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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集 (6)

        拥墓人

        生命阴影遮罩的谷地里,遍布尸骨和骷髅。在一个雾掩繁星、寂静可怖的夜里,我独自漫步谷中。

        那里有一条血泪河,像蝮蛇一样爬行,又像罪犯的梦一样狂奔。我站在河边,静听幽灵窃窃私语,凝目注视虚无缥缈。

        夜半时分,幽灵队伍倾巢出动,只听沉重的脚步声渐次向我走近。我凝神望去,但见一可怕巨影站在我的面前,我禁不住惊恐呐喊:"你想要什么?"

        他用两只亮灯似的眼睛望着我,尔后从容不迫地回答:"我什么都不要,又什么都想要。"

        "请不要打扰我,走你的路吧!"我说。

        他微笑着:"我的路就是你的路;你去哪里,我去哪里;你在哪里停步,我在哪里驻足。"

        我说:"我是来求取孤独的,你就让我独自呆些时候吧!"

        "我就是孤独,你何必怕我呢?"他说。

        "我并不怕你。"我说。

        他说:"你既然不怕我,又何必像风吹的甘蔗,瑟瑟战栗不止呢?"

        我回答:"风拂动我的衣衫,故衣衫抖动;而我,却并未颤抖。"

        他哈哈大笑,其声若狂风呼啸。他说:"你是个胆小鬼,明明怕我,却怕说怕我。你面临双重恐惧,却企图竭力掩饰。你的欺骗脆弱如蜘蛛网。你想令我发笑,想惹我生气。"

        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我迫不得已也坐下,注视着他那表情严肃的面孔。

        仅仅过了片刻,在我看来好像过了一千年似的。他用嘲弄的目光望着我,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阿卜杜拉。"我答。

        他说:"名叫安拉的奴仆,安拉的奴仆何其多,而安拉又是何其苦累其奴仆啊!你何不把自己称做魔鬼的主人,以此为魔鬼带来新的灾难呢?"

        "我名叫安拉的奴仆,这是个亲切的名字,是父亲在我出生那天给我起的名字,不好更改。"

        "儿子的灾难就在父亲的蹭礼之中。谁不拒绝父辈和祖辈的礼物,谁便永远是死神的奴隶,直至作古。"他说。

        我边点头,边思考着他的话,回想着记忆中与他的情况颇相近似的梦幻画面。之后,他又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回答:"我作诗并散发之,以便把自己有关生活的看法展示给人们。"

        他说:"这是~种被废弃了的旧职业,无益于人,亦无害于人。"

        "我日日夜夜做点什么才能有益于人呢?"我问。

        "你可以把挖掘坟坑作为职业,也好清除人们住宅、法院和寺庙周围堆积的尸体,让人们舒身信神。"

        "我没发现住宅周围有堆积的尸体啊!"我说。

        他说:"你用幻想的眼睛观察,便会发现人们在生活的暴风前战栗颤抖。你猜想他们还活着,其实他们生来就是死人。但却没有找到掩埋他们的人,故被抛在地上,腐烂发臭,臭气冲天。"

        我的恐惧感消失了。我问:"活人和死人在暴风前都会颤抖,又如何区分死活呢?"

        他说:"死人在暴风前颤抖,而活人则跟着暴风奔跑,只有暴风平息下来,他才止步。"

        其时,他手托下巴,前臂洒然外露,肌肉丰满坚实,活像冬青椒树干,充满力量与生气。他问我:"你结婚了吗?"

        我回答:"结婚了。我的妻子是位窈窕淑女,我很爱她。"

        他说:"你的过失和缺点太多了。结婚是人屈从于习惯势力。你若想得到解放,那就休掉你的妻子,过独身生活。"

        我说:"我已有三个孩子,大的刚会玩木球,小的才渐呀学语,尚说不成话,我如何摆置他们呢?"

        他说:"可以教他们挖坟坑。给每人一把锹,就不要管他们了。"

        "我无能力独处幽居,已习惯于生活在妻子儿女中间;假若离开他们,我也便失去了幸福。"我说。

        "在妻儿中间生活,不过是放着白福不享,甘心去受黑罪。不过,假若非结婚不可,那就要与一位仙女结伴。"

        我感到惊异,忙说:"世上本无天仙,何必欺骗我呢?!"

        "好一个愚蠢的年轻人!天仙之说,决非真实。谁不信他,便归属猜疑与模糊世界。"他说。

        我问:"仙女也具有风雅和姿色吗?"

        他答道:"她们的风雅永不消退,她们的姿色水不凋谢。"

        我说:"让我见见仙女,我就信以为真了。"

        他说:"假若你能够看见仙女,并且能够触摸到她的话,我也就不让你与她结婚了。"

        "看不见、摸不着的妻子,又成何益呢?"我问。

        他答道:"益处来得缓慢,可导致世间生灵及那些临暴风发抖、但不随之走动的死物统统灭亡。"

        他转过脸去,片刻过后又问我:"你信什么教?"

        我回答:"我信仰安拉,敬重诸位先知,崇尚德行,对来世抱有希望。"

        他说:"这些词语均系先辈所整理,尔后供你的双唇引用。然而纯粹的事实,则是你只信仰你自己,仅敬重你自己,只崇尚你的个人爱好,只求你自己永世长存。当初,人就崇拜自己,按照个人的不同倾向和愿望,为自己起各种各样的名字,时而称自己为伯阿勒,时而称自己为木星,时而又把自己称为安拉。"

        之后他笑了,讥笑、嘲弄的面纱后绽现出一副笑脸,接着又说:"可是,那些崇拜自己的人是多么离奇啊!其实,他们的灵魂不过是腐烂发臭的尸首罢了!"

        一分钟过去了。我一直在思考着他的那些话语,发觉其中有比生更离奇的含义,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有比真理更深刻的哲理。我

        股尼基人所崇拜的太阳神。一互译者注的思想终于在他的外观与内涵之间徘徊起来。希望弄清他的秘密与隐私的念头油然而生,禁不住高声问道:"假若你信主,就请以你的主起誓,告诉我,你是何许人?"

