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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全面战争的年代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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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欧洲的灯光都要灭了。”1914年,英德两国正式开战的那个晚上,英国外相葛雷(Ed Days of y)。他们两人,都将这场大战视作一个世界的结束,而当时有这种想法者更不乏其人。结果,人类文明并没有就此完结。然而,从1914年7月28日奥地利向塞尔维亚宣战开始,一直到1945年8月14日——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之后数天——日本无条件投降为止的31年之间,世局动乱不已,某些时候,难免令人觉得世界恐怕真的离末日不远了。那些被人类虔信为造物主的诸神,有时一定极为懊恼,悔不该当初造了我们呢。

        人类毕竟逃过这一浩劫。但是19世纪崇高伟大的文明大厦,也从此在战火中灰飞烟灭,四柱圯然。若不认识战争,就无法了解20世纪这短暂历史的本质。战争是这个时代的印记。这整个时代,就是在世界大战中生活、思想。有时枪声

        虽止,炮火虽息,却依然摆脱不了战争的阴影。要谈这一个世纪的历史,或者说得更精确一点,要谈这段历史起始之时天下大乱的年代,就得从头说起,从那弥漫世界31年的战乱讲起。

        对成长于1914年以前的一代而言,这个分水岭前后对照的差异实在太大,许多人——其中有我父母那一辈,至少包括同时代的中欧居民——简直无法把现在和过去作任何连接。在他们眼里,“太平年月”一词指的就是“1914年以前”,那以后,世情起了变化,再也不配这个美好的名称了。这种心情其实不难体会。回首1914年,那个时候世界上已经有100年不曾打过大型战争。所谓大型战争,是指所有的大国,或至少有许多大国一起参与的战争。当时国际舞台上的主角,计有欧洲六“强”(英、法、俄、奥匈帝国、1871年扩张为德意志帝国的普鲁士,加上统一之后的意大利),以及美日两国。那个时候总共只发生过一场两强以上交兵却迅即收场的战争,那就是英法两国合力对付俄国的克里米亚战争(Crimean ar,1854-1856)。而且,就算有强国参与,多数冲突也是速战速决。至于其中打得最长久的战争,并不是国际间的冲突,而是美国境内南北相争的四年内战(1861-1865)。而当时一般战争的长度多以月计,有时甚至在几周内就告终了(1866年的普奥战争即为一例)。总之,从1871-1914年的几十年间,欧洲总有战事,却从来不曾有过大国军队攻入敌国境内的事例。只有在远东地区,1904-1905年,日俄交战于中国东北,日本击溃了俄国,从而也加速了俄国革命的脚步。

        因此,20世纪以前,人类可说根本没有过“世界级”的大战。18世纪英法两国曾屡屡交手,战场跨海越洋,从印度、欧洲,一直打到北美。可是1815-1914年的百年间,大国间的战争几乎都不出自家门前的区域。当然,帝国(或准帝国)的远征军经常远赴海外,对付那些不及自己强悍的对手,则是另一回事。这一类开拔到域外的战争,往往势不均、力不敌而呈一面倒,比方美墨战争(1846-1848)、美西战争(1898),以及英法两强扩张殖民帝国势力的诸多战役均属此类。不过,偶尔一两次,也有小国寡民被欺负得太厉害,忍无可忍大发威风的情况出现。像在19世纪60年代,法国就不得不黯然退出墨西哥;1896年,意大利也撤离了埃塞俄比亚(Ethiopia)。现代国家当年面对的那些强敌,尽管杀人军火精良并占尽优势,最终仍不免全军撤退,至多只能尽量延长其占领的时日罢了。而且,这一类远赴外洋异域的军事行动,充其量只能作为冒险文学或19世纪新发明的行业“战地记者”笔下的材料而已。对于发兵国、胜利国本国绝大多数的居民来说,可说没有多大的直接关系。

        但是这一切,到了1914年都改变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席卷了每一个强国,事实上除了西班牙、荷兰、北欧三国以及瑞士之外,全欧洲都加入了这场战争。更有甚者,各国军队还被一一派往外国执行战斗任务;许多时候,这种情况往往是破天荒第一遭。加拿大部队到法国作战;澳大利亚人、新西兰人则跑到爱琴海的一个半岛上去凝炼国家意识——“加里波里”之役(Gallipoli)变成了澳新两国立国的神话——然而,这一切现象当中,意义最为重大的改变,却要数美国人的参战。他们将开国国父华盛顿的千叮万嘱,不要“蹚欧洲浑水”的警告抛置脑后。美国的加入,从此决定了20世纪历史的面貌。美国印第安人被派到欧洲、中东;中国劳工来到西方;非洲人则成为法国部队的一员。除了中东地区之外,发生在欧洲地区以外的军事行动,规模都很小,但海战的范围却再度升格到全球范围:1914年在南美福克兰群岛(Falkland Islands)的外海,大战双方揭开了海战的序幕。而协约国舰队几次和德军潜艇交手的决定性战役,也都发生在北中大西洋的海面及水下。

