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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共御强敌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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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年代面对的重大课题——到底是守在国境内个自为战,或是跨越国境彼此联合作战——至此大局已明,显然是属于后者的了。其中又以1936-1939年的西班牙内战,最能体现这种趋势。西班牙内战,就成了国际对抗最典型的范例。

        如今回溯当年,我们难免不解:为何西班牙内部一场冲突,竟然立即演变扩大,迅速煽动了欧美两地左右双方的同情火苗。而西方知识界的响应更令人惊奇不已。西班牙其实只是欧洲的边缘配角,其历史又一向与以比利牛斯山(Pyrenees)为界的欧洲各国不同节拍。自拿破仑时代以来,西班牙向来与欧洲大小战事无关;事实上,它也不打算参与第二次世界大战。19世纪初期以来,欧洲政府已经对西班牙不甚关心,只有远在大西洋另一岸的美国,倒曾激怒它大动干戈。两方一场短暂交手,便使这个建立于16世纪的老大帝国的海外仅余疆土全失,被国际新秀的美国尽数抢去——包括古巴、波多黎各,以及菲律宾群岛等地。作者同代人总以为,西班牙内战是二战的第一阶段。其实不然。我们已经看见,佛朗哥将军本人绝对算不上法西斯的人物;他的胜利,也对国际政治没有任何重大影响。西班牙内战只不过使得西班牙(及葡萄牙)的历史,再度与世界其他地区隔离了30年。

        这个一向与外界极不搭调,并且封闭自足的国度,内部爆发的一场政治纷争,竟然变成30年代国际间殊死斗争的象征,却是有原因的。西班牙内战掀起了当代基本的政治问题:一边是民主与社会革命;一边则是绝不妥协、坚持反革命的反动阵营。就第一面来说,西班牙是当时欧洲唯一酝酿革命爆发的国家。就第二面而言,西班牙境内则有天主教会作为反动势力的源头,对马丁·路德宗教改革以来世界发生的大小事件一律排斥。但是说也奇怪,在内战爆发以前,左右各种党派不论其来源是由莫斯科引导,或是受法西斯思想启发,都不曾在西班牙有过任何重要的表现。因为西班牙自有其古怪的政治活动:左有极端激进的无政府主义分子,右则有极端激进的王室正统派。

        1931年间,西班牙发生了一场革命,政权从波旁王朝手中,和平转移到自由人士手中。这些立意良善的自由主义人士,颇具19世纪拉丁裔国家反对神权的共济会精神。可是西班牙穷苦阶级的怨恨太深,这股怨气遍及城乡,自由派的政府既无法妥善控制,也未曾推行任何社会改革(即土地改革)予以缓解,于是在1933年被保守势力赶下台。新政府上台之后,采取高压政策镇压各地动乱,如1934年阿斯土里亚(Asturian)地方的矿工之乱。强制手段之下,革命的潜在压力日益升高。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共产国际的人民阵线从北邻法国频频招手,主张左翼人士不分党派,共同合作以选票对付右派。当时正不知如何是好的西班牙左派,发现这个新观念倒不失一项好计。甚至连以西班牙为其全球最后据点的无政府主义者,也一反过去认为选举一事配不得真正革命大业的藐视态度,开始呼吁支持者使用这个属于“资产阶级之恶”的手段——不过投票尽管投票,无政府主义人士却始终不曾出马竞选玷污自己的风骨。1936年2月,人民阵线在选举战中打了一场胜仗,虽属小胜,毕竟获得了多数选票。并在协调之后,夺得西班牙国会(Cortes)可观的多数席位。左派联合获得的战果,不在诞生了一个有为的左派政府,却在为积压已久的民怨,提供了一个发泄的出口。接下来数月当中,这个形势愈发明显。

        传统的右翼政体既告失败,西班牙再度回归由它首创,一种已经成为伊比利亚半岛特色的拉丁国家政治手法——即军事政变。于是正当西班牙左派将眼界超越国界,拥抱全球共产人民阵线之际,西班牙的右派也开始向法西斯势力靠拢。不过,西班牙境内虽然也有小规模的法西斯运动,如长枪党等;右派与国际法西斯联合的现象却主要是教会及君主主义者干的。在教会及鼓吹君主制的人士眼里,自由主义和共产主义目中无神的可恶程度相当,两大恶者当中无论与哪一方都没有妥协余地。至于意德两国,则希望从西班牙右派的得胜里获得一点道德支持,此外或可沾点儿政治利益。于是选举之后,西班牙的军事领袖开始认真酝酿政变。他们需要财力和实质的帮助,意大利便在这个时候跟他们谈妥了条件。

