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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基地》美剧第二季第一章 二人与骡

第一章 二人与骡

        骡……直到第一基地陷落后,骡政权的建设性才终于显现。在第一银河帝国真正土崩瓦解之后,他是首位拥有一个真正辽阔宇宙空间的统治者。早先由基地所建立的商业帝国,虽然有心理史学的预言作为无形的后盾,然而结构却过于松散,并且内部星多元发展。相较之下,骡所建立的“行里联邦”,却是一个控制严密的泛银河政权。尤其是在所谓的“寻找时期”……

        ——《银河百科全书》

        关于骡以及他所建立的“帝国”,《银河百科全书》其实已用了许多篇幅详加叙述。不过,其中几乎绝大多数与这个故事没有密切关系,而且大都相当枯燥无味。简单地说,它主要是在阐述导致“联邦第一公民”崛起的各种背景条件,以及其后的各种影响——“联邦第一公民”便是骡的正式头衔。

        如果说,百科全书中“骡”这一条的作者,曾经对骡在短短五年间赤手空拳打下银河大片江山的事实,感到某种程度的讶异,那么他把这个情绪隐藏得很好。而骡的扩张一下戛然而止,进入为期五年的“守成期”,这个发展若是令作者惊讶不已,他也完全没有在字里行间显露出来。

        因此我们只好舍弃《银河百科全书》,继续沿用我们说故事的老路子,开始审视第一与第二银河帝国之间的“大断层”历史中,紧接在五年守成期之后的发展。

        “联邦”的政治相当稳定,经济也可说是繁荣富庶。在骡的专制统治之下,竟然出现了罕有的太平岁月,因此鲜有人愿意回到过去那种动荡不安的时代。在那些五年前自称为“基地体系”的世界中,也许偶尔会有些怀旧、惋惜的情绪出现,可是却也仅止于此而已。基地体系的领导阶层,没有利用价值的全部遭到处决,尚有利用价值的则一律已经“投诚”。

        而在投诚的人士当中,最受骡重用的一位便是汉·普利吉,他现在已经是一名中将。

        在基地时代,汉·普利吉是情报局的上尉军官,也是地下民主反动派的成员。当骡兵不血刃地拿下基地之后,普利吉曾经与骡势不两立,甚至试图行刺骡,直到他成为一名“投诚者”为止。

        汉·普利吉的投诚并不是普通情况之下的见风转舵,这一点他完全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的心意之所以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乃是由于骡是一个突变种,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能够随意改变他人的心志。不过普利吉对这点非常满意,认为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事实上,对于投诚的状况心满意足,就是投诚的主要征状之一。不过对于这个问题,汉·普利吉却连半点好奇心也没有。

        他现在刚刚结束第五次的远征,从联邦境外的银河星空归来。这位经验丰富的太空人兼情报员,对于即将晋见第一公民这件事,感到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不过,他那张似乎由没有纹理的木材刻成、仿佛永远无法露出笑容的严肃脸孔,却一点未曾表露出这种情绪。反正对骡而言,任何的表情或行为语言都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他可以直接透视别人内心的情感,一直钻到他人心灵最细微之处。就好像有些普通人擅于察言观色,能够从眉毛的轻微抽动,感知出对方情绪的变化。

        普利吉依照规定,将他的飞车停在当年总督所用的车库中,徒步走进官邸前面的广场。他沿着画有箭头的路径走了一公里,一路上都空无一人且静寂无声。普利吉知道,在官邸周围巨大的广场内,根本没有一名警卫或士兵,也没有任何的武装人员。

        骡并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骡本人,就是他自己最佳的、全能的守护神。

        当官邸耸立在他眼前时,普利吉只听得见自己阵阵轻响的脚步声。这座建筑物的外墙由坚固的金属制成,发出辉煌耀眼的闪光。其中的拱门设计得大胆而夸张,参差交错地展开在半空中,充分表现出昔日帝国的建筑风格。偌大的空旷广场内,这座官邸傲然地耸立其中,居高临下俯视着地平线上拥挤的城市。

        官邸里面住的就是那个人——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一个新的贵族政体,以及联邦的整个政治架构,全都建立在他超人的精神异禀之上。

        当这位将军走近时,巨大、光滑而沉重的外门便缓缓打开。他走了进去,步上一个宽广的坡道,滑梯载着他无声无息地迅速上升。随后他来到官邸中最灿烂的尖塔,置身于一扇朴素的小门之前,那扇门后面就是骡的房间。