        至于二战的世界规模,更毋庸举证说明。全世界所有的独立国几乎无一幸免,不管是主动还是被迫,皆受到战火波及。只有拉丁美洲诸国的参与可说有名无实。殖民帝国统治下的殖民地人民,更是身不由己,毫无选择的余地。欧洲境内,除了日后成立的爱尔兰共和国地区、瑞典、瑞士、葡萄牙、土耳其、西班牙;欧洲境外,除了阿富汗地区,全球各国不是加入战斗,就是遭敌占领,或两者都不能免。作战地区,遍及五大洲三大洋。南太平洋的美拉尼西亚群岛(Melanesian islands)、北非沙漠、缅甸、菲律宾各地的殖民区,这些遥远陌生的地名,现在和北极、高加索山区(Caucasian)、诺曼底(Normandy)、斯大林格勒(Stalingrad)、库尔斯克(Kursk)一样,都成了报纸读者和无线电听众耳熟能详的名词——其实这根本就可说是一切无线电新闻快报的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给大家上了一堂世界地理课。

        20世纪的大小战争,不论是一地一区的地区性战争,或波及全球的世界级大战,总体规模都是空前的。1816-1965年150年间各场战争中,根据美国专家依死亡人数排名——美国人就喜欢搞排行榜这一套——前四名都发生在20世纪:分别是两次世界大战,以及1937年开始的日本侵华战争和朝鲜战争,每次都死了100万人以上。而回到后拿破仑时代的19世纪,有记录可循规模最大的一场国际战争是1870-1871年的普法战争,大约死亡了15万人。拿到本世纪来,这个数字勉强只能跟1932-1935年玻利维亚(Bolivia,人口约100万)与巴拉圭(Paraguay,人口约140万)两国的厦谷战争(Chaco ar,编注:指1932-1935年间,玻巴两国为争取厦谷地区主权的武装冲突。此战约造成十余万人伤亡,并导致两国经济萧条,军人执政,影响甚大)相比。简单地说,进入1914年,人类从此开始了大屠杀的年代(Siner,1972,pp.6,131)。

        有关第一次世界大战发生的起因,本书作者已在另一本著作《帝国的年代》中略述。本书篇幅所限,就不再讨论了。这次大战基本上是一场欧战,英法俄三国协约,对抗由德国与奥匈帝国组成的所谓“同盟国”(tral Powers)。塞尔维亚和比利时则分遭奥德两国攻击,也立即卷入了战火。(奥国攻打塞尔维亚,大战因此爆发;德国攻打比利时,则出于战略的运用。)旋即,土耳其与保加利亚也加入了同盟国的战线。而另一边的英法俄三国协约,也迅速扩展成声势浩大的多国联合。意大利是引诱进来的,希腊、罗马尼亚、还有葡萄牙(名义上的味道比较重)也纷纷被拖下水。最实际的要数日本,它几乎立刻加入协约国,为的是接替德国在远东和西太平洋的地位。对于这个区域以外的事务,日本却毫无兴趣。而其中影响意义最为重大的成员则为美国,于1917年加入协约国。事实上,美国的介入具有举足轻重的决定作用。

        德国人当时面对着两面作战的可能,和日后他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情况如出一辙。首先,由于与奥匈联盟,德国被卷入巴尔干地区的战事(不过由于同盟四国当中有三国,奥、土、保都在这个地区,就战略而言,问题并不那么紧急),但是德国还有另外两个战场,它的计划是往西先将法国一举击溃,然后立即挥师东进,在沙皇帝国来不及动员其强大的军事力量之前,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下俄国。两次大战,德国均出此计,因为它不得不这样做。[到了二战时,德国这种迅速奇袭的手法有了一个名字,叫做闪击战(blitzkrieg)。]而德国的锦囊妙计前后两次也都几乎奏效,可是,最后却功败垂成。德军在宣战之后五六周,经过中立的比利时等地,挺进直入法国,却在巴黎东边几十里外的马恩河(Marne)上被挡住了(后来在1940年时,德方的计划则成功了)。然后德军撤退了一些,双方临时造起防御工事——法方有比利时所余地区相助,以及英国一支地面部队支援。英方这支军力,后来变得极为庞大。这两道防线相互平行,延伸极快,从佛兰德斯地区(Flanders)沿英吉利海峡一带,一直抵达瑞士边境,连一丝缝隙也没有。法国东部和比利时一大部分地方,因此便落入德军手里。以后的三年半里,双方对峙的情况不曾有过任何重大的改变。

