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谚语

        吊灯把厨房照得亮亮堂堂,雅科丹先生一眼看去,只见一家人都在埋头吃饭。大家都把眼睛斜向一边,显然是害怕一家之主发脾气。他这个人十分自信,觉得自己克己忘我,一心为家,家里的是非曲直,件件都得让他操心,结果养成了他蛮不讲理、飞扬跋扈的习惯。他是个多血质的人,经常喜怒无常,动辄大发雷霆,给家庭蒙上一种压抑的气氛。他见大家唯唯诺诺,反而更生气。

        下午他听说,他被提名为一级教育勋章的获得者。他打算等吃完晚饭,再把这条消息告诉家里人。他咀嚼完最后一口奶酪,喝了一杯酒,摆开架势要开口。然而,他觉得迎接这条好消息的气氛还不够理想。他的目光慢悠悠地围着餐桌扫了一圈,先是停留在他妻子的身上。他妻子形体孱弱,整天哭丧着脸,战战兢兢,在他的同事面前实在不够体面。他的目光接着移向瑞莉姨妈。老太婆强调自己上了年纪,患有多种不治之症,就住到他家里,一住就是七年,破费他的钱数,肯定超过他能指望从她那里继承的财产。然后,目光又落到他两个女儿身上。姐儿俩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六岁,都是售货员,每月挣五百法郎,然而打扮得像公主,又是手表,又是半圆金别针,那种气派超过了她们的生活条件,别人见了会非常诧异,心想她们是打哪儿来的外快。雅科丹先生蓦地心里一阵绞痛,觉得她们盗窃了他的财产,喝了他辛劳的血汗,他的心肠好到了可笑的地步。他的那张宽脸盘,没事时本来已经红得可观,现在酒劲猛然冲上脑袋,烧得像火一般红。

        他心里正不自在,目光又移到他儿子吕西安身上。吕西安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从一开始吃饭,他就不声不响,免得惹人注意。父亲从他那苍白的小脸蛋上,看出有点蹊跷。小孩子没有抬头,但觉出来父亲在注视他,就用双手扯他那有一条皱纹的学生黑罩衫。

        “你是不是想撕了它?”父亲声音坚决地开了腔,“你成心要把它撕破怎么的?”

        吕西安松开罩衫,两手放在桌子上。他的脑袋凑近餐盘,不敢从两个姐姐的眼色中寻求安慰,束手等待大祸临头。

        “我问你话呢,嗯?跟你说话,我看你没哑巴,总可以回答吧。真怀疑你心里有鬼。”

        吕西安眼神惊恐地予以否认。他根本不想打消父亲的怀疑,而且他懂得,他父亲在儿子的眼睛里,若是看不到畏惧的表情,就会大失所望。

        “不对,你心里肯定有鬼。今天下午你做什么啦,你说不说?”

        “今天下午,我和皮松在一块儿。他早就对我说,要在两点钟来找我。我们从家里出去,碰见沙皮佐,他上街有事儿。我们先去找医生给他叔叔看病。从前天开始,他叔叔就觉得肝区疼……”

        不过,父亲明白,吕西安扯这种废话,是要迷惑他,于是打断了儿子的话:

        “你少操心人家的肝。我不舒服的时候,可没见过你这样关心。还是讲讲,你今天上午在哪儿?”

        “和富尔蒙到潘卡雷大街去了,前两天那儿夜里失火,烧了一座房子,我们去看看。”

        “照这么说,你在外面逛荡了一整天?从早逛到晚?这个星期四你既然光是玩了,那你的作业呢,想必是做完啦?”

        父亲说这几句话时,口气温和得反常,一家人都敛声屏息。

        “我的作业?”吕西安嘴里咕噜着。

        “是啊,你的作业。”

        “昨天晚上放学回家,我做来着。”

        “我没问你昨天晚上做没做,而是问你明天该交的作业做完了没有?”