        "我是自己的上帝。"他回答。

        "你叫什么?"

        "疯神。"

        "生于何地?"

        "无地不生。"

        "何时降生?"

        "无时不生。"

        "你从何人那里学到这些哲理,又是谁向你吐露了生命的奥妙和存在的隐秘?"我问。

        他回答说:"我不是哲学家。哲理不过是人类懦弱品性的一种。而我,则是一个强大的狂人;我行走时,地球在我的脚下晃动;我停下脚步时,群星之队列与我一同止步。我从魔鬼那里学到了嘲弄人类的本领;我与仙之王共处,与夜下暴君做伴之后,方才弄清了存在与虚无的秘密。"

        我问他:"你在这崎岖的谷地里有何事干?你又如何打发自己的黑夜与白天?"

        他回答说:"清晨,我亵渎太阳;午间,我诅咒人类;傍晚,我嘲弄自然;夜来,我膜拜自己。"

        "你吃什么,喝什么,又睡在哪里?"我问。

        他回答道:"我和时间、大海一样,都不睡觉。但是,我们食人肉,饮人血;使人喘息,我们才觉甘甜。"

        这时,他站起身来,双臂交叉胸前,然后凝视着我的双眼,用深沉、稳重的语调,说:"再见吧!我要到魔鬼与暴君结合的地方去了。"

        我急忙喊道:"且慢!我还有一事要问。"

        他的部分身躯已隐没在夜雾之中,只听他回答说:"疯神是不给任何人以宽限时间的。再见!"

        顷刻间,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再也看不见他,只留下我一个人。我害怕,我茫然,无论对他,还是对我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当我起脚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听到他的声音回荡在那些高大岩石之间,说着:"再见!再见!"

        第二天,我休掉了我的妻子,与一位仙女结为伉俪。后来,我给我的每个孩子一把锹和一把铲,并对他们说:"去吧!看见死人,就把他们埋在土里吧!"

        自那时到现在,我一直在挖掘坟坑,埋葬死人;可是,死人太多太多,却只有我一个人挖呀埋呀,没有人忙帮救急!

        奴隶主义

        人是生活的奴隶。奴隶主义使得人们的白天充满屈辱、卑贱,黑夜他浸血和泪水。

        自我降生始,七千年过去了,我所见到的尽是屈辱的奴隶和戴镣铐的囚犯。

        我周游过世界的东方和西方,我领略过生活的光明和黑暗,我看到民族和人民的队伍步出洞穴,走向宫殿。但是,至今我所看到的人们,个个被沉重负担压弯脖子,人人手脚被镣铐束缚,跪在偶像面前。

        我跟随着人类从巴比伦行至巴黎,从尼尼微走到纽约,我亲眼看到人类的佳桔的痕迹依然印在他们足迹旁边的沙地上。我从山谷。森林所听到的,尽是世世代代痛苦呻吟的回响。

        我走进宫殿、学院、庙宇,站在宝座、讲台、祭坛前,我发现劳工是商贾的奴隶,商贾是大兵的奴隶,大兵是官宦的奴隶,官宦是国王的奴隶,国王是牧师的奴隶,牧师是偶像的奴隶。但是,偶像是魔鬼弄来的一把泥土,并且将之竖立在骷髅推上。

        我进过富豪的家宅,我进过穷人的茅舍,我睡过镇金嵌银的象牙床,我宿过度影翩跃、死气沉沉的破屋。我发现幼儿将奴性和着母乳一道吮吸,少年将屈辱伴着拼音字母一道领受,少女身穿用驯服做里子的衣衫,妇女躺在屈从的床上入眼。

        我跟随一代又一代的人,从恒河畔来到幼发拉底河沿岸、尼罗河口、西奈山麓、雅典广场、罗马教堂、君主坦丁堡街巷、伦敦大厦,我发现奴隶主义阔步于各地的祭悼队伍之中,人们尊之为神灵。人们将美酒、香水洒在奴隶主义的脚下,呼之为国王。人们在奴隶主义偶像前焚香,称之为圣哲。人们在奴隶主义面前顶礼膜拜,尊之为法规。人们为奴隶主义拼搏,誉之为爱国主义。人们向奴隶主义屈膝投降,命之为上帝的影子。人们照奴隶主义的意志,烧掉房舍,摧毁建筑,称之为友谊、平等。人们为奴隶主义辛勤奔波,称之为金钱、生意……总而言之,奴隶主义名字繁多,本义无异;表现各种,实质一个。其实,奴隶主义是一个永恒的灾难,给人间带来了无数意外和创伤,就像生命、习性的继承一样,父子相传;就像这些季节收获那些季节种植的庄稼一样,这个时代将它的种子播撒在另一个时代的土壤中间。

