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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黄金年代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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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着这种异常繁荣,可谓人所未料的经济增长,我们到底该如何解释其中发生的原因?更何况在它的前半生里,这个欣欣向荣的经济体系原本似乎一直在近乎毁灭的死亡线上垂死挣扎。这一段长时间的经济扩张与富强康乐,是跟随在同样一段漫长时期的经济破灭无限烦恼灾难之后而来。此中的循环往复,毋庸我们在此解说。因为自从18世纪末期以来,此类高低往返,长达50年的长周期现象,已经成为资本主义经济史的基调。我们在第二章讨论过,在“大灾难期”的时候,人们便开始注意到循环的经济现象,但是其中原因何在,却始终捉摸不清。长周期理论,一般是以俄国经济学家康德拉捷夫之名传世。就长期角度而言,黄金时代不啻是康氏长周期上扬的又一例证,正如1850-1873年间维多利亚时期的大景气——说也奇怪,百年前这个景气岁月的年分,与百年之后景气几乎完全吻合——以及维多利亚后期暨爱德华时期的另一景气一般。几次上扬的时期,其前后也都曾出现过长期的下沉阶段。因此,本世纪的黄金时代,不用在这方面另做解释,我们需要探讨的事物,却是这一次上扬的幅度与深度。因为其中所表现的程度,正好与其之前出现的危机与萧条恰成对比。

        资本主义经济此番展现的大跃进,以及因此所造成之史无前例的社会冲击,幅度之广,实在难以找到令人满意的解释。当然从表面看,美国以外的一些国家,有着很大的空间可资发展,以求赶上堪称20世纪工业经济楷模的美国。而美国作为一个国家,既不曾受到战争的破坏,也未受战败或胜利的丝毫影响,只有那经济萧条的大恐慌时期,为它划下了一道短浅的伤痕。事实上其他国家,的确也全力以赴,有系统地企图仿效美国。这个全力仿美的过程,加速了经济发展的脚步。模仿容易创新难,前去适应修正一个已存的科技,显然远比重起炉灶从头做起容易得多,有了模拟仿效的基础,发明创新的能力日后便自然随之而来——这一点,日本就是最好的例证。然而急起直追心态提供的动力,并不能全然解释大跃进的现象,因为在资本主义的核心深处,尚兴起了一股重大的改革与重组,而在经济活动的全球化方面,同样也掀起了一个极为强大先进的发展。

        资本主义本身的改变,促成了一种“混合式经济制度”的出现,使得国家更易进行现代化经济事务的计划与管理,同时也相对地大大推动了需求的增加。战后发生于资本主义国家经济发展的成功范例,往往是一连串由政府支持、监督、引导,有时甚而由政府主动计划、管理的工业化发展的故事。这一类由政府主导的成功事例涵盖全球,从欧洲的法国、西班牙,一直到远东的日本、新加坡、韩国皆是——例外情况少之又少(如香港)。在此同时,各国政府也信誓旦旦,致力于全面就业的形成;并设法尽量减少社会上生活的不平等,即全力保障社会福利和社会安全制度。经由以上这两项政治承诺,奢侈类产品打开了大量消费的市场,成为民众日常生活的必需品。而通常越是贫穷的阶层,耗费在基本所需如食物一项开支的比例越高——这项极为合理的观察,是以“恩格尔定律”(Engel’s Law)而闻名。回到30年代,即使在富甲全球的美国,家计中三分之一的开销,依然是用在食物上面。可是到了80年代初期,食物开支却一落而为13%,剩下的百分比,都花在其余用项之上。黄金年代来临,“市场”也变得民主化了。