        这就是所谓的“西线”(estern Front),西线战事从此成为人类战争史上前所未见的杀戮战场。几百万人隔着沙袋筑起壁垒,彼此虎视。他们日夜在战壕里面,过着像老鼠跳蚤般的日子,事实上根本也就是人鼠同居。将领们一再想要突破对峙的僵局,于是每回攻击令一下,便是几昼夜,甚至几周长无休止的炮火轰击——日后一位德国作家将之形容为“一阵阵钢铁狂风”(Ernst Junger,1921)——企图“弱化”敌人,迫其转入地下。然后时机一到,我军便爬越沙包,身上密密缠绕一圈又一圈带有倒刺的铁丝圈作为保护,一浪一浪拥入此时已成“无人的地界”:举目一片狼藉,积水成潭的弹坑,连根倒的树干,泥浆满身的弃尸。大伙儿继续前进,一直到敌人的机关枪——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数——再将他们扫射倒地为止。德军在1916年(2月到7月)曾试图突破凡尔登(Verdun)的防线。那一仗总共有200万兵员交手,死伤即达100万人。可是德方没有得逞。为了迫使德军停止在凡尔登的攻势,英方在索姆河(Somme)发动攻击。这一仗打下来,英军牺牲了42万人——其中有6万人,在头一天攻击行动里就告丧命。这次大战西线的战争,以英法两国部队为主,难怪在两国人民的脑海中,这次大战才是真正的“大战”,远比二战惨烈多了。法国在这场大战里面,失去了两成兵役年龄的男子。我们若再将俘虏、伤兵、终身残废、容貌被毁者——这些“面目全非”之人,战后成为活生生的战争写照——一道算进去,法国每3名军人里面,恐怕只有一人能够毫发无损地打完这场大战。英方也好不到哪里去,500余万兵员当中,能够全身而退者不知有多少。英国整整失去了一代——50万名30岁以下的男子在大战中身亡(inter,1986,p.83)——其中尤以上层阶级损失最重。这一阶级的青壮年人生来就得做绅士、当军官,为众人立榜样,在战场上身先士卒,自然也就先倒在敌人的炮火之下。1914年从军的牛津、剑桥学生,25岁以下者半数不幸为国捐躯(inter,1986,P.98)。德国损失人数虽然远超过法国,但由于它军事年龄总人口高出更多,死亡比例就比较小了——13%。比起来,美国的损失显然少得多(美军阵亡人数11.6万名,英国近80万,法国160万,德国180万),但同样可以证明西线战事的残酷,因为这是美军唯一参与的战区。两相比较,美国在二战阵亡的总人数,虽是上一次大战的2.5近3倍之多,可是1917-1918年间美方的军事行动,就时间上而言,几乎不到一年半,而二战却长达三年半;就地点上来说,也只限于狭小一区,不似二战全球作战规模的庞大。

        西线战事的恐怖,还有更阴暗的后果。这一次战斗经验,使得人类的战争及政治都变得更为残酷:如果大家可以不计后果,死伤无数都在所不顾地打上这么一场,那么再来一场又有何不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士——绝大多数都是被征入伍的兵员——好不容易存活下来,自然憎恶战争。可是却有另一批人,他们虽然也走过这一场残酷的战争,却并不因此而反对它。相反地,那一段与死亡勇气随行的共同经验,却使他们产生了一种难以言传的野蛮残忍的优越滋味。他们这种心态,在女性和那些没有作战经验的人面前,更是流露无遗。战后初年,极右派阵营就充斥这一类人——前线作战的年月,是他们人格形成的重要人生经验,希特勒不过是其中一名罢了。但是,另外一头极端反战的心理,也同样产生了负面效果。战后,至少在民主国家里,政界人士都心知肚明,选民再也不会容忍1914-1918年那般杀戮重演了。因此1918年大战结束之后,英法两国采取的政策,正如越战终结之后的美国政策一样,都假定在这种选民反战的心理上面。短时间来看,这种怕事心态促成了1940年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在西方战区的军事胜利。因为德方的两个主要对手,一个是躲在残缺防线后面怯懦不前,而一旦防卫瓦解立刻弃械就擒的法国;另一个则是逃避惟恐不及,生怕再次把自己卷入大规模的地面战斗,免得重演1914-1918年的历史,再度造成自家人民惨重死伤的英国。而就比较长期的影响而言,民主国家的政府为了爱惜自己国民的性命,却不惜将敌方百姓视为草芥。1945年落在广岛、长崎的两颗原子弹,其实并不能以求胜为借口,因为当时盟国得胜已如囊中取物。原子弹的真正目的,其实是为了减少美军继续伤亡。除此之外,美国政府大概还有一个念头,就是不想让当时的盟邦苏联,占去击败日本的大部分功劳罢了。