        不过,在当时民主选举胜利和全民政治力量动员的气氛之下,发动军事政变的时机并不合宜。军事政变的成功背景,在于民心向背,而军人的意向更是决定因素。政变者发现自己发出的信号不被接受,便默默地承认失败了。标准的军事政变,最恰当的时机是在民气不明显,或政府失去合法性地位之际,可是当时的西班牙并不具备以上任何一项条件。西班牙将领在1936年7月17日发动政变,虽于几处城镇得手,却在很多地方遭到民众和忠于政府的部队的强烈抵抗,他们原订算夺占包括首都马德里在内的两大都市的计划也告流产。一心想要消灭革命的政变,反而加速了社会革命在部分地区的进行;并且更进一步,发展为蔓延全境的一场长期内战。交战的双方,一边是经由选举组成的共和国合法政府,如今更扩大延伸,包括了社会主义者、共产党人,甚至加上部分无政府主义者,与之共存者还有各地击败了政变的人民义军。而另一边则是叛乱的军方将领,自居为对抗国际共产主义入侵的国家主义圣战战士。将领之中,年纪最轻、而且最具政治智商者是佛朗哥。他随即成为新政权的领导人,随着战争年月的推移,这个政权逐渐取得了权威,变成一党的一统天下——成为从法西斯开始,一直到君主制、王室正统派极端主义的右派大混合,并取了一个极其可笑的怪名字:西班牙传统长枪党(Spanisraditionalist Falange)。内战的交战双方,都亟须外人支持,它们也都向个别的可能支持者寻求帮助。

        西班牙军事叛变一发生,外界反法西斯的舆论立即对共和国加以声援。可是各国非法西斯性质的政府,如苏联,如法国刚刚上台的人民阵线社会主义政府,虽然心向共和国,但表现却远比舆论谨慎(意大利与德国则立刻派遣部队、运送军火,援助它们支持的军方)。法国很想伸出援手,事实上也曾给共和国某些(在官方上可以“不予承认”的)帮助。后来却因国内意见不合,加上英国政府的插手,方才被迫采取“不干预”的官方政策。至于英国政府,对伊比利亚半岛局势采取极为敌视的态度,认为当地正陷入社会革命和布尔什维克高涨的恶劣局面。西方中产阶级及保守舆论,一般也多持相同看法。不过除了天主教会及倾法西斯派之外,众人对西班牙将领倒也不甚热烈认同。而俄国虽然坚定地站在西班牙共和国一边,却也加入由英国一手促成的不干预协定(Non-lntervention Agreement)。该协定的主要目的,是避免德意两国前往相助西班牙将领。不过这一目的却没有人认真看待,各国无意也无心达成。于是原本便“模棱两可的含混协定,很快就流为徒具形式的假惺惺”(thomas,1977,p.395)。1936年9月起,俄国便开始高高兴兴地——也许官方并不完全正式地——将人员物资送往共和国。结果,所谓的不干预,只表示英法两国对轴心势力在西班牙大量插手的现象袖手旁观,拒绝予以任何干预而已。如此一来,不仅意味着它们对共和国完全放弃,同时也进一步证实了法西斯和反法西斯两方对大言不惭主张不干预人士的鄙视心理。列强之中,唯有苏联出力帮助西班牙合法政府,名望因而大振。西班牙内外的共产党人,也随之水涨船高,声势大振。因为它们不但在国际间组织了援助西班牙的力量,同时也亲身参与,成为共和国军事行动里的中坚。

        甚至远在苏联动员援西之前,自由派中包括左派极端分子在内,就立即把西班牙人民的奋斗当作切身攸关的大事。30年代英国最优秀的诗人奥登,曾写道:

