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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二天,我走到达瑟家门口,却突然有些害怕。害怕突然面对的是一具没有了生气的尸体,便转身去叫拉加泽里一起去看他。

        在酒吧,却遇见那个从村里人口中听说过很多次的女博士,当然,我也读到过她一些文化考察的文章。女博士不如我想像的那么精悍,倒显得有些娇小,这娇小使她平常的外貌也有了某种动人的味道。她去机村附近那些村子转了一圈回来,正坐酒吧里一边在电脑上整理照片,一边跟拉加泽里聊天。整理照片时她坐着,说话的时候,她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桌前。

        见了我,也不等主人介绍,女博士就伸出手来了。虽然我跟她来自同一个城市,但她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那种没来由的优越感。那种表情,那种意味我并不喜欢。我们都谈到了读过彼此的文章,但言语之间难免夹枪带棒,意味深长。弄得拉加泽里把我拉到一边,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女博士。

        我的答复是反问他,为什么要喜欢?为什么要跟他一样喜欢?

        两个人一来一往话语间都带上了火气,就在这时,行动起来总是有些迟缓的林军却急匆匆地向我们这里奔来。我立即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从这里,可以看见达瑟家的房子,我下意识地抬头望望天空,并没有看见什么东西从屋顶升起,也没有看见什么东西在天上盘桓。只觉得阳光落在木瓦覆盖的屋顶上有些晃哏。我一屁股坐下来。愤怒的拉加泽里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看见了匆匆奔来的林军,说:“那人走了。”

        从这点看,林军也算是一个道地的机村人了。因为他没有说达瑟的名字,而是说“那人”。机村人认为,一个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就把活着时的名字也一起带走了,他就是一个消失了的人。说起他时,就不再提这个人的名字了。如果逝者是一个非凡的人,那么,他的名字也要很多年后,才从口传故事和歌吟中缓缓地再次出现。所以,他说:“那人走了。”现在,达瑟是“那人”,等把肉身打发了,名字再次转换,称谓再次转变,叫做“往生者”。那意思是这个人已经投人到灵魂无穷尽的轮回之道了。

        大家都站起身来,往逝者家里去。好奇心极强的女博士拉住拉加泽里:“那人是谁?”

        这恰好是拉加泽里不能回答的问题。她又拉住了我:“这也是某种禁忌吗?”至少现在不是满足博士求知欲的时候,我加快脚步走到她前面去了。

        “那人”走得非常干净,非常安详。

        他苍白的脸瘦削,细腻,像是得到了这个世界某种答案的平静的样子。这让我们大家也感到心中安详。除了女人们细细啜泣几声,男人们都很平静。索波镇定地给年轻人分派工作,一路去寻找他的两个儿子,一路去庙里请喇嘛来清敛尸身并念经护佑即将往生的灵魂。也有争论,那就是要不要派人去告知他已经出家为尼的老婆。男人们做不了决断时,还是妇人们派出了自己的信使。信使是我略通医道的表姐。死者生病时,得到我表姐最多的关照。大家围着火塘坐下来,死者依然保持着昨天晚上朋友们来陪夜聊天时半倚半坐的姿势,阖着双眼安坐在中间。

        女博士举起相机,被拉加泽里伸手摁住了。但她很顽强,当话题展开,人们注意力稍有转移,她就想对那个无言倚坐者举起相机。如是几次,人们的脸色就慢慢变得严峻了,有要赶她出去的意思,因为这种场合本也不允许女人在场。还是拉加泽里说:“她是博士,她来了解我们的事情,往外宣传,对我们搞旅游有好处。”女博士的确也写了好多文章,夸奖机村的山水与风俗,也就是旅游和所谓小资杂志上常见的说到边鄙之地的那种文章。当然,拉加泽里也把相机从她手里夺过来,吩咐一个小子送回到酒吧。女博士只是稍微安生了一会儿,又拿出了笔记本,埋头书写起来。她那种固执劲,其实有某种轻藐的意思,可是,机村的男人们没有愤怒,反而对她有了某种歉疚之感。

        大家开始说这个人的故事。这个人已经没有了名字。讲他本来可以是一个国家干部,讲他读了很多读不懂的书。特别是讲到他失去书本后的困窘療倒的种种情状时,都笑了起来。

        都赞叹:“是个奇人啊!”

        “奇人!”