        回头再看第一次世界大战,西线战况陷入胶着状态,德国在东线的军事行动却保持进展。战事初起的头几个月,坦能堡(tannenberg)一役,德军彻底粉碎了俄军拙劣的攻击行动。接下来,德军在奥军忽好忽坏的间歇支援之下,把俄国军队赶出了波兰。虽然俄军偶尔还会来一下反击行动,同盟国的军事行动显然已占上风,俄国只能采取守势,试图阻止德军的挺进而已。至于巴尔干地区,也在同盟国的掌握之中,只是奥匈帝国的哈布斯堡王朝(habsburg)摇摇欲坠,军队表现也时强时弱。附带之下,巴尔干当地的协约国成员塞尔维亚和罗马尼亚损失就异常惨重了。就比例而言,这两国军队受创最重。因为虽说协约国联军占有希腊,但迟到1917年夏天同盟国阵线崩溃之前,协约国联军部队都不曾有过任何进展。意大利原打算在阿尔卑斯山区另开辟战场对付奥匈帝国,计划却没有成功。主要的失败原因在于意大利士兵不愿为外国政府送命,更何况没有几个意大利兵懂得这些外国佬的语言。

        1917年,意大利军队在阿尔卑斯山区的卡波雷托(Caporetto)遭到重创,意军甚至还得靠其他联军部队调兵支援——此役后来在海明威(Er o Arms)。与此同时,法英德三国正在西线打得你死我活;俄国方面的战情也每况愈下,沙皇俄国政局越发不稳。哈布斯堡的奥匈帝国则一日日走上分崩离析的末路。而老大帝国的瓦解,正是当地民族主义运动乐于见到的趋势,盟邦诸国的外交部门虽然老大不愿意,也只有任其发展。但是大家都知道,欧洲政局从此必将纷扰不安了。

        战争双方都绞尽脑汁,想要打破西部战线的僵局。西线胜利无望,谁都赢不了这场大战,更何况海军方面的战况也陷入胶着。除了几次奇袭之外,一般而言,海上的控制权操在同盟军手里。可是在北海一带,英德两国的战舰狭路相逢,彼此牵制、动弹不得。双方只开过一次火(1916年)却不分胜负。不过总算把德国舰队困在老家出不了门,两相抵消,协约国还是占了便宜。

        双方也都试过打科技战。最擅长化学的德国人,把毒瓦斯带到战场上。结果证明,这种武器既野蛮又没有多大用处。日后1925年签定《日内瓦公约》(Geneva vention),签约国发誓不得使用化学武器。这倒是各国政府出于真心,为人道缘故反对某种特定战争手段的唯一一次共识。事实上,虽然大家还是继续进行化学军备,同时也全力防备敌人出此伎俩,到了二战,交战双方倒都真的没违约使用化学武器。不过人道主义的感情,却无法阻止意大利人使用毒气对付殖民地人民。(二战之后,文明价值急剧败坏,毒瓦斯又重新出现。80年代两伊战争中,西方各国热心支助的伊拉克,便毫无顾忌大量使用毒瓦斯,对象不分军队平民。)此外,英国首先创制了履带装甲车,称为“坦克”,一直沿用至今。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将领,却看不出坦克有何惊人之处,更别提把它派上用场了。至于刚刚发明不久的飞机,还有德国那种状似雪茄的充气飞船,虽然还不大可靠,协约和同盟两方却都开始用它们演练空中投弹,还好效果不佳。但是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空战终于在战争中取得自己的一席之地,尤以用来吓唬平民百姓最为有用。