        此时,门打开了……

        拜尔·程尼斯的年纪很轻,而拜尔·程尼斯并非一个“招安者”。用比较普通的话来说,就是他的情感结构并未被骡动过手脚。他的七情六欲,以及他的心志与意念,仍旧完全由先天的素质与后天的环境决定。对于这一点,他自己也感到很满意他的年纪还下到三十,却已经在这个首都相当有名气。他生得英俊,头脑又精明,因此在社会上十分吃得开。而且由于他聪明伶俐,却又不失沉着冷静,所以在骡的面前也很得宠。对于这两方面的成就,他自己当然觉得极为骄傲。

        今天,骡竟然私下召见他,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他徒步走在光洁的路径上,一路向铝质尖塔丛的方向前进。在帝国时代,那里曾经是卡尔根总督的官邸,他们奉皇帝的名义统治着卡尔根。后来,那里又成为独立统领的官邸,他们以本身的名义统治着卡尔根。如今,它则是联邦第一公民的官邸,骡以这里作为根据地,统治着自己一手建立的帝国。

        程尼斯随口轻哼着小调,对于骡这次召见自己的目的,他一点都不感到纳闷。自然是关于第二基地的事!那个无所不在的幽灵,骡只是因为对它有所顾忌,便毅然下令中止了无止境的扩张政策,改而采用安稳的静态统治路线。而根据官方的说法,则是进入了一个“守成期”。

        目前外界流传着好些谣言——这种事谁也制止不了,诸如:骡准备再度发动攻势;骡发现了第二基地的下落,即将要展开袭击;骡与第二基地达成了一项协定,双方同意瓜分银河;骡终于相信第二基地并不存在,马上便要将整个银河纳入势力范围……

        像这类在大街小巷随时都能听到的谣言,根本不值得在此一一列举。而且谣言也不是第一次出笼,只不过如今似乎比较具体一点。这种山雨欲来的态势,对于不安于稳定呆滞的太平岁月,而希望在战争、军事冒险、政治危机中大捞一票的投机分子而言,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拜尔·程尼斯就是其中之一。他并不惧怕神秘的第二基地,甚至对骡也无所畏惧。对于这一点,他也常常引以为傲。有些人对他的年少得志看不顺眼,认为他只是个轻浮的花花公子,稍微有那么一点小聪明,竟然就敢公然嘲讽骡的外貌,以及他的隐居式生活。那些人全都在冷眼旁观,可能正等着看他受到报应。没有人胆敢附和程尼斯,也没有几个人敢发笑。然而奇怪的是,程尼斯却始终安然无事,这使他的声誉反而越来越高。

        程尼斯顺着自己所哼的小调,唱了几句即兴的歌词。他的歌词反复而单调,没有什么意义:“第二基地,威胁我们的国家,威胁着宇宙万物。”

        他终于走到了官邸之前。

        巨大、光滑而沉重的外门缓缓打开。他走了进去,步上一个宽广的坡道,滑梯载着他无声无息地迅速上升。随后他来到官邸中最灿烂的尖塔,置身于一扇朴素的小门之前,那扇门后面就是骡的房间。

        此时,门打开了……

        骡没有其他的名字,他的头衔也只有一个——联邦第一公民。现在,他正透过单向透光的墙壁向外望去,眺望着耸立在地平线上灯火通明的城市。

        在渐渐黯淡的薄暮中,星辰一颗颗绽现。这些星辰尽皆臣服于他的脚下。

        想到这里,他便露出微笑,笑容中还带着一丝悲痛。因为世人所效忠的对象,竟然是一个深居简出的人物。他生得其貌不扬,乍看之下难免令人忍俊不禁。他的体重仅有一百二十磅,身高却有五尺八寸:四肢骨瘦如柴,好像是随便挂在皮包骨的身躯上。而他瘦削的脸庞,则几乎被三寸高的大鼻子全部遮掩。

        惟独他的眼睛与滑稽的外表极不相称,那对眼睛是如此温柔——对于银河最伟大的征服者而言,那实在是一种奇异的温柔。而其中哀伤的眼神,也从来未曾完全消退。

        此地是一个繁华世界的繁华首都,其间充满了各种欢乐。他曾经考虑过定都于基地,那是他所征服过最强大的对手,可是它却远在银河最外缘。卡尔根的位置则较为适中,此外,这里有着贵族政体的悠久传统,就战略观点而言,对他也较为有利。