        在干燥的四方地面之上,那块残然零地,多么炎热,

        非洲一隅,如此粗糙地焊接于富饶多产的欧洲,

        在那河道纵横切割的台地之上,

        我们的思想具化形体;我们的狂热赫赫成形,如此精准鲜活。

        西班牙内战的意义不仅于此。在这里,也只有在这里,男男女女拿起武器,迎上前去与节节逼进的右派作战,为士气颓丧、不断败退的左翼阵营挽回了颓势。早在国际共产主义组织的国际志愿旅第一批分遣队于10月抵达它们未来的基地以前,甚至在第一批有组织的志愿部队——意大利自由派社会主义运动“正义与自由”(Giustizia e Liberta)——在前线出现之前,大批的外国志愿者便已经赴西班牙为共和国作战了,最终一共有55国以上4万多名年轻的外国人志愿者前来参战。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对这个国家的认识最多只限于在学校地图上获得的知识;可是现在,却有许多位战死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相形之下,志愿站在佛朗哥一边作战的外国人,却只有千把人而已(thomas,1977,卜980)。两相对照,其中意义颇耐咀嚼。为帮助诸位在20世纪后期特有的道德世界里成长的读者了解起见,我们在此必须澄清一件事实:所有这些前往西班牙出力的志愿人士,他们既非想去大发其财的商人;除了极少数的例外之外,也非寻求刺激的冒险家;这一群人都是怀着一个理想,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而战。

        对于生活在30年代的自由分子与左派来说,西班牙内战到底意义何在,当年的印象如今已经很难说得清了。但是对我们这些年事已高,早已活过《圣经》为我们命定的70寿数的时代生还者而言,这是唯一一件至今动机依然纯正,理由依然迫切的政治目标。当年如此,今日回顾依然如此。回想起来,它恍如一场史前旧事;即使在西班牙本地,也属于一场前尘旧梦。可是在当时奋力反抗法西斯的人士心中,这却是他们奋斗的最中心,战斗的最前线。因为只有在这场战斗里,抗争的行动得以不断,一连持续了两年半以上之久。只有在这场战斗里,他们得以以个人的身份参与;即使不能穿着军服正式直接上战场,也可以借着募集款项、救助难民,发起活动向那些胆小如鼠的政府不断施压,而以间接的方式参与。然而佛朗哥率领的国民政府日占上风,形势显然无法逆转,共和国的败局已定,大限就在眼前。危急之势,更令众人感到刻不容缓,务必凝聚力量,携手共抗法西斯气焰在世界各地的猖獗不可。

        至于西班牙共和国呢,虽然有各方同情(事实上极为不足的)及协助,从一开始,却只能打一场被动的防守战而已。现在回头考察,其中症结显然出在它本身力量的微弱。根据20世纪人民战争的标准来看,1936-1939年共和战争的后果不论输赢,英勇事迹尽管可泣,论其表现实在不佳。究其原因,部分出于它不会充分发挥游击战术——说也奇怪,这项对付传统军队的最佳的非正规战术,其名称来历虽然出自西班牙,却在西班牙这场战争中不见踪影。佛朗哥领导的国民政府,政令军令统一;共和部队却政见分歧,而且——虽有共产党的协助——军事目标和行动也杂乱不一。待觉悟之际,为时已晚。共和国的最好表现则在守势,幸亏它不断抵挡住对方的致命攻击,战事方才得以延续。否则早在1936年11月马德里陷落之际,内战就可以结束了。

        那时,西班牙内战毫无预示未来法西斯溃败的兆头。就国际观点而言,此战只是一场小型欧洲战争,由法西斯和共产党国家交手。而后者在态度上比较谨慎,意志上也没有前者坚定。至于西方民主国家,除了不干预政策之外,其他什么也不敢肯定。就西班牙国内而言,这场战争则证明了右派总动员的效率,远比左派的大集合为显著。最后左派全面溃败,数十万人丧失了性命,数十万难民流落他乡,辗转于几个愿意收留他们的国家。西班牙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除了绝无仅有的少数例外,在内战中都与共和国同一阵线。此时他们侥幸烽火余生,很多人也沦为浪迹他乡的难民。而共产国际也倾其所有,动员旗下每一位最能干的人才前来相助。日后成为南斯拉夫解放元帅和政权首领的铁托、此时也从巴黎招募组织一批又一批的志愿兵,送往援西的国际志愿旅中。缺乏经验的西班牙共产党当时事实上由意大利共产领袖陶里亚蒂一手领导;陶里亚蒂且是1939年最后一批逃离西班牙的人。在这一仗中,西班牙共产党失败了,并且也知道自己难逃一败。苏联虽曾派遣本国最出色的将领前往西班牙助战,最后也同遭失败命运——这批苏联军事人才,包括日后俄国多名元帅;有科涅夫(Konev)、马利诺夫斯基(Malinovky)、沃罗诺夫(Voronov)、罗科索夫斯基(Rokossovsky),以及日后苏联海军司令库兹涅佐夫上将(Kuzsov)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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