        1914-1918年间,影响效果最为宏大的科技新武器是潜艇。交战双方既然打不退彼此的军队,就只好转谋断绝对方百姓粮食。英方所有的补给部靠海运,窒息英伦三岛的最佳途径,自然就是用潜艇不断发动无情攻击,拦截运粮的船只。1917年,德国这一招差不多都快奏效了,联军最后才想出了克制之法。可是这一场围海绝粮战,正是促使美国参战的主要原因。而英国也不例外,使出浑身解数,全力封锁德国的补给,不但想饿死德国人,也要置德国战时经济于死地。英方的封堵政策,结果出乎意料地成功,原因在于德国人并没有发挥他们一向引以为荣的效率与理性,经营战时德国的经济,这一点我们在下面可见分晓。两次大战里面,德国军事的机关运作,优秀精良,举世无匹。1917年盟国若不曾向美国求援,在没有源源不绝美国物资供应之下,单凭德军的优越,便足以决定战争的胜负。光看德国即使在奥地利拖累之下,还能勉强取得东部战区的胜利,就可想而知其实力之惊人。1917-1918年间,俄罗斯帝国被德国赶出战场,导致内部爆发革命,俄国布尔什维克党人(Bols-LitowskPeace),从此退出大战,还失去旧俄在欧洲一大部分的领土。德俄停战之后(1918年3月),德军开始有余力全力对付西部战场,最后也的确突破了西线的防御,再度向巴黎进发。此时幸有美军大力增援,装备不断拥入,联军才喘过一口气来。可是有一度战况紧急,似乎真的大势已去。不过,这已经是德军的最后一搏,它自己也知道已成强弩之末。待联军于1918年夏开始发动攻势,不消几周,大战就告终了。同盟国不但彻底认输,而且完全崩溃。1918年秋天,革命风潮席卷了中欧与东南欧,跟前一年俄国发生的情况一模一样(俄国革命见下章)。从法国边境直到日本海,原有的政府全部都垮台了。胜利国的政局也同样受到震撼,虽然英法两国的政府就是战败也不至于解体,但是意大利就难说了。至于战败国家,更没有一个能够幸免革命的震荡。

        历史上那些伟大的政治外交先贤——比方说,法国的塔里兰(talleyrand),或德国的俾斯麦(Bismarck)——我们若能把其中任何一位请出地下,请他看一看这场大战,老先生一定会奇怪,为什么这些貌似聪明的政治人物,不能想个折衷办法解决一场战祸,反而眼睁睁地让1914年的美好世界毁于一旦呢?还有一件事也很奇怪。在过去,大多数“非革命性质”以及“非意识形态”之争的战争,往往都不必打到这种玉石俱焚,非置彼此于死地的地步。回看1914年,意识形态显然和敌我阵营毫无关系。当然打起仗来,双方都得动员舆论炒作,攻击对方的不是,比方俄国蛮子对德国文化,英法民主政治对德国专制等等。不过有关意识形态之争,也就仅止于此。再进一步来看,俄国和奥地利在战况紧急之时,也曾一再恳求友国考虑和谈。而且,当时有此建议者不只俄奥两国。那么为什么,列强最后还是坚持走上拒和之路,非要分个绝对胜负不可呢?

        原因是这样的。过去的战争目标不但有限而且特定。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一样,它的野心没有尽头。帝国时代开始,政治和经济活动成为一体。国际政治斗法,完全以经济增长和经济竞争为出发点。但正因为如此,从此具体的边界与尽头都消失了。对美国标准石油公司(Standard Oil)、德意志银行(Deuts)而言,世界的尽头才是它们自然的边界。或者换个方式来看,这些大公司大企业本身扩张能力的极限,才是它们自然的边界(hobsbawm,1987,P.318)。说得更具体一点,对英德这两个主要竞争对手而言,天边才是它们的界限。而德国一心想取代英国国际霸权和海洋王国的位置,如果德国的愿望得逞,国势日衰的英国的地位自然更趋低落。因此,这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霸权争夺战。至于法国的赌注,虽然不在全球,却同样生死攸关:法国的人口、经济,跟德国的差距越来越大;而且这种趋势好像已经无法避免。法国能否继续跻身诸强之列,资格也受到严重挑战。这种种情况之下,一时的和谈妥协,也不过拖延时日而已。转头再看德国,它为什么不肯等一等,让自己日渐强大的国势,加上各方面领先的条件,随着时间自然而然地建立以为自己配得上的地位呢?何况这段时间又不会太久,德国迟早会达到这一步的。事实上,我们只要看看今日德国,虽然两度沦为战败国,又没有独立的军事力量,今天在欧洲的地位,却远比1945年前军事强权的德国稳固多了。但德国之所以能有今天这个不容动摇的位置,主要是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英法两国不管多么不情愿,也只有接受自己已成低一级国家的地位。同样,今日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经济力量再大,也得体认一个事实:1945年以后,德国单独称霸的这个念头,已是他生无望此生休矣。但是回到20世纪初,皇权和帝国主义仍然甚嚣尘上之际,德国当然想要独霸全球(当时德国的口号是“以德意志精神,更新全世界”),英法两国也仍不失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老大,自然不容德国在旁边变得强大。战争爆发,交战双方都迫不及待地宣称,自己是为了这个或那个崇高的目标而战。放在纸面上,谁都可以就这些不重要的项目让步,可是归根结底,此战真正的重要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完全的胜利,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所谓的“无条件投降”。

