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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极端的年代的重要观点第四章 自由主义的衰落 1

第四章 自由主义的衰落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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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出生于19世纪的前朝遗老而言,20世纪灾难时代的种种变化发展之中,最使他们深受震撼的就是人类自由文明价值和制度的解体。多少年来,起码在所谓的“先进”或“进步中”的地区,生活在19世纪的人,已经将自由文明的进步视为理所当然。自由文明的价值观,不信任专制独裁;誓行宪政,经由自由大选选出政府及代议议会以确保法治社会;主张一套众所公认的国民权利,包括言论、出版及集会的自由。不论国家社会,均应知晓理性、公共辩论、教育、科学之价值,以及人类向善的天性(虽然不一定能够完美)。而这些价值观点,在整个19世纪内,显然在不断地进步;观其情况,也势将一直发展下去。不是吗?到1914年时,连欧洲硕果仅存的最后两家专制政权——俄罗斯和土耳其——也都开始让步,先后走上立宪之路;伊朗甚至还向比利时借了一套宪法使用。1914年以前,唯一能向这套价值观挑战的只有三股力量:其一是传统的势力如罗马天主教会,借教义设下障碍采取守势,防范优越的现代精神。其二是一小群知识分子,向既有势力挑战,并预言传统必亡。这些人多半出身“名门”,来自传统文化势力的中心,他们挑战的对象,其实有一部分就是自己曾在其中的旧文明。其三即是民主力量。总体说来这是一股使人烦神的新现象(见《帝国的年代》)。一些既无知又落后的群众,确应对其抱有戒心。他们一心想靠社会革命推翻资本主义社会,再加上人类潜在的缺乏理性,恐怕极易为人煽动利用。但在事实上,不论是新兴的群众民主运动,还是社会主义的劳工运动,连其中最最狂热危险的分子,也对理性、科学、进步、教育,与个人自由的信条,有着同样的热情,不管在理论上还是行动上,他们热烈的程度绝不亚于任何人。德国社会民主党的五一劳动纪念章(May Day),一面是马克思的肖像,另一面是自由女神像。社会主义运动挑战的对象,乃是经济制度,而非宪政及文明教化,当时以倍倍尔等为首的法德等国的社会民主党派,即使组成政府,也绝不会是“人类已有文明”的断送者。当时,断送文明的政府还遥远得很。

        从政治层面来看,自由民主的制度其实已经大有进展。1914-1918年间,世界虽然爆发了那场野蛮的战争,民主却因而更前进。除了苏联是个例外,大战后冒出来的国家,不分新旧,基本上都成立了代议国会性质的政权,甚至连土耳其也不例外。从苏联边界以西,1920年的欧洲举目皆是实行代议制的国家。自由立宪政府的基本建制,乃是经由选举产生代议议会及(或)国家元首。当时凡是独立国家,一律采用此制。不过有一点我们必须记住,两次大战之间,全球虽说共有65个独立国家,绝大多数却均位于欧美两洲。而当时全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还在殖民统治之下。独立国当中,1919-1947年间,只有5国从未举行过选举。而这5国都是些孤立的政治化石,包括埃塞俄比亚、蒙古、尼泊尔(Nepal)、沙特阿拉伯(Saudia Arabia)以及也门(Yemen)。在这段时间里面,另5国则有过一回选举,对自由民主政治的态度,显然不太友善,分别是阿富汗(Afgan)、国民党执政的中国、危地马拉(Guatemala)、巴拉圭(Paraguay),以及当时仍称为暹罗的泰国。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能有选举存在,足以表明自由政治思想——至少在理论上如此——渗透之强之广了。同样,选举的存在和次数也只是表面现象,我们不能由此便断定一国是否有真正民主。1930年以还,伊朗曾有过6次选举,伊拉克则有过3次。而这两国无论哪一个都算不得民主国家。

        不过,选举式的代议政权在当时的确相当普遍。然而,从墨索里尼所谓的“进军罗马”开始,一直到二战期间轴心势力达于巅峰的20年间,自由政治制度的盛况却发生灾变,开始快速地消退。

        1918-1920年间,欧洲有两国的立法议会遭到解散,或不再行使职权。到了20年代,这个数字变成6国;30年代变为9国。到了二战期间,德国占领之下,又有5国宪政宣告倒闭。简单地说,两战之间的年代里,唯一不曾间断,并有效行使民主政治的欧洲国家,只有英国、芬兰(勉强而已)、爱尔兰自由邦(Irisate)、瑞典和瑞士而已。

