刚才定下来的协议,是否确如商会会长所说,是“捡了个大便宜”。这句话怎么想都行,反正参与会谈的主要人物和他们的夫人,都收到了赤金镶有一圈钻石的手表一只,那些钻石很大,每一颗都有半克拉。

        台湾人,有钱哪。唐炳业有些感慨,也有些气馁,全是让那只镶钻石的金表闹的,明知收下掉份子,可又禁不住这样的诱惑。弄个镶钻石的金表不算很难,但也不是很容易,更何况这种东西还是多多益善。

        所以唐炳业觉得谢了顶的团长吃得不多,是为了瞧他们怎么吃。尽管有了镶钻石的金表,水晶饭店的饭菜,还是有—种酸里吧叽的敌意,在唐炳业的心里蹿来蹿去。

        他忽然觉得,像是在哪儿见过这位谢了顶的团长:两腮塌陷,面孔黝黑……想起来了,最近上映的一部反映解放战争某大战役的巨片中,有个被俘的国民党军长,长得就是这个模样。这一小小的发现,使唐炳业的精神大振,刚才那点气馁,也就被这阵快意淹没。他果断地抄起筷子,心里想:吃,吃他妈的吃。

        菜很丰盛,穿红着绿、婀娜多姿的女服务员,端着盘子在各个桌子间穿梭般地来来往往。似有似无、拧来拧去的音乐,就像为她们的莲步、为她们开衩很高的旗袍、为怀着各种动机在这里享受的人们,适时地添加某种推波助澜的激素。

        桌子要是再大出一圈就好了,香荷想。

        “您喝点什么?”

        “呃……”女服务员托着一托盘饮料,殷勤地想要为费萍斟点什么,她瞥了瞥托盘里的各种饮料,都是上等货,就说:“随便吧。”

        “喝‘可乐’。”香荷筷子一甩一甩地指挥着女服务员,给费萍斟一杯“可乐”。

        费萍并不喜欢“可乐”,既然已经给她斟上,凑合着喝喝倒也无妨,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还没等全桌人的饮料斟齐,香荷已经开吃。她端起一盘凉拌海蜇头,扒进她面前那只用来喝汤的小碗里。然后抄起筷子,吃面条那样把凉拌海蜇头扒拉进嘴里。刚把最后一嘴凉拌海蜇头塞进嘴里,又端起一盘盐水虾,横筷一扫,四分之一盘盐水虾又进了她的碗里。

        武建新看了看桌上那些投资代表团的夫人们,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对付着山珍海味,便觉得香荷的吃相实在不雅。其实他们常在一起吃饭,她也没像今天这样让人看不过去,便拿起酒杯对香荷说:“来,来,咱们俩干一杯。”

        香荷正在用牙齿撕咬虾皮:她的脖子往前奓着,倍加小心地提防油水滴洒到她那咖啡色的小西服上去,所以连头也没往武建新这边拧,只把拿着酒杯的胳膊,往他这边一横,差点把她左手那位太太的筷子打翻在地。香荷不是怠慢他,更不会为几十年前和他的那点旧情而尴尬,她实在是腾不出正在忙活的嘴。她的嘴被食物撑得太满,每当她的牙齿嚼动一下,她的两腮,就往外猛地一奓。

        武建新倒为她有些难堪地环顾一下四周,他看见香荷的影子,在镶满四周的镜子里,一层一层地铺叠过去,正面、侧面、背面,交叠在一起,似乎满世界都是香荷龇着牙撕咬虾皮的景象。

        可是他又不明白:她这种吃法,又能吃出什么滋味?她那是吃吗?还不如说是抢先把美味佳肴装进胃袋,等回家后,再从胃袋里倒出来,慢慢地品味。

        突然,武建新在饭店的镜子里,看见了如香荷那么多,或是说像任何人那么多的、铺天盖地的耗子。他一惊:怎么?“猛犸研究协会”的耗子,也跑到这里来了!

        那些耗子,在每张桌子上窜来窜去,伸出爪子,挠挠屁股,又挠挠胡须,一屁股就坐在桌子中央的大拼盘里,往东伸伸爪子,又往西伸伸爪子,好像劝大家不要客气,多吃一些……

        这可怎么得了,难道这些耗子真成精了?!

        武建新很着急,如果台湾投资代表团知道,这些耗子恰恰是从“猛犸研究协会”的火堆里生出来的怎么办?他们还愿意把协议变成合同吗?虽然他知道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有耗子,但也应该内外有别,特别是不能让人知道,这些大耗子,是从“猛犸研究协会”的火堆里生出来的。他尽力不动声色地扬扬手,做出挥打的样子,可是那些耗子,朝着他,又挤鼻子又弄眼,还说:“跟你逗着玩儿呢!好玩不好玩?好玩不好玩?”武建新被那些耗子逗得七窍生烟,使劲儿一挥手,“啪啦”一声响,他把投资代表团副团长的酒杯,打翻在地上了。

        奇怪的是,根本就没有耗子。

        难道是镜子的问题?饭店是外资企业,外国人设计装修的东西,怎么能有问题。也许是他的眼花,也许是梦魇,但他怎么可能在宴会上睡着了呢?

        那,为什么他看见了耗子?是否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耗子?……武建新为耗子在宴会上的出现而冥思苦想。

        投资代表团副团长说:“您醉了吧?我这里有从日本带来的解酒丝素饮料,您是不是喝一点?”

        显然投资代表团副团长没有看见那些耗子,否则他就不会以为他是因为喝醉,而打翻他的酒杯了。

        又上菜了。香荷鼻子上架着的那副眼镜,就像举着的望远镜,一时不可懈怠地跟踪着新上桌的菜肴。

        嫁了唐炳业,她还能缺吃的吗?

        武建新就想,幸亏当年没和香荷结婚。香荷差一点成了他的老婆,可他那时的“级别”,还不够娶老婆的资格,所以香荷就嫁给了唐炳业,否则今天就是他带着香荷来赴宴,而不是带着费萍来赴宴了。

        叫结就结,不叫结就不结。就像那些不断更改的计划或是命令,纯属情况正常。武建新也看不出,和香荷结婚或是和费萍结婚,有什么原则性的区别。他觉得,女人嘛,蒙上脑袋,下面都是一样的。就像平日里常吃的那道“扣肉”,下面垫的是霉干菜。要是垫的小油菜,或是油豆腐、千张,那盖在上面的,难道就不是肉了?

        两个真正的男人,是不会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翻脸、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只有那些吃饱了饭又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或是地痞流氓,还有什么骑士(其实也就是外国的二流子),才会为女人打得死去活来。

        让不让娶老婆问题不大,问题是那个“级别”的作用,如今更加发扬光大,不但影响他们的今生今世,还影响死后的一些事情,诸如丧葬的规模、悼词调子的高低、骨灰盒子放在什么地方、遗孀的待遇等等,让人万万小视不得……

        想必香荷也没看见那些耗子,否则她不会吃得这样所向披靡,这样无所忌惮,这样全心全意。

        比之香荷,比之在这里吃请的“猛犸研究协会”衮衮诸公,他不是为有没有耗子而过于忧虑了?

        那些人到底是真关心,还是假关心“猛犸研究协会”的前途;到底是真为,还是假为反对“耗子研究协会”而斗争……他越想越闷气,也许他真该喝些解酒的丝素饮料。

        唐炳业慢慢地呷着茅台。他还是喜欢茅台,不管电视上宣传这种酒或那种酒,得了什么国际金奖不金奖,他就认准了茅台。家里也有许多人进贡的洋酒,拿破仑XO什么的,一瓶就是六百多块兑换券,可喝起来总有一股药水味。那些酒,全让玉枝收了起来。香荷想不到这些,她想到的、把着的,净是那些盆盆罐罐:湖南腊肉、福建芦柑、四川豆瓣什么的,那些东西全加起来,也顶不上一瓶XO,即便香荷想的到,也不是玉枝的对手。想到这里,唐炳业看了看吃得旁若无人的香荷,心里涌起一些爱怜。吃吧,好好吃吧,他想。

        在家的时候,他不大和香荷搭话,为的是减少麻烦,只有带香荷出来参加参加活动,算是对香荷的一种补偿,反正正式的场合,也不能带玉枝出席。

        特别现在的活动,总是有吃有喝,而且档次越来越高。为了照顾大多数同志的饮食习惯,除西餐外,什么生猛海鲜、肥牛火锅、日本料理;兆龙饭店、王府饭店、香港美食城,包括桑拿浴、室内游泳以及美容有加的康乐宫……可以说,吃遍京城,吃遍中国。因为有些活动,一直会活动到哈尔滨、呼和浩特、乌鲁木齐、广州、上海那样的地方去,更不要说是出国考察、谈判……是真正的对内搞活,对外开放。唐炳业绝对是拥护改革的改革派!

        而且在这种场合,总能见到几个老战友,大家一起热闹热闹,要比在自己家里约见聚会省时、省力,又省钱。不论在谁家,是决计吃不出这样的全面、这样的广泛、这样的规模、这样的水平、这样的豪华、这样的辉煌、这样的壮观、这样的气魄的!

        上的菜是草菇炒鲜贝。

        香荷说:“快吃,快吃,草菇炒鲜贝。”说着,又端起盘子,又是一筷子横扫,接着就把盘子传给了费萍。

        尽管香荷的眼、手、嘴,甚至脑子都在忙活,可她没有忘记兼顾一下费萍。她们可以说是莫逆之交,几十年前,还在那个后来才光芒万丈、万人景仰的小县城时,她们就是小县城里那所唯一的医院的护士了。后来又都跟着自己的丈夫,辗转进了京城。几十年来,她们一起经历了各种各样的风云:经常需要彼此佐证她们偷过或是没有偷过一只鸡;说过或是没有说过,某位大人物吃多了也如凡人一样地放屁……

        这些佐证,比她们之间的友谊,或她们之间的仇恨,更紧密地把她们捆在了一起。

        不过费萍没有拿筷子横扫那盘草菇炒鲜贝,她只舀了一勺。舀的时候,还没忘记用眼睛向四周一扫。一扫之下,就瞥见对面那个年轻的女人,直勾勾地盯着她和香荷,主要是香荷。

        费萍就想,幸亏有这一瞥。

        这时,投资代表团团长的夫人,娇滴滴地说:“唐先生、唐太太,武先生、武太太,我敬你们一杯。”

        唐炳业好酒量,一仰脖子,见了杯底儿。抿了抿嘴说:“关系深,一口闷。”

        团长夫人乘胜追击:“那咱们今后就是同舟共济了。”

        唐炳业便忘了不论是自己的敌意,还是气馁、还是快意:“好说,好说。”

        武建新和唐炳业干脆利索。香荷却不怎么买账,她想,什么同舟共济不同舟共济,反正是来赚钱的,赚了我们的钱,吃你还不是活该。她爱看不看地看了看团长太太,莫名其妙地觉得她也不过是另一个玉枝,香荷恨所有的“玉枝”。

        投资代表团团长和团长太太的脸上,就有点不是颜色。当然不是愠色,而是收敛了许久,而终于觉得不必再收敛的轻蔑。

        费萍则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武建新只好出来力挽狂澜,他学着唐炳业的调子,说:“关系浅,舔一舔。”

        费萍一听,头一仰,把一杯酒全干了下去。

        樟茶鸭子上来后,尴尬的气氛,才算有了缓解。武建新反客为主地张罗着:“来,来,吃鸭子,吃鸭子。樟茶鸭子是这里的名菜。”他先给团长太太夹了一只鸭腿:“女士优先,女士优先,我这里借花献佛了。”

        团长太太似乎要让香荷更加不快,与唐炳业和武建新周旋得更是多姿多彩。说:“谢谢武先生的美意,那我就不客气了。可是呢,我真吃不下了,就请唐先生代劳吧。”说着,就把那鸭子腿夹进唐炳业的布菜碟里。唐炳业不知道吃好,还是不吃好,举着筷子,勉强做出潇洒的微笑。

        投资代表团团长放出一长串揣摩不透的哈、哈、哈,团长太太更是笑成一朵花,各位陪坐谨慎地嘿嘿着。

        只有香荷,勇敢地站起来,对准另一只鸭腿,狠狠地戳了过去。可是那盘樟茶鸭子摞在一桌菜肴的正中,距离消耗了香荷筷子头上的士气,她不得不踮起脚尖,才拧下另一只鸭子腿,而且拧得很没有气势,反而显得她不过是想吃另一只鸭子腿,除了想吃另一只鸭子腿,没有别的。

        此时,投资代表团团长和团长太太的兴趣,已转移到明天游览长城还是游览天坛的安排上去。他们正在考虑,乘唐炳业或武建新的专车,还是乘出租车。

        费萍的眼睛不由得又向四周一扫,坐在对面的那个女人,还在直勾勾地盯着香荷。好像她根本不是来这里吃喝,而是专门来盯她和香荷的。眼神里没有一丝友善,而是鄙夷、怜悯、讥讽的组合,虽然她现在盯的不是费萍,费萍却有了唇亡齿寒的戒备和敌意。

        她侧过头去与香荷耳语:“看见对面那个穿绿衣服的女人了吗?”