        这些年,本土佛教的崇拜慢慢有些退潮。但论到生死,人们脑子里基本还都是佛教因果轮回的观念。所以,大家都相信,一个灵魂,在无尽的轮回中以这样的方式到尘世上来经历一遭,是有一种特别意义的。大家相信,这样混沌而又超脱的活法,一定指向了生命某种深奥的秘密。佛法某些隐晦的指引可能就包含在了这样奇异的人生中间,只是我们依然蒙昧而不得真解,而经历者本人,在他靠喝着清净泉水存活的时间里,已然显现出了悟某些秘密的样子,他却并未与我们分享。但是,大家还是因此感到欣慰,能够与一个奇人同时生活,也是一种难有的功德。

        听了这些言论,女博士很兴奋,她奋笔疾书的同时,不断地清着嗓子,都知道这个调查者将要发问。这天,她清了很多次嗓子,才终于发问:“你们说他……”

        “他?!”

        “也就是达瑟……”

        “喔——”大家用这种声音表示抗议。

        女博士明白过来,她有些不安地看了那个还安坐在乡亲们中间,却已失去了自己名字的人一眼,说:“对不起,是‘那人’你们为什么觉得那人的一生可能比你们更有意义?”

        大家面面相觑,无法回答。

        女博士用手中的笔指向我:“都说不上来,那你来说说。”

        我想愤怒,但我觉得自己也没有足够的力量,于是我说:“我也说不上来。”

        “这么说吧,”她移动屁股下面的坐垫,与我靠近一些,压低了声音说,“那人不是什么都没做,更准确地说是什么都没有做成,为什么这样的生命会被大家看得更有意义?”

        我的愤怒有点力量了:“你觉得医学院的教授会在葬礼过程中解剖逝者的尸体吗?”

        我以为这句话很有力量,会让博士羞愧难当,但她口气很平静,她说:“如果你认为这个时间不太恰当,那我们另找时间来讨论。”

        喇嘛们到了。我们退出屋子。

        我看了达瑟最后一眼。我是一个怀疑论者。虽然我也有慈悲之心,希望一个灵魂能以不同的生命形式永远轮转,但我同时还会想,即便真有轮回之事,但我们不知前世,更不知后世,那这样的轮转对只能感知此生的我们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可以把那个失去生命的肉身仍然叫做达瑟。而在心里对他说再见,心里不禁对他,而且也对我们本身脆弱无常的生命充满了悲悯之感。

        喇嘛们正在摆开神秘而古怪的法器,我对那具依然端坐不动,面容苍白僵硬的肉身说:“达瑟,再见。”

        因为,当我们回来,他的肉身就会被收拾成另外一番模样了。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认真地清洗他,给他穿上新的衣服。因为经常摆弄尸体的人并不像我们一样对尸体那么恭敬。他们会将尸体盘曲成僧人们打坐的那种姿势:双腿盘坐,两手下垂放在膝盖之上,然后,用崭新的白布包裹起来。如果这个尸身已经僵硬了,据说喇嘛掌握一种专门的经咒能使尸身立即柔软。但现在他们处置的这个死人,本来就是坐着吞咽下人世间最后一口空气的,想来包裹起来不太费力。

        索波对我说:“这是一种好的死法。”

        “那以后你就坐在那里,不断给自己灌凉水就可以了。”老五是想开个玩笑,但他那张脸不会做什么表情,一点也听不出玩笑的味道。

        索波看他一眼:“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说好话的时候脸上都带着凶狠的表情。”

        然后,大家就到河边草地上搭帐篷去了。待会儿,喇嘛们做一通法事,就会把那具尸体移到帐篷里来。一个灵魂捐弃了肉身,那么,这具肉身就不应该再占据活人的空间,所以要尽快从生人还要居住的房子里搬出来。这边刚刚搭好帐篷,他们就把那具白布包裹的东西搬出来了。

        老五说:“他妈的他们也太快了。”

        “太快是什么意思?”

        “太快就是喇嘛没把该念的经念完。”

        “喇嘛是念经度人的。”

        “如今念经不是度人,是挣钱。”

        “老五,你还是管住嘴巴,积点功德吧。”

        老五说得没错,在帐篷里一角安置好尸体,喇嘛们围圈坐下,击鼓朗吟,自有能干人替他们安排膳食,筹措给喇嘛们的报酬。

        表姐从尼姑庵回来了,达瑟的老婆没有回来。她捎回来一句话:“这个人心地善良,却一生受苦,须知受苦也是一种功德,惟愿这对他来生是有益的。”她还捎回来几斤茶叶和两百块钱,是给喇嘛们的布施,叫他们多多念经,帮过世的苦命人早转来世。

