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顿气喘吁吁,面对着一棵树,双手紧紧环抱着它。他凝望天空,等待那个飞行物再度出现,以便能像一只松鼠那样,及时躲到树木的另一侧。
这株树木触手冰凉,树皮粗糙,抱起来一点也不舒服,但是它提供了掩护。当然,如果对方用热源追踪仪搜寻他的下落,这个掩护或许不够。不过,冰冷的树干也许能将热量也一并掩去。
他的脚下是硬邦邦的密实土壤。即使在这个躲躲藏藏的时刻;即使他一方面想要看清追捕他的人,一方面又要保持自己的隐匿,他仍忍不住感到纳闷:这层土壤会有多厚?花了多久时间累积而成?在川陀较温暖的地区,有多少穹顶的背上长了森林?树木是否一律局限于穹顶间的干沟中,而将较高的区域留给苔藓、草丛与矮树丛?
他又看到那个飞行物了。它并非一艘超空间飞船,甚至不是普通的喷射机,而只是一架喷射直升机。他能看见离子尾的暗淡光辉,从一个五角形的各个顶点喷射出来。离子中和了重力的吸引,让机翼托着它像大鸟般在高空翱翔。这是一种可以在空中盘旋,用来探勘行星地表的飞行器。
幸好有云层救了他。即使他们使用热源追踪仪,它也只能指出有些人在下面而已。喷射直升机必须做一次短暂的俯冲,来到连绵不断的云幕之下,才能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少人类,以及是否可能包括机员正在寻找的特定对象。
现在,那架喷射直升机飞得更近,因此更是无法躲过谢顿的观察。引擎发出的隆隆声泄露了行踪,只要他们希望继续进行搜索,他们就不能将它关掉。谢顿熟悉这种喷射直升机,因为不论是在赫利肯,或在任何没有穹顶、天空时阴时晴的世界,它们都是很普遍的交通工具,有很多还是私人所有的。
喷射直升机在川陀可能有什么用呢?这个世界的人全部生活在穹顶下,天上几乎永远飘着低空云幕——唯有政府才会拥有少数这种飞行器,目的正是为了追捕被引诱到穹顶上的通缉犯。
有何不可?政府军警人员无法进入大学校园,但谢顿现在可能已不在校园之内。他正在穹顶上,它或许不属于任何地方政府的管辖范围。帝国飞行器也许绝对有权降落在任何穹顶上,盘问或带走在那里遇到的任何人。这一点夫铭未曾警告他,但也可能是他刚好没有想到。
此时那架喷射直升机更接近了,它正在明处侦察,像一只瞎眼野兽想用鼻子嗅出猎物的位置。他们会不会想到搜查这群树木?他们会不会降落,派出一两名武装士兵,把这片树林整个翻一遍?
若是这样,他该怎么办?他手无寸铁,面对神经鞭带来的剧痛,他矫捷的身手毫无用武之地。
但它并术试图降落。要不是他们并未发现这些树木有可疑之处……
就是……
他突然冒出一个新念头:如果它根本不是一艘缉凶飞行器呢?如果它只是气象试验的一环呢?气象学家当然也想对高层大气进行测试。
跟它躲躲藏藏,难道自己是傻子吗?
天空越来越阴暗,云层越来越厚。或者,更可能的情况是,夜晚即将降临。
气温越来越低,而且还会继续下降。难道他要留在这里让全身冻僵,只因为出现一架全然无害的喷射直升机,触发了他从未察觉的妄想?他兴起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离开这片树林,回到那个气象站去。
毕竟,夫铭怕得不得了的那个家伙——丹莫茨尔——怎么会知道,他将在这个时候来到穹顶上,向他们自投罗网?
一时之间,这似乎已成定论。他一而冷得发抖,一面从树干后面走了出来。
但他随即匆匆躲回原处,因为那架飞行器重新出现,而且比刚才更加接近。他没看到它在进行任何类似气象研究的工作,它的动作完全不像是在采样、测量或试验。假如他们真在进行这类工作,他又是否看得出来?他不知道喷射直升机上究竟载有什么仪器,以及那些仪器如何运作。若是他们的确在进行气象研究,他或许也看不出来。然而他能冒险走出去吗?
无论如何,若是丹莫茨尔果真知晓他正在穹顶上呢?这只需要在这所大学工作的一名特务,获悉此事而立刻向他报告。最初,是李松·阮达,那个喜气洋洋、满脸笑容的小个子东方人,建议他到穹顶上来看看。他相当卖力地提出这个建议,但在他们的交谈中,这个话题出现得并不自然——至少有些突无。他有没有可能是政府的特务,而且已经设法通报丹莫茨尔?