        “早看见了。”香荷一面用舌头打扫着口腔里的残羹剩饭,一面用眼睛巡视着桌面,以便干净彻底地结果这张桌子。

        只见她的舌头往左一拐,就从左边的嘴唇和牙床之间,挑出一块草菇,她把那块草菇嚼巴嚼巴,又咽了下去。只见她的舌头又往右一拐,又从右边的嘴唇和牙床之间,挑出一根霉干菜,她把那根霉干菜接着嚼巴嚼巴,也咽了下去,连费萍也不得不惊诧于香荷的舌头,何等之灵活,香荷的口腔,何等之空阔。

        “……好像是个记者。”

        “管她是干什么的。”香荷试看天下谁能敌地说。她把吃了一半的芦柑放下,又从水果盘里拿了一个。

        见她一人独占两份,费萍就以为先前那个是坏的:“哦,坏的?”

        “不,挺甜。”香荷吞完第二个芦柑,回过头来再接着吞那吞了一半的芦柑。

        费萍羡慕香荷,到了这把年纪,还有如此结实的一个胃,以及显然结实的其他。

        就像被香荷的“结实”武装了一下,费萍再也不去注意对面那穿绿衣的女人,也不再去注意投资代表团的任何一个成员。

        

        菊嫂只好撂下不干。

        费萍走时没有交代晚饭吃什么。就算她交代了,装粮食的柜子也锁着,而钥匙掌控在费萍手中,没有钥匙,拿不出米面,饭怎么做?

        她浑身酸懒,也有些咳嗽。前几天晚上,为了给住在前院的红梅传电话,急急忙忙地没穿外衣、没戴围巾就跑了出去,冻感冒了。

        再说,她心里也有些憋气,为了给他们家的人传电话冻感冒了,跟费萍要点儿感冒药也不给。

        武建新和费萍每天都吃很多的药,红的、绿的、蓝的、白的……各种颜色的药片,一吃一大把。

        费萍主张少吃鸡鸭鱼肉,说是吃多了容易得高血压、冠心病。他们确实很少吃鸡鸭鱼肉,他们吃营养药,药里什么全有了,还是进口的。

        费萍说:“不是我们不给你药吃,公费医疗是国家给我们的待遇,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但不能因为我们看病吃药不花钱,就把药给不应该享受公费医疗待遇的人吃,这是占社会主义的便宜。”

        菊嫂只好到药店去买,两丸子药就是八块多钱,八块多钱也没把她的感冒治好。潘嫂说:“八块多钱,怎么能治好感冒,要想治好感冒,怎么也得八十多块。”又给她出主意,让她拿着账单去找红梅报销,“既然他们不近人情,你还有什么拉不下脸的。”

        菊嫂觉得潘嫂说得有道理,果真拿着买药的发票找红梅报销:“你能不能给我报销这药钱,我可是为了给你传电话才冻感冒的。”

        红梅给武家当了几年儿媳,算得上是久经沙场,嘴一张,就把菊嫂杀得落花流水:“哟,这感冒还能秤出来、量出来,是给我传电话得的吗?谁知道是不是你星期天逛街冻的?”

        菊嫂称不出来,也量不出来,她只好退而求其次:“给我报销一半也行。”

        红梅说:“我的孩子病了,还没人给我报销一半医药费呢!”

        不说那孩子倒还罢了,一说那孩子,菊嫂就想起自己为那孩子操的心,一点不比红梅这个当妈的少。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没完没了地哭,特别是晚上,哭得更凶,弄得红梅没法睡觉。红梅气得啪啪啪直打他的小屁股,那么小的孩子,受得了吗?菊嫂就抱过来跟自己睡。那孩子也怪,跟了菊嫂,不再哭了……要说那孩子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一点也不为过。

        那时,菊嫂跟红梅计较过吗?她在这里的工作,是只管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收拾房间,带孩子不是她分内的活儿。这些人怎么这么没良心,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用着人朝前、用不着人朝后,这栋屋子里,上上下下还有好人吗?

        菊嫂让红梅逼得造了反:“你要这么说,以后我再也不给你的孩子洗衣服。”

        “家里每个月不是给你加了五块钱吗?”说到钱,特别是同外人说到钱的时候,红梅觉得她到底还是武家的人,枪口一致对外。

        菊嫂说:“那可不是给你孩子洗衣服的补贴,那是因为我要走,奶奶给加的。”

        菊嫂一下子戳到了红梅的要害。在这个家里,红梅该占多少便宜,费萍是有言在先的,红梅只好闭上了嘴。

        有时菊嫂觉得自己变得很恶,从前她可讲不出这种一点面子不给别人留,结果也就是一点面子也不给自己留的话。这种话,还是人说的吗?可她就这样红口白牙地说了出来,连磕巴都不打。

        想起刚进城做事的时候,自己那种尽心尽力的傻劲,真是难找。

        第一次明白不能那么瞎起劲是什么时候,又为了什么事?

        好像是来了一位客人,客人讲的是扬州家乡话,菊嫂心里就一热。客人一脸的汗,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提篮和网兜,里面装的是清一色的家乡土特产。那时还不兴走后门,行贿受贿,所以提篮、网兜里装的是一片真情实意。让菊嫂心里好过意不去,好像那片真情实意是送给她的,连忙沏茶倒水、让座、拿扇子。

        客人走后,费萍郑重其事地把她叫到客厅。说:“以后,不该你管的事,不要管。”见菊嫂还是憨头憨脑,一个劲儿地眨巴眼睛不开窍,只好把话说白:“如果我们不叫你给客人沏茶,你就不要沏。一沏上茶,坐下来就不走了。首长那么忙,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处理,一天到晚老接待客人,还干不干工作?再说,什么人都接待的话,哪儿接待得过来,这样的道理难道你还不懂,要我交代给你?”

        费萍不笑也不气,可那气派,就像王母娘娘降旨,让她心里直哆嗦。哆嗦归哆嗦,菊嫂终于还是明白费萍和她谈话的目的,还不在给谁沏茶还是不沏茶,而是向她交代政策。

        从那以后,菊嫂知道有些事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该用眼睛看着的,不能用嘴问;哪些事该用眼睛看,哪些事该用嘴问,是不能错位的。

        好比说,茶叶分三等,哪一档客人来了用哪一等茶叶,是留心看来的。

        好比说,哪一档客人备什么样的饭菜,就得问了。要是说“随便吧”,那就是赶上什么吃什么。要是说“简单一点”,备点花生米、松花蛋之类的小酒菜,再包顿饺子就行了。要是除了每天的菜金,再另加钱的话,那就是来了和首长一个级别的客人了……

        这些年,长见识啊。菊嫂从懵里懵懂的乡下人,长进成了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她不知道这是祸,还是福。

        要不是福,又怎么讲呢?

        从老家出来的时候,村里的人不要说京城是什么样,就连省城是什么样也不知道,听说她要上京城谋生,就像她要上天堂似的。哪儿像现在的乡下人,走南闯北、穿西装、唱卡拉OK、吃肯德基的家乡鸡而不吃自己家乡的鸡。

        “人家的马桶比饭碗还清爽,水一冲,屎尿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啊呀呀,太可惜了。”

        人们就白眼那可惜了这屎尿的人。

        “吃水不用挑,一拧铁管子,水就哗啦啦地流。”

        …………

        听着这些,菊嫂心里十分感谢那位衣锦还乡的表亲,他那时就在京城里给首长当警卫员。

        菊嫂回过几次老家,比起同龄的姐妹,她显得年轻多了。

        “吃得好吗?”她们问。

        “大米白面,一年四季,顿顿有炒菜呢。”

        “都干些什么活儿?”

        “没有多少活儿,就是做做饭,洗洗衣服,买菜有公务员,管家有秘书。”

        “坐过汽车吗?”

        “大小汽车都坐过了。”至于坐车去干什么,不过是上医院给武建新送菜、送衣物,至于武建新一家吃小灶,她不过跟着公务员一起吃白菜熬豆腐,是略去不表的。

        菊嫂不喜欢吹牛,菊嫂只是好面子罢了。

        乡亲们果然啧啧有声。

        “还回来吗?”

        “回来。”

        “真的?”

        “哪个骗你。”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对自己怀疑起来。再让她回到一年四季也不能直腰的土地上,她还能干吗?她下意识地扭了扭鞋里的脚,黑平绒的布鞋做得很合脚,白毛边的底子软软的。那残冬未尽,便得赤脚泡在冰茬儿的稻田里翻地的日子,已经远得不可追忆了。

        她的喉咙不知不觉也变细了。那整年见不到一点油星,只靠小萝卜干和萝卜缨子下饭的饭,还咽得下去吗?

        还有丈夫那样粗暴地按着她的膀子,以及嘴里那股又酸又臭的味道……现在她天天刷牙,还用牙膏。

        冬天,屋子里比外头还冷,被窝永远是潮乎乎的,好像从来没有晒干过。

        她给大儿子盖了房,还得给二儿子攒钱盖房。等给他们全盖了房,她的心思才了。若不是丈夫把钱输光,老二的房子也早盖成了。老了老了,倒添上好赌的毛病……

        这样想来,不管是祸是福,她还得在城里呆下去。

        歇着歇着,菊嫂就睡着了,一睡就睡到红梅他们回来的时候。

        见菊嫂还在沙发上歪着,红梅便说:“你倒挺会享福啊!”

        菊嫂就说:“你不是知道我感冒了吗?”

        一说感冒,红梅就不答茬儿了。一没话可说,二再看什么吃的都没有,更加吵吵肚子饿了。红梅的丈夫就从前院拿来饼干,“先吃些饼干吧。”他说。

        红梅一把抢过饼干盒,“哐当”一声就把饼干盒盖了起来,说:“不许吃!凭什么吃我自己的饼干,我的伙食费白交啦?我不,我偏要等饭吃!”

        既然红梅不吃,她丈夫也不敢再吃。

        省下了自己的饼干,并不等于红梅的气就省了下去,她积攒在肚子里的气,海了!

        “我坐月子的时候,你妈给我吃过什么?我给你们家养的还是头孙呢。菊嫂知道,连一只母鸡也没有给我吃过。鸡吃不成,我要个鸡蛋吃,你妈就让菊嫂煮一个。吃饭的时候,当着全饭桌的人,把鸡蛋往我的面前一放,还说‘红梅同志,请吃鸡蛋’,她以为是我想吃哪,我是为了孩子。结果怎么样?闹得我还没出满月,孩子就没奶吃了,还不是得给孩子订牛奶?省钱了吗?钱也没省下,孩子还净闹病,到现在身体都不行。”

        菊嫂心想:我才不给你证明你坐月子的时候吃没吃鸡呢!

        红梅学着费萍那一拧一拧的声音说:“‘红梅同志,请吃鸡蛋’,哼!”

        费萍和武建新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红梅尖着嗓子说:“您去吃请了,我们呢,可在这儿饿着肚子,等您回来开米面柜的锁。一个米面,又不是金子,有什么可锁的?”