        我见识过种种奴隶主义,其最出奇者,则是将人们的现在与其父辈的过去拉在一起,使其灵魂拜倒在祖辈的传统面前,让其成为陈腐灵魂的新躯壳、一把朽骨的新坟墓。

        哑巴式的奴隶主义,将男子的岁月附着在他所讨厌的妻子的衣角上,将女性的躯体禁烟在她所讨厌的丈夫的床上,使夫妻双方在生活中变成鞋和脚的关系……

        聋子式的奴隶主义,强迫人们依从环境,现其颜色而染色,看其衣着而更衣,听声应声,跟影随形。

        瘸子式的奴隶主义,将强者的脖颈置于阴谋者的控制之下,用功名利诱有能力者服从于贪婪者的嗜好,成为贪婪者信手拨转的机器,并且随时使之停转、毁坏。

        早衰式的奴隶主义,将孩童的灵魂从广宇降到贫寒家舍,使饥馑加上愚昧,屈辱添上愤怒,使他们在苦难中成长,生时犯罪,死时被遗弃。

        画皮式的奴隶主义,买货不付实价,说好锦上添花,将阴谋称为聪慧,把叹嚷当做学问,将较弱称为灵活,把胆怯叫做推却。

        蟋曲式的奴隶主义,以恫吓转动懦夫们的舌头,于是懦夫们言不由衷,表里不一,变得像衣物一样,在家庭主妇手中被任意摊展、折叠。

        佝楼式的奴隶主义,假其他国家的法律治理本民族。

        奸滑式的奴隶主义,给王子头上加国王的冠冕。

        黑暗式的奴隶主义,任意侮辱加害罪犯的无辜儿子。

        奴隶主义从属于奴性,是一种惯性力量。

        我跟随着一代一代人奔走漫游,当我感到疲倦,并懒于观看民族的行列时,便独自坐在黑影密布的河谷,那里隐藏着昔日的幻梦,那里孕育着未来的魂灵。在那里,我看到一个消瘦的人影,它凝视着太阳路路独行。我问: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它答道:"我名叫自由。"

        我又问:"你的子女何在?"

        它说:"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一个死于狂症,一个尚未出生。"

        话音未落,它便隐没在云雾之中。

        被囚禁的君王

        被俘的君王,你别难过!你在监牢里并不比我难熬。

        威严之父,跪下吧!你坚强些!灾难临头,惊慌失措,这是胡狼的特长。君王被囚,只有蔑视监牢及狱卒,才最光彩。

        有志的青年人,让你的心平静一点!你瞧瞧我,我像你一样,身居给中,也是一个奴隶。我们之间的差别,只不过在于我常做噩梦,而这噩梦却害怕与你接近。

        你与我都被赶出了祖国,远离了亲人故友。且莫心神不安!像我这样,忍受那无边的痛苦,嘲笑那些在数量上胜过我们,而意志远不如我们坚强的懦夫吧!

        人们都是些充耳不闻的聋子,喊叫、喧闹又有何用?

        在你之前,我也曾对着他们的耳朵高声呐喊,但除了人影之外,什么也没有喊住。我像你一样,仔细观察过他们的各个阶层。我发现,他们都是胆小鬼、可怜虫;他们只敢在戴镣铐的人面前,耀武扬 威,在被囚禁者面前,趾高气扬。

        专横的君王,你看看监牢周围的人们,仔细端详一下他们的面孔,他们多像你的沙漠中的下等臣民!他们中间,有的人像兔子一样 胆怯,有的人像狐狸一样狡猾,有的人像蛇蝎一样狠毒。但是,他们之间,谁也不具备兔子的安详,狐狸的聪明,毒蛇的智慧。

        君王,你看哪!这个脏得像猪,可他的肉不能入食;这个壮如水牛,但他的皮没有用途;那个像匹蠢驴,可却用两腿走路;那个似乌鸦,然而只在庙中啼叫;那个像孔雀,卖弄风骚,只可惜长着一身假羽毛。

        威严的君王,你看哪!你看看那些宫殿、学院,尽是些窄狭的巢窝,可是住在里面的人们,却为遮阳坚壁而欣喜,因看不到天上繁星而自豪。那全是黑暗的洞穴,青春之花在它的阴影下凋谢,爱情之火在它的角落里熄灭,美好梦想在那里化为青烟。那是一种奇特的地道,在那里,幼儿床铺靠着临死者的病榻摇动,新娘的床竟然挨近停尸的灵台。

        尊贵的俘虏,请看看那些宽敞的大街、狭窄的小巷,尽是些难以穿行的山涧河谷,弯道上盗贼埋伏,险谷旁叛徒隐蔽。那是各种欲望争斗的战场。灵魂在那里厮杀,但不用宝剑;灵魂在那里相咬,但不用犬齿。那是充满恐怖的森林,林中栖息着一种动物,外貌温驯,尾巴散香,头角光亮,其法律变得更残酷,其传统变得更好诈;至于它的君主,则并非你的匹敌——雄狮,而是一种奇怪的动物:鹰勾嘴,根狗爪,生着蝎子舌头,常像青蛙鼓噪。

        被囚禁的君王,我在你那里站了许久许久,在你面前絮絮叨叨。我愿以灵魂将你赎回。但是,他,一颗被囚禁的心,自认为是被废黜了的君主;他,一个被囚禁的灵魂,自感与那些囚徒更亲近。你就宽容那位青年人吧!岂不知他咀嚼话语,以充饥腹;他吮吸思想,以润渴肠。

        严厉的君主,再见吧!即使不能在这个奇怪的世间相会,也定在魔影世界见面,因为那里是亡灵聚会的地方。

        十字架上的耶稣

        写在受难的礼拜五

        今天及每年的今天,人类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站在历代幽灵面前,眼噙泪水,降望基勒吉尔山,遥看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白昼过去,夕阳西沉,人们跪在山脚下的偶像前,又开始顶礼膜拜。

        今天,思念之情将普天下基督教徒的灵魂引向耶路撒冷。他们一排排站在那里,指点着自己的前胸,凝神注视头戴芒刺桂冠的人影,只见那人影伸展双臂,在死亡幕慢之后,静观生命的渊源……但是,夜幕并未垂落在今日舞台上,于是,基督徒们又成群结队地裹着愚昧、鲁钧之被,在遗忘的阴影下侧卧入睡了。

        每年的今天,哲学家离开他们那黑暗的洞穴,思想家弃离他们那寒冷的茅屋,诗人走出他们那幻想的幽谷,纷纷来到山上,肃然站立,默不作声,洗耳恭听一位青年人的声音、那青年指着杀人者,说:"圣父啊,宽恕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然而寂静压倒了光明,致使哲学家、思想家和诗人又将灵魂理在了古书堆里。

