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没有人想到开荒地开到解放时差一点把自己开成了地主。
准确地说,要不是他流落红军的身份,他就是机村的地主。
机村的土地,除了相距遥远的土司所有,剩下的,都要归在驼子的名下。快解放的那些年里,驼子已经在机村开出几十亩土地了。没有人明白这个病弱的身子里怎么会藏着不可思议的巨大能量:他开出了那么多的地,那么多地里的庄稼都是自己侍弄,他地里的庄稼长得比机村所有的庄稼都好。
当他停止开垦荒地,又张罗着要盖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了。
他从山崖边,从河岸上,背回来一块块石头。没有人觉得这个人能自己弄回来足够盖一座房子的石头。但什么事情也架不住一个人天长日久地干。不晓得过了两年还是三年,他背回来的石头,已经堆得高过他居住的小屋很多很多了。大家不忍看他一边负着重,一边痛苦地哼哼唧唧的样子,都说可以了,足够盖一座跟大家一样的房子了。但他看看那些房子,眼里闪烁着坚定而又骄傲的神色,转身又去寻找石头了。
大家有些不满了:“妈的,难道这家伙想盖一所比头人房子还大的房子?”
有一天,土司突然巡游到机村。在土司辖地上,机村是一个偏远的地方。已经有三世土司没有来过了。但这个土司突然就来了。土司是个年轻人,他去看了驼子准备盖房子的巨大的石料堆,又去看了他开垦出来的土地,看他土地上侍弄得很好的庄稼。土司抬眼看一下躬身垂手站在面前的这个歪斜着脑袋,佝偻着腰杆的家伙,垂下了眼皮,说:“知不知道未经允许开我的土地,是什么罪?”
他喃哺地小声低语,梦醒了一般问自己:“什么罪?”
“那你说,是砍头还是斩手之罪?”
“那是你的王法,你说了算吧。”这个家伙居然抬起了头来,用自己的眼光去碰土司的眼光。
土司也碰了碰他的眼光,然后,看着远山,转了话题:“听说,你是当年的红军?”
“是”。
“那支队伍很多都是些跟你一样固执,一样不怕死的人哪!”
“那个队伍里的好多人跟我一样,不怕死,就怕没有自已的土地。”
“现在你有地了。”
“可你要杀死我,要是没有地,我不如死了算了。我这么大把岁数,就是有人再闹红军造反,我也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了。”
骆氏哀哀地哭着,挤进人群,跪在土司面前。她牵开围裙,拿出一只坛子,打开,里面是银元和一些散碎的银子。她说:“那些土地都是我们家驼子替土司开的,这些银子,就算是这些年该缴的税银吧。”
土司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土司只是说:“你这驼子,命好,摊上个这么懂得事体的女人。”
这些银子让机村人,还有头人都大吃了一惊,靠那些土地,驼子竟然攒下了这么多的银子!
土司待了两天就离开了。土司本来还想去探访一下机村南面山口外那个传说中有着一个古王国遗迹的觉尔郎峡谷,但连日大雨,山口浓雾密布,土司就带着大队的侍从,打道回府了。这两天,驼子待在家里,躺在火塘边上,什么都不干了。他在等待。天放晴的时候,头人派人传他来了。他出门时,女人和两个女儿在屋子里哭起来。
驼子背着双手快步行走,没有回头。
头人说:“驼子,你连牲口也不来侍弄了,这两天。”驼子惨然一笑,说:“我劳累一辈子,要死了,也该休息两天。”
“土司开恩,让你继续种好那些庄稼。”
驼子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泪水潸然流下。
“土司还吩咐了,以后,你也不必来我这里当差了,好好盖你的房子吧。”
头人没有对他说的话是,土司说:“看看这个人吧,看看这个人有什么样的心劲,你就知道,共产党为什么要取胜了。这些人,一个个看起来都不算什么,合起来可就了不得了。他们就要坐天下了他们的人就要回来了,你还是继续善待这个人吧。”
土司还说:“妈的,汉人这种劲头真叫人害怕。”
头人就讲这个人如何缺少二个男子汉的风范,如何因为一点陈年伤痛就哼哼个没完,如何当着人不知羞耻地张开嘴像个孩子一样哭泣。
土司有些生气了:“妈的,你是猪脑子吗?但他有哪一刻停下来不劳作吗?你说,这是软弱还是坚强。”
“他就是那个劳碌的苦命吧,可能他不那样干,背后就有鬼撵着他。”
土司提高了声音:“心劲,我们那些唯唯诺诺的百姓,谁有一点这样的心劲吗?”