        菊嫂想:说得对,说得好。

        费萍像没听见,照旧一脸的和气,一脸的狠抓思想政治工作。“怎么样,咱们就不吃了吧?”她对武建新说。

        武建新酒气熏熏好心情:“当然,当然。除非你再陪我喝两盅。”他一听红梅的尖嗓子,就知道情况不妙,凡是遇到这种老娘们儿闹事的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交给费萍全权处理。

        所以武建新就乱云飞渡仍从容地打开电视,他记得《广播电视节目报》上说,今天晚上播放电视连续剧《武林豪杰》,他最喜欢武打片,他觉得比那些婆婆妈妈、谈情说爱的片子好看多了,所以一到电视台播送这些节目的时候,武家就响彻各路英雄你死我活、鬼哭狼嚎的“啊——啊——”声。

        红梅最恨费萍那一脸的狠抓思想政治工作,除非生活在这个家里,否则人们永远无法知道,费萍的一脸狠抓思想政治工作后面,藏着什么。有时,红梅真想跳上去,一把撕下费萍那一脸的狠抓思想政治工作。可是认真一想,她和孩子、丈夫,似乎又都分享着费萍那一脸狠抓思想政治工作的成果,要是她真把费萍那一脸的狠抓思想政治工作撕了,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们没房子。如果折腾折腾,房子也会有的,但住在这里的种种方便,甚至是便宜,却没有了。他们一家三口,除每人每月上交十五块钱的伙食费外,其他一应开销全省下了。现在十五块钱能干什么?十包女人用的卫生纸巾都买不了。想来想去,还是接着看这张让她恨透了的脸合算。

        费萍接着吩咐菊嫂:“就做汤面条吧。”

        “拿什么炝锅呢?”

        “白菜心儿。起锅的时候再撒点香菜末儿,滴几滴香油。”费萍指导得相当具体。

        之后,费萍就从礼品口袋里,取出大会发放的礼品:“又是钟,咱们已经有十三个了,这些人真不会办事,就不能想出别的东西当礼品?”

        武建新说:“嗨,留着送人吧。”

        “送谁?该送的,人家自己怕也有十个八个了,不该送的,这样的礼物也过重了。”

        “那你就留着,总会有用的。”

        “只好这样了。”费萍收好大钟,就去开冰箱,看见菊嫂买的肉,拿起来掂量掂量,总觉得缺斤少两。就举着那块肉进了厨房,问菊嫂:“这是一斤肉吗?”

        菊嫂一听,就知道费萍的曼声曼气里,藏着硬邦邦的阴谋。“不够一斤?难道我生吃了不成?不信你去称称。”

        费萍说:“我不过问问,你怎么就不高兴了?”

        菊嫂说:“有您这么问的吗?”

        费萍用手指扒拉着那块肉,眼睛却斜睨着菊嫂的面色:“现在请个阿姨不但价钱大,脾气也大哟,真是请不起啦……”

        “那我走就是了。”菊嫂撂下正在煮的面条,说着就把袖套、围裙解了下来。

        “走?你要走也得先赔偿我们的钱。”费萍看着锅里的面条,随时提防面条潽锅。

        想不到菊嫂麻利地说:“行,咱们就算算账,该我赔你的钱,我一个不欠;你们欠我的,一个也不能少。别的先不说,就说我在你们家呆了这么多年,我休息过几天?你把占我休息日的钱,先算给我再说。”

        菊嫂要是较了真儿,问题就复杂了。

        其一,若是算账,自然是她欠菊嫂。特别菊嫂刚从乡下来的时候,给她一点白米白面吃,就上天堂了,哪有两周休息一天之说?菊嫂在这里呆了总有二十多年吧,真算起来,可就多了去了。当然她可以不理这个茬儿,问题是菊嫂会就此大闹一场,闹得人人皆知,现在很有一些好事的记者、好事的报纸、好事的机关,专门干这种猫不抓耗子、狗抓耗子的事。其实她自己不就是在那样一个单位,干着这样一份猫不抓耗子、狗抓耗子的事吗?她对这一套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其二,保姆难找。尤其是像菊嫂这样又会做,又知道精打细算,经验丰富,年龄也相当的保姆。再一说,菊嫂的经验哪儿来的?还不是在他们家练出来的,如今练出了师,这一走,不是让他人坐享其成吗?他们凭什么替别人给保姆掏学费?

        现在的保姆素质太差,好吃懒做、顺手牵羊,还没入住先问主人家有没有电视机、录像机、冰箱、洗衣机等等,听说只有黑白、没有彩色电视机,还不愿意干呢!逮着别人的钱财,不解气地可劲儿造,更还有那来个连锅端地打卷逃……

        这样一想,费萍是不会让问题变得复杂起来的,变得复杂对谁有利?若是对自己不利,为什么要让它复杂起来呢?可她怎么也不能相信,保姆是不偷,或不从菜金里扣主人家的钱的,和菊嫂的矛盾,大部分由此而生。要说她如今的生活里还有什么苦恼,甚至痛苦的话,也就是它了。这不,她还得反过来做菊嫂的思想工作。

        “你看,我们不是早讲好了,大家有什么意见,放到桌面上来说,开诚布公,说完就完,别往心里去,这才是人和人之间的正常关系,不要一来就撂筢子嘛!”

        费萍说得跟真的似的,菊嫂每每就让费萍这样说得又信又不信。

        要说信的时候,信了还不算,还觉得果真是自己出了错。

        要说不信的时候,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让费萍蒙了,可又不知让她蒙在了什么地方。总而言之,当干部的就是有水平。

        汤面做好了自然是先尽红梅两口子吃,等到菊嫂吃的时候,真是只剩下汤了,好在她在这方面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早给自己留下一碗。

        可就连这汤也喝不安生,还没喝两口,武建新就叫道:“菊嫂,给我泡杯茶哟!泡杯好绿茶。”

        菊嫂假装没听见,闷着头只管喝汤。

        武建新没听到应声,就走进厨房。“菊嫂——哟,你在吃饭?多吃一些,吃饱吃好,不要客气哟!给我泡杯绿茶送到客厅来。”

        菊嫂只得放下筷子给武建新泡茶,刚把茶送到客厅,红梅又来了,说:“你赶紧把我那件呢子大衣烫好,明天我得上飞机场接外宾。”菊嫂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点多了。

        没有面条的汤面条,早已凉了又凉。武建新要她“吃饱吃好”,菊嫂想,怎么吃饱吃好,你倒说说看。

        红梅的大衣还没烫完,费萍又吩咐说:“菊嫂,明天上午好好把客厅打扫一下,打扫完客厅,就好好学习吧。”

        按照费萍的规定,星期二才是她政治学习的时间,可明天是星期五啊!

        所谓政治学习,基本是费萍给她念一篇报纸上的社论,因为菊嫂不识字。

        有时候没有社论,有时候社论一篇连着一篇,逢到一篇连着一篇的时候,菊嫂就知道要有事了,有人就要成为这样那样的“对象”了。

        逢到没有社论的时候,费萍就给她念《革命选集》。几十年听下来,菊嫂已会背诵不少篇章,在费萍的倡议下,一个叫做“读革命书,做革命人”的委员会,举办了“读革命书,做革命人”大奖赛,费萍携菊嫂参赛,结果菊嫂获得了一等奖,费萍获得了培养革命新人奖。当场,费萍就把奖给她的那套精装的《革命选集续集》送给了菊嫂。于是,评奖委员会又立马决定为费萍增设一项新奖,即“无私奉献奖”。

        菊嫂说:“这个奖您自己拿着吧,可别再给我了。要不,评奖委员会又得想个什么奖给您,这么给来给去的,什么时候才能完,现在可是五点了,咱们赶快回去吧,我该做晚饭了。”

        费萍说:“这种场合有你说话的份儿吗?别以为给了你一个什么奖,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你当你那个奖,真是给你的哪。”费萍的声音不大,就像拿着攮子往肉里攮,动静不大,只是扑哧扑哧地响。

        评奖委员会主席,不失时机地发表了演说:“……我们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我们没想到这一点是我们的失职。”说到这里,他沉痛地向费萍点了一点很瘦的脑袋,然后继续往下讲:“像菊嫂这样一个目不识丁的人,达到可以背诵多篇革命文章的水平,没有革命老同志费萍的谆谆教导、帮助,是不可能做到的。上升到理论高度来说,这个现象是否可以叫做‘费萍现象’?我建议理论工作者们,应该好好探讨一下,同时,我们评奖委员会将向有关部门为费萍同志请功,表彰她在国内外政治风云变幻的复杂形势下,坚持革命政治思想工作,有力地击退、粉碎了国内外阶级敌人,企图在中国搞和平演变的梦想……”

        费萍想:这王八蛋,现在才开窍。

        散会的时候,她对评奖委员会主席说:“老武一直在念叨你,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家坐坐?”

        评奖委员会主席歪着他很瘦的脑袋,用很湿、很黏的眼睛,感恩戴德地看着费萍,还用他干瘪的胸膛,挡着会场过道上拥挤的人群,喊出响亮的声音:“同志们,让费萍同志先走!让费萍同志先走!”

        费萍就想起当年的一部苏联电影,里面有个镜头,和眼下的情景差不多:在一次会议结束的时候,一个反革命分子,为暗杀列宁,故意挡在列宁和警卫、革命群众之间,他也是这样喊道:“让列宁同志先走!让列宁同志先走!”结果列宁失去保卫,遭了敌人的暗算。

        评奖活动结束后,评奖委员会主席等了又等,费萍却不再提“到我们家来坐坐”的事。

        菊嫂想,可能费萍记错了时间,就提醒她:“明天是星期五,我的政治学习时间,不是星期二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调换一下时间。因为电视台明天来采访我……你明天学了,下周二就免了。”

        菊嫂一听拍电视,就想到电影明星什么的,菊嫂什么都不崇拜,就崇拜电影明星,她兴奋地、无限崇拜地对着费萍发出一连串地“哎哟,哎哟……”“哎哟”是菊嫂对某件事物的最高赞美,除了“哎哟”,什么词儿也不如这个“哎哟”顶劲儿。

        见菊嫂这副模样,费萍就知道她想歪了,她一定是把明天的事和拍电视剧混为一谈了。费萍更加确定,小农经济只能产生这样的无可救药。

        “你想到哪儿去了,这是因为我给儿童福利基金会捐献了六百块钱,新闻界准备好好报道一下,现在有不少人只想发财,完全不关心公众事业,不讲无私奉献。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不做一些正确的引导,不树一些样板行吗?”

        不仅新闻界要大张旗鼓地报道,有人透露,因为这笔捐款,费萍已被“出群拔萃人物委员会”“女界豪杰委员会”“准政府官员委员会”吸收为委员了。

        

        整栋房子一点声息也听不到。潘嫂想,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该出门的出门了,现在做午饭还早,收拾房间最好,大家的铺盖早该晒晒了。

        她的心情很好。老金打来电话,让她今晚过去——可她还得找个理由请假。

        老金的胳膊很短,力气可是很大,每每箍着她的腰的时候,恨不得把她从腰那儿横着截断。她的腰不算细,细腰早就留在了青春年少。可她也绝不臃肿,由于一天到晚地操劳,反倒有些韧韧的。

        很久以前,半夜三更的,唐炳业叫她过去帮他补渔网,她没有答茬儿。经年累月地在唐家呆了下来,又很少回老家和丈夫团聚,到了后来,她又有点盼着唐炳业叫她去帮着补渔网,可他再没有招呼过她。

        过了几年,玉枝生孩子的时候,又请了一个小保姆,说是看孩子的,可却和唐炳业夫妻似的同进同出,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小保姆的男人来了,唐炳业给他们又是买缝纫机,又是买自行车,还给了他们八百块钱,他们这才走人。那时候的八百块钱,就和现在的八千块钱差不多。一想起那八百块钱,潘嫂心里就怅怅的。没听香荷说过什么,潘嫂心里倒酸溜溜的。

        武家和唐家断不了来回走动,走动多了,潘嫂就认识了那边的菊嫂和司机老金。老金的老婆在郊区,武家的事又忙,大部分时间老金不能回家和老婆团聚。

        和老金认识多年,谁也没有动过多余的念头,元旦的时候,两家主人突然有了要紧事,年节的戏票就落在了他们手里。她坐在菊嫂和老金当间儿,从老金嘴里哈出来的带着大葱味儿的热气烘着她的后脖颈,她浑身就酥软了。

        从那以后,老金就不再觉得,不能回郊区和老婆团聚有什么大不了的了。

        可是潘嫂无论如何也不肯从箍腰的水平上再进一步,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她就是提高不了。也许她觉得那种事,无论如何得和自己男人干才行。所以她既盼着和老金的相会,又害怕和老金的相会。

        潘嫂挨着房间打扫,轮到打扫唐炳业的房间时,一开房门,她就愣住了。唐炳业的大床上,赤条条地搂着两个人,不是别个,就是唐炳业和玉枝。

        潘嫂急忙退了出来。不知是吓得还是急得,尿了一裤子。后来她想,关自己什么事,人家都没尿一裤子,我为什么要尿一裤子。

        尿完一裤子,她才想:啊呀呀!赤条条还不说,连门都不锁。

        连门都不锁!