        妇女们热心于生活的欢乐,酷爱华饰盛装。今天,妇女们走出家门,去看望站在十字架下的那位女子。但见那女子痛苦不堪,就像一株细小的树苗,面临寒冬风暴,前俯后仰,摇摆不止。于是,妇女们走近她,只听她在呻吟抽噎。

        青少年们随着岁月潮流,来到陌生之地。今天,青少年们回头望去,但见一位瘦弱的女孩子,正用她的泪水,为一个顶天立地大汉洗刷脚上的血迹。当他们看厌了这种景象时,便匆匆笑离而去。

        每年的今天,人类伴着春天苏醒过来,为耶稣受难而痛哭落泪,然后会上眼睛,复人沉睡。而春天,则笑意盎然,昂首阔步,渐而化为夏令,身着金缕衫,衣角溢芳香。

        人类是一位女子,以痛悼历代英豪而自感欣慰。假如人类是一位男子,定会为英雄们的荣誉和尊严而感到豪迈。

        人类是个女孩子,望着受伤的鸟儿悲伤叹息。但是,她怕面迎狂风,因为狂风会摧折枯枝,荡涤浊水污泥。

        人类将耶稣看做一个穷困孩子、乞丐式的生命,像弱者一样被蔑视,像罪犯一样被钉在十字架上,于是痛悼他,歌颂他。人类的这些 作为,完全出于对耶稣的敬重、尊崇。

        十九个世纪以来,人们将耶稣当做软弱的标志崇拜;然而耶稣是强大的,只是人们不懂得强大的真正涵义。

        耶稣生时并不胆怯懦弱,死时亦未悲痛呻吟,恰是生得洒脱,死得壮烈。

        耶稣并不是一只被折断翅膀的小鸟,而是狂飓,乍起便可摧折一 切弯曲的翅膀。

        耶稣从蓝色云霞之后走来,并非为了使痛苦变成生活的标志,而是想把生活化为真理和自由的象征。

        耶稣不害怕压迫者,也不畏惧敌人;在杀害他的刽子手面前,他没有喊冤叫苦。耶稣是对教者的领头人,抗拒暴虐、专制的勇士。他见毒疮脓泡,必定动手切除;听坏人大放厥词,当即出面制止;遇假仁假义的君子,必将之打翻在地。

        耶稣自高天降临人间,并非为了拆毁房舍,取其砖石来建教堂和弹房,以便引诱强壮男子充当牧师与修士,而是要把一颗新灵魂播撒到天空,凭以捣毁骷髅堆上的宝座支柱,拆除坟墓上的巍峨宫殿,打碎矗立在弱者体躯上的偶像。

        耶稣来到人间,并非为了教人们在简陋茅屋和阴暗寒舍旁建造高耸云天的教堂、规模宏大的学院,而是要使人们的心成为庙宇,灵魂成为祭坛,头脑成为牧师。

        这就是耶稣的所作所为。这就是耶稣甘愿被钉在十字架上而殉求的原则。如果人类心明眼亮,那么,他们今天应该站起来,高唱胜利凯歌。

        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巨人啊,请你从基勒吉尔山上看看历代人的队伍,听听各民族的呼声,理会一下永恒之梦。你被钉在沾着鲜血的十字架上,比千代王朝那万把宝椅上的无数君王庄严、高贵;你临死而无惧色,比身经百战、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帅神气、雄威。

        你满目忧伤,而你比百花盛开的春天欣喜欢畅;你身陷苦潭,但你比天上的神仙从容舒展;你在刽子手掌中,却比太阳灿烂光明。

        你头上的芒刺冠冕,比拜赫拉姆国王的皇冠妖妍堂皇;你掌上的铁钉,比丘比特的权杖高贵大方;你脚上的血滴,比阿施塔特的钻石项链晶莹明亮。请你宽恕为你涕泪的弱者,因为他们不晓得该如何祭掉自己的灵魂!请原谅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你用死亡战胜。

        致同胞

        同胞们,你们要我怎样做?

        只要让我用空洞的诺言为你们建造起~座花言巧语装饰的官做、黄粱美梦铺砌的殿堂?还是要我去摧毁那些骗子手和懦夫修建的迷宫,把那些沽名钓誉的流氓树起来的空中楼阁夷为平地?

        同胞们,你们要我怎么办?

        我是该如鸽子那样轻声咕咕,以取悦于你们呢?还是应像雄狮一般仰天怒吼,而让我自己满意?

        我曾为你们歌唱过,你们却没有随歌起舞;我曾在你们面前放声悲号,你们却无动于衷,没有哭泣。难道你们要我又欢歌又哀号吗?

        你们的头脑饥饿难忍,可是知识的面包却多于河谷的砾石,你们为什么不吃呢?你们的心灵干渴难耐,然而生活的源泉却像溪水绕着你们家园长流不断,你们为什么不喝呢?

        海有潮汐,月有圆缺,时有冬夏,而真理却是永恒不变的。你们为什么企图丑化真理的面目呢?

        夜晚静悄悄,我招呼你们观赏那皓月当空、群星灿烂的夜色,你们却惊慌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剑拔经张地大呼小叫:"敌人在哪里?让我们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清晨,敌人兵马真地来了,我向你们呼喊,你们却不肯从睡中醒来,而继续沥沥在美梦之中。

        我对你们说过:"来呀!让我们攀上山巅,我要让你们看看世界上别的王国是什么样子!"你们却回答说:"我们的祖先、父辈都是生活在这山谷里,死在这沟壑间,埋在这洞穴中的,我们怎能离开这地方,到他们未曾去过的地方呢?"