山外世界震天动地的巨变,机村人却一点也不得与闻。解放军却来得很快,土司巡游回去才一年多一点。那些去掉了领章与帽子上的红五星,还穿着解放军衣服,背着四方背包的工作组就进村来了。驼子的房子没有来得及盖起来。如果他的房子盖起来,说不定,他就真是机村的地主了。
更关键的是,全村人都可以证明,土司的确收走了那坛银子。那就可以理解为,驼子辛苦开出的土地,所有权已经收归土司了。
工作组把土地平均分配给了村里人。驼子只得到了他开出的那些土地的一部分。驼子还得到了头人的房子。头人一家,搬进了驼子一家住了多年的那座马夫的矮房子里。
据说,每天晚上,驼子的老婆等到夜深人静后,悄悄下楼出门,把头人房子里一些值钱的东西悄悄送回给头人一家。她送回去的东西有敬佛的纯金灯盏,银汁书写的经书,一些上等的瓷碗。头人家大部分值钱的东西早就被工作组抄走充公了。但那么大一座房子,这里那里,总还有些遗漏,骆氏都还给了原来的主人。
驼子当上了支书,带着村里人,用他备下的那些石料,在村里广场边上盖起了一座新房子。那座房子最初只是用来开会。开动员群众的会,开清算旧社会罪恶的会。合作社成立以后,那里就变成了合作社的粮仓。后来,又从那座房子辟出一角建起了供销社,收购社员们出售的药材与羊毛,出售盐、茶叶、铁制农具、白酒和香烟。
共产党来了,把天地打了个颠倒。把最下面的翻到上面,把最上面的翻到下面。机村人也当着命运接受下来。他们说,这就是命运啊。当这个字眼被所有人轻易说出口来的时候,所有的变化都能逆来顺受了。驼子还和工作队一起,努力培养村子里的年轻的积极分子。合作社社长格桑旺堆就是他看中的人选之一。
工作组担心,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软弱。
他说,这个地方民风纯朴,并不需要那种硬邦邦的家伙。
私下,他把格桑旺堆叫到家里来,他不开口,他的女人骆氏说:“工作组那么说话是应该的,但你做了社长的人,要对乡亲们软和一点,不要伤了大家的心啊!”
格桑旺堆本是个心里绵软的人,所能做的就是拼命点头。
女人又对男人说:“林登全,现在你是机村的头人了,机村人待我们不薄,可不敢干忘恩负义的事情啊!”
林登全说:“那我就带着人多开荒地,给国家多交公粮!”
格桑旺堆说:“我带年轻人上山多挖药材,支援国家,得来的钱,年底还能多分一些给社员。”
林登全说:“好呀,再给每家女人扯一身洋花布,做点漂亮衣裳。”
“那两年,嚯!”机村人说起合作社刚成立的那些时候,总是用这样的口气赞叹。那两年,机村因为垦荒,土地增加了一百多亩,上缴了公粮后,新建的仓库里还堆满了麦子。每当打开粮仓,奇特的香味就飘逸开来,那些堆积在幽暗的仓房深处的麦子发出甜蜜梦境一样悉悉索索的细密声响。合作社的牧场经营得也不错,风调雨顺啊,母牛好像都能多产奶,母羊好像都能多产羔。每年药材的收入也有好几万。分到每家人,除了吃不完的粮食,那么多的肉和酥油,还有几百块钱。
不要说普通的老百姓,就是晚上开会斗争头人的时候,这个心中一直不服的家伙说:“共产党能耐大,我们过去就是没有这样的想法和本事,服了。”
林登全满意地点头,这两年日子过得顺,舒心,连他的伤口都少有发作了。上面还把他弄进城去检査过一次。检查结果证明他的伤口真的是要疼的,因为炸伤他肩膀的三个弹片还在里面。那是三块棱角锋利的铁啊。听说他因此还会得到国家每月几块钱的补助。
林登全说:“服了就好。我们共产党就是以理服人,以事实说话。”
但头人心里还有不服:你凭什么就住了我轩敞的高屋呢?