        怪不得玉枝老是向她,或向秘书打听唐炳业的行踪:

        “爷爷上哪儿去了?”

        “开会去了。”

        “上哪儿开会去了?”

        “和平宾馆。”

        “哪个房间?”

        或者:“这些蜜饯是爷爷从东安市场买来的吗?”

        有时唐炳业也问:“玉枝用汽车了,上哪儿去了?”等等。

        一般说来,唐炳业不满意潘嫂的回答,可是当着香荷,又不好再追问下去。

        老公公扒儿媳妇的灰,扒就扒了,还吃哪门子醋!跟真的似的。

        怪不得玉枝再也不提改嫁的事了。

        玉枝的丈夫死后,唐炳业和香荷有一阵曾想把玉枝嫁给二儿子。一个门里的人,连户口都不用迁,孙子照旧姓唐。听说老二也有这个意思,他和玉枝还一起去看过电影,可是老二突然就搬了出去,从此再没有回来过,玉枝改嫁的事,也就撂下了。

        只听香荷说过:“还改什么嫁,反正都是和姓唐的睡。”

        怪不得原先老老实实的玉枝,丈夫死后憔悴、干瘪不久,就鲜亮起来。奶子也鼓了,面庞也红润了,连屁股都大了起来,眉眼之间,还添了一股媚气。那两条硬邦邦的、老也舍不得剪的辫子也剪了,还烫了一个“爆炸式”。一回到家,立马换上开衩很高的旗袍,旗袍挺瘦,料子又软,紧紧地包在屁股上,一走一扭,一走一扭。唐炳业手里拿本书,两只眼睛从书边上扒出来,溜来溜去地盯着那个扭来扭去的屁股。

        玉枝以前是老大机关里的打字员,家里开着一间小小的杂货铺。刚嫁过来的时候,谁都怕,连潘嫂都怕,两条硬邦邦的辫子,紧紧地贴在耳朵后面,像个受惊的兔子。

        很少在哪张椅子上或沙发上坐一会儿,见了地毯绕着走,不敢往上踩。

        在饭桌上不吃,下了饭桌到厨房啃锅巴,或是水萝卜什么的。还拧着身子说:“我爱吃锅巴。”

        有些菜,她确实不爱吃,好比海螺、鳝鱼、甲鱼什么的,她说:“腥气,从来没吃过。”后来也就吃了,现在更是点着吃。不但点着吃,还知道什么部位最好,比方吃甲鱼只吃裙边。

        潘嫂知道,不管什么原因,反正她在餐桌上吃不饱,只要她到厨房来,潘嫂总会给她弄些吃的。

        那时,玉枝很有些讨好潘嫂。

        …………

        吃午饭的时候,潘嫂才见到唐炳业和玉枝。她还是不敢看他们,就好像自己被人捉了奸。那两个却像没事人似的,照旧说说笑笑,唐炳业还问潘嫂:“今天的报纸来了没有?”

        潘嫂找来了报纸,唐炳业边吃午饭,边看新闻。他抖搂着报纸说:“现在的报纸,真是没什么可看的了,你就是批判别人,也得拿出点真货嘛!你看这篇文章,完全是从多年前的社论上抄来的,这种文章很容易让读者产生怀疑,以为我们和那些阴谋家、政治骗子没有什么原则上的区别。现在一些同志,工作很不负责任,《某某日报》海外版的事你知道了吧,他们办报几十年,从来没有出过这么严重的政治问题,出了问题以后,还不认真吸取教训,拿几个具体办事人问罪,就算交了差……要从办报思想上去抓才行嘛!”

        潘嫂本以为他们一定会羞得无地自容,没想到唐炳业还能这样高谈阔论。高谈阔论还不说,还批评什么报纸办得不好。

        “我才不看报呢,我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什么报纸我都不看,这个世界上没真的。”

        唐炳业意味深长地看着玉枝:“我可是说到做到的哦。”

        “那要看落实的情况如何。”

        “等老太婆回来我就跟她要存折。”

        “她就那么听你的?”

        “她得听!她要是不听……”唐炳业看看上汤的潘嫂,就没往下说。

        无缘无故地,玉枝就不待见了潘嫂,也说不出潘嫂错在哪里。好比这会儿就说:“这饭不是水多,就是水少。”还用筷子敲敲饭碗。

        潘嫂不是不讲理的人,今天的饭,的确有些水多。因为她做饭的时候,老是心惊肉跳地想着他们赤条条地抱在床上的情景。其实菜里的盐也放多了,他们是没吃出来,还是没来得及说?想着想着,床上的那两个人,就变成了她和老金。为什么不能变?看,他们那样干了之后,饭还不是照吃,报纸还不是照看,玉枝还不是照说她做的饭不是水多就是水少,唐炳业不是照旧吩咐她为院子里的花浇水……他们谁也没有因为他们该不该赤条条地搂在床上,并让人抓个正着而惭愧、而理亏、而有些许不来劲儿地活着。

        可玉枝为什么说“老”也不合适,饭里水多,不就百年不遇地这一次?

        潘嫂不禁感慨起来。一个女人,要说卑贱就卑贱着,要说至尊至贵,就至尊至贵起来。玉枝还是玉枝,可是和唐炳业一睡,就大不一样了。

        眼看着潘嫂就得反过来巴结玉枝。现在连香荷都怕着她几分,所以她说“老”也不合适,就“老”也不合适吧。

        说不定,连巴结也巴结不上了。

        公家为唐炳业请了一个年轻的保姆,专门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唐炳业咳嗽,新来的保姆刚给他捶了捶背,香荷还没说什么,第二天,玉枝就把新保姆弄走了。

        听唐炳业批评报纸,潘嫂就想起还有秘书长送来的一份文件。唐炳业不高兴地说:“你怎么才给我?我等的就是它。”

        潘嫂也不高兴,心想:早给你?怎么给?给到床上去?

        吃完午饭,玉枝就回到卧室打盹儿去了,昨天晚上,唐炳业把她折腾了整整一宿。

        和她上床前,唐炳业还特意洗了脸。不洗还好,一洗,嘴上就连带着洗脸毛巾上的馊味儿。

        别看唐炳业一出门就领子雪白,裤线笔直,小头倍儿亮,领带绿了又红、红了又绿,他那洗脸毛巾,至少有一年时间没有好好搓搓了。

        她又想起他的刷牙缸子,边上那一圈长年累月攒下来的、已然变成结石一样结实的牙膏沫子。

        她们家再穷,再没见过世面,也不会让洗脸毛巾馊成这个样子,也不会让牙膏沫子,在刷牙缸的边上攒成结石。

        可就是这张馊嘴,在她的嘴上、身上,乱啃、乱咬了一年又一年。

        那潘嫂也是越来越油,干活净来花架子,她每天打扫洗脸间,就嗅不见洗脸毛巾馊成这个样子,看不见刷牙缸脏成这个样子?

        她又想起香荷,除了贪婪,天塌下来也不管……

        她恨这个屋顶下的每一个人。

        想当初,她以为到了唐家,一定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她们家怎么也能借上一点光,改变一下一穷二白的面貌。

        但是她想错了。

        母亲动手术的那一年,想跟婆家借点钱,她丈夫却说:“财权在我妈手里,你跟我妈说吧。”

        香荷说:“我们哪儿来的钱?”

        唐炳业还说:“有困难找组织嘛,我们又不是救济所。”

        这事儿,他可能早就忘了,玉枝却没有忘记,而且永远不会忘记。

        不借给钱,帮着找个好大夫也行,可是他们家的人,真能狠下心来不闻不问,就连母亲动那么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手术,香荷和唐炳业也没上医院看望过母亲。

        结婚这些年,香荷和唐炳业从没到她家去过。逢年过节,父母亲穿上他们最体面的衣服,提上尽他们所能买到的最好的礼物来走亲家的时候,唐家连顿饭也不曾留他们吃过……

        所以丈夫死的时候,玉枝并没有掉多少眼泪,她想得更多的是,她不能白白地让唐家盘剥一遭。

        有一阵她考虑过以后的去向,也有人给她介绍过对象,不知为什么都没有结果。是因为她带着一个孩子吗?其实带孩子改嫁的女人也不少。也或许因为她人显得老相,两眉之间的两道竖纹,给她平添了一种凶相,全是在这儿窝心窝的,自从来到唐家后,她的眉毛很少舒展过。

        好不容易有个人彼此觉得还行,偏偏让唐炳业给搅黄了。

        那时候,她对唐家还没有现在这样高的觉悟和认识,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从来不敢提出自己的意见和想法,更不要说和他们一论短长。

        对方来电话约会,唐炳业或是不转告她,或是不叫她接电话。

        有一次电话铃响了,她知道是对方来的电话,连忙去接,可唐炳业就坐在电话机旁,伸手就拿过电话筒,姓甚名谁、在哪儿工作、家住哪里、什么出身、头婚还是二婚三婚……问长问短地问了个天昏地暗,然后告诉人家,打错了电话,这里不是718364821,而是火葬场……

        向外发展的想法破灭后,发现小叔子对她颇有好感。想想也好,熟门熟路,省了许多麻烦。这时候唐炳业不知怎么就开始揩她的油,先是有意无意地捏她的手,捏着捏着,就顺着手腕子往上走。她既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表示欢迎,直觉告诉她,她的时候到了。

        什么叫她的时候到了,她也不十分清楚。

        再以后就开始捏她的屁股,捏着捏着,就在一天晚上,进了她的卧房。她没有反抗,对她来说,这种反抗有什么意义?什么意义也没有,她甚至没有想到她的丈夫。

        她有什么必要想到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想到过她吗?对她丈夫来说,这个家比她重要。成天把“我们家”“我们家”挂在嘴上,就像这个家是“中国第一家”那么让他自豪。

        见了香荷,她也没有负罪的感觉。

        有时她想,她怎么能让这个浑身上下冒着棺材味儿的老家伙躺在自己身上,干起这个营生来了?可能就是想让这个“光芒万丈”的家,不那么光芒万丈一下。除此,她当然也不能不为自己做一些实际的打算。

        唐炳业难道以为,他那身褶子皮、嘟噜肉,真有什么可爱之处吗?!

        她估计这个家的存款断断不少。

        小叔子也许会分去一些,也许分不到,也许根本不要这些“臭”钱。他就是这么说的,“我再也不进这个臭家”。离去的时候,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其他什么也没说。

        突然之间,小叔子对她就没了兴趣,不但没了兴趣,后来理都不理她了。想必他发现了什么,或是撞见了什么。

        玉枝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就算她和小叔子的事能成,只要不离开这个家,他们的小家能有什么指望,或是离开这个家,他们那个小家又有什么指望?

        反正就是那么回事了。

        确如唐炳业所说,就算她能找个人嫁出去,经济地位如何,政治地位如何,有没有住房,就算有住房,宽敞不宽敞,能不能洗澡,对孩子好不好……这些问题,像秤砣一样坠在改不改嫁的秤杆上。

        她想起她的娘家,哪怕三更半夜、数九寒天,即便拉肚子、蹿稀,也得往胡同里的公共厕所奔,何谈洗澡那现代化的项目?

