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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基督教今日晚祷三、安东尼奥与朱利亚特

三、安东尼奥与朱利亚特

        1

        海棠没有说错,有人的地方,永远需要医生。

        偶尔,走在这城市生机勃勃的街头,崔护会感到一点疑惑,这样一个生猛的、年轻而健康的都市,真的有那么需要医生吗?当然这是错觉,是杞人忧天式的疑惑,只要走进他工作的地方,你就会发现,和任何一座旧城或正在衰败的城市一样,有人的地方,就有痛苦和疾病。

        没有的,是内地医院所见惯的、难以逾越的森严等级和盘根错节的种种利益关系,或者说,还没有来得及建立和培植。

        所以,他如鱼得水。

        仅仅一年的时间,他顺利晋升为副主任医师。那时他们的儿子南南——崔哲南刚刚出生。等到儿子四岁那年,他就已经是一名主任医师了,登上了职称中最高的那级台阶。又一年,他们终于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那是在一座有电梯的高层建筑里,一百五十平方米,三室两厅,高踞在二十六层。夜晚,从他们的落地式窗口俯瞰,一城的灯光,在他们脚下,流金溢彩,像璀璨的海。这种时刻让他心生感慨,他想,在这个远天远地的城市,他总算有一个家了。

        他们小区的名字,叫“幸福新村”,他对人说起他们的小区,就总是“我们村、我们村”的,听上去像一个农民。

        只是,在这个城市里,他只是一个崔护医生,崔护主任,崔护副院长,却不是任何人的老友、故交或者昔日的同窗。这是一个没有根、没有历史的城市。他不再请任何人来家里吃饭,尽管他们现在有了宽敞的新居和现代化的厨房。作为一个医生,名医,一个医院的负责人,在外面,应酬交际自然是少不了的,他有时甚至也喝得酩酊大醉。可那说到底只是应酬而不是心灵沉浸的欢宴。后来,他学会了开车,拿到了驾照,买了一辆家用型轿车,休息日,一家人,去海边度假,或者去哪个港口吃渔船刚刚打捞上来的深海海鲜。他其实并不爱吃那些海里出产的怪怪的东西,像海胆、象鲅蚌什么的。但是儿子南南喜欢。南南生于斯长于斯,是南方的儿子,口味和他这个父亲南辕北辙。

        有时,他和海棠坐在海边沙滩上,看儿子游泳。他们一起看夕阳静静沉落到海水里,把海水涂染成浓郁的血红。他忽然对海棠说:

        “这一辈子,能看到这样的美景,也算值了。”

        海棠有些惊讶。这不像他说的话。忽然她明白了,他这是在说服他自己啊,给这漂泊一个灿烂的理由。她听出了他话里隐藏的忧伤,她知道他想念家乡。

        许久,海棠回答说:

        “崔护,你知道吗?你总是让我有负罪感……”

        就在儿子中考那一年,某一天,崔护接到了北方老家哥哥的电话,告诉了他母亲病重的消息。

        他心急如焚,买了当天下午的机票,飞回北方。不想由于大雾,航班晚点,到达内陆省城已是深夜十一点多钟。一个他昔日的哥们儿在机场接站,连夜开了一辆越野车把他送回了几百公里之外的老家。但是,他仍然晚了一步,仍然没有赶上见母亲最后一面。

        大哥对他说:“咱妈一直在等你,到死都没闭上眼睛……”

        噩耗传来,海棠带着儿子来奔丧。几天的工夫,她几乎认不出崔护了。只见他身穿家织的、生白毛边布袍,腰系一缕麻丝,头戴孝帽,眼窝深陷,瘦得几乎脱了形,跪在母亲灵前,谁叫也叫不起来。海棠二话不说,默默地,给自己也披上了同样的孝服,戴上了同样的孝帽,系上了同样的麻丝,走到了他身边,陪他一起跪下了。那一夜,他们两个远游的孝子孝妇,肩并肩跪着,默默地,为母亲添香守灵。

        封棺前,崔护的大哥把侄儿哲南叫过来,让他做一件事,他给了哲南一块白馍、一沓纸钱,让他把白馍塞到奶奶的左手,纸钱塞进奶奶的右手。为的是让她过奈何桥时,遇到拦路的小鬼撒钱,碰到断路的恶狗扔馍。新世界长大的南南不懂这些乡俗,他和奶奶也不亲。这些年来,奶奶只在他上幼儿园时到南方他们家里住过一阵,死活住不惯,也不知是南方潮湿的空气还是某种热带植物的花粉,害北方的奶奶诱发了过敏性哮喘。吓得崔护赶紧把母亲护送回老家,从此再没敢让她来过。尽管后来,他们有了漂亮宽敞的新居,新居中设有舒适的客房,有了出行自由的汽车,可这一切,都和家乡的母亲无关。