        至于囊括了另一群独立国的美洲地区,情况则比较不一致,但与民主制度的进展也绝对相去甚远,能够一贯维持宪政体制非独裁国家的名单极短,只有加拿大、哥伦比亚、哥斯达黎加(Costa Rica)、美国,以及经常被众人忘掉的“南美瑞士”暨南美唯一真正的民主国家——乌拉圭(Uruguay)。我们最多只能说,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开始,一直到二战完毕,南美的政局忽而向左,忽而往右。除此之外,全球其他地区多为殖民世界,因此根本就不算自由主义的政权,即使以前曾经有过自由主义意识的宪法,如今也日益远去了。1930-1931年间,日本政权从自由派手中,拱手让给军国主义势力。泰国则试验性地迈出步伐,往立宪之路小试几步。20年代初期,土耳其政权落入新派军事强人凯末尔的手中,凯未尔力倡现代化,却绝不容任何选举影响他的大业。总而言之,横贯亚、非、大洋洲三个大陆,只有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始终一贯民主。至于位于非洲的南非,由于绝大多数民众都被排除在白人宪政之外,故也算不得真正民主。

        简单地说,纵贯整个大灾难的时代,政治自由主义在各地面临大撤退,到1933年希特勒登上德国总理宝座之际,自由阵营败退之势更加剧了。1920年时,全世界原本一共约有35国拥有民选的立宪政体(至于确切数字,得依拉丁美洲那几个共和国的定义而定)。到了1938年,却只剩下17国左右了。再到1944年,全球64个国家当中,恐怕仅余12个民主宪政。大势所趋实在再为明显不过。

        共产主义,往往被视作1945-1989年间对自由政体最大的威胁。基于这项假定,我们便有必要提醒自己,回到两次大战之间的年代,自由政体的大敌,其实却是右派的政治势力。所谓“极权主义”(totalitarianism)一词,原本是用来形容意大利法西斯政权,或起源于该党的自白。这个名词,一直到1945年以前,都只限用在法西斯式政权身上。当时的苏俄与世隔绝(1922年起,改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USSR),根本无能向外扩展共产主义。斯大林当政之后,苏联更无意向外发展。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列宁主义派(或其他任何派别)领导的社会革命一阵短暂弄潮,随即销声匿迹。而(马克思主义)社会民主运动则摇身一变,从颠覆势力转而

        成为维持国家的力量,其心向民主,实在无可怀疑。在许多国家的劳工运动里面,共产党员都居于少数地位。难得有几个势力强大的,却往往难逃被镇压的命运。社会革命的力量的确可畏,共产党在社会革命中扮演的角色也令人疑惧,二战期间及战后掀起的革命风暴,都证实这种担忧绝非过虑。可是回到两次大战之间自由主义大撤退的20年间,但凡可以算作自由民主的政权,没有一个是被左派推翻的。这段时间,最大的危险纯粹来自右派。而当时的右派,不但危及立宪代议制的政体,更在思想意识上,对民主自由所依存的自由文明构

        成莫大威胁。其甚嚣尘上之势,极有发展成世界性政治运动的潜力。仅用“法西斯”一词,已经不足以概括这股风潮。但若说法西斯与其无关,却也又不尽然。

        法西斯不足以概括这股风潮,因为当时起而倾覆自由派政权者流并非均属法西斯一派。法西斯脱不了关系,则因为不论首创名号的意大利式法西斯,或后来沿袭法西斯作风的德国式国社党,都对其他反自由的势力造成起而效尤的刺激作用。意德两国的法西斯党派政权,不但支持各国的极右派,更为国际右派带来一股历史的自豪感:30年代右派之盛,看来显然就是人类未来希望所寄。某位政治学泰斗说得好:“东欧的独裁君主、官吏、军人,还有(西班牙的)佛朗哥,纷纷以法西斯为师……实在事出有因,绝非偶然啊。”(Linz,1975,P.206)