        慢慢地,她就不再为嫁不嫁人多费心思了。只想一旦唐炳业死后,她能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

        他什么时候死?

        究竟早死一些对她有好处,还是晚死一些对她有好处?

        这就是她强忍着唐炳业那个馊嘴,和他气喘吁吁地运作时,常常盘算的一个问题。

        有时,她觉得这种盘算相当残忍、卑劣,她原来可不这么残忍、卑劣……可是这样想过后,还是照旧地盘算。

        现在她不怎么上班了,老头子给她找了一个只拿工资,愿意上班就上,不愿意上班就不上的闲差。唐炳业还臭表功地对她说:“瞧我多疼你,好不容易给你找了这么个美差。”

        她却淡淡地说:“没什么了不起,如今这样的差事有的是。”

        疼她?鬼才相信。他们家的人,除了他们自己,疼过谁?给她找这个闲差,还不是为了他自己。好让她没时没晌地陪着他鬼混,反正他也是个想上班就上,想不上班就不上班的货。

        不要说是晚上,就是白天,他也会把她扒个精光,爬上身来。从前他还知道避一避人,至少是避避那个婆婆香荷。那时,他只在香荷转过脸去的时候,狠狠地在她屁股上捏一把,那一把捏得很实在,让她一连几天都记得,有人在上面做过手脚。

        但香荷还是看出了门道,一气之下把所有的房门都换了锁。换锁也白搭,她照旧在唐炳业的房间里进进出出,通行无阻。

        香荷大闹了一场。闹也白闹,唐炳业威风不减当年地摊了牌:“话说清楚了,我也不想离婚,可是女人照样要搞。你说吧,你是想继续呆在这个家里,还是想扫地出门?你要是还想呆在这个家里,就只当什么也没看见。你要是给我来那套上告‘陈世美’,我就把你扫地出门。”

        香荷一点也不狭隘,跟上唐炳业以后,她就是不想百炼成钢,也非得百炼成钢不可,否则这个日子怎么过?可这回,她怎么也想不通,这不是乱伦又是什么?“这次你也搞得太不像话,竟然搞到自己儿子头上去了。”

        “这就是你的少见多怪,女人就是女人,什么乱伦不乱伦,我睡得又不是自己的女儿。”

        唐炳业说得振振有词。干这种事他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老公公扒儿媳妇的灰,古已有之,他没在儿子活着的时候扒,就够不错了。如果他在儿子活着的时候扒,可能有点说不过去。现在,他觉得除了玉枝想借此拿他一把的不足之外,这档子事,没什么多想的必要。

        香荷不想被扫地出门,她怎么能离开这个家?这里不但是她的家,也是她之所以发扬光大、之所以立命之本。如果走出这个家,她还是她吗?那她就成了玉枝,而玉枝就成了她。

        她接受了这种家庭、在这种情况下的安排:一切都很正常,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们还是同舟共济、相濡以沫、忠诚不渝的革命伴侣。

        香荷便如此这般地继续活在这个家里,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痛苦,只要他们不当着她的面摸来摸去,蹭来蹭去。再说,她也找到了排遣痛苦的办法。

        她爱上了吃。

        这难道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吗?只要一有烦恼,她的肚子立刻就饿。

        然后在由痛苦之极而生的淋漓尽致中,使劲地嚼着。

        似乎她咀嚼的,是她那些仇恨,是她无人可以倾诉,也不能向人倾诉的痛苦,是她无可奈何的对手,是一切她准备化为齑粉的东西,是她在生活中永远得不到的情爱和安慰……

        可是这次的特区之行,却半途而废。她那坚如磐石的肚子,出了问题。刚到广州,她就拉肚子了,她本想坚持到底,可什么药也不管事,肚子还是一泻千里、止也止不住地拉,只好提前回京。

        一进家门,唐炳业兜头就是一句:“你怎么回来了,为什么不在外面多玩几天?”

        玉枝更是嚣张,大白天的,却穿着一件很开放的睡衣,坐在客厅里吃蜜饯。两条腿搭着,前襟从拱着的膝盖处敞开,看得出,她连底裤都没穿。香荷没看见过这件睡衣,可能是唐炳业新给她买的。香荷首先想的是,唐炳业从来没有给她买过这样奢侈的东西,她到现在穿的还是潘嫂缝制的睡衣,不由得为自己的寒碜无限悲凉。

        但是没人关心她的悲凉。如果有人关心你的悲凉,你尽可以悲凉下去;如果没有人关心你的悲凉,甚至讨厌你的悲凉,你还有什么脸面悲凉下去?所以她就不再悲凉,而是想:这种睡衣,就是给我买了,我也不会穿!

        香荷说:“我又拉肚子了。”

        玉枝说:“又是吃多了吧?”声音吊吊的,就像戏曲中的那些小姨太太。像她这种开杂货店的出身,也就只能像个小姨太太了。

        香荷尽量避免和玉枝交锋,可是玉枝却不放过一切可以和她交锋的机会。

        香荷忍无可忍地发了火:“住嘴,没有你这婊子说话的份儿!”

        玉枝就说:“这儿本来就是妓院。”

        香荷说:“你给我滚!”

        玉枝又往嘴里扔了一块蜜饯:“还不知道咱俩谁滚哪。”

        唐炳业说:“你们都给我住嘴,让潘嫂听见了算怎么回事。”

        玉枝的声音反倒更大了:“听见怎么样,你当人家不知道哪?这个家,比这笑话还笑话的事,多着呢!”

        香荷不管多么生气,声音立刻低了下来。唐炳业就想,还是自己的发妻啊,于是说变脸就变脸:“玉枝,你放老实点,无论如何,她是你婆婆。”

        “婆婆?你先说说,我的公公在哪儿。我没公公,哪儿来的婆婆?”

        唐炳业指着玉枝的鼻子:“你,你,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什么。

        这时,有人按门铃。

        潘嫂在客厅外高声地说:“奶奶,秘书长来了。”这种时候,潘嫂不但不会进来,而且既不招呼唐炳业,也不招呼玉枝,只招呼香荷。

        玉枝想:这就是潘嫂的诀窍,要不她怎么能当三朝元老。

        唐炳业气得缓不过气来,还是香荷顾全大局,对门外的潘嫂说:“让他先在外厅坐一会儿,说唐书记就来。”

        唐炳业还是大着嗓子喊:“旧社会家里还有个家法呢,小的见了大的,还得跪一跪、拜一拜呢,你还了得了!”

        香荷说:“别吵了,秘书长就在外厅坐着呢,让人听见怎么好,家丑不可外扬啊。”她推着唐炳业往她的房间里走:“先喝口茶,缓缓气,别一脸的怒气,让人一瞧就知道家里出了事。”

        这会儿,唐炳业真切地感到了发妻和野女人的天渊之别。

        香荷的房间像个仓库,到处堆着可用可不用的东西。就像玉枝房间里的那些塑料花,对男人都是累赘。

        见到那些似曾相识的东西,他才感到很久没到香荷的房间里来了。

        香荷亲自给他沏了一杯茶,茶叶显然放得太久,一点茶香也没有,唐炳业没有好气地把茶杯往桌上一蹾。

        从前在外面搞女人,说搞就搞,有时自己都不用出面,下头人就替你张罗了。现在可倒好,自己家里的女人,还要这个条件、那个交换的,怪不得孔老二说:唯小人和女人难养,近则不驯,远则怨。现在正是近则不驯了。

        唐炳业歇息当儿,香荷牺牲了自己的烦恼,先行来到前厅。进了前厅,对秘书长说:“坐吧,坐吧,老唐打电话呢,我们……我们的一个老战友去世了……总得想办法关照关照他的家属。”香荷拢了拢稍显凌乱的头发,真像被这件不幸的事,弄得心慌意乱的样子。

        秘书长觉得,今天香荷待人特别和气,也许去世的老战友,让她想起了过去的岁月。想起了过去的岁月,自然就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作风。不知怎么,秘书长想起自己女儿爱唱的一首流行歌曲,在那首歌里,有这样几句歌词:“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心里便涌起一丝惆怅、伤感,不由得显出了与香荷一样的忧心、关心、伤心、好心……各种混合的“心”。

        过了一会儿,唐炳业出来了。他脸上的肉,果然紧着,是动了感情的样子。不过一看到秘书长,情绪很快就调整过来:“好,好,好,你来了。”

        “理事长的讲话稿您看过了吧?”

        “看过了,看过了,你们的工作抓得很紧嘛。”一提起“猛犸研究协会”,唐炳业总是显出忧心的样子。要是光看他那张脸,谁都会觉得“猛犸研究协会”之所以没有指望,既不是因为有人想搞“耗子研究协会”取而代之,也不是因为“猛犸研究协会”里有人叛乱,而恰恰是唐炳业这张脸妨的。

        “不知您还有什么意见,如果您有意见,我们再拿回去修改……”

        “我没什么意见了,讲稿写得很好,就这样定下来,以它为准吧。”

        秘书长缩头缩脑地笑着,唯恐谦虚不够地谦虚着:“那也是在您的具体指导下完成的。”

        “报告虽然写好了,还得有人作,开理事会,自然就得由理事长作这个报告。唉,想当初协会成立时,受某些错误思潮的影响,选了这么个老专家当理事长。这老家伙太倔,根本不听招呼,偏偏社会声望又高,不好随便把他拿下。这讲话稿倒是起草好了,他要是不肯照着念,怎么办?”

        秘书长说:“那也没什么。马上成立一个理事长讲话起草小组,让他们把这个稿子过一过。这么一来,理事长的讲话稿就是集体创见,任何个人的意见和做法,都不能不通过小组。您看这个办法怎么样?”

        唐炳业深知秘书长的点子多。前不久,他还给那些谋划成立“耗子研究协会”的人送茅台呢。唐炳业点了点送茅台的事,秘书长振振有词地说,那是因为他准备打进对方腹地,了解敌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唐炳业总觉得他是左右逢源,狡兔三窟,不论哪方得势,都吃不了亏。

        

        钥匙插进锁孔之后,却丝毫不能转动,显然,门是从里面锁上了。

        潘嫂扭头看看,香荷的房间里还亮着灯,便按门铃,可门铃也成了哑巴。于是她就盯着每个人的窗户大喊:“爷爷!”“奶奶!”……以她的嗓门,哪怕睡得再死,也得让她叫醒,可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潘嫂终于明白,他们是成心不给她开门了。

        老金下午来电话的时候,是玉枝接的。“潘嫂,你的电话!”便心怀叵测地把电话筒递给了她,之后,就留在一旁,剪她的手指甲。

        玉枝是担心她对菊嫂,或是老金说什么吗?她就是说什么,也不会在电话里说。

        他们之间的臭事缠成了疙瘩,揪都揪不开。可这会儿,却串通起来整治她一个人。

        潘嫂实在不明白,就算她交男朋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碍得着他们什么事?她又没耽误这里的工作,更别说今天是她的休息日。

        想明白之后,潘嫂安安静静地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下来。

        虽说立春了,可外面还是很冷,特别已是下半夜。因为知道老金的房间很暖和,所以没有穿棉鞋,现在就冻得厉害。

        其实她和老金什么也没干。虽然老金壮得像头种牛,可却比不上唐炳业的风流。

        平时,潘嫂不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有多少不同,顶多他们有钱有势,凡事都比别人高出三头,可是他们过着他们的日子,别人也过着别人的日子。但在这种事情上,她确实看出了他们与自己、与一般人的不同。

        就在不久前,香荷机关里的一个女同志,被丈夫捉奸在床,她丈夫不但闹到法院,还闹到了机关。

        本来,为即将从岗位上退下来的事,香荷好一阵牙疼。可这档子奸情案,使长久以来萎靡不振的香荷,着实振奋了一下。每天每天,又是打电话,又是找机关的同志了解情况:

        先是机关党委正副书记、党委成员;

        后是各处室党支部正副书记、支部成员;

        然后是党小组、小组成员……

        再至各个行政部门、各业务处的正副处长、正副科长、小组长,然后是总务处、财务处、行政处、分房委员会、计划生育小组、医务室、清查办、食堂……

        在这一系列的忙活中,香荷总算找到老有所属、老有所归的感觉了。

        在各等级的调查研究后,香荷都会千叮咛、万嘱咐:“这件事千万不要外传,党内党外要有所区别,我们思想上要从严,处理上要从宽,生活上要多关心。一个女同志出了这种事,总会感到没脸见人,一定要防止发生意外。”

        可那位女同志,最后还是喝了敌敌畏。

        香荷对唐炳业说:“现在的人可真娇气,还没把她怎么样,她就喝敌敌畏了。从前咱们不是经常接受这样的考验和帮助吗,而且比这厉害多了,咱们谁想过喝敌敌畏?”

