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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前言

        在基列岂没有乳香呢?在那里岂没有医生呢?我百姓为何不得痊愈呢?

        《旧约·耶利米书》第8章第22节

        自一九八一年起,美国作家玛丽莲·罗宾逊(1943—)已出版了三部小说。但无论是最早的《管家》(1980)还是较近的(2004)和(2008),每一部小说都迅速引起了大众读者和学术界的广泛兴趣。英国美国研究协会二〇〇九年会有专组讨论罗宾逊的作品,诺丁汉大学美加研究院的理查德·金教授在退休前的最后一个学期,专门开设了罗宾逊专论的课程。我在翻译期间,有一次在火车上看,对座有一位六十开外的太太,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本书,也是。我们相视大笑。她说,朋友推荐了,读完后喜欢极了,马上就去买了。

        《管家》是罗宾逊在华盛顿大学读博期间的副产品,但即刻受到评论界、学术界的关注,获得海明威笔会最佳处女作奖,并被提名普利策小说奖。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年中,罗宾逊却没有继续写作小说,而是转向探讨核污染问题和基督教神学。一九八八年,罗宾逊出版了《祖国:英国,福利国家和核污染》,揭露英国建立核工厂致使北海遭受污染的问题,同时对英国政府和绿色和平组织提出批评。结果,罗宾逊被绿色和平组织起诉,而书在一段时间内被英国政府禁销。十年之后,罗宾逊结集出版了她对加尔文神学、达尔文主义等思考和批评的论文《亚当之死:现代思想论集》(1998)。尽管她从不讳言自己的宗教倾向,甚至还在她所属的公理会教堂的牧师缺席的时候代为布道,然而她的宗教信仰并没有束缚她的思考,而是体现了人文关怀和理性精神的高度结合。阅读是罗宾逊最大的乐趣,量子力学、天体学、马克思著作等等无不涉足。罗宾逊的思考拒绝二手资料,而是从各种学说的源头寻求答案。在一次访谈中,罗宾逊提到,有一次为了研究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家和作品,她割开了一些出版于十七世纪的书的书页,那些书自出版之日起还从未有人读过。历史,无论是国家民族的历史还是家族个人的历史,有着许许多多这样还不曾割开的书页——曾经被书写却被遗忘被湮灭了的书页。

        在第一部小说出版的二十多年后,罗宾逊在二〇〇四年、二〇〇八年相继出版了和。这两部小说正是打开了这样久已不被人阅读的书页,让读者重新看到了美国中西部爱荷华州一座默默无闻的小镇和它的历史。获得二〇〇五年度普利策小说奖;获得二〇〇九年度橘子奖。两部小说无可争议地成为美国当代文学的经典之作。

        和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郡一样,基列是座虚构的小镇,但确有所据。这个来自《圣经》的地名在十九世纪初期的美国颇为常见。据罗宾逊的解释,是因为在这方土地上定居下来的人们“满怀乌托邦式的幻想。他们希望能创立一块有乳香的地方来疗治在别的社会所受的痛楚”。伤痛、救赎、宽恕和爱正是贯串这两部小说的主题。

        是公理会牧师埃姆斯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写给年幼的儿子的信。他告诉儿子家族的历史:他曾经与激进的废奴主义者约翰·布朗一起参加废奴运动,继而又作为随军牧师参加南北战争的爷爷;因反对暴力持和平立场而与爷爷发生矛盾的父亲。埃姆斯也娓娓道出自己的一生,和他对人生的感喟与思索。书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情节是“浪子”杰克回家。杰克是他的好友鲍顿的儿子、他的教子,行事乖张不羁。离家二十年后突然归来的杰克让埃姆斯对自我、神学和历史有了另一番思考。

        罗宾逊在一次采访中提到,故事写完后,她想念其中的人物,犹如“丧失亲人般地”想念。于是,中的那些人物又一次出现在中。人物还是那些人物,故事情节也有重合之处,但不同的视角却让两部小说中的人物、故事相互映照、折射而令其旨趣更加深刻隽永。可以说,不是的续篇,而是平行发生的姊妹篇。