        可是已经到了第三天,出去通知他两个儿子的人还没有消息。正是大夏天,那肉身再放就要腐坏、臭不可闻了。现在,已经需要不断在尸体旁点燃气味强烈的薰香,才能使讨厌的苍蝇稍微离开一点。这个晚上,全村人都来了,替达瑟守灵。天将黎明,启明星刚刚升上地平线,那具肉身就被搬到了林军的小卡车上。如今村子里已经没什么年轻人了。能读书的上了大学,上了中专,上了职业学校。不能读书的,也在村里待不住,贩药、当保安、当饭店服务员、司机,在城里民俗村里唱歌跳舞。最后,卡车里坐上了村里的十多个男人,就是这些人送那人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天葬场去。

        车摇摇晃晃开动了,女博士背着一个登山包追来,非常利索地攀上了卡车。她显得非常兴奄,对拉加泽里说:“去天葬台,这么好的机会,我一定不会放弃。”

        拉加泽里把脸别到一边,他知道大家并不欢迎女博士来送人远行。

        女博士也感觉到了不太友好的气氛,她辩解似的指指倚在车厢角落的那个柳条筐,说:“我也是他的朋友,他活着时,机村的事情数他跟我说得最多。”

        车厢一角,柳条筐里,那个白布包裹的躯体也像我们一样随着卡车的颠簸摇摇晃晃。

        “他是不是就这样摇晃着身子给你讲那些他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这句话让大家都禁不住低声笑了。

        女博士很生气:“你们这是对死者不恭敬。”

        “我们喜欢他,想让他也跟着我们笑笑。”

        好像是应和这句话,车子颠簸时,白布里的人又使劲摇晃了两下。

        大家又笑了。这时,天已经大亮,虽然是夏天,但高原的清晨,空气相当冷冽,人们口中呼出的热气都变成了一股股白烟。女博士转过身去看远处清晰起来的风景,她有些生气,所以,嘴里冒出更浓烈的白烟。

        驶上过去叫轻雷,现在叫双江口的河口地方,一辆飞驰而来的越野车戛然一声刹在了桥的中间。达瑟的一个儿子从车上跳了下来。他攀上车帮,伸头看看白布包裹的那个人。随即跳下车去。他围着车转了一圈,又攀上了车帮,脸上惊疑与迷茫的神情交相出现:“真的?”

        索波点点头,没有说话。

        小伙子跳进车厢,眼睛谁都不看,也不去碰那个死人:“我找到工作了。我一边给药材老板开车,一边学着做生意。学会了,我就带着弟弟一起做。”他说:“我真蠢,我以为他会一直活着,一直等到我们正经做事。”

        拉加泽里拍拍小伙子的肩膀:“能这样,我们大家都很高兴了。”

        小伙子终于忍不住,泪水盈满了眼眶。

        越野车里的老板也攀上了车厢,看看那筐子里倚坐的那个包裹严实的人,问:“他的父亲?”

        老板对着那人抬抬帽子,说:“这小伙子要是能用心,又跟着我,能学好,能学到本事!”

        “那我们就把他托付给你了,死人听了这话也会高兴的。”

        老板要小伙子留下来送父亲一程,但机村的风俗,亲人是不会去天葬台看到亲人肉身的陨灭的。

        小伙子咬咬牙,哭了,说:“我还要把弟弟找回来,让他学做正经事情!”

        小卡车又重新启动了,车开出好一段,开出了桥头上曾经的那个镇子,穿过群山,开往北方空旷的高地,小伙子才从车上跳了下去。大家看到,他抱着路旁的一棵树,头撞着树干,树上的鸟都惊飞起来。

        拉加泽里对女博士说:“你会把这故事写下来吗?”

        “我感兴趣的不是这样的题材,生离死别,浪子回头,这样的故事太老套,我关心文化,文化的符号,文化的密码。”女博士回头对我说:“也许,这是你感兴趣的东西。”不知为什么,女博士总是让我不太高兴,所以我说:“这是生活,人的生活,人的生活大于文化。”

        女博士说:“嚯。”

        我没有在说话,她又想张嘴说什么,我把手指竖在嘴边,也许是我的表情有些过于严峻,她把什么话咽回到肚子里去了。

        这是,那辆在桥上与我们碰面的越野车从车后的尘土中拱出来,紧紧跟随着,车子在山道上盘旋着,旋转,旋转,向上,向上,直到山口。我们停下车来,过去的驿道也从这里翻越山口,攀上这个山口的人,再往前,就算离开了家乡。所以,都会转过身子作短暂或漫长的回望。我们没有下车,只是让车子停下来,作片刻停留。后面相跟着的车也停下来。再往前,耸峙的群山渐趋平缓,几条高大的山脉伸展出去,渐渐融入平旷无垠的草原,仿佛深长的叹息,语音邈远。