有年轻人比林登全敏锐,在下面喊:“你是口服心不服,时刻梦想变天。”
头人也喊:“我服,也有不服!但我没有想变天。天是想变就能变得了的吗?”
每次斗争会都是这样的结果,头人终于又给自己弄了一顶抗拒社会主义改造的帽子戴在头上。
头人便自己弄一顶毡帽戴在原来的帽子上,他就这样时不时顶着两顶帽子四处走动。
驼子见了,看四近无人,一把给他拂到地上:“你这是做给谁看!”
“你!”头人委屈万分地喊。
驼子把他拉到僻静处:“老天爷,你不要怪我,这都是党的政策。”
头人气咻咻地:“我不相信你不救我。”
驼子跺脚骂道:“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头人就骂开了。骂了很多难听的话。驼子也没有还口,最后,他冷静地说:“我最后叫你一声头人,这么多年,我护着你,不叫人家太为难你,就是念在你收留我,让我开荒地的情分上。现在,这份情已经还完了。好死还是赖活,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以后,再有工作组下来,再有激进的年轻人要在斗争会上发狠,驼子就走开,不再阻拦了。头人的反抗因此越加强烈。弄到后来,终于让几个民兵和公安押解着离开机村。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去,都感觉头人家是个大家庭,但一解放,仆人们解放了,帮闲们一哄而散,这一家也就孤零零的三个人:两夫妇,加一个什么不会干的十多岁的小公子。头人一押走,那女人穿着盛装把自己吊死在一株梨树上,那个小公子立即衣食无着。后来,叫邻村的一个亲戚接走了。
机村人再说起头人一家的命运,就像提起上天的一种教训。他们暗自叹息,并且觉得是驼子对不起头人。骆氏就四处找人哭诉,申明是头人自己害了自己,而不是他们家的驼子。但这样的事情有谁肯相信呢?真的是谁也不肯相信。倒是工作组找驼子谈话了:“你是害怕同阶级敌人展开阶级斗争吗?”
驼子有些生气,看着这些穿着旧军装的年轻人,想起要是自已不负伤掉队,如今该是多大的首长了,哪轮得上这些晚参加革命很久的家伙来教训自己。他说:“我怕阶级斗争还会参加红军?”
人家不在这样的问题上跟他纠缠,而是单刀直人,说:“那你老婆就不要四处申辩了。不就是抓了一个反革命,反革命的老婆上吊自尽了嘛。”
“你干革命不能搞灯下黑。”
“你该管管你的老婆了。”
等等,等等。
那天晚上,机村人又听到了驼子自怨自怜的呻吟声。大家想想,有两三年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驼子的伤口又红肿发炎了。他背靠着卷起来的棉絮,半倚在火塘边上。女人给他涂抹用熊油拌和的草药。虽然在屋子里望不到天空,他还是把脸仰起来,长声吆吆地呻吟:
“哎呀——哎呀——呀——”
“哎呀——反动派呀,哎呀——呀——”
“哎呀——反动派呀,害死人了呀!哎呀——哎呀——”
油膏止不住伤痛,骆氏差大女儿从河边沼泽边的树丛里,捉来几条蚂蟥。这些软叽叽的虫子可是些贪婪的东西,爬上他红肿的肩胛上就拼命吸血,干瘪的身子很快鼓胀起来,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湿漉漉的光。吸饱了血的蚂蟥松开吸盘,落在地上。他们又把这些虫子包在一张菜叶里,送回沼泽。在驼子的肩背上,蚂蟥叮过的地方,流出了乌血与黄水。
驼子扭头去看这些乌血与黄水。看到后,更是要长声吆吆地呻吟。过去的呻吟是:“老天爷呀,你造的人是多么可怜呀!”