        然而此地传统的欢乐气氛,再加上空前的繁华景象,并不能让他的心境平静下来。

        人们敬畏他,服从他,甚至也许还尊敬他——不过却是敬而远之。谁看到他能不产生轻蔑的情绪呢?当然,那些回转者例外。但是他们的人造忠诚又有什么价值?简直是太乏味了。他大可为自己加上许多封号与头衔,发明各种繁复的仪典礼数,可是那样做也绝对无法改变任何事实。最好——或者至少是“不妨”——就当一个“第一公民”,并且将自己隐藏起来吧。

        他突然感到心中涌现出一股报复的念头,既强烈又残酷——银河中不准有任何一处反抗他。五年以来,他一直深居简出,藏身在卡尔根,就是因为顾忌虚无缥缈的第二基地,顾忌它可能构成的无止境又无所不在的神秘威胁。他如今才三十四岁,年纪并不算大——但是他却感觉自己已经衰老。虽然具有突变的强大精神力量,他的肉体却实在孱弱不堪。

        每一颗星辰!每一颗目力所及的星辰——还有肉眼不可见的那些,全都要为他所有!

        他要对所有的人报复,因为他并不属于人类;他要对整个银河报复,因为银河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头上的警告灯突然轻轻闪起。他知道有人走进了官邸,并且能够感知那人的行径。同时,在这寂寞的暮色中,他突变的感应力似乎变得更强烈、更敏锐,使他感觉到那人的情感起伏,正不停敲击着自己大脑中的纤维。

        他毫不费力就知晓了来者的身份,那是普利吉。

        昔日基地的普利吉上尉,从未受过那个腐败政府的重用,只是一名小小的间谍而已。而他将基地铲除之后,开始大力拔擢普利吉,先授他以一级上校之阶,进而将他晋升为一名将军。如今,普利吉将军的活动范围已经涵盖整个银河。

        这位普利吉将军,过去曾经是一名最顽强的敌人,现在却是百分之百忠心耿耿。然而,他这种转变并非因为得到了任何利益,也不是为了感激骡的知遇之恩,更没有什么交换条件,而纯粹只是回转造成的结果。

        对于汉·普利吉强固不变的表层意识——忠诚与敬爱,骡可以感觉得很清楚。这层意识是他五年前亲自植入的,它控制着普利吉情感中每一个小小的波纹。在这个表层之下,还深埋着一个原本的自我——顽固的个性、对体制的叛逆以及理想主义。不过,即使是骡自己,现在也已经几乎察觉不到。

        身后的门打开了,他转过身来。原本透光的墙壁立时变成不透明,紫色的霞光随即消失,室内亮起了核灯泡的白炽光芒。

        汉·普利吉在指定的位置坐下。由于这是私下的召见,他并没有对骡鞠躬或下跪,也没有使用任何敬称。骡仅只是“第一公民”,只需要称呼他“阁下”即可,在他面前任何人都可以坐下,即使是背对着他也无妨——假如真有人敢这么做。

        这一切,对于汉·普利吉而言,都是这位大人物对本身力量充满自信的证明,他对这一点可说是由衷地感到满意。

        骡开口说道:“我昨天收到了你的报告,我不讳言有些失望,普利吉。”

        将军的一对眉毛凑到了一块:“是的,我也这么想——但是我实在无法得到别的结论。事实上,第二基地真的不存在,阁下。”

        骡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摇摇头,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可是艾布林·米斯曾经发现过证据,我们一刻也不能忘记艾布林·米斯所发现的证据。”

        这些话骡说过不知多少次了。普利吉毫不犹豫,单刀直入地说:“米斯虽然是基地最伟大的心理学家,可是一旦与哈里·谢顿相比,他只能算是一个婴儿。他对谢顿当年工作所做的那些研究,是在您的精神控制与刺激之下进行的。也许您逼得他太紧,他可能做出了错误的结论。阁下,他一定是弄错了。”

        骡叹了一口气,悲哀的脸庞从细瘦的脖子向前突出。他说:“如果他能再多活一分钟就好了,他当时正要把第二基地的下落说出来。我告诉你,他的确知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根本不用隐遁,不必一等再等。如今已经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五年就这么白白溜走了。”