        我对你们说过:"走啊!让我们到那芳原绿野上,我要让你们看看,那里有金矿,有宝藏!"你们却回答道:"草野莽原上,会有土匪、强盗拦路抢劫的。"

        我对你们说过:"来!我们到海边去,大海会向我们奉献它的财宝。"你们却回答说:"惊涛骇浪会让我们吓得魂不附体;汪洋大海深不可测,会把我们淹死、吞没的。"

        同胞们!我曾爱过你们。这种爱损害了我,却无益于你们。如今,我恨你们了。这种很像洪水,它只会冲走枯枝败叶,摧毁那摇摇欲坠的茅屋。

        同胞们!对于你们的软弱,我曾怜悯过。但这种怜悯却使弱者有增无减,使他们更加消极。懒散,而对人生毫无益处。如今,我看到你们的软弱,我只是感到可惜,可恶,可鄙,可耻。

        我曾为你们的屈辱、失意而黯然泪下。我的泪如溪流,清如水晶,却洗刷不掉你们那厚厚的污垢,而只是冲去了我眼睛上的障蔽;这泪水丝毫沾湿不了你们的铁石心肠,而只是浇熄了我心中焦虑热切的火焰。如今,对你们的痛苦,我笑了,这笑如雷声轰鸣,它不是来自风暴之后,而是响在风暴之前。

        同胞们,你们要我怎样?

        难道要让我请你们在平静的池水中照一照面影吗?那么清吧!看看那是何其丑陋的尊容。

        快来仔细瞧瞧!畏惧已使你们的头发变得灰白,担心已将你们的眼睛深陷成黑洞,怯懦已把你们的脸颊揉搓得像皱成一团的被抹布,死神亲吻过你们的嘴唇,使它变得枯黄,好似秋天的落叶。

        同胞们!你们要求我怎样呢?你们对人生又能有什么要求呢?人生已经不把你们看成它的子孙了。

        你们的灵魂在教士、巫师的手心里战栗,你们的肉体在暴君、刽子手犬齿间颤抖,你们的国土在敌人和征服者的铁蹄下抖动,那你们怎能希望站立在太阳面前?

        你们的剑在鞘中生了锈,你们的枪断了矛头,你们的盾理在土中,你们又何必站在战场上?

        你们的宗教是沽名钓誉,今生是谎言,来世如烟云。可怜虫可以一死万事休,你们又何必活着?

        人生就是意志与青春结伴,勤奋同壮年联袂,智慧和老年相随。而你们,同胞们!你们生来就是老朽不堪,然后,你们的头脑变小了,皮肤收缩了,于是你们竟变成了一群在烂泥里滚来爬去,互相投掷泥巴、石块的黄口小儿。

        人类如同一条江河,奔腾呼啸,挟山石、泥沙一泻千里,倾人大海。而你们,同胞们!却是一片污臭的泥沼,任感由乱爬,毒蛇乱窜。

        心灵好似圣殿中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它吞噬干柴,借风生威,照亮了众神的面孔。而你们的心灵呢,同胞们!却是一堆灰烬,轻风扬起,撒在雪地上,狂风吹散,消失在山谷中。

        同胞们!我恨你们,因为你们竟不喜欢尊贵、富强。

        我鄙视你们,因为你们自卑自践。

        我是你们的对头,因为你们与神为敌,而你们自己却还不知道!

        庙门上

        为了谈论爱情,我用圣火净洁了自己的双唇。我想开口说话,却发觉自己是个哑巴。

        在我懂得爱情之前,我就会唱歌;当我懂得爱情时,我口中的歌词却变成了微弱喘息,心中的歌声却化成了深沉静寂。

        过去,你们曾经问我,爱情妙在何处?我回答了你们的问话,你们个个感到心满意足。现在,我的眼上罩着爱情帷幕,我只有向你们打听爱情的特点,谁能回答我?谁又能猜透我的心思,将我的灵魂向我展示?

        一柄火炬,燃烧在我的胸中,吞噬了我的活力,熔化了我的情思。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火炬?

        寂寞之时,~只粗大的手揪住了我的灵魂,将难忍的苦涩与可口的甘甜之酒,注入我的心。谁能告诉我,这是谁的巨手?

        静夜里,数只翅膀在我的床边拍击。我沉下心来,留意探察这陌生事物,侧耳细听那新奇声音,低头沉思不明之理,深入考虑不解疑难。我叹息,叹息中包含着痛苦与烦恼;对我来说痛苦、烦恼胜过欢歌、笑语。我向一种无形的力量屈服了;这力量使我一次次死去活来。直到东方破晓,我才入睡。醒时的人影,在我那疲惫的眼睑间上下抖动;梦中的幻像,在我的石头床上左右摇摆。

        爱情究竟是什么?

        一种无形东西,隐藏在岁月背后、视野之外,安在人们心上,那究竟是什么?请你们告诉我。

        一种绝对观念,产生这一切因与果,那到底是什么?请你们告诉我。

        一股无名力量,将生与死化成比生更奇异、比死更深刻的梦,那到底是什么?请你们告诉我。

        众人们,请你们告诉我:你们当中可有这样一种人,当爱神之手触摸他的灵魂时,他无动于衷,依旧沉睡?

        你们之中可有这样的人:当心爱的少女呼唤他时,他能不离开父母与乡亲?

        你们之中可有这种人:他不肯飘洋过海,横跨荒漠,翻山越岭,穿过峡谷,去会他的心上人?

        假若心上人在极地,她的灵魂纯美,性情温柔,声音甜润,哪位小伙子不心向神往?

        当上帝接受人的祈祷,而且有求必应时,谁不甘愿自焚化香烟,奉献在祭坛之前?