        就是这样一个损人不利己的可笑念头,搞得交战双方两败俱伤。战败国因此走上革命之路,战胜国也精疲力竭彻底破产。后来到了1940年,德国部队虽然居于劣势,却轻而易举拿下法国,法国人赶忙向希特勒俯首称臣,原因就出于法国已经在1914-1918年间流够了血了。1918年之后,英国也完全失去往日的气势。这一场超出它自己资源国力的战争,已经把英国经济彻底摧毁。更糟糕的是,经由赔款方式与强制和平获得的完全胜利,把重新恢复一个稳定、自由、小资产阶级式的欧洲的最微小的机会都粉碎了,经济学家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很快便指出了这一点。如果德国的经济力量不能汇入欧洲的整体经济体系,也就是说,如果德国在欧洲经济体系中所占举足轻重的地位不能为其他各国认识和接纳,欧洲将永无宁日。不过对当年那些一心力战德国,必欲除之而后快的人而言,这一点根本不在考虑之中。

        几个胜利的大国(美英法意)制定的和平条款,也就是通常众人所称的《凡尔赛和约》《巴黎和约》,treaty ofVersailles),不过这个名称并不尽然正确。这份和约的内容主要着眼于五个因素。首先,欧洲许多政权纷纷垮台,再加上俄国布尔什维克革命政权兴起,对各地革命活动具有极大的号召力(详见第二章),这是第一项考虑。其次,便是好好管束举协约国之力也几乎无法招架的德国。这一点,始终是法国最大的心事,原因自然不言而喻。其三,便是重新划分欧洲的版图,一方面为了削弱德国的力量,再一方面则由于沙皇俄国、哈布斯堡王朝、奥斯曼帝国(Ottoman)三帝国解体之后,欧洲与中东留下一大片空白急待填补。想要继承这些土地的多是当地的民族主义者,至少在欧洲地区是如此。对此,战胜国持鼓励态度,只要这些人都反共就可以了。事实上,重新分配欧洲版图,主要依据的原则是“民族自决”,依语言族系建立不同的民族国家。当时被各国视为救星国代言人的美国总统威尔逊(ilson),就极为热情地支持这项信念。可是,将这块语言民族纷杂的是非之地,整整齐齐地分为一个个民族国家,对隔岸观火的外人来说,自然不觉有何不妥。然而民族自决说来简单,如此划分的后果却惨不忍睹,带来的灾难一直到

        90年代的欧洲还没有结束。90年代将欧洲大陆裂为寸断的诸国冲突,事实上正是当年《凡尔赛和约》作下的孽啊!至于中东地区,多按原有英法两国帝国主义的势力划分——唯一的例外是巴勒斯坦地区:原来英国在战时一心为了赢取国际犹太人的支持,曾轻率含糊地许诺犹太人建立一个“家园”。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又一项令人难忘,留给后代头痛的难题。

        第四项考虑则是战胜国内部的政治因素,以及战胜国之间的摩擦——实际上主要就是英法美三国。内部政治作用影响的最大后果,竟是美国国会拒绝批准本国总统一手促成的和约。美国最后还是退出了和约的签定,造成无比深远的影响。