        每个人都感到,一场风波酝酿而成;大家都想避免,然而,积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无论谁插进来,只能坏事,只能火上浇油,使这个暴躁的人大发雷霆。吕西安的两个姐姐在一旁听着,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母亲也不加过问,宁可躲开这种难堪的场面,溜到壁橱那里去了。怒火正要发作的当儿,雅科丹先生本人还迟疑不决,一级教育勋章的事儿,是不是就此作罢不提了。可是,瑞莉姨妈出于好心,憋不住话。

        “可怜的孩子,干吗老盯住他不放。他不是告诉您,他昨天晚上做了嘛。他也总得玩玩呀。”

        “我在尽力管教我儿子,请您不要阻拦好不好?身为他父亲,我愿意这样做,我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导他。等您有了孩子,您就是让他们闹翻了天,那也随您的便。”

        瑞莉姨妈已经七十三岁高龄,听到说她将来有孩子,认为话里兴许有奚落的味道,也不免生了气,离开了厨房。吕西安以感激的目光,对着她的背影瞧了一会儿,只见她在洁净得发亮的餐室的背光中,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等她带上门,雅科丹先生请全家作证,他并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惹得她甩袖而去。他还抱怨说,她这么一走,倒显得他是个粗人,姨妈这种用心未免太恶毒。他女儿已经开始收拾桌子。无论他女儿还是他妻子,谁都下不了决心附和他,即使附和他一句,气氛也许就会缓和下来。她们一个个默不作声,这对他是一种新的违拗。他气坏了,冲着吕西安说:

        “我在等你的回答呢。你的作业,做完还是没做完?”

        吕西安明白,这样支吾下去,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他干脆横下一条心。

        “我的法语作业没做完。”

        父亲的眼睛一亮,露出满意的神情。盘问这孩子实在有趣。

        “请问,为什么没做完?”

        吕西安耸耸肩,表示无从回答,甚至有些奇怪,好像问得很可笑。

        “非揍他一顿不可。”父亲死命地盯着他,嘴里咕噜了一句。

        雅科丹先生沉默了片刻,心里合计着,不争气的儿子学坏到了什么地步,随随便便不做法语作业,不但没有一条说得出口的理由,而且看样子还满不在乎。

        “我料到就是这么回事,”他说道,声音随着训词的调子开始升高,“你不仅继续这样干,而且坚持这样干。就说这次法语作业吧,老师是上星期五布置的,规定明天交。算起来你可以有八天工夫去做,可你就是不想做。要不是我提起,你不做好就去上课了。不过,最叫人生气的,是你这个星期四闲逛了一整天,什么也没干。同谁混在一起呢?同一个叫皮松的,一个叫富尔蒙的,一个叫沙皮佐的,全是班里的劣等生,又懒又笨,同你是一路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然啦,你不会想到去找贝吕沙尔一起玩的。去和一个好学生玩,你可能觉得丢脸。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你找贝吕沙尔玩,他也不会去的。贝吕沙尔那孩子,他肯定不玩,他肯定从来不玩。就是你贪玩。而贝吕沙尔呢,他只管学习。结果,他在班里总是头几名。远的不说,就在上周,你还比他落后三个名次。我和他父亲整天待在一个办公室里,你想想看,这让我脸上多光彩。然而,他那个人的名望还不及我。贝吕沙尔算什么呢?我说的是老子。说他是个勤勤恳恳的人嘛,倒还可以,可是,他没有一点能耐。不管是在政治见解上,还是在工作能力上,同样无能。他从来拿不出看法。贝吕沙尔呀,这点他倒有自知之明。别人在我面前争论争论什么事情,他就不敢吭声,生怕惹出笑话。可是只要他一跟我提起他的小子在班上总得第一名,那他就占了上风。我的处境确实很丢脸。我呀,没福气,没养一个像贝吕沙尔那样的儿子,一个法语和算术都得第一的儿子,一个把各学科奖全包下来的儿子。吕西安,把餐巾环给我放下。听我讲话的时候,我不许你这样满不在乎。放不放下,听见没有?非得叫我扇你两个嘴巴,你才明白我是你爸爸吗?懒鬼、二流子、废物!八天前布置的法语作业!要是你有点良心,或是想想我供你上学有多不容易,那你就会对我说,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不,吕西安,你不知道感恩。否则的话,你就会把法语作业做完的。你不知道我在工作中,费的那个劲儿啊,真是愁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既要顾眼下的,又要顾将来的。等我到了做不动的年纪,谁也不会白给我饭吃。依赖别人不成,还得靠自己。就是一个铜子,我也从来没求过人,每逢要渡难关时,我呀,从来没去敲过邻居家的门。家里人也从来没帮过我一把。我父亲不让我念书。从十二岁起,我就学徒。给人拉车,刮风下雨照样也得干。冬天,长满冻疮;夏天,布衫贴在背上。可是你呢,就知道懒懒散散的。你的命好,有一个无比仁慈的爸爸。但是,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一想起来就气。法语作业没做完。懒鬼、畜生!你如果对孩子宽厚,那你就总是软弱可欺。我刚才还在考虑,想下星期三带你们全体去看《城堡司令官》的演出。万万没料到,回来竟是这样不顺心。可想而知,我不在家的时候,家里肯定闹得更是一塌糊涂。作业没做完,还有全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而且,当然喽,你们也会挑日子……”