        昨天,我站在庙门前,向过往行人探问爱情的秘密。

        一位身体瘦小的中年人,从我面前走过。他无精打来,叹息道:"爱情是一种天赐,本是从原始人那里继承来的。"

        一位体魄健壮、肌肉丰满的青年人,从我面前走过。他低声吟唱道:"爱情是一种愿望。它与我们形影不离,将人们的过去、将来与我们的现在连结起来。"

        一位神情凄怆的妇女,走过我的面前。她叹了口气,说:"爱情是一种致命毒素,地狱里的黑蛇吞食了它,将它喷洒在天空,尔后附在露珠上降下;干渴的灵魂喝了这种有毒露水,醉一时,醒一年,然后永远死去。"

        一位面似桃花的少女,打我面前走过。她笑眯眯地说:"爱情是多相河之水,晨光新娘将之注入强健的灵魂里,让灵魂升腾,凝聚在夜空繁星面前,淋浴在白昼阳光之中。"

        一位身穿黑衣的长须男子,从我面前走过。他满面愁容地说:"爱情是一种愚昧,随青春到而来,伴青春逝而消。"

        一位面孔英俊、容光焕发的男子,从我面前走过。他兴高采烈地说:"爱情是一门高深学问,擦亮了我们的眼睛;神灵看到的,我们也看到了。"

        一位盲人走过我的面前。他用手杖探路,边走边痛苦流涕地说:"爱情是一团浓雾,将心灵层层围住,遮掩了大自然的如画美景,使人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岩石间晃动,听到的只是深谷传来的自己呐喊的回声。"

        一位怀抱六弦琴的小伙子,打我面前走过。他边走边哼着小调:"爱情是一束神奇的光,发自灵魂深处,照亮了人的感官,使人看到世界是行进在绿色草原上的~支队伍,使人悟出人生是白日里的梦幻。"

        一位驼背老人,拖着沉重的脚步,从我面前走过。他的双腿似乎有了毛病,颤颤抖抖地说:"爱情是坟墓里的僵死尸体、永恒世界中的静止灵魂。"

        一个五岁孩子从我面前经过。他蹦蹦跳跳,拍着手,笑着叫道:"爱情就是我爸,爱情就是我妈。天下懂得爱情的,只有我爸和我妈。"

        白日里,人们走过庙门前,个个都按自己的理解谈论爱情,人人都想揭开生命的秘密,无不畅谈自己的心愿。

        夜来临,不见行人来往,但听庙里传出话音:"生命是两个一半:一半僵死不动,一半炽烈燃烧;爱情就是那盛燃的一半。"

        我迈步走进庙门,双膝下跪,顶礼膜拜,虔诚祈祷,大声呼喊:

        "上帝啊,请把我化为火吞之食,请将我变为圣火之餐。阿门。"

        夜啊

        情侣、诗人、歌手的夜!

        影像、灵魂、幻想的夜!

        渴望、钟爱、思恋的夜!

        巨人啊,你站在傍晚乌云与黎明新娘之间,恰似鹤立鸡群。你腰挂锋利宝剑,头戴月光冠冕,身披静寂长衫,睁千只眼注视生命深渊,侧万只耳倾听死神吟叹。

        夜啊,你是黑暗,使我们看到了天上的灿烂光辉;白昼光明,却用大地的前影将我们遮掩。

        夜啊,你是希望,在无边的恐惧面前,是你掀开了我们的眼帘;白昼虚幻,在度和量分明的世界里,却使我们像瞎子一样受熬煎。

        夜啊,你从容镇静,以沉默寡言揭示天上灵魂的奥秘;白昼喧闹,用大声吵嚷激发天涯沦落人的精力。

        夜啊,你无比公平。总将弱者的美梦与强者的意愿拢集在困神的怀抱之中。

        夜啊,你是仁慈之神,用无形的手指让不幸者会上眼,遂将他们的灵魂带往温和人间。

        在你蓝色的衣精里,爱慕者们倾吐自己的心绪;在你沾满露珠的双脚上,寂寞者们挥洒自己的泪滴;在你那散发着河谷幽香的手心里,异乡客留下自己的记忆。你是爱慕者的良朋;你是孤独者的亲人;你是异乡客的伙伴;你是寂寞人的挚友。

        诗人的情感,在你的身影下匍匐;圣哲的灵魂,在你的双肩上苏醒;思想家的才智,在你的发辔里蠕动。你是诗人的递词者;你是圣贤的启迪人;你是思想家的传授师;你是观察家的提示神。

        当我的心厌恶了人类,我的眼懒于再看白昼的时候,便向遥远的旷野走去;因为那里栖息着先人的灵魂。

        在那里,我看见一个黑色庞然大物,生着千只脚,信步在平川、幽谷。

        在那里,我定神凝视幽暗处的眼睛,侧耳倾听无形翅膀扇动,伸手触摸寂静之神的衣领。

        在那里,我面对阴森夜幕,不时自我鼓气壮胆。

        在那里,我看到一个巨人身影,耸立天地之间,头顶云朵,身裹雾慢,傲视太阳,戏弄白天,蔑视跪在偶像前熬眼的信徒,责斥身卧锦缎的君王,怒目盯着盗贼的嘴脸,忠实守护在孩童枕边;为烟花女的微笑而悲痛垂泪;因情侣的啼哭而顿绽笑颜;借你的双手,高高举起胸怀宽广的大丈夫;假你的双脚,狠狠踢开心胸狭窄的怯懦汉。

        在那里,我看到了你,你也看到了我。你威严,你是我的慈父;我梦想做你的儿子,拆除你我之间的屏障,撕毁你我脸上遮罩着的猜疑面纱。你向我倾诉了你心头的秘密;我向你诉述了我灵魂中的希冀。你的威严化成了比鲜花更美、比蜜语更甜的歌声;我的恐惧变成了比鸟儿安详、可爱的柔情。你把我高高举过头,让我坐在你的肩膀上。你教我放眼远望,洗耳恭听,佩侃叙谈。你教我爱人所不爱,你教我恨人所不恨。你用手指抚摩我的头,于是,我的思想纵横驰骋,化为江河,欢歌奔腾,冲走调草败叶;你用双唇亲吻我的灵魂,于是,我的灵魂轻轻摇动,化为火炬,炽烧怒燃,吞没枯枝朽木。