        战胜国最后一点顾虑,就是绞尽脑汁避免类似大战的重演,这一场大战让世界尝尽了苦果。可是各国的努力却失败得很惨。短短20年后,世界又重新点燃了战火。

        防犯布尔什维克主义,重划欧洲版图,这两项任务基本上相互重叠。因为对付革命俄国的最佳手段,就是排上一圈反共国家组成的“隔离带”——不过这是假定初生的共产俄国能够生存下去;而这一点在1919年之际,还很难说。而这些新国家的领土,其中多半,甚至全部,都是从沙俄版图挖出来的,因此,它们对莫斯科的敌意绝对可以保证。因此从北到南,大小国家一一建立起来:芬兰,是经列宁同意正式脱离的自治区;波罗的海三小国爱沙尼亚(Estonia)、拉脱维亚(Latvia)、立陶宛(Lathuania),历史上从来不曾建立国家;波兰被外族统治了120年后终于再度恢复独立。还有罗马尼亚,从哈布斯堡王朝接收了奥地利、匈牙利一部分领土,又并入沙俄治下的比萨拉比亚(Bessarabia),版图一下子扩大了两倍。这些土地当初都是德国从俄国剪下来的,若非布尔什维克党人夺权,本来理当归还俄国。西方盟国原来的打算,是把封锁带一直建到高加索山区。可是这个如意算盘没打成,因为土耳其虽然不是共产党国家,当时却在闹独立革命,对英法这两个帝国主义国家自然没有好感,反而和革命俄国交好。至于布列斯特媾和条约后建立的两个短命独立小国,亚美尼亚(Armenia)和格鲁吉亚(Geia),以及英国原打算扶助的盛产石油的阿塞拜疆(Azerbaijan)独立,也因布尔什维克在1918-1920年革命内战中获胜以及1921年苏土条约签定告吹。总之,在东边这一带,只要是在他们的军事打击有效圈内,西方大国大致接受德国原先在革命俄国设定的边界。

        东拼西凑,还剩下一大片土地没有主儿,主要在前奥匈帝国版图之内。于是奥地利缩减成由残余日耳曼人组成的国家,匈牙利也只剩了马札儿人(Magyar)余部。至于前奥国的斯洛文尼亚(Slovenia)、前匈牙利的克罗地亚(Croatia),还有原本独立的一些小牧民国家,都一古脑并入塞尔维亚变成了南斯拉夫(Yugoslavia)。而门地内哥罗(Montenegro)那一片苍凉山区的居民,失去独立之后,便一块投入了共产党的怀抱,他们觉得自己的英雄气概,至少还受到共产主义的重视。这个地区过去和帝俄很有渊源,黑山上剽悍英勇的战士,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捍卫沙俄的信仰,以对抗土耳其异教的侵入。此外,原为哈布斯堡王朝工业中心的捷克(Czeia)两个农村地区合并,成为一个新国家——捷克斯洛伐克。至于罗马尼亚则一下子跃升为一个多元民族的混合国家,波兰和意大利也各有所获。其实像南斯拉夫与捷克斯洛伐克这两国的成立,既没有道理,更缺乏任何历史条件。这种瞎拼乱凑的动机,完全出于对所谓民族立国意识的盲信。一是以为共同民族背景即可和平共处,二是以为小国林立对大局无益。于是民族大编队之下,南部的斯拉夫人(也就是南斯拉夫人),和西边的斯拉夫人(捷克和斯洛伐克地区)都分别集中到这两个斯拉夫人组成的国家去。不出所料,这种强迫式胡乱点出来的政治鸳鸯谱,到头来并不稳固。结果,除了土地被人七折八扣大为缩减的奥地利与匈牙利两国之外——其实它们的损失也并不那么大——不管是挖自沙俄,还是划自哈布斯堡王朝,最后,在所有这些新成立的国家里,内部民族成分之紊乱复杂,实在不亚于它们起而取代的前身帝国。

        惩罚性的和约,立论点在于国家应该为战争,以及战争的结果担负唯一的责任(也就是所谓的“战争罪”),主要是用来对付德国,好压得它不能复兴。虽说普法战后法国割让给德国的阿尔萨斯-洛林(Alsace-Lorraine)地区,此时归还了法国;德国东边好大一块地方也给了重新复国的波兰(亦即东普鲁士与德国其余地区中间的“波兰走廊”)。可是压制德国的任务,并不单靠削减德国面积,主要手段还是靠削减德国精锐的海空军力;限制其陆军人数不得超过10万人;向它索取几乎永远偿还不完的战争债(付给战胜国的赔款,以弥补后者因作战付出的代价);派兵占领德国西部部分地区。还有厉害程度不减前面诸项的最后一招撒手锏:将德国原有的殖民地全部夺去。(这些前德国殖民地,则由英国及其自治领地、法国、日本一起瓜分。其中日本所得比例比较少一些。鉴于帝国主义作风越来越不受欢迎,“殖民地”现在都改称为“托管地”,好像借此即可保证这些“落后地区”人民的幸福——因为如今是由文明人类托付帝国势力代管,因此,后者绝对不会再剥削当地以自肥了。)1930年的《凡尔赛和约》,一条一款,列得清清楚楚,除了有关各国领土分配事项之外,可说详细之极。