        父亲顿了一顿。一种难为情与谦虚的复杂心理,使他垂下了眼皮。

        “今天听说,我被提名为一级教育勋章的获得者。是啊,你们专挑这个日子。”

        他停了几秒钟,等待这最后两句话引起反应。然而,他的训词那么长,这两句话几乎一口气顺下来,如同前边那一大段话一样,大家都听到了,可是没听出来是什么意思。唯独雅科丹太太知道,丈夫在地方乐团与音乐训练班里当义务司库,是卖了力气的,这两年一直期待着酬赏。她隐隐约约觉得,丈夫的口风中有重要情况。一级教育勋章这个词,她听起来音很特别,但又耳熟,使她产生一种幻觉,好像看到她丈夫戴着名誉音乐家的大盖帽,骑在一棵椰子树的树冠上。她不敢说她没有专心听,这种担心终于促使她领悟了这种诗意般幻象的含义。她这时已经张开口,准备恭恭敬敬地表示高兴。不过,太迟了。雅科丹先生见一家人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心里很不是滋味,生怕妻子冒出一句什么话,冲淡了这种沉闷不语的侮慢气氛,就急忙抢在她的前头。

        “咱们接着谈吧,”他冷笑一声,沉痛地说道,“我刚才讲了,你有八天时间做这次法语作业。是啊,八天。哦,我倒想了解,贝吕沙尔是什么时候做完的。我保险他不会等八天,也不会拖六天,也不会拖五天,三天两天都不会。贝吕沙尔呀,他第二天准做完。这次作业是什么题目,告诉我好吗?”

        吕西安没有听他讲话,迟迟不回答。他父亲一声吆喝,声音穿过三道门,直传到瑞莉姨妈的房间。她脸容困倦,穿着睡衣,过来探探情况。

        “出什么事儿啦?瞧您,这孩子,您要把他怎么样?我倒想看看。”

        事不凑巧,这会儿,雅科丹正一心想他的一级教育勋章,见姨妈插进来,便不耐烦了。平时,他就是在气头上,说话也比较有分寸。但是,这个老太婆,是他发善心收养在家里的,她对一个马上要得勋章的人,说话竟这样放肆,雅科丹认为这是挑衅,对她也不必客气。

        “我说您哪,”他回答说,“给您五个字就行了。”

        瑞莉姨妈听了一愣,睁圆了眼睛,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雅科丹说明白,五个字应当如何理解,瑞莉姨妈气得晕倒了。厨房里发出惊叫声;水壶、碟子、药瓶响成一片,大家忙乱了好大一阵。吕西安的姐姐,还有他母亲,都围着病人,表示同情并极力劝解,说的话句句都刺痛了雅科丹先生。娘儿几个都故意不看他,即使偶尔转过脸来,眼神也是冷冰冰的。他觉得这事怪自己,不该一时性起,出言不逊,也挺可怜这个老太婆,想诚心诚意地向她道歉。但是,周围的人责备他的情绪那么明显,反而使他越发傲慢起来。见娘儿仨抬着瑞莉姨妈朝她卧室走去,他一板一眼地高声说:

        “我来第三遍问你,法语作业是什么题?”

        “是一道解释题,”吕西安说,“要求解释谚语‘拼命跑不如动身早’。”

        “怎么样呢?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可把你难住的。”

        吕西安点点头表示同意,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却不以为然。

        “废话少说,快把你的作业本拿来,赶紧做。我要看着你把作业做完。”

        书包丢在厨房的角落里,吕西安过去拿来,从里边掏出一个练习本,在一张空页上写道:“拼命跑不如动身早。”不管他怎么磨蹭,写这句话也要不了五分钟。于是,他开始嗍弄笔杆,气鼓鼓地干瞪着这句谚语。

        “看得出来,你肚子里没打好主意,”父亲说,“你爱怎么的就怎么的。我嘛,也不着急。如果需要,我就等个通宵。”