        夜啊,我与你形影不离,直到我变得和你一模一样。我爱你呀,因为你我口味相投。我了解你啊,变成了你的缩影。你在我那黯淡的心中,布满了耀眼的繁星。夜幕垂降,钟爱之神将群星点缀在苍穹;晨光初照,恐惧之神又将繁星收拢。我心中有一轮圆月,时而闪现在乌云密布的天上,时而出没于充满梦幻的旷野。我那不眠的灵魂何其平静,它道出了敬慕者的心愿,听到了崇拜者祈祷的回声。我的头周围有一层神奇的外壳,临死者的喉鸣声将之撕裂,返老还重者的歌声又把它台缝。

        啊,夜呀,我像你;人们会揣测我因此而自豪;而他们,则因自己像火,引以为荣。

        我像你,我俩都是无辜的被告。

        我的性情、爱好、品格和梦想,无不像你。

        我像你,虽然我没有金色云霞桂冠。

        我像你,虽然晨姑没给我的衣服绣上金边。

        我像你,虽然我身上没有裹着云汉。

        我是连绵、舒展、寂静、紊乱的夜。我的黑暗没有开头,也没有终点。当人们的眼睛里闪烁着欢悦光芒站起来时,我的灵魂却凄楚黯 然,升入云天。

        夜啊,我像你;但是,我的黎明不会降临,直至笑迎大限。

        神女

        神女啊,你想把我带到何方?

        穿山越岭,道路崎岖,荆棘丛生,可使我们身登九天,心人深渊。我跟随着你,要走到何月何年?

        我扯着你的衣角,宛如孩子跟着母亲。我跟在你的身后,忘却了自己的幻梦。我望着你那羞花容貌,对周围晃动的人影一概视而不见,只觉得你有一种无形力量,将我紧紧引牵。

        神女啊,请稍停片刻,让我仔细看看你的容颜!我走累了。这路途多么险,我的心儿为之抖颤。歇歇脚吧!我们已来到三岔路口,这是生与死的界限。我决不再前进一步,除非弄明你的意愿。

        神女啊,你听我说。

        昨天,我还是一只自由的小岛,展翅翻飞在湍湍溪流之上,鼓翼翱翔在广阔云天之间;暮色苍茫,我高栖枝头,极目眺望太阳神在傍晚建造、在落山前捣毁的彩霞城廊里的广厦、宫殿。

        我像思想、意念,独自驰骋在地北天南,饱赏生活的美妙与欢乐,寻觅世间的奥秘与忧愤。

        我又似梦幻,辗转奔波在夜幕之间,穿过窗子缝隙,来到熟睡少女的绣榻,戏逗她们那天真的情感。尔后,我又坐在老年人的床边,洗耳恭听他们诉述真诚的心愿。

        神女啊,我今天遇到了你。我因吻过你的手而中毒,成了你的一名俘虏,拖着沉重的枷锁,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成了一条醉汉,仍想喝那夺去我的理智的醇酒,还要亲吻抽打过我的面颊的手掌。

        神女啊,你停一停!我的体力已经恢复,我也已砸断了沉重的镣铐,摔碎了斟酒的杯盏。你想让我做什么,要把我带到何方?

        我已经恢复了自由。难道你想让我变成一位自由伙伴:傻眼死盯着太阳,徒手抓火不打颤?

        我再次打开了我的心扉。难道你想陪伴一位消磨时光的青年——白日,似苍鹰盘旋翱翔在大山之间;夜晚,如猛狮雄踞沙漠莽原?

        你可满足于一个男子的爱慕,把爱情看成朋友,拒绝将之当做圣贤?

        你可满足于一颗狂爱之心,它既不屈服,也不怕火炼?

        你可满足于一颗柔韧的心灵,它在风暴面前摇动,但不被折断;它伴飓风而狂舞,但不会被连根拔起。

        你希望我成为一个既不奴役人,又不被人奴役的人吗?

        这是我的手,请用你那嫩白的手轻摇!这是我的躯体,请用你那柔软的双臂拥抱!这是我的嘴,请你深深一吻,时间要长,切莫作声。

        自尽之前

        昨天,我心爱的女子坐在这寂静的房间里。

        她头靠着这柔软的玫瑰色锦枕,用这只水晶杯饮着接香精的美酒。

        这都是昨天的事。昨天是梦幻,一去不复返。

        今天,我心爱的女子已奔向遥远、空荡、荒芜、寒冷的地方,那里被称为空旷淡忘园。

        我心爱女子的指纹仍然留在水晶镜子上,她那浓郁、芳香的气息依旧存在我的衣招里,她的话音依然在我房间里回荡。但是,我心爱的女子却早已奔向远方,那里被称为淡忘园;至于她的指印、香气、魂影,则将留在这个房间,直到明天。那时,我将打开窗子,请来风神,刮走美女留给我的全部赠品。

        我心爱女子的画像依旧挂在床边;她写给我的情书,仍然存放在镶嵌着玛假、珍珠的银盒子里;她送给我作爱情信物的金黄额发,一直放在碍香村里的锦囊里边。所有这些,均放在原地,等待着明天。

        当东方透出黎明曙光,我将打开窗子,让风神显威,把这一切带到黑 暗中去,带到吸神栖身的地方。

        青年朋友们,我心爱的女子就像你们心上的女子一样,她是一位

        罕见的女性,造物主赐予她鸽子般的温柔驯从,毒蛇般的反复无常, 孔雀般的妖艳妩媚,豺狼般的凶狠残暴,白玫瑰般的丰润多姿,黑夜似的阴森凄迷,外加一把炭灰,一勺海沫。

        童年时代,我便认识了那位心爱的女子。我伴着她奔跑好戏在田野里;我抓着她的衣角漫步在大街上。

        少年时代,我认识了她。在字里行间找到了她的形象;在天空的乌云间,看见了她的身影;从溪水淙淙声里,听到了她那悦耳的歌声。

        青年时代,我认识了她。我和她对坐畅谈,征询意见,交流心底秘密,倾吐肺腑忠言。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昨天。昨天是梦幻,一去不复返。今天,她已奔向遥远、空荡、荒芜、寒冷的地方,人称之日淡忘园。