        至于如何避免世界大战再度爆发,战前欧洲“列强”合力谋取和平的打算显然已经彻底失败了。现在换一个法子,美国总统威尔逊向这些精干顽固的欧洲政客建议,由各独立国家组成一个国际联盟。威尔逊是出身普林斯顿的政治学者,满脑子自由主义的热情理想。他主张借着这个国际组织,在纠纷扩大失控之前,当事国就以和平民主的方式解决,并且最好由公开斡旋处理(过程公开、结果公开)。因为这一仗打下来,众人也开始指责过去国际惯用的交涉方式为“秘密外交”。这种反应,主要是因协约国于战时定下的秘密协定而造成的。当时盟国往往不顾当地居民的意愿与利益,任意约定事后如何划分欧洲及中东地区的版图。布尔什维克党人在沙皇政府的旧档案里,发现了这些敏感文件,立刻将之公诸于世,所以大家需要想法予减少此事造成的伤害。国际联盟的设立,的确属于当时制定和平协议的构想之一,可是却完全失败,唯一的功能只是搜集了不少统计资料而已。不过国联成立开始几年,倒也真解决了一两件尚未危及世界和平的国际纠纷,比方像芬兰与瑞典对阿兰群岛(Aland Islands)的争执即为一例。美国最终拒绝加入国联,使得它完全失去成立的意义。

        事实上,《凡尔赛和约》根本不足以作为稳定世界和平的基础,这一点,我们无须一一详列两次大战之间的历史来证明。从一开始,这就注定流年不利,因此再度大战可说无可避免。我们前面说过,美国几乎刚开头就打了退堂鼓,但如今世界已经不再唯欧洲独尊,任何协议若没有美国这个新强国支持,一定难以持久。这一点,不论在世界经济或世界政治上都不例外。我们下面就可以看出来。原本的欧洲两强,事实上可说世界两强——德国和俄国,这会儿不但遭人赶出国际竞争的赛场,而且根本不被当作独立的角色看待。只要他们两国中间有一个重回舞台,光靠英法两国一厢情愿立下的和平协定怎能长久——因为意大利心里也对协定不满意呢。而且迟早,不管德国还是俄国,也许两个一道儿,都会再度站起来称雄的。

        因此,就算和平还有那么一丝希望,也被战胜国不肯让战败国重建的私心给毁灭了。盟国原想百分之百镇住德国,并且不让共产党俄国成为合法政权,但不久便明白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尽管心里有数,适应这个事实却很困难。于是各国心不甘情不愿,适应的过程拖得很长。法国尤其老大不愿意,希望德国永远衰弱不振,到后来才好不容易放弃这个念头(英国人倒放得开,不曾对战败和被侵略的滋味耿耿于怀)。至于苏联,这个战胜国的眼中钉,众人恨不得它完全消失。俄国革命期间,盟国不但在精神上支持反革命的军队,甚至还派兵支援。此时苏俄度过大战活下来,盟国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为了重建被大战、革命、内战毁坏得衰败不堪的经济,列宁曾经提出极为优厚的条件鼓励外国投资,而战胜国的生意人竟然不屑一顾。)苏维埃俄国因此被迫走上孤立发展之途。到了20年代初期,这两个被欧洲邻邦放逐的国家——苏联与德国,却曾一度为了政治原因携手。

        如果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世界经济活动能够蓬勃成长,重新恢复为扩张型的国际经济体系,也许人类就还有希望避免这二度战火,至少也有延后的可能。不幸的是,战后数年到了20年代中期,正当众人可以将过去种种不快逐渐抛诸脑后之际,世界经济一厥不振,陷入了自工业革命以来前所未有的危机(详见第三章)。此时德日两国正由极右派当权。军

        国主义出头,便一意孤行,决意以对抗代替协商,以剧变代替渐变,即使诉诸军事武力也在所不惜。从这个时候开始,再次大战不但不可避免,而且只是迟早的问题了。凡在30年代成长的人,那时天天都提心吊胆地等着战争爆发。成群飞机向城市丢炸弹的景象,还有那头戴防毒面具像瞎子般在毒瓦斯中摸索前进的影子,一直在我们那一代人止不住的胡思乱想中出现。后来飞机投弹的噩梦,果然像预言般准确;至于毒瓦斯的想象,还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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