        对于他的主子如此软弱的渴盼,普利吉不能产生任何反感,受控的心灵绝不允许他这么想。反之,他感到有些忧虑不安,因此说道:“阁下,可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解释呢?我为您进行了五次探索,由您亲自选定路线,我保证把每一个小行星都翻遍了。那是三百年以前的事——据说旧帝国的哈里·谢顿建立了两个基地,作为新帝国的核心,以取代那个垂死的旧帝国。谢顿死后一百年,第一基地——我们大家都极为熟悉的那个基地——已在银河外缘变得家喻户晓。谢顿死后一百五十年,基地与旧帝国进行最后一战时,它的名声就传遍了整个银河。如今已经过了三百年,那个谜一般的第二基地究竟在哪里呢?它在银河中没有制造过一个小漩涡般的消息。”

        “艾布林·米斯说它将自己隐藏得很好,惟有如此,它才能够掩饰弱点,进而发挥敌明我暗的力量。”

        “除非它不存在,否则绝对不可能隐藏得那么彻底。”

        骡抬起头来,大眼睛露出锐利而机警的目光。

        “不对,它的确存在。”他用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猛然指向普利吉:“我们的战略需要作一点改变。”

        普利吉皱着眉头说:“您计划要亲自出马?我可不敢苟同这个想法。”

        “不,当然不是。你必须再去一次——最后一次。不过这次要跟另一个人联合指挥。”

        在一阵沉默之后,普利吉以不悦的语调问道:“阁下,请问是跟谁?”

        “跟卡尔根本地的一个年轻人,拜尔·程尼斯。”

        “阁下,我从来就没有听过这个人。”

        “我知道你没听过。不过程尼斯这个人心思灵敏,野心也不小——而且他还未曾回转。”

        普利吉的长下巴抽动了一下:“我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有好处的,普利吉。虽然你机智过人,又有丰富的经验,而且对我绝无二心,不过你是一个回转者,你的忠诚是出于强制性的刺激,自己根本做不了主。你在回转之后丧失了一点东西,一种微妙的自我驱策,而这却是我无法弥补的。”

        “阁下,我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普利吉绷着脸说,“我仍然清楚记得和您为敌的那段日子,我认为自己现在绝不比当年差。”

        “自然没有,”骡的嘴角撇出一个微笑,“对于这个问题,你的判断是很不客观的。那个程尼斯,嗯,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凡事只为自己着想。他百分之百可靠——并非因为他对我忠诚,而是由于他极端自私。他明白惟有依附着我,自己才能水涨船高。为了增加我的力量,他会不惜任何代价去做任何事情。因为他相信,这样他就能分享绝大的甜头。他跟你一块去,会比你多带着一股驱动的力量——为了自己着想而产生的驱策。”

        “这么说的话,”普利吉仍然坚决反对,“为什么不干脆将我的回转解除?假如您认为这样可以改善我的能力——现在您绝对可以信得过我。”

        “普利吉,那是不可能的事。当你在我面前,或者说,在武器的射程范围之内,你必须牢牢地维持着回转状态。倘若我现在将你的控制解除,下一分钟我就会是个死人。”

        将军的鼻孔翕张着,他抗议道:“您这么想,让我觉得很难过。”

        “我并不想伤害你。但假使你的感情能循着自然的动机自由发展,你绝对无法想像那将会变成什么样的状况。每个人都痛恨受到控制,也就是因为如此,普通的催眠师绝对无法将非自愿者催眠。不过我却可以做到这一点,因为我并不是催眠师。相信我的话,普利吉,你无法显露——甚至无从察觉的恨意,是我无论如何不愿面对的。”

        普利吉低下了头,一股莫名的无力感铺天盖地而来,令他的内心感到沉重而灰暗。他勉强开口道:“可是您又如何能够相信那个人?我的意思是说,完全地信任他,就好像信任我这个回转者一样。”

        “是啊,我也认为不可以完全相信他。这就是你必须跟他一同行动的原因,懂了吧,普利吉。”骡将自己的身躯埋在高大的扶手椅中,靠着柔软的椅背,看起来好像一团会动的牙签。然后他再说:“如果他真的能找到第二基地——万一他竟然想到,和他们打交道也许会比跟着我更有利可图——你了解了吗?”