现在,他的呻吟不同了:“千刀万剐的蒋该死啊,你的大炮把老子打得这么惨,你狗日的倒好——哎呀呀——你狗日的倒跑到台湾享福去了!你狗日的蒋该死刮民党啊!”
女人用一块毛巾来揩那些乌血与黄水,他又呻吟着骂起来:“你想害死我啊!你不害死我你不甘心啊!你不是好心人吗?你好心怎么想害死自己的男人啊。”
无论如何,肿胀的伤口里的乌血与黄水放出来后,那种火辣辣的胀痛立即就减轻了。他骂人的声音慢慢小下去,脑袋慢慢歪到火光照耀不到的阴影里,睡着了。
女儿悄悄对母亲说:“工作组叔叔说,爸爸不坚强,不像个红军。”
骆氏狠狠地往墙角上啐了一口:“呸!”
“妈妈,你生气了。”
骆氏不回答,又狠狠往墙角吐了一口,说:“不是人话!”
他那宝贝女儿确是个实心眼,说:“我要告诉工作组叔叔。”
骆氏给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
机村人并不知道这家人发生了什么事情,当驼子停止了呻吟,他们说:“这个家伙,怎么像个女人一样啊!”到了“大跃进”的时候,林登全支书就差不多成了机村人的敌人了。他去县上开会,开会回来,带回来两首歌:一首歌这样唱:
总路线鼓干劲!争取亩产到三万!
这首歌,也是上面定下的亩产指标。他一传达,会场上瞪着他的那些眼睛都泛出了绿光,他的感觉就像是自己落人了狼群一样。
但他镇定一下自己,叫跟他去开会的年轻的副社长教大家唱另一首歌:
苦干苦干再苦干,每人积肥六十万。
驼子说:“有多少肥料,就有多少粮食,现在地里打粮食少,就是肥料少。”
社员们说:“种了一辈子地,你见过庄稼需要那么多肥料吗?这不跟人把油当成水喝一样吗?”
他打开一张报纸,给大家看一张照片。照片上,地里的什么庄稼;穗大粒大不说,长得那么密实,一个人咧着合不扰的嘴,露着一口白白的牙齿,站在那些密实的穗子上面,脚板却一点都没有下陷。
人人都啧啧称奇,传看这张照片。没有人相信自己的眼睛。驼子就站起来喊:“晓得这一亩地打多少粮食吗?”
人们都仰起脸来看他。
驼子的脸涨得通红,他伸出手,张开全部的指头:“十万!十万斤啊!”
大家一起坚定地摇头。其实,他的心里也没底。但他不可能把这种担心说出口来。
恰好下面有一个人看着照片说:“说不定,这是个有法力的喇嘛穿上汉人衣服照的。”
社员们都为这种没头没脑的想法哄堂大笑了。
这个人正色道:“因为有些法力高深的喇嘛,脚下什么都没有就可以站在虚空里!”
说这话的是协拉顿珠,一个老实的庄稼人。他不相信地里可以长出密到插不下脚的庄稼。所以,他想到了喇嘛们的法术。他觉得这张照片使用了喇嘛的法术。这个时候,聪明一点的人都知道把真正的想法藏在心里,即使要说点什么,也要四面八方仔细看清楚了才卷动自己的舌头。口舌之罪也是一种罪过啊。放在土司时代,那是要被利刃割去舌头的呀。
但是,过去那个时候,却没有一个小老百姓因言获罪。能够因言获罪,都是书记官那种喇嘛里的异端。但现在,这种可能性却出现了。后来,有人搜集了一下协拉顿珠平常的言论,发现他还有议论呢。他说,看来新社会人人平等也不都是好事啊,以前上等人的福咱们还没有享到,但他们领受的罪,可是要降临到我们这些下等人的头上了。
因此,他被揪起来斗争了好几个晚上。
驼子真的是很恨这个人。“大跃进”的时候,时兴晚上打着火把下地干活。驼子是个苦干的命。过去,他就喜欢乘着月光开自己的荒地,背修房子的石头。但那只是他个人自己的事情。但现在只要他举着火把,把肥料送到地里,所有人也就都得举起火把,把肥料送到地里。协拉顿珠说出了这些反动言论,晚上开会,可就耽误了往地里送肥的功夫了。上面讲只要地里有足够的肥料,再有足够的阳光照耀,那些肥料就可以变成丰收的粮食。上面说那是科学。共产党相信科学,驼子是共产党的支部书记,也愿意相信这样的科学。协拉顿珠其实不常说话,他没有那么快的脑子。但是,这个脑子却常常冒出些奇怪的想法。这些想法说出来都像是格言警句。而且,他的嘴巴是直接跟脑子连着的,什么想法,刚刚在脑子里想起,嘴巴也就说出来了。