        说罢,他果然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摆出等待的架势。吕西安抬起眼睛,见父亲一副自得的神态,心里直发愁。他尽量思考这句谚语:“拼命跑不如动身早。”觉得这个道理显而易见,根本用不着解释。他回想拉封丹的寓言:《兔子与乌龟》,感到非常讨厌。这时候,他姐姐已经把瑞莉姨妈安置躺下,开始往壁橱里归拢盘碟。她们小心又小心,唯恐弄出声响,但是,盘碟的碰撞声仍使雅科丹先生恼火。他觉得她们这是成心,要给这个小学生制造一个有利借口,让他可以一个字都不写。突然间,当啷几声响得吓人。母亲手中的一把铁锅掉进水槽,在瓷砖面上弹跳。

        “当心!”父亲训斥道,“这样吵闹,真没办法。像在集市里一样,叫他怎么学习啊?别打搅他啦,你们到别的屋去。家什都收拾完了,你们睡觉去吧。”

        娘儿几个立刻离开厨房。吕西安一见大势已去,要听凭他父亲与黑夜的摆布了,心想因为一句谚语,到天亮时就得被逼死,禁不住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你这一哭,就完成得快啦?”父亲说,“写呀,蠢东西!”

        他的声音依然粗暴,但是口气带有一点怜悯。因为,雅科丹先生对他刚才所造成的事件还有些惭愧,打算对儿子宽容一点,赎赎他的过错。吕西安听出父亲的口气有变化,心里受触动,哭得更凶了。一滴眼泪落到练习本上,掉在那句谚语旁边。父亲心软了,拖起一把椅子,绕过桌子,在孩子身边坐下来。

        “好啦,拿手绢擦擦,不许哭了。都这么大了,你应当懂得,我逼你学习,是为你好。到将来你会说:‘他做得对。’父亲对孩子,能做到严厉比什么都强。昨天,贝吕沙尔跟我谈的就是这个问题。他打孩子是家常便饭,动不动就拳打脚踢,说不定还用掸衣鞭子或牛筋鞭子抽呢。他收到了显著效果,完全可以放心他孩子会走正路,有出息。不过,叫我打孩子,我下不去手,除非像这样还行,隔几天训一次。各人有各人的一套。我对贝吕沙尔就是这样讲的。我认为,最好是引导孩子明白道理。”

        吕西安听了这几句好话,平静下来,不再哭了。父亲见了有点担心。

        “你不要以为,我同你讲话像对待大人似的,大概就是拿你没办法啦!”

        “没有哇!”吕西安以完全信服的声调回答说。

        雅科丹先生吃了定心丸,便给儿子一个好脸。接着,他一边端详那句谚语,一边端详他儿子的狼狈相,认为不费吹灰之力,他就能显得宽宏大量,于是和颜悦色地说:

        “看得出来,我若是袖手旁观,就是拖到深夜四点钟,咱们还得守在这儿。好啦,动手写吧。这句话是:‘拼命跑不如动身早。’就是嘛。拼命跑不如……”

        刚才,他觉得这道法语作业题容易得让人好笑。现在,他把这个任务接过来,就得另眼看待了。他愁眉苦脸,又把这句谚语念了好几遍,接着喃喃地说:

        “这是一句谚语。”

        “对呀。”吕西安随声附和说,然后又信心十足地等待下文。

        见儿子对他信赖无疑,雅科丹先生不免心慌起来。他想到这关系到做父亲的威信,便有些沉不住气。

        “老师在跟你们布置这道作业题时,”他问道,“没说什么吗?”

        “他对我们说:千万注意,别重复《兔子与乌龟》的内容。你们要自己找个例子。他就说这些。”

        “咦,真的,”父亲说,“《兔子与乌龟》,这个例子很好。我没想到它。”

        “是呀,但是不让举这个例子。”

        “不让,当然啦,不让。如果什么都不让举……”

        雅科丹先生的脸有点发烧,他想构思一个例子,或者起码想出一句开场白。他的想象力踯躅不前。他开始怀着一种畏惧与怨恨的情绪,打量这句谚语,眼睛渐渐露出烦恼的神情,同吕西安先头的神情一样。

        他终于有了一个主意。上午读报,看到一个副标题,叫“军备竞赛”,他可以借来发挥一下。这个题目发挥起来很得手:一个国家早就开始备战,制造飞机大炮、坦克和机关枪。邻国的战备却不紧不慢,结果战争一旦爆发,就措手不及,急起直追也是徒劳。这些素材全搬上去,可以出色地完成一次作业。