        拉丁美洲的军事政变,属于比较传统的颠覆形式。走马换将,接班上台之人,往往是不具特定政治主张的独裁者或军事强人。将此除外,当时推翻自由民主政权的势力,一共可分三类。这三类势力,一律反对社会革命,而它们之所以兴起,实在归因于对1917-1920年摧毁旧社会之风潮的反动。这三股势力也全属独裁统治,对自由政体怀有极大敌意,不过某些时候,其动机所在,往往出自实际的考虑,而非原则的歧异。老派的反动人士,虽然会出面禁止某些党派的活动,尤其是共产党的组织,但通常不会将所有党派一律赶尽杀绝。1919年,匈牙利的苏维埃式共和国昙花一现,很快告终,保守派霍尔蒂(hy)上台执政。霍氏的头衔是海军上将,并称匈牙利依然是个王国——虽然这个王国既无国王,也乏海军。霍氏以集权治国,维持18世纪寡头政治的老形式,虽有国会,却不民主。而三类右派政权,也都对军警部门青睐有加,特别倚重孔武有力、能够以肌肉体力进行威吓的武夫。因为这些人可以直接防御颠覆力量,事实上,也往往为拥立右派的最大势力。各类右派之间,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它们都推崇国家主义。仇外、战败、帝国衰落,固然是造成国家至上思想盛行的一部分原因。但挥舞国旗呐喊,又何尝不是建立统治地位,并赢取民心的最佳手段,不过虽有很多相同,这三种右派依然有其相异之处。

        老派的独裁者或保守人士——如匈牙利的霍尔蒂将军,芬兰的曼纳林元帅(Mannerheim,在芬兰新独立后的红白两军内战中获得胜利),波兰的毕苏斯基上校(Pilsudski,波国的解放者,后为元帅),南斯拉夫的亚历山大国王(南斯拉夫即大战之前的原塞尔维亚等地,此时统一为南斯拉夫),以及西班牙的佛朗哥将军——这些人除了坚决反共之外,在政治上,都没有特别的主张。若有任何主张,也不过是该阶级固有的传统偏见而已。他们也许和希特勒的德国联盟,也许与自己国内的法西斯运动结合,但是这些做法,都只出于两次大战间的非常时期。因为当时最“自然”的同志,就是右派大同盟。不过本国立场的考虑当然优先,往往胜过了这种同盟的意识。就以英国的丘吉尔来说,其作风在一般右派当中虽很特别,当时却仍是个十足的右派保守党员。他对墨索里尼的右派意大利虽然不满,同时也实在不愿声援西班牙共和国军队对抗佛朗哥将军的队伍,可是德国对英国的威胁一出现,他立刻加入国际阵营,成为反法西斯的斗士。而就另一层面来看,何况在本国之内,这些老派的反动人士,恐怕也得面对真正的法西斯性质运动兴起的反对风浪,而后者有时会获得群众相当的支持。

        第二股右派势力,则带来一种所谓“组织化国家统制”(anic statism,编注:“组织化”是指“以机构为参政基本单位的”)的出现(Linz,1975,pp.277,306-313)。这一类保守政权,重点不在于如何捍卫传统秩序。它别有用心,刻意建立一种新政策,以抗拒个人至上的自由主义和劳工第一的社会主义原则。这种意识形态,缅怀的是想象中的中古世纪或封建社会的古风,虽然有阶级、有贫富,可是人人各安其所,没有阶级斗争,众人接受自己在阶级制度中的地位。组织化的社会,包括了每一个社会群体或“特权阶层”,而这些群体或阶层,在社会上有其一定的角色及功能,却合为一个集体性的实体存在。这股思潮造成各种名目的“统合主义”(corporatism)理论的兴起。统合主义主张,以各种经济职业团体的代表权,取代个人式的自由主义民主政治。这种以团体为单位的制度,有时被称为“组织化”参与或“组织化”民主,赞同者认为比真正的民主形式为佳。然而事实上,理想归理想,在实行上,组织化民主往往难逃权威统治的罗网。国家的意志高于一切,命令的发布执行由上而下,权力多半操纵在一群官僚手中,更有甚者,在这类政权中选举式的民主制度,不是受到限制,就是全遭消除[套用匈牙利首相贝特棱伯爵(Bethlen)的说法,所谓“民主,乃是依据统合集体意志的矫正手段”] (Ranki,1971)。这类统合主义国家之中最彻底最典型的例子,要数某些信奉罗马天主教的国家,其中尤以大独裁者萨拉查(Oliveira Salazar)治下的葡萄牙为最。葡萄牙的右派保守政权,是全欧反自由主义统治当中寿命最长的一个(1927-1974年)。除了葡萄牙外,统合派政权也曾在奥地利出现,时间在民主政治崩溃之后一直到希特勒侵入该国为止(1934- 1938年)。而佛朗哥将军统治的西班牙,多少也带有一点统合国家的味道。