        奶奶是陌生的。躺在棺材里,穿着稀奇古怪的绸缎衣服,被打扮成一个戏台上的旧人物,南南有些害怕,踌躇着,不敢上前。人们催促他,越催,他越往后躲。突然间,只见崔护猛地跳起来,扑上去,狠狠一脚把儿子踹倒在了地上,然后,长嚎一声,转身扑倒在母亲的棺木上,像匹受伤的狼一样,号叫着大哭起来。嘴里一边号一边喊,“妈呀——妈呀——妈呀——”那哭号和叫喊令人心惊胆寒。所有人都落泪了。人们上前拉他起来,他愤怒而疯狂地抗拒。封棺的时辰到了,这是不能拖延的时辰,可是他拦在那里,就像一块泰山石敢当,不许任何人近前盖棺。终于,大哥指使几个抬棺的壮小伙冲上来绑架似的架起了他,他挣扎着,反抗着,嘶吼着,突然昏厥过去。

        海棠默默看着这一切,她把儿子扶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她想,他又一次让她成为一个罪人。

        传来了钉棺的声音,一锤一锤,钉进人心里一样。人们凄厉地哭喊着:躲钉——躲钉——躲钉——

        2

        那一年中考,儿子没有如愿考上中意的高中。

        有很长一段时间,儿子疏远着崔护。

        这个暑假,儿子突然之间蹿个儿了,远远高出了崔护半头,长成了一米七八的大小伙子!海棠又感动又惊喜,她一直担心儿子会遗传父亲矮小的基因。每当她为儿子的个头发愁时,崔护就总是说那句人人皆知的所谓“名言”来解嘲和调侃,“浓缩的都是精华”。海棠恨透了这句无辜的话。

        一米七八的大儿子,变得沉默寡言,放学回来,躲进自己屋里,耳朵里塞上MP3的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做功课。一天,儿子把MP3忘在了家里,海棠收拾房间时,好奇地把耳机塞在了耳朵里,打开了电源开关,骤然间,重金属轰鸣的声音几乎刺穿她的耳膜。

        她很担心。

        饭桌上,她对两个男人说:“这个周末,咱们开车出去玩儿吧,好久没出去了。”

        崔护沉默不语,儿子头也不抬地说道:“不去。”

        丧母的悲痛,使崔护看上去有了一种寥落的秋意,那是他身上最明显的变化。他想和儿子和解,可却觉得没有力气。他望着儿子出来进去的背影,高大的背影,心里是伤感和歉疚的。从前,儿子天天早晨缠着他要他开车送他上学,那时他的学校,离家其实并不很远,何况,他们父子俩的作息时间并不相同,为了送儿子,他每天至少要早起一个小时。那时,他常常一边开车一边跟儿子开玩笑,说:“小子,赔你老爸的觉!”儿子则回答说:“你记账吧,以后还。”

        可现在,儿子的高中远多了。每天早晨,儿子都要匆匆忙忙背着书包去挤公车。那青春的背影里有一种冷酷的、不动声色的拒绝。这天,是台风袭来的日子,早晨起来就在下雨。崔护早早地起床,把汽车从地下停车场开到了他们楼门口,儿子一露面,他按下了车窗,说道:

        “上车!”

        儿子冷冷望着他。

        他的车,堵在了车道上,后面有车开始鸣喇叭。崔护不动,坚挺着。父子二人僵持了一阵,又有车在后面催促,儿子终于打开了后面的车门,上车了。

        他舒出一口气。

        一路上,他们沉默着,他从后视镜悄悄注视着他长大的儿子。儿子一脸的严肃,那么英俊。他眼眶一热。雨刷的声音,单调地响着,唰——唰——他突然说话了,他说:

        “奶奶去世,我非常伤心……可是,在这里,在这个城市,没有一个人,和我一起难过……”

        儿子心里一震。

        半月后,崔护开车应邀去邻近的一个小城给一个病人会诊,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追尾,在送医院的途中,伤重身亡。

        儿子考上北京的某所大学那年,海棠把崔护的骨灰送回了北方安葬。她和儿子在那个内陆城市为崔护选了一块墓地,在东山脚下,四周是移植过来的、高大的松柏树,很肃穆也很安静。墓碑是儿子设计的,没有雕琢的一块青石板,无任何修饰,上面刻着:河东崔护之墓。下葬那天,来了那么多儿子从不认识的叔叔、伯伯、阿姨,他们是他父亲的同学、同乡、从前的同事,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葬仪上,一个头发花白的阿姨走上前,站在墓碑前,对着墓碑说道:

        “崔护,这么多年,你在南边,大概从来听不到咱们的家乡戏吧?记不记得当年咱们在宣传队演《梁秋燕》?你演春生,我演秋燕,几十年了,崔护,我唱一段送你吧——”说着,她开口唱起了在他们家乡,尽人皆知家喻户晓的、属于过去年代的那个名剧:

        那一天呀那一天,相亲相爱多呀多喜欢,

        咱二人竞赛搞生产,看谁落后谁占了先,

        我给咱争取个劳动英雄,我给咱争取个模范团员——

        从前的、青春的、过时的戏词儿,天真的戏词儿,穿越了茫茫岁月,来到了一个人生命的终点。那唱腔,又高亢又明亮又婉转,引来了四周枝头上百鸟的和鸣。花白头发的阿姨,崔哲南不知姓名的阿姨,泪流满面,唱着,唱着,唱出了所有人的眼泪。此时此刻,崔哲南忽然明白了,父亲曾经跟他说过的那句话:

        “在这个城市,没有一个人,和我一起难过。”

        他心痛如割。

        这一晚,他们住在姥姥家。哲南睡在客厅沙发上,他久久难眠。半夜里,他忍不住了,起来推开了母亲借宿的房门,母亲竟也醒着。他走到母亲床前,说道:

        “妈,奶奶去世,你难过吗?”

        “为什么问这个?”海棠有些奇怪。

        “爸爸跟我说,他说,奶奶去世,他非常悲伤,可是,在那里,在南方我们那个城市,没有一个人,和他一起难过……”

        海棠坐起来,把儿子拉到床边坐下,紧紧握着他的手,许久,她对儿子这样说道:

        “这就是我跟你爸爸不同的地方!儿子,他是一棵树,而我,我是一只鸟。”

        可是,这棵树,把自己连根拔起来,和鸟一起迁徙了。这是一棵多么悲壮的树!崔哲南悲伤地想。

        3

        又一年初夏,海棠因出差再一次回到了北方家乡,那个崔护如今安息的城市。

        这一次,她是来采访一个致力于某“非遗”项目传承和研究的文化人。他们约好在一间酒店的茶吧见面。那是一间五星级酒店,她从自动旋转门内走进暗沉沉奢华的大堂,迎面过来一个人,步履匆匆,暗沉沉的大堂烘托着他犹如一幅巨画的背景。骤然间,她觉得身体里一阵爆炸般的轰鸣。

        她呆住了。

        那人直奔大门而来,走到她面前,就要擦肩而过时,“咦”了一声,忽然大叫起来:

        “海棠!陈海棠!”

        她张张嘴,笑了。

        “哎呀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儿?听说你去南方了呀?”

        “你呢?你怎么在这儿?”她觉得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很遥远。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一言难尽——我现在有急事,车在外面等我,你手机多少?给我个联系方式,我打电话约你,我请你吃饭——”他急匆匆地说。

        仓皇间,海棠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了他,说:“全在这上头了。”他接过来扫了一眼,笑了。“嘿嘿,资深记者、编辑,挺适合你的。”他说,仍旧是字正腔圆、播音员一样标准的普通话,潇洒地一挥手,“等我电话——”旋转出了大门。

        就像一个短暂的梦。

        暗沉沉奢华的大堂里,有一种隐约的异香,强化着那不真实和虚幻。一定是梦,海棠这样想。只有在梦里,他才可能这样潇洒、轻松、毫无负担地站在她面前吧?

        接到刘耘生的来电,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他约她吃晚饭,在一个叫“×公馆”的地方,是这城市隐秘的私人俱乐部:庭院深深,花木扶疏,房间里古色古香,硬木的明式家具,条案、高几、八仙桌,几上设瓶炉三事,案上则陈列着一尾古琴。他看她打量那琴,就对她说,那琴,是明代的一把古琴,有名字,有出处,这饭店的老板花大价钱收来的。显然,他是这里的常客。

        他们在桌前坐下了,他随手接过服务小姐递上来的菜谱,那菜谱也很别致,就像国画的册页一样。他“唰——”地拉开问海棠:

        “你喜欢吃什么?”

        “随便。”海棠回答。

        他笑笑,说:“那我就‘随便’点了。你从南边来,海鲜不稀罕,不像这里的土老帽,味蕾迟钝无比,我今天中午请那些家伙们吃饭,鱼翅捞饭、九孔的澳洲鲍鱼、龙虾、活海参、东星斑,什么贵来什么,砸钱呗!一群傻逼——”他一边说,一边在菜谱上指着,对服务小姐吩咐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告诉大厨,给我整得精致、精致、再精致!家常菜的灵魂是什么?知道不知道?就是精益求精!”

        “酒水要什么?”小姐问。

        他望着海棠,“喝什么?还是随便?那我决定了。”他一转脸对小姐说道,“来瓶拉菲,就我平时喝的那种!”

        终于只剩下了他们俩。

        他安静下来,望着她。她眼睛里有一种梦境般的神情。他想,大概是这里的考究把她吓住了。

        “咱们有多少年没见了?”他忽然说,“三十多年了吧?”