        雅科丹先生的脸豁然开朗,但不大一会儿又猛然阴沉下来。他想起了他的政治信仰,选择这样一个鼓吹战争的例子是不合适的。他非常诚实,有损信念的事情,他绝不会干。不过,舍弃这个例子又觉可惜。他尽管有坚定的见解,心头却不免掠过一丝憾意,自己怎么不隶属一个反动政党,那样的话,他就能心安理得地发挥他的思想了。可是,想起一级教育勋章,他的精神又振作起来,但心里还非常怅惘。

        吕西安倒蛮放心,等待他父亲思考出一个结果。他认为卸了责任,用不着他解释这句谚语,他甚至再也不去想它了。但是,父亲沉默起来没个头,他觉得时间拖得过长。他的眼皮直打架,拖长声音打了好几个呵欠。他父亲正板着脸在搜索枯肠,听见那几声呵欠,认为是儿子向他表示不满,就更加烦躁了。不管他怎样绞尽脑汁也是枉然,什么都没想出来。军备竞赛的例子老来打岔。这个例子好像同这句谚语焊到了一处,他越想甩开,它越是缠着不放。他不时地抬起头,带着焦虑的眼光悄悄地瞥他儿子一眼。

        雅科丹先生已经丧失信心,准备承认他无能为力,突然又产生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其实是换汤不换药,但终于使他摆脱了军备竞赛的纠缠。仍然是一种竞赛,不过是体育竞赛,有两个航海队参加,一队训练有条不紊,另一队则吊儿郎当。

        “好啦,”雅科丹命令道,“写吧。”

        吕西安昏昏欲睡,猛然一悸,拿起蘸水笔。

        “你肯定睡着了吧?”

        “没有哇!我想来着,想这句谚语。可我什么也没想出来。”

        父亲宽宏地笑了笑,然后定住眼神,开始慢慢地口授:

        “在夏季一个星期天的晴朗下午,逗号,那些修长的绿色漂亮物体是什么,逗号,如此吸引我们的目光?从远处看,那些物体仿佛伸着长长的胳膊。原来,绿色的物体就是两只赛艇,正在马恩河的微波中轻轻荡漾。”

        吕西安隐隐感到不安,索性抬起脑袋,眼神有些愕然。但是,他父亲没有发觉,正聚精会神地润色一句承上启下的话,以便转而介绍参加竞赛的船队。他微微张开嘴,眯缝着眼睛,凝视着那些航海运动员,把他们聚拢在他的脑海中。他伸出手,摸索着去抓他儿子的笔。

        “给我。让我来写,这样比我说你写更顺当。”

        雅科丹先生情绪激昂,下笔滔滔不绝。思路与文字那么通畅,条分缕析,而又扣人心弦,颇具抒情的意味。他觉得文思泉涌,在这样一个杰出绚丽的领域中游刃有余。吕西安瞪着眼看了一会儿,只见在他的笔记本上笔走如飞,但仍不免有点担心。看着看着,他终于伏在桌上睡着了。到了十一点,他父亲把他叫醒,递给他练习本。

        “现在,你把它工工整整地给我抄出来。等你抄完我再检查。千万注意加标点。”

        “太晚了,”吕西安提醒说,“明天我早点起床,那时再抄也许更好吧?”

        “不行,不行。一定要趁热打铁。咦,这又是一句谚语。”

        雅科丹兴致勃勃地笑了笑,又说:

        “这句谚语,我也可以轻而易举地阐述一通。可惜我没时间,也不能老是让我来做。这个题目好极啦。以这个为题,我保险能写满十二页。你至少还懂吧?”

        “懂什么呀?”

        “我问你明白不明白这句谚语:‘趁热打铁’。”

        吕西安熬得难受,几乎支撑不住,只好抖了抖精神,非常温和地回答说:

        “是的,爸爸,我完全明白。不过,我得抄作业呀。”

        “对啦,抄一遍。”雅科丹先生说,口气中流露出他瞧不起打下手的工作。

        一周之后,老师将改好的作业发下来。

        “总的来说,”老师评道,“我很不满意。除了贝吕沙尔,我给十三分,再除去五六个勉强及格的同学,你们没有理解这道作业题。”