        总而言之,喝敌敌畏那档子事,给潘嫂留下了十分可怖的印象。其实在乡下,这种事要简单得多。好多所谓的“事儿”,可不都是城里人造出来的?

        她告诉老金那两个人赤裸裸搂在床上的事。老金不敢相信:“真的吗?”

        “莫非是我造谣?”

        老金不说话了,只是“叽叽”地笑。

        之后,他们又断断续续说了些没有咸淡的话,好像在等待什么,最后又没等到,便有点失望地分手了。

        玉枝站在窗帘后面,踮着脚尖往外瞧。

        “快睡吧,老娘们儿的事真多。”唐炳业在床上等得有点着急。

        “你别管。”

        从那天起,玉枝就恨上了潘嫂,虽然潘嫂闯见或是不闯见他们在床上,都是那么回事,但亲眼所见与蒙着一层纸,到底不同。

        玉枝又看了看表:“快一点了,还没回来,肯定是住下了。我早就看出来他们之间有点什么。你想,潘嫂成年累月不和男人在一起,老金也不经常回家,这两个人碰在一起,还能不出问题?”

        “什么?你说什么?”唐炳业从床上坐了起来,到了他这种力不从心的年龄段,听一段奸情的乐趣,一点不亚于亲自操作,“你说他们睡过?”他想起老金种牛般的体魄,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妒恨,也想起多年前潘嫂对他的拒绝,假惺惺做出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呸!贞洁烈女也是你做的吗?如今现原形了吧?

        唐炳业很兴奋,兴奋得几乎摩拳擦掌:“你说的是真的?好哇,一个保姆,还能干出这种事来,简直是无法无天了,非收拾收拾她不可!”他不说收拾老金,他说的是收拾潘嫂。

        老金是司机,和保姆到底不同,而且是武建新的司机,如果他对老金说点、做点什么,武建新对他说的、做的,可能比他还多,何况他还不是没的可说。“我明天就让她滚蛋,我还要给她们乡政府写信,看她回去后,有什么脸见那些父老乡亲。”

        玉枝又说:“要不还留着她,看她以后有什么动静再说,反正不论换谁,早晚都会知道我们这个关系。”想起早年潘嫂对自己的关照,又多少有些恻隐之心。再想想她和唐炳业的关系,还有什么脸面可言,也就打消了一些恶念。

        “那不行。”

        玉枝白了他一眼:“你又不行了。”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唐炳业当然不会对玉枝说到,半夜三更,让潘嫂到他房间补渔网的事。

        潘嫂在大门口的石阶上越坐越冷,就想,既然他们串通好了用这个办法整治她,可见他们还是把她当成他们想象的那种人了。不过她并不生气,好像她一直在等这个机会,把她推上那个境地。

        特别看到唐炳业和玉枝赤条条地抱在一起后,更是难以克制和老金偷欢的诱惑。老是想:我要是和老金那样抱在一起,是个什么滋味?

        她还想:老公公和儿媳妇通奸,都干得如此正大光明,我若是和老金干了,又算什么了不起的罪过?

        于是她从台阶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怀着一种宽恕自己的心情,坦然地离开了唐家那灰色的、雕木刻花的大门。

        老金先是喜出望外,一双手搓了又搓,搓完手就开始盘问潘嫂:“有人看见你进来吗?”

        “怎么会呢?我不是先敲你的窗,而后你给我开的大门吗?”

        老金想了一想,是,是他开的大门。他有点紧张,一紧张就有点颠三倒四。一旦情况落实清楚,便很快进入他们期待已久的境地。老金说:“幸亏他们把你锁在了门外,不然真把我憋死了。”

        潘嫂孤注一掷地说:“我也想透了,凭什么有的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凭什么我们就得苦着自己。”

        老金学着唐炳业的办法,把潘嫂剥得精光,还问:“你倒说说,他们还玩了哪些花样?”

        潘嫂说:“我就看了一眼,又没有接着偷看、偷听,怎么知道他们还玩了什么花样?不过他们家老是播放那种,叫做带色儿的录像带。”

        老金说:“那就是专门教人干这种事的录像带,你没好好学一学?”

        潘嫂说:“他们一看那种带子,就把门锁上了,我上哪儿学去。”

        老金露出很遗憾,又很羡慕的神情:“再有机会,你偷着听听,那老家伙和玉枝是怎么干的。他们比咱们会干,他们见多识广啊。咱们哪有机会跟着录像带学,咱们有录像机吗?没有。就算有,又上哪儿去搞这种录像带,带子还没搞到,没准就让警察抓个正着,现在外面扫黄抓得很紧,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跟着他们学,多学几手,咱们的乐子就多了。”

        “只怕学不成。我觉得他们得找茬儿,把我给辞了。”

        “为什么?”

        “这还用问。不过我也不怕,我想好了,租间房子,给人缝活儿。现在这个活挣钱不少,我的活又好,不怕没钱挣。”她翻身搂过老金,“咱们也方便多了。”

        潘嫂没说让老金回家休妻,然后明媒正娶地把她娶回家。也没提老金每月应该给她多少钱,她不能让老金白白睡了……她想的是,他们是谁也不亏谁、谁也不欠谁的,两厢情愿的露水夫妻。到了有一天,老金回老金的家,她回她的家。可是他们做一天露水夫妻,就讲一天露水夫妻的恩爱。不能像唐家人那样,每个人让“心眼儿”坠的,只能往地狱里去。

        天亮了,潘嫂看着渐渐发白的窗户,反倒感谢起把她关在大门外的唐家,让她从今天起,开始一个新的生活。

        

        会议确如他们研究的那样,万无一失地组织起来了。从散布在会场四周那许多陌生、年轻的面孔,便可看出一斑。

        会场上还有一股清凉的气味,可能是放了空气清新剂,这对保持头脑清醒很有好处。

        主席台上,按照唐炳业的意愿,摆满了蓝色的盆栽植物,唐炳业喜欢“出蓝”,以前他不敢说他喜欢“出蓝”,因为这很容易联想起某个人和某一个方面的忌讳。即便不谈有关某个人或某一方面的忌讳,至少那“蓝党”,还沾着一个蓝字呢。

        有帮人就喜欢望文生义,特别是“公民行为研究中心”那帮说工作人员不是工作人员、说线人不是线人的东西,净拿些虚虚实实的假情报去邀功请赏。那帮子人,能在公民的行为里研究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当他们盘踞在“公民行为研究中心”的时候,唐炳业即便喜欢“出蓝”,也只能在心里憋着。

        现在政策有了变化,连“蓝党”都成了亲密的、忠诚的朋友,而容易引起联想的某某,就像人们喜欢说的那样——已经去马克思那里报到了。至于马克思接受不接受,不接受怎么办,是退货还是另给出路,就不得而知了。

        既然政策有了改变,“公民行为研究中心”那帮子人,也就没了辙。唐炳业这时亮出喜欢“出蓝”的牌子,就像算准了时机,早一步太扎眼,没准儿还惹来祸端,晚一步,又开不了风气之先。

        唐炳业看见那几个调皮捣蛋的人蜷缩在一隅,便对他们微微一笑。他的笑容潇洒、宽容、胸有成竹、提纲挈领,是一个大人物的,或觉着自己将会成为大人物的微笑。

        然后昂首阔步走向主席台,并且坐在了主席台的正中。倒不是想出风头,一个“猛犸研究协会”理事会议的主席台,有什么风头可出?要出,就出坐在最高端会议主席台正中的风头。他是想在气势上压倒那些想在这个会议上捣点儿蛋,搞点儿阴谋诡计的家伙。

        这时,他猛然听见空中有个声音厉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他吓了一跳,怀疑自己是否把这些隐蔽极深的想法,不知不觉说出了声。

        便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看看是否有人在跟踪、窥视他。没有,除了秘书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谁也没有注意他。那厉声的指责,难道是秘书长发出的?

        他暗暗地审视秘书长的脸,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有着一张如忠心的狗脸的人,会发出那样厉声的审问。可是有着一张忠心的狗脸的人,不是也把“后电脑”说得一套一套的吗?

        唐炳业感到了“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困惑。

        接着又好好研究了一下,左右两旁莅临大会的各级领导,一个个也都是慈眉善目,花白或全白的头,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地颤颤巍巍。

        会场像一颗再有三十秒就要爆炸的定时炸弹,而在这最后的三十秒钟里,人们还必须干完和定时炸弹的爆炸同样要命的事才能离开。唐炳业甚至听见定时炸弹上的秒表“咔、咔、咔”逼人的震荡。这种时候,谁还会注意他内心的活动?

        究竟是谁发出了那声严厉的审问?难道他的耳朵出了毛病?他是不是得了幻听症?

        难道真有个隐身人在跟踪他,即或不是隐身人,隐身的机械也有可能。连耗子都能对着耗子药叽叽地笑,还有什么事不能发生?

        或者一切都属子虚乌有,不过是他疑心生暗鬼……

        都是让这个会议闹的……在这样一惊一乍之后,唐炳业突然恨上了这个让他费尽心机策划了许久的理事会。

        他恨得牙根儿痒痒、腮帮子抽筋、满肚子胀气,他恨自己不能敞开他的恨,他恨他还得庆幸这个理事会,终于如愿以偿地召开……总之,他让这个会议撑着了、噎着了。

        而末了,会议还得继续开。

        他和武建新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儿,武建新便宣布大会开始。然后是起立、奏乐、领导致词、武建新作“猛犸研究协会”工作报告。具有民主意识和集体意识的理事长,懵里懵懂地作了先有报告、后有报告起草小组起草的、直到报告前一秒钟才到手的、结合清查工作调整下一届“猛犸研究协会”理事名单的报告……

        由于报告里满是学术研究以外的,艰涩绕口的,你同意它不对,不同意它也不对的一、二、三、四、五、六、七……理事长就把报告念得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在该念第二页的时候,超前消费了第五页,又从第六十页倒回第十四页……甚至念着念着就停下来,扭过头去请教秘书长:某个标点应该在某个谁也没见过、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词儿前头、还是后头、还是当间儿?加上理事长那比“乌尔都语”还难懂的南方方言……于是会场秩序大乱,有人抠脚巴丫儿,有人肆无忌惮地打哈欠,有人在应该义愤填膺的时候却莫名其妙地叫好、拍巴掌,而在应该叫好、拍巴掌的地方却起哄架秧子……自尊心极强的理事长念完报告,还没下讲台,就当场自动辞职,连名誉理事长都不肯干了。

        唐炳业从主席台上站起来,苦口婆心极力挽留,最终无果。台下所有的代表,都看见了唐炳业眼里温柔、伤感、痛苦的泪光。

        会议进行了三天,一切都按设计好的计划顺利进行。肃清了一切不利于“猛犸研究协会”的理论流毒,纯洁了组织,撤销了原“猛犸研究协会”除唐炳业、武建新、秘书长外的各级领导的正职、副职、兼职在内的一切职务,选用了忠诚于猛犸研究事业的同志作为下一届理事会,以及下一届“猛犸研究协会”各级领导干部的候选人,沉重地打击了那些对猛犸研究事业理想丧失、企图另立山头,成立什么“耗子研究协会”的人……

        唯一的问题是,由于干部不足,在考虑换届人选的时候,只好让一些久经考验的同志身兼数职。由于保密工作,以及内外有别,有关这些问题的考虑,那些调皮捣蛋分子,以及企图另立山头的耗子爱好者,如同蒙在鼓里,甚至蒙在不锈钢的闷罐儿里,他们在会场里,像迷途的羔羊,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同时,也引起了忠诚于猛犸研究事业同志间的一些误会和矛盾:因为有一人身兼三职、一人身兼八职、一人身兼十六职的不同,以及有一人身兼一个正职三个副职,或有一人身兼八个正职六个副职的不同……他们提出质问:是不是身兼十六职的同志,就比身兼八职或身兼三职的同志,或者身兼八个正职的同志,就比身兼一个正职的同志,更经受得住考验,或者经受过更重大、更持久的考验?我们绝不是在闹待遇、闹地位,我们是要为自己的革命历史、自己的工作、自己的能力、自己的忠诚、自己的等等正名。

        于是,便有些忠诚于猛犸研究事业的老同志,扬言要成立一个研究既非猛犸,也非耗子,而是由猛犸和耗子杂交而成的某种动物的研究协会,以保持他们的纯洁性。

        于是协会决定不惜工本,准备请个世界闻名的气功大师,给他们发一次功,使这些老同志先进入冬眠状态,消停消停。

        武建新很为气功的效果担忧:“那个气功大师不会是个骗子吧?要是骗子,咱们可就砸锅了。”

        唐炳业说:“我已经交代秘书长,不见兔子不撒鹰,让他会议结束后再付款。”

        气功大师也不得不服“猛犸研究协会”治会有方,竖起大拇哥说:“百闻不如一见,厉害!果然厉害!”