        国际化活动的进步,则大大提高了世界经济体的生产能力,因为如今国际分工愈加精密老练。刚一开始,这种精细分工的现象只限于所谓“发达国家”的领域,即归属美国阵营的各个资本主义国家。当时社会主义国家仍多处于各自为政的状况(见第十三章),而50年代第三世界一些最为活跃的发展中国家,则选择了一条隔离式的计划经济工业化之路,全力发展本身的工业生产,取代由国外厂家输入的工业产品。西方资本主义的核心国家,却与海外其余世界进行贸易,而且往往占尽上风,因为交易的条件当然对它们极为有利——也就是它们可以极为廉价的代价,取得所需的原料和粮食——不过真正呈爆炸性增长的贸易项目却属工业产品,以工业化核心国家之间的交易为主。1953年后,20年之间,制造产品的世界总贸易额跃增了10倍以上。19世纪以来,制造业在全球贸易中始终占有着一个极为稳定,稍少于半数的比例,如今却直线上升,一跃而为60%以上(.A Leatistical Yearbook,1982,pp.95ff,1018ff)。不过,尽管如此,新的工业革命的浪头,却不再仅限于地球上某一特定地区了。

        资本主义内部的重组,再加上经济事务的国际化,形成黄金时代的核心。至于科技革命带来的冲击,其例虽多,但是否能解释黄金时代的缘由,却不及前面两项显著。我们已经讨论过,这数十年间欣欣向荣的新工业化现象,多数是建立在旧有科技之上的旧有工业经济不断向外扩散于新兴国家的结果。比方社会主义国家,拾起了19世纪西欧各国的牙慧,即后者赖以起家的煤炭和钢铁工业;而欧洲各国,则向20世纪的美国学步,仿效其石油和内燃机的新兴工业。高级研究鼓励的科技生产,恐怕一直要到1973年后的危机年头开始,才对民间工业产生大规模的冲击。1973年后,几项在信息科技和遗传工程方面的突破发展开始纷纷出现,在此同时,科技在其他未知领域也有了重大的进步。各项主要新发明之中,立刻在战后发挥其改变世界力量者首推化学制药。它对第三世界人口的影响,可说是立即性的(见第十二章);它对人类文化的冲击,虽然没有这么迅速,在当时却也指日可见——60和70年代在西方世界兴起的性革命浪潮,全靠抗生素出现才成为可能。抗生素的发明,使得杂交、乱交性关系的危险度大为降低,原因有二:其一如今性病轻松可治;其二从60年代开始,避孕药到处供应,唾手可得(但是杂交的危险性,在80年代又随着艾滋病重回人间)。

        总而言之,创新性的高科技发明,迅即成为经济大规模景气当中的一部分。单独来看,虽然不具决定性因素的力量,整体而言,我们却不可将它由黄金年代成因的解释理由中排除。

        战后的资本主义,正如前面所引克罗斯兰(Crosland)之语:“已经全然改观,再也认不出它的本来面貌了。”所谓老店新貌,正像英国首相麦克米伦所言,是一个旧系统的“新”版本。黄金年代的种种面貌,绝非只是由两次大战之间的错误中幡然回头,重归旧有世界的“正常”老路,维持住“高比例的就业率,……并享有高层次的经济增长”而已(o Serfdom),对任何有悖这项法则的手段大加挞伐。即使在经济恐慌大萧条的深谷之中,他们也坚守着市场理论最纯粹的原则。而随着全球各地不同的市场制度及政体的相互搀和,世界愈发富庶,资本主义(再加上政治上的自由主义)再度繁茂。这些人却继续坚持其书生之见,挞伐着种种使得黄金年代发光发亮的缘由。于是在40年代至70年代之间,再也没有人倾听这些老信徒的喃喃呓语了。