        这一类的反动政权,论起源及动机,都比后起的法西斯长,两者之间虽有着相当的差异,可是却缺乏明显的界限。因为它们的目标也许并不一致,却拥有共同的敌人。早在1870年举办的首届议决教皇无错的梵蒂冈公教会议(Vaticil)上,罗马天主教会就已表明坚决反动的立场。但是天主教当然不是法西斯。事实上,教廷对主张极权的世俗政权深恶痛绝,对法西斯也反对到底。可是,天主教国家展示的“统合国家”形式(corporate state),到了(意大利)法西斯的圈子,却更为发扬光大。意大利有着天主教的传统,这自然是被统合思想吸引的主要原因。而那些实行统合主义的天主教国家,有时根本就被直呼为“神职派法西斯”(clerical fascist)。法西斯派之所以得势于天主教国家,可能直接源自整合派天主教义(integrist Cat)。当年天主教会,对希特勒推动的种族主义,态度暖味不明,这一点常为人所注意。但天主教会还有另外一些举动却较少为人所知:二战后,教会中人——有时甚至包括身膺要位的高级神职人员——曾予以纳粹亡命余孽及各类法西斯党徒相当的资助,其中不乏被控血腥罪名的战犯。教会之所以和反动派、甚至法西斯拉关系的缘故,是因为它们都共同痛恶18世纪以来的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以及在教会眼里由此衍生的一切祸害:民主、自由,当然更少不了那罪大恶极的“目中无神的共产主义”。

        而在事实上,法西斯的年代,的确也成为天主教历史上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当时在国际上,为右派抬轿最卖力的,就是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可是天主教会却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右派认同,不免为那些关心社会问题的天主教徒,制造出相当的道德困扰。到法西斯全面溃退时,原本就不甚积极反对法西斯的神职阶级,此刻遭受的政治问题更不在话下。相反地,反对法西斯的立场,或为爱国而加入抵御外敌的行动,却破天荒地为民主派的天主教派(基督教民主政治)在教会中建立了合法的地位。至于在天主教徒居于少数的国家,基于实际需要,也开始出现党派拉罗马天主教徒选民的选票,主要是维护教会利益以防世俗势力的侵蚀,德国、荷兰即为两例。至于在正式以天主教为国教的国家里,教会也努力抗拒向民主自由的政治低头。而它另外一大烦恼,则来自主张无神的社会主义。天主教对社会主义头痛之极。教会在1891年提出一项社会政策——这对天主教来说不啻前所未有的新计谋——强调在维系家庭及私有财产的神圣之余,社会也有必要照顾工人阶级应得之份,不过,资本主义的“神圣性”却不在教会认可之列。各界受新思潮影响的天主教徒,不论是主张社会主义,还是倾向自由思想,或其他打算组织天主教徒劳工工会之人,都经由罗马教廷的这项政策获取了第一个立足点。本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教宗本尼迪克特十五世(Be SV,1914-1922)曾短暂地允许过意大利一个规模庞大的(天主教)人民党(Popular Party)成立,一直到法西斯兴起之后,该党才垮掉。但除了意大利,其他各国的民主及社会主义天主教徒,均属政治上的少数。到30年代法西斯势力崛起,新思想的旧教教徒,方才正式公开露面。他们人数依然稀少,比方公然声援西班牙共和国的天主教教徒,就只是数量极少、但修养极好的一群人士。而绝大多数的天主教徒,都一面倒地支持佛朗哥将军的保守反动势力。只有到了二战期间的地下抵抗运动,倾向民主及社会主义的教徒,方才能以爱国之名,而非意识主张,名正言顺地崭露头角,获取最后胜利。不过总而言之,基督教民主政党在欧洲的胜利不在当时,直到日后才逐渐出现。而且更要迟至数十年后,才在拉丁美洲部分地区得势。在这段自由主义普遍呈现颓势的年代,除了极少的例外,教会对这个现象还真感快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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