        小卡车又开动了,跟在后面的越野车没有在开动,就停在山口,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我们回望山口,还能看见车窗玻璃反射着阳光。

        终于登上了天葬台。等秃鹫们飞走,那个人真的就完完全全的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该离开了,但是女博士没有回来。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天葬师回来了,他捎来一个口信:“你们的朋友说让你们自己先走,晚上她到住的地方来找你们。”

        我们在附近镇上的小旅馆住下来。大家都沉默无言,我推开窗户望天空,看见那些鹰正乘着气流盘旋而上。

        这个晚上,女博士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我们问拉加泽里要不要再等等,他摇摇头,对林军笑笑:“把你的汽车开过来吧。”

        路上,我和乡亲们分手,我将经过自治州州府,再回到省城。那天下午散步,我想去寻访一下当年达瑟就读过的民族干部学校,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学校了。学校的旧址是一个巨大的工地,黄昏的天幕下,耸立着好几座高高的塔吊。回到酒店,在大堂里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是谁。这个人抽着烟,和几个常在本地电视里露脸的人物寒暄,然后一起往宴会厅去了。这时,我想起来了,降雨人!当年,他们住在那个已经消失的双江口镇上,穿着迷彩服,开着火箭炮车,向着天空停蓄起来的乌云嗵嗵地开炮,为的是河里多流一点水给下游那些缺水的地方。他们还在镇子上建起一座水文站,每天记录河水的流速流量,随时观察河流的涨涨落落。我知道他们到来的时候,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因为,我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离开了,后来,那个突然出现的镇子又突然消失了。

        镇子消失了,但镇子上的一些故事却在附近的乡村流传着。降雨人也是这些故事中常常出现的一个形象鲜明的人物。

        我在大堂里徘徊一阵,如果降雨人吃完饭出来,我想跟他认识一下。但我又问自己,见这个人干什么?谈当年一个机村少年人对他们新奇而又神秘的印象?或者告诉他,拉加泽里已经服满了刑期,回到村子里来了。或者告诉他,当年他居住过的那个镇子已经消失多年了。再想想,却又无趣,就回房睡觉了。

        早上的车站,被黎明的光线和灯光照耀着,有种特别打不起精神的味道,我爬上车,把帽子盖在脸上,遮住那讨厌的灰蒙蒙的灯光,又睡着了。后来,有人用手指捅我的胸膛,然后,又揭掉了我的帽子。是女博士得意洋洋地站在我面前,她说:“嗨!真的是你!”

        她和我的邻座换了位子,在我身边坐下来。见我老不说话,她说:“我没有想到你们对那件事情那么在意。”“什么事情?”

        “就是天葬呀!我想不到你的内心里也有那么深的禁忌!”

        我没有说话,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既然有这么一种风习,让人看看又有何妨呢?再说她也不是第一次看见的人。录像、照片、文字,都有过了,在不同的媒体上都有过了。我能说什么,但是,她当时的那种难以抑止的好奇依然让人感到好像是受到了某种冒犯。

        她说:“如果要我说对不起的话,我可以表示歉意。”我:“看不看是一回事,怎么看又是一回事。”“怎么看?!我对你们的文化一直是非常友好的,我想你看过我写的文章!”

        我告诉她我的确看过她那些言过其实的文章。

        “言过其实,什么叫言过其实?”

        “就是赋予事实以并不存在的意义,即便全是往美好的方向理解,我也不喜欢。比如你怎么看天葬?”

        她说:“除了过程有点残酷,其实很环保,想想中国这么多人,每个死人都占一块地,太可怕了。”

        “还有呢?也许你已经写了文章。”

        她的确已经写了文章。我打开她递过来的笔记本,看见了这样的文字:“灵魂乘上了神鹰的翅膀——观天葬记。”

        我合上本子,还给她,我说:“灵魂在那些切得零零碎碎的骨肉里吗?那灵魂也是那么零零碎碎的吗?”我觉得自己显得凶巴巴的,就放缓了口气说:“如果按本土的观点,灵魂在肉身去到天葬台前就已经脱离了。”

        她并不生气,只是显出很无辜的样子:“我也采访了天葬师。”

        “他这么告诉你的?”

        “我把文章的题目告诉他,他说,很好。”

        轮到我叹口气,说:“算了吧,这样的讨论不会有什么结果。”

        她笑了,说:“你真是一个固执的人。”

        我又把帽子拉到脸上,说:“你说,这时他们在干什么呢?”

        女博士说:“拉加泽里告诉过我,回去,他要去看看李老板的坟,他说,这个人对他有恩,你知道这个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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