        普利吉的眼睛流露出极度满意的光彩,他说:“这样好多了,阁下。”

        “正是这样子。不过你要记住,必须尽量给他行动自由。”

        “那当然。”

        “此外……嗯……普利吉,那个年轻人生得英俊,性情又好,非常讨人喜欢。你可别被他唬住了,他其实是个既危险又无情的角色。你不要随便和他作对,除非你已有万全的准备。我该说的都说完了。”

        于是骡又变成孤独一人。他关掉灯光,又踢了一下开关,让墙壁重新转成透明。天空仍是一片紫色,城市则成了地平线上的一团光点。

        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如果他真成了万物的主宰又如何?那样就能使普利吉这种人不再高大强壮、充满自信吗?就能够令拜尔·程尼斯变得丑陋不堪吗?又可以让自己完全改头换面吗?

        他诅咒自己内心的这些疑惑,可是自己究竟在追求什么呢?

        头上的警告灯突然轻轻闪起。他知道有人走进了官邸,并且能够感知那人的行径。同时,虽然他并不想那么做,却仍旧感到了那人情感的轻微起伏,不停地敲击着自己大脑中的纤维。

        他毫不费力就知晓了来者的身份,那是程尼斯。在程尼斯的心灵中,骡察觉不出任何一点整齐划一的情绪,那里只有一个顽强心灵中的原始复杂性格,受到宇宙间杂乱无章的万事万物影响,从来没有被好好塑造过。程尼斯的心思如巨浪般汹涌澎湃,表面覆着一层谨慎的念头,但却十分薄弱,暗处的漩涡里竟是刻薄下流的言语。更深的层次涌动着自私自利的洪流,还有残酷的想法到处迸溅。而在最底下的那一层,则是由野心构筑成的无底洞。

        骡感觉自己可以接触到这一切的情绪,并且能够轻而易举地把它们阻住,然后扭转这些情感之流,再将它们抽干,进而引出新的奔流。但是,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即使他能让程尼斯满头卷发的脑袋,充满对自己由衷的崇敬,难道就能因此改变他丑怪的外貌,让他不再诅咒白昼而热爱黑夜,不再隐遁在自己的帝国中一个幽暗的角落里?

        身后的门打开了,他转过身来。原本透光的墙壁立时变成下透明,紫色的霞光随即消失,室内亮起了核灯泡的白炽光芒。

        拜尔·程尼斯轻快地坐下,开口道:“阁下,这份荣幸对我而言并不意外。”

        骡伸出四根手指摸了摸他的长鼻子,用不太高兴的语气回答道:“为什么呢,年轻人?”

        “我想是一种预感吧。除非我愿意承认,我也曾经听过那些谣言。”

        “谣言?谣言有数十种不同的版本,你指的是哪一个?”

        “就是即将重新展开泛银河攻势的那个谣言。我倒希望这是真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也许能在其中扮演一个适当的角色。”

        “这么说,你认为第二基地的确存在喽?”

        “有什么不对吗?这样就能使这一切变得有趣多啦。”

        “你还发现这是一件有趣的事?”

        “当然啦,因为它神秘无比!想要训练自己的想像力,练习作出合理的臆测,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题目?最近报纸的附刊中,全是有关这方面的文章——这也许就能说明它有多热门。《宇宙报》的一位专栏作家,写了一篇很古怪的文章,内容是关于一个纯粹由心灵主宰的世界——您知道,就是第二基地——说那里的人发展出来的精神力量,其能量的强大程度,足以和任何已知的物理科学匹敌。例如可以在数光年之外,将敌方的星舰击毁,并且能将行星驱离原有的轨道……

        “没错,的确很有意思。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你自己有没有什么看法?你同意那种心灵力量的说法吗?”

        “银河在上,我才不信呢!您想想看,如果真有那种超人存在,他们怎么可能会安分地待在自己的行星上?不可能的,阁下,我认为第二基地之所以隐藏起来,是因为它的力量远比我们想像中的薄弱。”

        “这样的话,我就很容易向你解释自己的想法了。你愿不愿意率领一个探险队,去寻找第二基地?”

        一时之间,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似乎令程尼斯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所有发展都比他预料的要快一拍。他的舌头显然是僵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骡以丝毫不带感情的语气问:“怎么样?”

        程尼斯的额头皱成了数褶:“当然好,但是我要到哪里去找呢?您有没有任何情报?”

        “普利吉将军会跟你一起去……”

        “那么就不是由我带队了?”