        一见如此,大师也没敢来假招子,实打实地让那些忠诚于猛犸研究事业的老同志,好好地睡了一睡。

        终于熬到闭幕式,终于熬到会议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项,即按照会章,对下一届理事候选人,以及下一届“猛犸研究协会”各级领导干部候选人,履行投票手续。

        秘书长宣布说:“同志们,按照协会领导的指示,选举也要改革,也要现代化。同时,为了防止弄虚作假,为了对猛犸研究事业负责,这次选举,我们采用了世界上最先进的电脑技术来统计我们的选票,现在我们就要开机了,请同志们安静,安静!”

        会场上果然安静下来,这是历来开会少有的情况,可能因为协会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对待过历届理事以及协会领导人的选举吧。

        秘书长用一种大路货的谦虚,罩住自己的得意,瞟了瞟主席台上莅临大会的大大小小的上级领导。心想,终于等来了这个史无前例、让他露一手的时刻。

        虽然秘书长的表侄把“后电脑”预演过多次,“后电脑”也准确无误地满足了他们各种各样,甚至是稀奇古怪的要求,可是到了刺刀见红的节骨眼儿上,唐炳业心里还是免不了打鼓,他又是哀求,又是威胁地瞪着秘书长和秘书长的表侄。

        大庭广众之下,秘书长已不便多说什么,只好远远地向唐炳业显示出誓死捍卫、舍身成仁之类的神圣表情。

        而秘书长的表侄却像洋鬼子一样,在如此紧要关头,嘴里还不停地嚼着口香糖。唐炳业恨恨地想,这些假洋鬼子,往往比真洋鬼子还洋鬼子。

        他更不明白,那些洋鬼子就这么嚼着嚼着,怎么就能嚼出来各式各样的先进技术,而他却这样殚精竭虑地劳苦着,就是这样劳苦,也没有在“猛犸研究协会”劳苦出什么,还弄得协会里出了好多耗子爱好者。

        秘书长那庄严地一挥手,让武建新想起了发射洲际导弹的场面。武建新不像唐炳业那么紧张,不论怎么选,他反正只能是个没劲的会长。

        没劲!

        在“猛犸研究协会”,武建新常有怀才不遇、蹉跎岁月之感。他没得可等了,等唐炳业离了休,他也该离休了。

        所以说,这个会长虽然没劲,但总比什么长都不是强。

        环绕在礼堂每个角落、每个方向的巨型荧光屏上,先是赤橙黄绿青蓝紫地乱乎一阵,然后就现出各个候选人的名字,名字后面,又开始跳出一个个数字。每跳出一个数字,唐炳业的心脏,便像裂开似的一扯。他受不了这样一扯,又一扯,很想逃出礼堂,到什么地方躲一会儿,所谓的眼不见为净,等有了结果再回来。可他的屁股就像粘在了椅子上,怎么挪也挪不动。

        那些数字在荧光屏上跳着、跳着,就突然出现了一个跳动的白球,以后,又出现了许多跳动的白球,直到荧光屏上全是白球为止。

        会场上于是便响起一阵鬼哭狼嚎、由高到低的“嗷——嗷——”声。

        秘书长的表侄不但停了机,而且大发脾气:“什么先进、科学的东西,到了你们这里,全得出问题,全得变成落后的、反科学的东西才算了事。这下,你们高兴了吧?称心了吧?我知道你们的阴谋,你们肯定在我的‘后电脑’里下了病毒,现在只好暂时停机,等我检查一下再说。”

        会场上更乱了,有人喊道:“不是说电脑吗,怎么又成了‘后电脑’?这不是愚弄群众又是什么?我们把你们捧上了台,你们不好好按我们的旨意行事,给我们搞两面三刀、瞒天过海呀?不行!你们得好好给我们说道说道,你们要不给我们好好说道说道,我们能让你们怎么上台,也就能让你们怎么下台。”

        武建新注意看了看,这样喊的反倒不是那些耗子爱好者,而是他们自己的中坚分子。说实在的,这些中坚分子闹起来才真叫闹,耗子爱好者们不过是瞎咋呼,他们大多撕不下脸皮,更不知道怎么撕下脸皮来闹。

        秘书长不敢看唐炳业和武建新,他急得转圈儿、搓手、出汗。他出了很多的汗,汗水顺着他的大腿冲刷下来,在他的脚下汇成一个小潭,致使他的体重,顿时减少二十多公斤。

        唐炳业却突然松了一口气,在礼堂的一片哗然里,他倒安静下来,虽然他没有指使人给“后电脑”下病毒,但他觉得染上病毒未尝不是件好事。

        可是不一会儿工夫,秘书长的表侄就宣布,他制服了电脑里的病毒,请大家继续收看选票的统计实况。唐炳业想,可惜秘书长的表侄是个博士后,而不是“后博士”。

        “后电脑”果然又是赤橙黄绿青蓝紫地热闹一番,然后又开始出现画面。可这次出现的不是候选人的名字,而是一只耗子。那耗子戴着一副Playboy牌的眼镜,跷着二郎腿,坐在意大利造的真皮沙发上。由于跷着二郎腿,人们就看到了它鞋底上的价格标签:$10000。

        那只耗子,发出与它的眼镜、与意大利真皮沙发、与$10000十分协调的微笑。

        它潇洒地弹了弹手里的一摞纸,便侃侃而谈:

        “我们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恨我们、嫉妒我们、容不得我们,可是我们并不因为你们的仇恨、嫉妒、容不得就不活了。相反,我们活得更好,越来越好。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蒂是我们的。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我们的前景不是越来越疲软、越来越滑坡,而是越来越看好,就像你们常说的那样‘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只要你们稍微注意一下,就可以发现,除了你们的‘猛犸研究协会’之外,到处是我们的天下,你我之间的局面,已呈广大农村包围城市之势。

        “就说你们的‘猛犸研究协会’,也不是铁板一块。最近,我们已经和美国迪斯尼乐园的米老鼠集团,建立了横向联系,我们将定期轮流在中方或美方,召开耗子年会,你们当中一些声称要和我们坚决斗争到底的中流砥柱,早已向我们递出了申请。”

        它摇摇手里那一摞纸:“希望我们的医生给他们做一个变种手术,使他们变成一只只耗子,以便和我们一同去美国参加耗子年会。”

        它翻了翻手里那一摞纸:“其中表现最积极的就是你们的秘书长,前前后后向我们打了八十一次报告,我们决定,最近就为他做变种手术,因为赴美参加耗子年会的代表团,下个月就要动身了。”

        唐炳业无比痛恨地想,这个秘书长果然不是好货,他对他的怀疑没错。想不到自己被他骗了这么久,不仅欺骗了他本人,还欺骗了他那光辉灿烂的历史。所以他对秘书长的愤恨,还负载着深远的历史回声。

        此时,只听见秘书长一声惨烈的哀号:“造谣者可耻!信谣者可悲!”接着便撕开自己的西服上衣、西服背心和背心里的白衬衣,从裤袋里掏出一把水果刀,对准自己肥硕的胸膛,对着主席台上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首长、领导说:“看吧!我这就让你们看看我的心,到底是黑心,还是红心!”

        奇迹就在此刻发生,水果刀还没刺进秘书长的胸膛,一股黏稠的液体,就从秘书长的胸膛里流了出来。这液体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红色,而是蓝色的。

        唐炳业本想立即站起来,对秘书长履行严正声明、划清界限、声讨、批判、撤销一切职务、处分,直至开除等一系列手续,可一看从秘书长胸膛里流出来的那股蓝色液体,心里直发毛。这使他联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情,而那股蓝色的液体,对桩桩件件事情,似乎都是一个不祥的征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逆转,武建新倒有一种称心如意的感觉,其实他每时每刻都在暗中盼望,“猛犸研究协会”出问题,甚至垮台。冥冥中他感到,只要“猛犸研究协会”出问题,甚至垮台,对他总有好处,甚至可以另立一个“猛犸研究协会”,而又不必承担另立“中央”的罪名。到那时,唐炳业无论如何也霸不住他在“猛犸研究协会”的地位了。

        这个老笨蛋、老滑头、老色鬼,凭什么总压他武建新一头。远的不说,前年唐炳业率团出国访问,有关部门委任武建新在唐炳业出国期间代理他的职务。唐炳业刚一回国,屁股还没落座,就把武建新弄到高级干部政治学习班去了。一去就是一年,这一年里,唐炳业调兵遣将,把所有与武建新有点关系的人,都弄出了“猛犸研究协会”,协会成了清一色的唐家天下。武建新纵有天大本事,在协会里也是一筹莫展了。

        所以,此时他冷眼静观会场上的“演出”,勉励自己,为了将来,要牢记每一个细节。记它干什么,武建新也说不清楚,但他知道,早晚有用。

        这样一想,武建新就不像在“猛犸研究协会”的历次危机中那样力挽狂澜、披荆斩棘,而是虚张声势地喊了几嗓子:“怎么搞的?这是怎么搞的?来人哪,来人哪!”

        只说“来人”,又没有具体的载体。加上武建新有气无力、虚张声势的指挥,作为第一把手的唐炳业又没发话,秘书长平时又只知围着唐炳业的屁股转,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嚣张劲儿……人们这会儿看笑话还来不及呢,谁愿意出头露面管这个事。

        秘书长声嘶力竭地大喊:“停机!停机!”

        可是他的表侄,按遍“后电脑”上的按钮,也无法使“后电脑”停止工作。

        耗子嘻嘻地笑着,鞠了一个躬,就从荧光屏上消失了。

        但是另一只母耗子又在荧光屏上出现了,它穿着一袭传教士的长袍,自我介绍道:“我是预言家丹尼。”听起来像个外国名字。

        它不像刚才那只公耗子那么爱笑,并且有一张神父般悲天悯人的脸。

        它的声音,有一种催人入睡的单调,回声似的渺远低沉,这声音,立刻使窄小拥挤的礼堂,显得空旷高深。

        它说:“你们就要面临劫难,我受你们死去的父的委托,将上帝耶和华在西奈山上显灵时对摩西说过的话对你们重说,以便将你们领出劫难,就像摩西将以色列人带出埃及。但我不是摩西,全世界只有一个摩西,所以我也许不能带领你们走出劫难,如果那样,我将无颜再见你们死去的父。但你们死去的父说,‘请对他们晓以利害,何去何从,文责自负,咎由自取。’于是,我就将耶和华的话,对你们重说:

        “耶和华对摩西说,把我的话告诉他们:

        “一、除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

        “二、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为什么形象,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侍奉他,因为我和耶和华你的上帝是忌邪的。恨我的我必须追讨他的债,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爱我守我诫命的,我必须向他们发慈悲,直到千代;

        “三、不可妄称耶和华和你上帝的名,因为妄称耶和华名的,耶和华必不以它为无罪……”

        …………

        武建新大不敬地笑了笑。他觉得这个叫做丹尼的母耗子,对中国国情一窍不通。这一套,中国人还用得着别人来指点?