        此外,资本主义的改头换面,事实上是经过一批人的深思熟虑才实现的,尤其要靠大战最后几年,那些身居要津的英美人士;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两次大战之间的恶劣经验,尤其是经济大恐慌时期残留的恐怖回忆,其创痛巨深,没有一个人梦想着立即重返空袭警报响起之前的战前岁月。这种心态,和上一次大战之后政界人物急欲恢复当年景象的心理恰恰相反。拿着战后世界经济秩序蓝图规划大笔的政坛学界“诸公”(当时女性还不被容许踏入公共事业的门槛),都曾身历大萧条的低谷,如凯恩斯。自1914年之前开始,他们便已在公共事业的舞台上演出。如果说单靠30年代经济低潮的惨痛记忆,还不足以磨砺他们亟亟改革资本主义的欲望;那么刚刚结束的一场政治生死斗——这场与大萧条之子纳粹德国的殊死战——其致命之处,却是再明显不过了。更何况眼前还面对着共产主义及苏联势力的西进浪潮,高大的浪头,正卷向失去了作用的资本主义,意欲吞噬这满地的残骸。

        对这批决策人士而言,当时一共有四项事情非常明显。第一,两战之间的灾难动乱,绝对不可以让它再临人间。而动乱灾难之所以发生,主要是由于全球贸易和金融制度的崩溃,方使得世界分崩离析,落入奉行独裁的国家经济或帝国之手。第二,全球经济体系在过去确曾有过稳定的局面,而其主控力量则在英国经济的霸权——或至少由其经济上的中心地位——及其货币系统(即英镑)所维系。但是到了两次大战之间的年月,英国及英镑均复强大,再也不能挑起稳定世界经济的重担;这副担子,如今只剩下美国及美元可以承接了(这个结论自然使得美国人大为兴奋,其他国家人士则不尽然)。第三,大萧条之所以出现,是因为自由市场毫无约束地任意发展所致。因此,当今之计必须经由公共计划和经济管理的帮助,或借此从市场内部的架构着手,方可加强市场经济的生机和活力。第四,从社会和政治的观点着眼,绝不可再容许大量失业现象出现。

        至于盎格鲁撒克逊体系以外的其他地区的决策者,他们对于全球贸易和金融体制的重建自然毫无置喙之地;然而对于旧有市场制度自由主义的扬弃,众人却深有同感。本来由国家主导计划的经济政策,从法国直到日本,在许多国家都非新鲜事——某些工业甚至根本属于国有或国营,早是众人相当熟悉的安排,1945年后,也在西方国家更加普遍。国营的趋势完全与社会主义和反社会主义之间的争议无关,不过战时种种地下抗敌的政治活动,自然有为这股风气造势之功,使其在战后一时甚为风行——1946-1947年间法国和意大利通过的新宪法,即为一例。反之,在社会主义政府执政15年后的挪威,不论在绝对数字和比例上,国营企业的规模却都比西德为小,而后者自然绝非再是一个向往专制主义的国家。

        至于战后在欧洲甚嚣尘上的社会主义党派,以及各种工会势力,更在这股新兴的改良式资本主义潮流中如鱼得水——因为就实质意义而言,它们并无自己的经济主张。只有共产党人例外,而他们的政策不外夺权上台,然后便一路跟着苏联老大哥的脚印走去。斯堪的纳维亚各国的左派人士相当实际,掌权后始终保持国内私有企业的部门原封不动。1945年的英国工党政府则不然,可是对于改革大计,却持袖手旁观的消极态度,对于经济计划一事,其莫不关心的程度更使人惊异不已。相形之下,当时非社会主义的法国政府,对计划性现代化大计表现得很积极,与英国政府恰成对比。事实上左派政府的主要心力,都花在改良劳工阶级选民的生活条件,以及与此相关的社会改革之上。可是对于经济改革的大事,左派政府除了一味主张彻底铲除资本主义之外,其实并无良方——就连铲除资本主义一事,社会民主党的政府也不但不知从何下手,更无一人进行尝试。因此,社会民主党只有依靠强大的资本经济,借着前者创造财富之余,才能进而帮助其达到本身的社会目的。事实上,也只有一个认识到劳工及社会民主重要性的改良式资本主义,才能吻合此派政府的中心目标。