甚至于,他说这一句的时候,脑子里还没有把下一句该说什么,好好地想起。
斗争会开始了。
他那些没有深思熟虑过的话,让人越分析就越像是想了十天半月才说出来的。
而这些晚上,下地还不用打火把,天空晴朗无云,月光把大地照得一片明亮。这可真是干活的好时候啊。驼子看着弯腰站在火堆边的那个人,心里气得要命。前面人发言和喊口号的时候,他就已经因为舍不得时间而气得浑身发抖了。而那些发言的人,却继续在那里滔滔不绝,社员们也乐意这会就这么永远开下未,天天这么舍命干活,人真是太累太累了。他们都在会场上闭着眼睛,打起了瞌睡。
这种情形,真把驼子给气疯了。他冲到协拉顿珠面前,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这是平生他打出的第一个耳光。虽说他扛过枪,打过仗。但这么面对面,打人耳光,在他真是开天辟地的事情。耳光响起的时候,他自己都怔住了。那仅仅是一瞬之间的事情,他骂道:“你这个破坏分子,你就是想让大家天天开会斗争你。你这个阴谋分子,你就是想用这种办法不让大家下地劳动,破坏生产!”
协拉顿珠的女人很伤心的哭起来了。女人一哭,他那几个都叫做什么什么协拉的孩子也哭了。孩子们一哭,亲戚中的那些女性和孩子们也都跟着哭了起来。很快,整个会场就哭成了一片。
哭声中,就有骂人的话出口了。那么多人哭得都变了声,有一个止住了哭声喊驼子的名字。
驼子答应了。
下面就骂道:“要不是机村人发善心收留你,你的骨头都化成泥巴了,可你这个没良心的,现在对付起人来,像条疯狗一样!”
驼子听闻此言,好像身上又中了一颗子弹,摇摇晃晃,他本来就有些仰着的脸,仰得更厉害了。但他最终还是站稳了脚跟。这个家伙,他也愤怒了:“总路线知道不知道?三面红旗知道不知道?共产主义知道不知道?”
他那么声嘶力竭地一喊,下面立即就鸦雀无声了。
驼子又喊:“老子也觉得这么开会没意思,现在散会!下地积肥!”
那年积肥,真把机村来了个大扫除。每家人圈里的粪都起得干干净净,起完,还用扫帚细细扫过一遍。合作社请人算过,每人积六十万斤,机村的土地上差不多要铺整整一尺厚。圈里的粪肥没有了。机村那些小巷子里的土也被揭去了一层,送到了地里。这些土也黑黑的,里面也有人和畜生们随意拉在路上的大小便。到了雨天,村里泥泞的小巷子就变得臭气熏天。除了这些污秽的东西,每家人屋子后面多少年的垃圾堆也给清理干净了。这些含有肥力的东西都给送到地里去了,把机村所有的土地都覆盖上了。
协拉顿珠被斗争了那么多次,仍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那天,他把背上的肥料倒在驼子跟前,驼子把肥料细细地扒散了,匀匀地摊开。协拉顿珠脑子里又升起了一个想法,而且,一如既往地,这想法马上就从他嘴里冒了出来:“这么多肥料,会把麦子烧死。”
驼子抬起头来看他,眼里射出很凶的光芒:“你他妈是打好主意要说刺我心窝子的话?”
协拉顿珠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一个劲地摇手。
“你他妈是好庄稼把式,老子就不是好庄稼把式?”协拉顿珠背着空粪筐跑开了。
驼子慢慢蹲下身子,眼里浮起了忧虑的神情,最后,他站起身来,四顾无人,便把手叉在腰上高声骂道:“协拉顿珠,我日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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