        刚听两句,他就知道,母耗子所说的、耶和华显灵时对摩西说的话,其实就是基督教的十诫。

        武建新的小姨子就信基督教,他对这一套不说是很熟,至少也不能说一窍不通。就他所知,雕刻偶像的事不但有,而且到处都有。世界上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雕刻偶像的事。比如对耶和华、他老婆玛利亚,还有他的儿子耶稣,虽然耶和华制定了十诫,最后还是没能顶住。也就是说,连耶和华,对吹喇叭抬轿子的事也没辙。

        这种事防不胜防,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再说了,“不可有别的神”,其实就是“一”神教,连耶和华都知道,不能搞多党制,是不是?

        至于不可妄称上帝的名,除了摩西和极少数的人,谁也没见过上帝。就连传达上帝旨意的摩西,又有几个人见过?谁知道那些话,上帝说了还是没说?所以说,妄称上帝的名,或不妄称上帝的名,是无法考证的,只有信而由之。

        这样一想,武建新就有点犯瞌睡,他的眼皮开始打架,好在礼堂的灯全关着,谁也看不见他打瞌睡。

        母耗子接着往下说:

        “四、当纪念安息日守为圣日,六日要劳碌,做你一切的工,但第七日是向耶和华你上帝当守的安息日……

        “五、当孝敬父母……

        “六、不可杀人;

        “七、不可奸淫;

        “八、不可偷盗;

        “九、不可做假见证陷害人;

        “十、不可贪恋人的房屋,也不可贪恋人的妻子、仆人、牛驴,并他一切所有。”

        …………

        唐炳业和武建新的反应不同,他觉得前三诫过于抽象,并不怎么在意,只是在想,那一股黏稠的蓝色液体,到底预示着什么。但听到第七诫后,他开始给自己打气:这都是迷信、是无稽之谈,无神论者,我不会受这种蛊惑。

        而刚刚自动辞职的理事长则想:就这十诫?如何能概括做人的品质?既没有上升到理论、理想的高度,也不够全面,算是历史的局限性吧。

        母耗子说:“我看见了你们的心中所想,为了忠实于你们死去的父,我将替他鞭挞你们的灵魂,看吧——”于是它挥了挥手,那忙得焦头烂额也无法让“后电脑”停机的研究“后电脑”的博士后,立刻倒在“后电脑”一旁。

        荧光屏上立时闪电、雷鸣、号声、冒烟、震动,就像上帝显灵,以色列人听见上帝和摩西说话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这时,无神论者唐炳业开始祈祷上帝:让这“后电脑”染上病毒才好。

        等到那些动静渐渐平息,屏幕上便出现了彩色的麻点,那些彩色的麻点,渐渐聚成一个女人的身影,这身影不甚清晰,很像一张“点彩派”的油画。

        只听那女人说:“婆婆?你先说说我的公公在哪儿,我没有公公,哪儿来的婆婆?”

        而后,又出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身影,虽然还是不甚清晰,但显然是两个裸体交媾的人。

        礼堂里立刻群情振奋。

        有人抗议说:“这是黄色录像啊!快报公安局,再不报,咱们全得进号子里去!”

        唐炳业吓得直捯气儿,这不是玉枝说的话嘛!定睛再瞧,那女人果然是玉枝——可又不是玉枝。画面的背景音乐,是他熟悉的——咕哧、咕哧——真空男宝器的运作声,然后就是“扑——啪”一声,真空男宝器从手里飞出去的动静。于是那裸体的男人就说:“他妈的,生产这种不中用的东西的工厂,都该枪毙!”——明明是他的声音,他说过的话!唐炳业想完了完了,这一下,谁都知道他干了什么。他感到自己碎裂了,魂魄也出了窍,只见一股蓝烟从他脑壳上冒了出来,在礼堂上空,找不到逃路地游来游去。

        奇怪的是,会场上所有的人,却像认不出这个声音。

        只有秘书长,心怀叵测地大喊:“停机!停机!”

        秘书长的喊声,喊回了唐炳业出窍的魂魄,于是他的魂魄又渐渐钻回他的躯壳,就像上帝在指引他,让他及时做出了一个十分英明的决定:“谁在喊‘停机’?这样腐败的事情,应该让大家知道。我们的协会,一向以透明度高而著称。”

        唐炳业这一嚷,反倒把他的自信嚷回来了,会场上那些没头没脑的代表,此时就像有了头羊的羊群,情绪很快恢复了正常。

        唐炳业深知,这种时刻,必须有一个大智大勇的人站出来,才能镇住场面。要是没有大智大勇的人,有个大不要脸的人站出来也行。所谓人民,其实就是群氓,他们需要的是忽悠、吆喝,而不是文明的教导。

        “后电脑”接着往下演。武建新发现,场景已挪至自己的家。他知道一切挣扎都是白费,反倒定下心来,接着往下看。

        在门窗紧闭、窗帘合拢的卧室里,武建新和费萍,再不是“模范夫妻”“五好家庭”表彰大会上的武建新和费萍。武建新的持重、睿智、大度、礼让,甚至绅士派头,像在说明对立统一规律的绝对性,一对一地把它的对立面展现出来。

        武建新说:“没有,没有,你什么钱也没交给我。”完全一副地痞流氓加无赖的嘴脸。

        而费萍那政治思想工作的领导形象,也全无踪影。她说:“快,把钱拿出来。”

        武建新说:“我没拿你的钱。”

        费萍说:“难道还要我把送礼的人请来,让他证明,因为当时有人敲门,我不得不把钱塞进你的怀里,才去开门的吗?你还少拿对付政治运动那套办法对付我,你要敢秘下那五千块钱,我就去揭发你出卖中央文件。”

        “文件不是我卖的,是你儿子卖的。”

        “那也是你的儿子,文件也是你交给他的。他哪儿有看那种文件的级别?”

        “我也可以揭发你受贿,利用职务之便作假证,把被杀人说成是杀人犯,而杀人犯是合法自卫。”

        他们像一只母狼和一只公狼那样,龇着牙,你绕着我、我绕着你地对嗥着……

        这时,荧光屏上的母耗子突然捂着脑袋,狼狈逃窜。倒在“后电脑”旁的秘书长的表侄,也清醒地站了起来。

        那只公耗子又跑上屏幕,说:“对不起,这里恐怕有个误会,根据我们得到的情报,刚才那位女士根本不是耗子,而是你们当中的一个巫师,本来我们不想参与你们之间这些我们不但不懂,也完全不内行的事,可是它竟然冒充我们耗子,说了那么多不利于团结的话,我们政策法规司的司长,不得不指示我出来辟谣,声明它不是我们耗子,它的所作所为也有损于我们耗子的尊严。我们即使有不同意见,也不会采取这种做法。我们的思潮研究所所长认为,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应该引起大家的警惕……”

        公耗子刚刚说到这里,荧光屏上又是一阵光点乱舞,还夹杂着噼里啪啦的巨大声响,好像发生战争一般。公耗子说:“不好了!快快隐蔽,快快隐蔽!”说完,吱溜一下,就不见了。

        那些调皮捣蛋分子,以及鼓吹另立“耗子研究协会”的人,呼啦一下,也全溜了。

        紧接着,从礼堂的天花板、地板、四面墙上,传来只在紧急情况下、紧急会议上才有的、乱哄哄的实况录音……

        有人厉声说道:“……稳住,稳住,不然我们就要掉脑袋了。现在只有这个办法: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猛犸是不存在的、是臆想出来的一种东西……”

        这话立刻遭到许多人的反对:“这是投降主义,也不能因为形势不利,就说猛犸是不存在的、臆想出来的东西。越是风云变幻,越是要保持清醒的头脑,防止修正主义、和平演变思潮。”

        也有人说:“怎么拿我们的情况和Y国的情况相比,Y国的‘猛犸研究协会’不但作恶多端,还用妖术蛊惑人心,凌驾于军队之上,干预该国政局,谋划颠覆该国政权,自然要引起该国人民的反对。”

        有个像是很有权威的人,忧心忡忡地说:“不要在这些枝节问题上争论不休了,也不要把问题看得那么简单。我认为,局势非常严重,我们决不可掉以轻心。现在,我们要团结一致,万众一心,共渡难关。所谓猛犸是不存在的、臆想出来的东西,只是一般人的说法,并不代表我们的基本原则、理论、策略、方针大计……继续往下说吧。”

        那声严厉色的人继续说道:“也不能让人们知道,Y国的‘猛犸研究协会’已被推翻,协会书记的脑袋也被炸得稀巴烂……我们要封闭电台、电视台、报纸、杂志,甚至邮政部门,总之,一切大众传播媒介,我们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另外,也要做最坏的准备,组织一个精卫团,挑选忠诚于猛犸研究事业的神枪手,以保护猛犸事业的骨干力量……”

        突然,一片刺耳的、响彻天上地下的警报声,掩盖了七嘴八舌的实况录音。接着,许多全副武装的人涌进了礼堂。一个领头的武装,对着乱作一团的人等喊道:“不许动!谁动我就毙了他!”

        乱哄哄的会场,立刻鸦雀无声。

        唐炳业踢了踢武建新的脚,悄声对他说:“糟了,是不是Y国的造反派搞革命输出,推翻咱们的‘猛犸研究协会’来了?”想起Y国“猛犸研究协会”书记被炸得稀巴烂的脑袋,他心里满是恐惧和大势已去的悲凉。

        领头的武装继续说下去:“你们这里一定有特务,居然敢窃听机密会议的实况……”

        武建新一听,心中立刻清朗:“同志们,误会,误会,全是误会。我们正是‘猛犸研究协会’的组织成员,我们都是忠诚于猛犸研究事业的中坚分子。刚才的事,不是我们的责任,”武建新把手一挥,就挥向了秘书长,秘书长像躲枪子儿似的,把头往下一缩,“就是这个人,搞来的那台‘后电脑’惹出的麻烦,请同志们明察……我们都是……”

        没等武建新说完,领头的武装就给了他一电棒,武建新像趴了的麦秸垛,噗的一声,就倒了下去。

        领头的武装又对全场的人说:“我们是奉命执行任务,不负责清查工作,你们全得跟我们走一趟。”说完,就轰羊似的,用电棒轰着会场上的人,一串一串往外走。

        唐炳业一抬头,看见那只穿着$10000皮鞋的耗子,趴在礼堂的大吊灯上,对着他窃笑。接着,“后电脑”又亮了,亮了之后,又是紧急会议的实况转播。

        领头的武装,回手就给了“后电脑”一枪,“后电脑”这才停机。秘书长的表侄高兴地大喊:“OK,OK!”还对领头的武装说:“先生,我愿意推荐你去我国‘后电脑’研究中心做交流学者,年薪十万美金。”

        领头的武装,当即解下武装带,交给了副领头:“从现在起,我就转业不干这一行,而干‘后电脑’了。”

        副领头说:“那怎么行!”

        领头的武装说:“那怎么不行?‘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要是还干这一行,一辈子挣的钱,还不到两万美元,现在人家一年就给我十万美元。”

        副领头说:“可是你上哪儿去找这份职业的荣誉感、优越感、豪迈感,走到哪里人家都怕你的三感?”

        领头的武装说:“你觉得好你就接着干,现在你就领着这帮子人走吧。”

        十多年后,也有人说三五年后,有人发现还关押着这么一帮子人。谁关的?为什么关的?什么是“猛犸研究协会”案?唐炳业是何许人?武建新是何许人?秘书长又是何许人……

        谁也说不清楚。

        有人就说:“让他们回家去,老呆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可是唐炳业和武建新,还有秘书长,以及“猛犸研究协会”的中坚分子,莅临那次“猛犸研究协会”理事会的上级领导们,都要求对他们被关押的事,做个结论。

        人们听了以后,哈哈大笑。

        “什么结论?你们想要什么结论?”

        有人看了看唐炳业的烂嘴角,想了想说:“好,做个结论就做个结论,就说‘上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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