        简单地说,各人的目的虽然有异,但是在战后的政客、官员,甚至许多企业家的心目中,重归完全自由放任的自由市场经济老调,却是断然不可行的。至于在众人眼中列为首要目标的基本政策——如全面就业、遏制共产集团、使落后的甚或已遭毁灭的经济迅速现代化等等——则不但具有列为当前第一要务的急迫性,更需要强有力的政府力量存在。在此先决条件之下,甚至连一向致力于经济政治自由主义的国家,也开始了种种治国手段——这些手段若在以往施展,必定被贴上“社会主义”的标签。说起来,这种以国家为先导的经济政策,其实也正是英国甚至美国于战时经济实行的政策,于是人类的未来,便正好靠这种“混合式的经济制度”了。虽然旧式正统学说的主张,如国库的平衡、币制和物价的稳定,仍不时被考虑,但是这些说法的力量却大大不及从前。1933年以来,一向在经济田地里用以吓阻牵制通货膨胀与赤字财政的稻草人,如今再也不能赶走雀鸟,可是田地里的庄稼却似乎不受骚扰,依然继续蓬勃地生长着。

        种种改变,实在非同小可;种种改变,甚至竟使美国资本主义政客阵营中一位死硬派人士哈里曼(Averll ,1888-1979),原是经济自由主义的最大拥护者,并对美国经济制度称羡不已,此时却变成法国经济计划的热情支持者。风气所及,原本力主自由市场的经济学家罗宾斯(Loinel Robbins)——一度曾全力维护正统经济学说与凯恩斯派大战,并在伦敦经济学院(London School ofEics)与海耶克一同主持讲座——却摇身一变,成为英国战时半社会主义式经济制度的领导人物。30年间,“西方”思想界与决策者中有着一种共识,尤以美国为著;这种共识,不但决定着资本主义国家该有的行动方针,更操纵着它们不该从事的绝对禁忌。它们共同的目标,是要创造出一个生产日增的世界,一个国际贸易不断增长的世界,一个全面就业、工业化、现代化的世界。它们全力以赴,意欲实现这个经济大同的世界。如有必要,它们甚至愿意诉诸混合经济,以政府控制管理的手段,有系统地实现这个目标。它们也愿意与有组织的工会运动合作,只要后者不与共产党同路。资本主义的黄金岁月,若无这个共识,势无可能成形。而这个共识,就是众人意识到“私有企业”的经济体制(“私有企业”另有一较受欢迎的名词,即“自由企业”,必须从它自己形成的困境中拔出,方才能够存活。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看,资本主义虽然进行了自我改革,但是在检讨这个以前不能想象的大变革的积极意愿的同时,这家经济新饭馆的大厨们开出来的新菜单到底效果如何,却值得我们慎思明辨。其中的分野距离,实在很难判别。因为经济学家就像政治人物一般,往往善于将成功的案例归功于自己政策的聪明睿智;而在黄金年代的时期里,即使连当时最软弱的经济体如英国,也呈现一片欣欣向荣之貌。如此一来,更使众人沾沾自喜,庆贺自己妙计成功。不过,其中虽然也许有几分丑表功的暧昧,我们却也不可因此便忽略其政策的精心设计之处,自有其足可骄傲的成功佳计。以1945-1946年间的法国为例,即开始推动一连串有意设计的计划,将法国工业经济带上现代化的大道,这番将苏联式经济理想综合而成一资本主义混合式经济制度的构想,必有其可圈可点之处。因为在1950-1979年的20余年间,法国从原本代表着经济发展迟滞、饱受众人嘲笑的形象摇身一变,竟然在追赶美国生产力的经济竞赛里,施展出远比其他任何主要经济国家为佳的优异表现,甚至比起德国也要更胜一筹(Maddison,1982,p.46)。但是归根结底,各个政府各个不同政策之间孰优孰劣(这些政策,往往与凯恩斯的大名有不解之缘,但是凯恩斯本人却早已于1946年谢世),这个话题我们还是留待经济学家辩论吧。要知道经济学家这一族,素来就以好激辩好争论而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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