        “等我说完你再自己决定。听好,你并不是基地人,而是在卡尔根土生土长的,对不对?好,那么,你对谢顿计划的了解可能很模糊。当第一银河帝国开始衰落时,哈里·谢顿与一群心理史学家,利用某些数学工具分析未来的历史发展——在如今这个退化的时代,那些数学已经完全失传了——然后他们就设立了两个基地,分别置于银河的两个端点。根据他们的计算,随着经济与社会背景的逐渐演化,这两个基地将发展成为第二帝国。哈里·谢顿预计这一切可以在千年之内完成,而如果没有这两个基地的话,却需要经过三万年的时间,那个第二帝国才会出现。然而我却不在他的算计之中,因为我是一个突变种,心理史学只能处理群众的平均反应,所以无法预测我的出现。你了解我说的话吗?”

        “我完全明白,阁下,可是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这点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因为我打算现在就统一银河——提前七百年完成谢顿的千年大计。在我的统治之下,第一基地——那个物理科学家的世界——如今兴盛依旧。他们以联邦的繁荣与安定作为后盾,所发展的核武器足以横扫整个银河——或许只有第二基地例外,所以我一定要对它多了解一些。普利吉将军坚决相信它不存在,但我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程尼斯用谨慎的口吻问道:“阁下,您又是如何知道的?”

        骡的语气突然明显地充满愤怒:“因为许多在我控制下的心灵,如今都受到了外力干扰。做得很细微!很精妙!但仍旧被我察觉到了。这种干扰现象不断增加,常常在紧要关头发生在重要人物身上。因此这些年来,我必须小心谨慎,不能轻举妄动。现在你知道原因了吗?”

        “就这一方面而言,你具有得天独厚的优点。普利吉将军是我最得力的手下,所以他的处境并不安全。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然而你不是回转者,因此不容易立刻被人发现你在为我工作。比起我的任何部下,你可以将第二基地瞒骗得更久——也许刚好足够久,你了解吗?”

        “嗯——是的。但是,阁下,请允许我再问您一个问题——您那些手下究竟是如何被干扰的?如果能让我知道的话,若是普利吉将军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也许就能察觉得到。他们是否不再回转了?是不是失去了对您的忠心?”

        “不,我说过干扰极为细微精妙,比你想像的更加麻烦。由于那种变化很难识破,有时我在采取行动之前,必须静观其变,因为不能确定某个重要人物的变化,究竟是干扰的结果,抑或仅是普通的反常现象。他们的忠诚并没有改变,可是创造力与智慧却大打折扣。表面上看起来,一个个完全正常,但是全都成了废物。在过去一年间,就有六个人发生了这种变化,六个我最得力的手下。”他一边的嘴角微微上扬,然后说,“他们现在被派去管理训练中心。我衷心希望,不会发生任何需要他们做出决断的紧急状况。”

        “万一,阁下……万一下是第二基地干的呢?如果是另外一个,像您自己这样的——另一个突变种?”

        “对方的计划实在太谨慎小心,也太过于深谋远虑。如果只有一个人,他的行动一定不会如此沉得住气。不,那是某个世界所采取的行动,而你将是我对付它的武器。”

        程尼斯的眼睛亮了起来:“我非常高兴能有这个机会。”

        可是骡却捕捉到了对方突然暴增的情感:“显然,你起了个念头,想要立下一件盖世的功劳,让你有资格得到最大的犒赏——也许,甚至让你成为我的接班人,这个不成问题。不过,你知道,反之你也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我的情感控制能力,并不仅止于诱发忠诚之心而已。”

        他的嘴角露出了浅笑,看起来阴森可怖,程尼斯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在那一瞬间,就仅仅那么一刹那,程尼斯感到一股无比的悲痛向自己袭来,其中还夹着肉体的痛楚猛扑而下,令他的心灵几乎无法承受。然而这一切却在下一瞬间消失无踪,除了一股激烈的怒火之外,没有任何迹象遗留下来。

        骡又开口说:“发怒是没有用的……对,现在你掩饰住了,对不对?不过我还是能知道。所以你给我牢牢记住——像刚才的那种感觉,我能够让它变得更强烈,持续得更久。我曾经以情感控制的手法处决过叛徒,我向你保证,再也没有更残酷的死法了。”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说完了。”

        于是,骡又变成孤独一人。他关掉灯光,又踢了一下开关,让墙壁重新转成透明。天空已经被黑暗笼罩,逐渐升起的“银河透镜”,在天鹅绒般深邃的太空中闪闪发光。

        这一团朦胧的星云,是由无数恒星组成的,由于数目实在太多,所以看来像是融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大团光耀的云朵。