        他讲解应该如何做,从一摞用红墨水笔批改的作业本中,选出了三份,开始讲评。第一本是贝吕沙尔的,他赞扬了一番。第三本是吕西安的。

        “雅科丹,看了你的作业,我很吃惊,你这次写法一反往常,我非常不喜欢,没多考虑就给你打了三分。如果说,我常常批评你发挥不够,写得干巴巴的,而我现在却要说,你这回犯了相反的毛病。你设法把文章凑满了六页,却始终文不对题。而且,最难容忍的,就是这种华而不实的腔调,你还以为这种腔调挺可取呢。”

        老师针对吕西安的作业,讲评了好久,并且把它当成典型,让全班同学引以为戒。老师大声念了几段,他认为那几段特别能说明问题。课堂上,有人抿嘴笑,有人格格地笑,有几个甚至大笑不止。吕西安脸色刷白。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对父亲的情感也受了挫伤。

        不过,他怨父亲,是父亲把他置于受同学嘲笑的地位。他是个平平庸庸的学生,但是,他疏忽也好,不懂也好,还从来没有这样受同学嘲笑过。不管是法语作业、拉丁语作业,还是代数作业,就是有所不足他也能在大面上凑合过去,甚至还能保持学生的那种简单明了的特点。那天夜里,他眼睛困得发红,抄写父亲写的草稿时,几乎已料到了对他作业的评价。次日。他头脑清醒多了,顾虑到课堂上的习惯,更明确地意识到作业中有谬误与不协调之处,甚至犹豫要不要把作业交给老师。最后,由于他对父亲有一种本能的信赖,认为父亲绝不会错,就决定把作业交上去。

        中午放学回家,吕西安心里还悻悻然,他对父亲的这种信赖感,可以说像信宗教一样虔诚,比显然的事实还有权威。爸爸干吗插手进来解释谚语呢?他代替完成的法语作业吃了三分,这种丢脸的事完全是他自己找的。谁让他争着解释谚语,这回他可尝到了甜头。贝吕沙尔还得了十三分呢。这口气够爸爸吞的,这下子也叫他尝尝味道。

        在饭桌上,雅科丹先生谈笑风生,样子简直可说亲切无比。一种略带激动的喜悦,使他的眼神活跃,谈吐轻快。他虽然话到嘴边,却故意卖弄,没有一开始就问。他儿子便等着他发问。午餐的气氛与平时没有多大差别。父亲的高兴劲儿,非但没使一家人感到自在,反而平添了一层拘束。雅科丹太太和女儿见一家之主兴致勃勃,想尽量采取与之协调的情绪,但是怎么也装不出来。瑞莉姨妈更不用说,她觉得应该铁板着脸,摆出一副又惊讶又气愤的神态,以便鲜明地衬托出雅科丹先生的兴头在家里人眼中完全是一反常态。雅科丹本人已觉察出来,只见他的脸色很快就阴沉下来了。

        “对啦,”他猛然说,“那篇谚语作业发下来了吗?”

        他在话音中暴露出来的激动情绪,不安的成分超过急切的成分。吕西安觉出,他此刻一句话,就会给他父亲以严重打击。现在,他坦然地瞧着父亲,表明这个大人物已落到他的手里。他恍然大悟,多少年来,这个可怜的人,身为一家之主,始终自诩一贯正确,这次解释谚语,是拿了他一贯正确的这条原则冒险。家庭的专制君主不仅要在全家人面前丢面子,同时也会丧失他的自尊心。这样一垮就不可收拾了。再说,在厨房里,瑞莉姨妈坐在餐桌对面,一直伺机想报复一下。吕西安只要简单一句话,就会引起一场纠纷,而且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令人惶恐。他为父亲的软弱感到担心,于是心肠一软,产生一种宽宏大量的感情。

        “你的思想溜到月亮上去啦?我问你哪,老师把我的作业发下来没有?”雅科丹先生问道。

        “你的作业?哦,发回来了。”

        “咱们得多少分啊?”

        “十三分。”

        “不错。贝吕沙尔呢?”

        “十三分。”

        “最高是多少分?”

        “十三分。”

        父亲容光焕发,扭头盯了瑞莉姨妈好一会儿,仿佛这十三分是冲破她的阻挠才得到的。吕西安垂下眼睛,美滋滋地看着自己。雅科丹先生拍拍他的肩膀,和蔼地对他说:

        “你瞧,我亲爱的孩子,凡是做一件事,关键首先是要深思熟虑。把一件事情弄明白,就等于完成四分之三强了。这一点,正是我要永远灌进你脑子里去的。而且,我一定会办到。只要有必要,我就不惜花费时间。再有,从今以后,你的全部法语作业,都由咱俩一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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