        是从鲍顿家的小女儿格罗瑞的视角写的。三十八岁的格罗瑞因一场失败的婚约而回到家乡,操持家务,照看垂死的父亲。不久,二十年鲜闻音讯的哥哥杰克也回家来了。一个从小遭受哥哥姐姐冷落戏谑,成年后又遭受“未婚夫”的欺骗;一个自小惹是生非,长大后又酗酒生事,是家中的“害群之马”。两人揣着各自的秘密,试探着慢慢走近对方,慢慢打开心扉。在寻常的兄妹骨肉亲情之外,透露出一种神性的悲悯和仁爱。

        第一人称叙事的让读者看到了埃姆斯牧师对自己坦荡的剖析,从而对人性有了纵深的窥测。而则是由格罗瑞作为旁观者,对杰克与父亲和教父之间的误解和理解、爱的传递做出全面的观照,由此凸显出对“家园”这个意象的思考。家园不仅仅是居家所在,或是遥想童年时的故乡,更重要的是灵魂的归属。小说中几乎每一位人物都在追寻、经营“家园”,包括相对次要的人物——埃姆斯的妻子莱拉。这位不知从哪儿来的女子在皈依基督教和埃姆斯结婚后,找到了自己身心的家园。

        与“家园”并存的意象是“放逐”。“家园”是显明的,“放逐”是隐含的,是“家园”的求而不得,得而再失,是身心的无所依归。埃姆斯的辞世会让莱拉和儿子失去家园,离开基列,走上“放逐”之路。而格罗瑞虽然回到了家,却依然恋恋地怀着对“真正的家”的梦想。杰克从小在家中就格格不入。他终于找到的家却被轻易粉碎,重建生活的努力也付之东流。不信教的他对灵魂家园的追寻比两位笃信的牧师父辈更加执着因而也更加艰难。格罗瑞和杰克这两个主要人物的家而非家的感觉或许能归结于个体的人生体验,但罗宾逊对此有另一层更深刻的喻指:非裔美国人的历史和生存状态。

        早在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爱荷华州就有像埃姆斯的祖父那样的人物积极参加废奴运动。一八六八年,爱荷华州赋予黑人男性选举权,是新英格兰之外做出此举的第一个州。而整整一个世纪之后,鲍顿牧师对黑人民权运动的评论却是黑人“闹事”,“自找麻烦”。一百年前,基列镇的人曾经藏匿、帮助过逃跑的黑奴,而一百年之后,黑人却依旧无法安家。爱荷华州曾经因为在解放黑奴运动上的努力被格兰特总统称为“激进主义的闪闪红星”,然而,当杰克像“一只历经风霜的飞蛾”奔向红星时,却无法疗治他因种族歧视带来的妻离子散的伤痛,最后又走上“放逐”之路。大半个世纪之后,埃姆斯祖父的诘问仍旧回响着:“如今爱荷华州留下的是什么?我们基列留下的又是什么?”

        有书评人称是她读过的“最悲伤”的故事。然而,罗宾逊并未让它成为一个绝望的故事。鲍顿家四个女儿的名字都富有寓言意味,其中hope(希望)最美,而hope(希望)是没有真正出过场的人物,她影影绰绰地出现在背景中。“在基列岂没有乳香呢?”即便伤痛不能痊愈,也会有乳香来舒缓安抚。莱拉坚定地说过:“万事都能改变。”或许,希望是抚伤的乳香。留下来守护“家园”的格罗瑞,看到了未来,看到了杰克的儿子出现在门前的那棵大橡树下。或许,抚伤的还有一畦母亲留下来的鸢尾花,妹妹手中新摘的草莓,一锅家传做法的鸡汤……

        如果你还没有读过,能带给你悬念重重的阅读快感。如果你已经读过,知晓了谜底,就更能享受罗宾逊细细缓缓的讲述,那是一种离你很远却感觉很近的历史和生活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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