        所有这些星体,都将是属于他的……

        如今只差临门一脚。他今晚可以休息了。

        第二基地的“执行评议会”正在举行会议,对于我们而言,他们只是许多不同的声音。会议的实际场景,以及与会者的身份,目前都还无关紧要。

        严格说起来,我们甚至不能妄想重塑会议的任何一幕——除非我们连所能预期的最低限度了解,都想完全牺牲掉。

        我们所叙述的人物都是心理学家——却也并非普通的心理学家,我们其实应该说,他们是倾向于心理学研究的科学家。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对于心理科学的基本观念,与我们所知道的关于心理学的一切,根本就是南辕北辙。由物理科学的实证传统培养出来的科学家,他们心目中的“心理学”,与“第二基地心理学”之间仅有极模糊的关系。

        这就像是想要向盲人解释色彩的概念——更何况如今的这种情况,笔者与读者一样都可算是盲人。

        在此应该先说明的是,参与集会的所有心灵,对于彼此的工作都完全了解——不只是一般的理论而已,还包括这些理论长时间应用于特殊个体的效果。我们所熟悉的语言沟通,对他们而言完全没有必要,即使是只字片语,也等于是冗长的、多余的废话。一个手势,一声鼻息,面容的微妙变化,甚至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都包含了丰富无比的讯息。

        在做过如此的声明之后,我们就可以将会议的某一小段,翻译成极端特殊的某种语言组合。这是为了迁就读者自幼即受到物理科学熏陶的心灵,即使有可能丧失其中微妙的神韵,也是没有办法中的惟一办法。

        在这个会议中,由其中一个“声音”主导全场。这个“声音”属于某个与会者所有,他的头衔是“首席发言者”。

        他说:“究竟是什么阻止了骡当初的疯狂攻势,如今已经相当明显而确定。我不敢说这个结果应该……嗯,应该归功于我们对情况的控制。他显然差一点就找到我们,因为他借助于一位第一基地所谓的‘心理学家’,并且还以人为的方式提高那人的脑能量。当那个心理学家正要将他的发现告知骡的时候,幸好及时被击毙了。导致他被杀害的事件,相对于‘相位三’之下的所有计算,可以说完全是偶然的因素——下面请你继续说明。”

        于是“第五发言者”开始发言,他的声音非常有特色。这位发言者以严厉的口气说:“我们对那个情况的处理绝对是个错误。当然,如果面对强大的攻击,我们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尤其是面对骡——一个具有强大精神力量的异人——所率领和主导的攻击。在他征服了第一基地,开始称霸银河不久之后,正确地说,是在半年之后,他就来到了川陀。在他到达川陀后,半年之内很可能就会找来此地,而他的胜算极大——正确地说,是千分之九百六十三,误差为正、负万分之五。我们花了无数的时间,分析当初使他中止的那些力量。当然,我们知道他最初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他具有天下无双的异禀,身体却是先天畸形,这种内在的矛盾我们都能看得很清楚。然而,惟有在事后,我们才能借由洞察‘相位三’,确定骡在面对一个对他有真正感情的人,表现出反常行动的可能性。”

        “既然他的反常行动,取决于另外那人能否在适当时机出现,就这方面而言,整个事件只是一个偶然。我们的特务很早就发现,那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由于感情作祟,骡对那名女子过于信赖,因此没有控制她的心灵——而这只是因为她喜欢他。”

        “那个事件——对于想要了解详情的人,可以到‘中央图书馆’,去查阅对整个事件所做的数学分析——它对我们是一个警告,因为我们制止骡的方法.99lib?,其实是极不合章法的。所以今天我们才会面临整个谢顿计划灰飞烟灭的危险。我的发言到此为止。”

        首席发言者等了一下,好让在座众都能完全领会刚才那番话中的含意。然后他才接着说:“因此,目前的情况极不稳定。谢顿原本的计划已被扭曲,几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我在此必须强调,在这个事件中,由于我们极度欠缺先见之明,轻举妄动的结果让我们铸成了大错。我们目前所面临的危机,是整个计划彻底瓦解,再也无法恢复原状。时间不会停下来等我们的,我认为,我们只剩下最后一条路——而这个办法也相当危险。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们必须主动让骡找到我们。”

        他再顿了一下,看了看众人的反应,才又说了一句:“我再重复一次——就某种意义而言,必须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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