        我心爱的女子名叫生命。

        生命是~位窈窕淑女,令我们神魂为之倾倒。她给我们许下许多愿:假若不能兑现,我们的耐心,便会云消雾散;倘使忠于诺言,我们便永不知厌倦。

        生命是美女,用情人的泪水沐浴,以仇敌的鲜血当香水洒身。

        生命是美女,身着白昼为表、黑夜村里的衣衫。

        生命是美女,乐意以人心为友,但不愿与之结成终身侣伴。

        生命是娼妓,诚然标致;但是,谁与她共枕,必定厌恶她那妖艳容颜。

        我们与你们

        我们是忧愁之子,你们是欢乐之子。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忧愁是神灵的身影,神灵不在邪恶身旁滋生。我们生有痛苦的心灵;痛苦巨大,小小心灵无地容纳。欢笑的人们哪,我们嚎哭,我们悲痛。谁用自己的眼泪洗澡,他将永远洁净。

        你们不认识我们,而我们了解你们。你们顺着生活的急流匆匆而去,从不回头望望我们;而我们,则坐在河畔,能看到你们的身影,能听到你们的脚步声。你们听不见我们的呐喊,因为岁月的嘈杂声充斥了你们的耳间;而我们,则能听到你们歌唱,因为黑夜的低声细语启迪了我们的听觉器官。我们能看到你们,因为你们站在黑暗里的光明之处;你们则看不见我们,因为我们坐在光明中的黑影之间。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我们是圣贤,我们是诗人,我们是乐师。我们用心中的丝线为神灵编织衣裳,我们用胸中的种子充满天主的谷仓。你们是欢乐的儿子。你们把自己的心置放在幽静之神的手中,卤为它的手指柔软;你们乐意离群索居,因为房中没镜子能照出你们的容面。

        我们叹息,花儿喊喊,树枝沙沙,溪水淙淙,和着叹息一道升腾;而你们,则在微笑,口里泻出的尽是嘲弄讥讽,酷似蛇毒注入人的伤口中。

        我们啼哭,因为我们目睹了寡母的不幸、孤儿的可怜;你们微笑,因为你们的眼里只有黄金闪光。我们垂泪,因为我们耳闻了穷人的呻吟、被压迫者的呐喊;你们欢乐,因为你听到的只有任骼杯盏。

        我们悲哀,因为天主将我们的灵魂与躯壳割裂分离;你们欢欣,因为你们的躯体依附着大地。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你们是欢乐的儿子。来吧,将我们的忧愁根源和你们的欢乐果实一起放在太阳神面前。

        你们用奴隶的骷髅砌起了金字塔;至今,金字塔依旧巍然屹立在大漠之上,向历代人倾述着我们的永恒与你们的灭亡。我们用自由者的手臂捣毁了巴士底狱;各民族人民重复着巴土底狱这个名字,祝福我们,诅咒我们。你们在懦弱者的躯体上筑起了巴比伦空中花园, 你们在壮士的坟墓上建造了尼尼微宫殿;如今,巴比伦、尼尼微却成 了广漠上骆驼足迹的友伴。我们以玉石雕成了阿施塔特像;如今,玉石静立思动,无声欲言。我们拨动琴弦,欢奏纳哈万德曲;乐曲唤来 了知音者们那盘旋翱翔在广阔蓝天上的灵魂。我们用线条和色彩画 出了玛丽妞肖像;色彩犹如天使的情感,线条酷似神灵的思想。

        你们身不离娱乐场,而娱乐场的魔爪在罗马和安塔基亚的舞台上葬送了多少壮士;我们喜欢寂静,寂静的手指写出了《荷马史诗人 《约伯记》和《特韵长诗》。你们与淫荡之神共枕同眠,淫荡风暴将上 千支妇女灵魂的队伍卷入了耻辱、败坏的深渊;我们崇尚离群索居,

        在幽静的环境里,成就了《悬诗》、《哈姆雷特》和名篇。你们与贪婪之心促膝夜谈,贪婪之剑造成了干条血河;我们始终驰骋想像之力,以幻想之手从高天光环来来了智慧花朵。

        我们是忧愁之子,你们是欢乐之子。我们的忧愁与你们的欢乐之间障碍重重,羊肠小道崎岖艰险,你们的宝马华车无法通行。

        我们同情你们的心胸狭窄,你们却憎恶我们的豁达坦然;站在我们的同情与你们的憎恶之间,时光老人也会感到难堪。

        我们接近你们,将你们当做朋友,而你们却攻击我们,把我们看成敌人;友好和敌对之间隔着一条鸿沟,沟中尽是眼泪和污血。

        我们为你们建造宫殿,你们却为我们挖掘墓坑;堂皇宫殿与黑暗基坑之间,人类以铁脚穿行。

        我们用鲜花为你们垫路,你们却用猎获为我们铺床;真理在鲜花和疾寨之间久题长眠。

        起初,你们以粗野的软弱对付我们温柔的刚强。你们一时压倒了我们,青蛙似地鼓噪鸣唱;而我们永远地战胜了你们,却像巨人,默不作声。你们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站在四周,嘲笑、亵渎他;但是,时隔不久,耶稣从十字架上下来,巨人般地走去,以灵魂和真理制服人们,将他的尊荣、仁慈洒满人间。

        你们毒死了苏格拉底,以石击死了保罗,杀死了加利略,暗害了阿里·本·文比·塔里布,绞死了米达哈特帕夏;如今,这些人像凯旋的伟大英雄豪杰,永远活在世人的心间。然而你们,却像覆盖着尘土的僵尸一样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不知是谁把你们埋葬在淡忘与空荡的黑暗之间。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忧愁是乌云,把吉祥、智慧之雨露降在人间大地;你们是欢乐的儿子,欢乐像烟柱,随时可因微风沙十力而无踪无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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