还有借他一件毛衣的里根。这件毛衣的确派上用场,可是里根为何不早些告诉他需要毛衣,好让他能为自己准备一件?他现在穿的这件有什么特别吗?它是单纯的紫色,其他人穿的则是川陀流行的花花绿绿。任何人从高空向下眺望,都会看到有个单色斑点在缤纷的色彩中运动,而立刻知道他们要找的是哪一个。
还有克劳吉雅呢?她到穹顶上应该是来学习气象学,并且充当那些气象学家的助手。她怎么可能有时间来找他,跟他悠闲地聊天,不动声色地把他从众人身边引开,将他孤立起来,使他很容易被捉到?
这样想来,铎丝·凡纳比里又如何?她知道他要来穹顶上,却没有阻止这件事。
她应该跟他一道来,可是今天她偏偏很忙。
这是一个阴谋,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阴谋。
现在他已经说服自己.再也不想离开这些树木的荫庇。(他感到双脚好像两块冰块,跺了几步却似乎根本没用。)那架喷射直升机永远不会走吗?
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引擎的隆隆音调陡然升高,喷射卣升机重新钻入云层,一下子就无影无踪。
谢顿专心倾听,连最小的声音都不放过,最后确定它终于远去。不过,即使在他确定这点之后,仍无法肯定这是不是引他现身的计谋。时间一分一秒慢慢溜走,夜幕渐渐低垂,他却依然留在原处。
最后,当他觉得再不冒险走出来,唯一的可能就是被冻僵而失去知觉时,他终于迈开脚步,小心翼翼地离开树林的荫庇。
毕竟,此时已经暮色苍茫。除非使用热源追踪仪,他们再也无法侦测到他,但若是如此,他就能听见喷射直升机折返的声音。他在树林外等着,心中暗自计数,打算一听到些微声响,就立时躲进树林。不过,一旦他被侦察到,躲回去又会有什么用,他却根本无法想象。
谢顿四下张望,试着寻找那些气象学家,他们都配有人工照明设备,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任何光亮。
他现在还能看清周遭的景物,可是再过一刻钟,顶多半小时,他将什么也看不见。手边没有灯光,头上又是多云的天空,四周将被黑暗笼罩,伸手不见五指。
想到即将被黑暗吞没的可怕后果,谢顿知道必须尽快设法回到那条将他带到此地的干沟,然后循着原路回去。他一面紧抱着双臂保暖,一面朝着心目中那条干沟的方位前进。
当然,树林周围的干沟或许不只一条,但他隐约认出一些来时曾见过的莓果嫩枝,它们现在不再鲜红,几乎成了黑色的果子。他不能再耽搁,必须假设自己的判断正确。借着越来越弱的光线,以及脚下植物的指引,他尽快爬上那条干沟。
可是他不能永远待在干沟中。他已来到自认为附近最高的一座穹顶,找到另一条与他行进方向刚好垂直的干沟。根据他的计算,他现在应该向右转,接着再向左急转,然后只要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就能走到那些气象学家所在的穹顶。
谢顿左转之后,抬起头来,只能刚好看见一座穹顶的轮廓,镶嵌在明亮些许的天空中。一定就是它!
或者,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没有选择余地。只能假设事实并非如此。他尽可能加快脚步向那座穹顶走去,眼睛一直盯着那个顶峰,以便能够尽量沿着直线前进。当他逐渐接近,穹顶显得越来越大时,它镶在天空的轮廓变得越来越不清楚。假使他没有弄错,他很快就会爬上一道缓坡,而当坡度变得水平时,他就能俯瞰另一侧,看到那些气象学家的灯火。
在一片漆黑中,他无法判断路上横亘着什么东西。他好希望至少有几颗星星射出些微光线,于是不禁想到,不知道失明是否便是这种感觉。他一面走一面挥舞双臂,仿佛将它们当成两根触角。
气温一分一秒地降低,他偶尔会停一下,对双手吹一口暖气,再将它们塞在腋下取暖。他突发奇想,真希望双脚也能如法炮制。现在,他想,如果开始降水的话,那一定是下雪,或是更糟的情况——下冰珠。
继续走……继续走,没有其他的选择。
最后,他终于发现自己好像在往下走。如果不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就是他已经越过穹顶的顶峰。
他停下脚步。如果他已经越过穹顶的顶峰,应该就能看见气象站的人工照明。他会看到那些气象学家带着灯火到处走动,像萤火虫般闪烁飞舞。
谢顿闭上双眼,仿佛要让它们先适应黑暗,然后再来试试看,不过这举动似乎有点愚蠢。当他闭起眼睛,并未感到比张开时更黑;而当他重新张开眼睛,也不比刚才闭起时更亮一点。
也许里根与其他人都已离去,不但带走了他们的照明设备,还将仪器的灯光全数关闭。不过也可能是谢顿爬上了另一座穹顶;或者他沿着那座穹顶周围的弯路前进,以致如今面对着另一个方向;或是刚才他选错了干沟,从树林出发时就朝错误的方向走去。
他该怎么办?
假如他面对的是另一个方向。还有机会在左方或右方看到光线——可是并没有。若是他选错了于沟,现在不可能再回到那片树林,重新寻找另一条干沟。
他如今唯一的机会,在于假设他面对的方向正确,那个气象站差不多在他的正前方。只不过那些气象学家全走光了,将它留在黑暗中。
那么,往前走吧。成功的机会也许不大,但这是他仅有的机会。
根据他的估计,当初从气象站走到穹顶的顶峰,总共花了半个小时。其中一半路程有克劳吉雅做伴,两人悠闲地走着,没有迈开步伐。而此时此刻,处于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中,他的步伐比悠闲漫步稍微快了点。
谢顿继续拖着沉重的脚步,有气无力地往前走。若能知道现在儿点就好了,他身上当然有一条计时带,不过在黑暗中……
他停了下来。他戴的是一条川陀计时带,它能显示银河标准时间(如同所有的计时带一样)以及川陀当地时间。计时带通常在黑暗中也有作用,磷光装置让人在昏暗的寝室内也能知晓时间。至少,赫利肯的计时带绝对具有这项功能,川陀计时带又为何没有呢?
他带着迟疑忧虑的心情望着计时带,触摸了一下将电能转换成光能的开关,计时带立刻发出微弱的光芒,告诉他现在时间是一八四七。由于夜晚已经降临,谢顿知道如今一定是冬季——冬至过去多久了?轴倾角是多少度?一年有多长?此时他的位置距离赤道多远?这些问题的线索他连半个也找不到,但重要的是眼前出现了可见的光芒。
他没有失明!不知道为什么,计时带的微弱光辉重新燃起他的希望。
他的精神振奋起来。他要朝那个方向继续前进,要再走上半个小时。假如他什么都没有遇到,他将继续再走五分钟,绝不会再多,就是五分钟。如果他仍旧什么也没遇到,他便要停下来,好好想一想。然而那将是三十五分钟之后的事。在此之前,他要全神贯注向前走,并运用意志使自己感到温暖(他使劲动了动脚趾,仍旧能感到它们的存在)。
谢顿迈着蹒跚的步伐前进,半个小时很快过去。他停了一下,然后犹豫地继续走了五分钟。
现在他必须做出决定。眼前什么也没有,他可能在任何地方,远离任何一个穹顶出口。反之,他也可能站在气象站的左方或右方三米处——甚至更近;他或许与穹顶出口只有两臂之遥,只不过它并未开启。
现在怎么办?
喊叫有没有什么用?除了嗖嗖的风声之外,他被全然的死寂重重包围。如果说穹顶植物中藏有鸟类、野兽或昆虫,也不会在这个季节、这个晚间时刻,或是这个地方出没。此时,只有刺骨的寒风不停袭来。
或许他应该一路不停喊叫。在寒冷的空气中,声音可能传得很远。但是,会有任何人听到他吗?
穹顶里的人会听到他的喊叫吗?有没有任何仪器专门侦测穹顶上的声音或运动?里面会不会有人负责站岗?
这似乎是个可笑的想法。若是真有的话,他们早该听到他的脚步声,不是吗?
然而……
他还是张口喊道:“救命!救命!有没有人听得到?”
他的叫声半卡在喉咙里,还带着几分尴尬。对着虚空的无边黑暗大叫大嚷,似乎是一件愚蠢的事。
不过,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迟疑不决,那可是更愚蠢的行为。一阵恐慌逐渐涌现在他心中,他深深吸了一口冷空气,再度开始尖声喊叫,尽可能将叫声拉长。接着他再吸一口气,又以不同的音调发出尖叫。然后又再试了一次。
谢顿暂停叫喊,上气不接下气地转头望向四面八方,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甚至无法听到回声。除了等待天亮之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是在这个季节,夜晚究竟有多长?又会变得多冷呢?
他觉得脸上像是被寒针刺了一下,不久之后又是一下。
那是在如墨的黑暗中落下的冰珠,而他根本无法找到任何遮蔽。
他想,刚才如果让那架喷射直升机发现我,把我抓走,那么情况还要好些。或许我会是一名囚犯,但至少我将感到温暖与舒适。
或者,假如夫铭从来没有插手,我可能早就回到赫利肯;虽然生活在监视之下,却能享有暖与舒适。现在他所唯一渴望的就是温暖与舒适。
然而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等待。他将身子缩成一团,不论夜有多长,他绝不敢入睡,这点他相当明白。他将鞋子脱下,搓了搓冻僵的双脚,然后赶紧重新套上。
他知道整晚必须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并且还要摩擦自己的双手与耳朵,以保持血液循环的流畅,而且绝不能让自己睡着。他这么想着,眼睛却不听使唤地合上。在持续落下的冰雹中,他沉沉进入梦乡。
将一切全部仔细想清楚之后,他不知不觉闭上眼睛,然后开始打盹,逐渐进入梦乡,而冰珠仍不停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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