        “三十二年。”她轻轻回答,叹息似的。

        “是啊,三十二年了!你好像没怎么变,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他说。

        “你呢?”她反问。

        “我?”他笑笑,“这得你来回答呀,你不是也把我认出来了吗?”

        “你下海了?”海棠问,“做什么生意?”

        “被全国人民所诅咒的房地产,”他回答,解嘲地笑笑,“不好意思。”

        菜来了,精致如日本的风格,小小的一碟、一盏、一碗,器皿异常精美、脆弱。酒也来了,他颇为内行地品鉴过后,小姐为他们斟在水晶的酒杯里。他举起酒杯,说道:

        “为重逢。”

        她也举起了杯子,抿了一口。

        “怎么样?这酒?”他问道。

        “我不懂,”她笑笑,“我不会喝酒,干红,凑合的能喝一点。”

        “这可不是一般的干红,”他说,“这是拉菲的精品,去年几个世界著名的品酒大师盲品,它得了第一,三万多块钱一瓶呢!”

        “那你糟蹋了,”海棠回答,“酒也需要知音来赏,我喝不出好坏差别……”

        “不糟蹋,”他说,一边又举起了杯子,“因为我要谢谢你。”

        “谢我?谢我什么?”海棠惊讶了。

        “你记不记得,我们有个约定,十年之约?”他望着海棠忽然这样说。

        十年之约!海棠心一热,眼睛顿时湿润了。原来他还记得他们的约定,原来他还记得……海棠举杯的手颤抖了。

        “我当然记得。”她回答。

        “我说过,要是你干了傻事,我一定追进地狱里和你算账!幸好你没干傻事,来,干杯。”他笑嘻嘻说。

        “莫非你真会追到地狱去吗?”海棠抬起了眼睛。

        “开个玩笑——我哪有那份胆量啊?”他回答,“说起来那时候真幼稚,真小资,不知道什么是死,天天把死挂嘴边上,对吧?你说,那时候,你要是真干了傻事,我会怎么样?我只能做个爽约的背信之人!我热爱生命——所以啊,海棠,谢谢你没让我做背信之人,谢谢你没干傻事,我们今天才能坐到这里喝拉菲。”他仍旧嬉皮笑脸。

        海棠听着,微笑地听,一颗心惶恐地沉、沉、沉下去,好像身体里有个深渊,不见底。他在对面举着酒杯,邀她同饮,那样浓郁的红色,那样虚无的红色。她让自己笑得灿烂些,举起酒杯,“砰——”一声,碰响了,那琳琅的轻响如同天籁。她想起一个诗人的话,“那是梦破碎的声音……”她一饮而尽。

        “不用谢。”她回答。

        “那时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未来会是这个样子!”他突然感慨起来,“会过这样的生活,钱多得能把人埋起来!——你呢,海棠,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你当记者了,应该也不错,我说,你愿意到我的公司来吗?我们自己有份杂志,缺个好主编,你要是来了,别的我不敢说,我保证,你的薪水我能给你翻两番!怎么样?考虑考虑?”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了一眼,皱皱眉头,断然把它关掉了。

        “麻烦!”他小声说。

        “小三的电话,对吧?”海棠笑着问道。

        他皱着眉头笑了,“老朋友面前不说假话……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学中文的,来应聘我们杂志的文字总监,人很聪明,很有心计。我和她,是酒后乱性,酒后失德,可现在,她用这件事来要挟我,要我把主编的位置给她!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现实得可怕,完全是物质的动物!——你别误会我,海棠,我对我太太,一时出轨是有的,酒后乱性也有,可从来没有二心。”他笑了,“不说别的,离婚,一半身家分出去了,我有那么傻吗?……”

        他的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作为一个男人,他的嘴唇过于红润了一些。海棠出神地望着那张嘴,她曾在那张嘴上那么庄严地“盖章”。忽然她想起了契诃夫的小说《醋栗》,那个志得意满脑满肠肥的小地主,此刻他们多么相像……那是表姐丽莎以死抗拒的人生啊。

        “你呢,海棠?你还没说说你自己,你过得好吗?”他忽然想起来问道,“你先生呢?他是做什么的?”

        她的心疼了一下,想起了安息在东山脚下的崔护。

        “很好,”她回答,“我先生,他是个医生。”

        “哦——医生,”他望着她,“我觉得,你不像是一个会嫁给医生的人。”

        “可我就嫁给医生了。”她安静地回答。

        一种微妙的寂静,突然间,不期而至,酒杯、精美的碗盏、遥远的明代的古琴,似乎,都有了某种微妙的、耐人寻味的表情,如同突然被舞台上的灯光照亮。

        “那时候,我给你写了好多封信,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终于,他隔着一张八仙桌,隔着三十二年的岁月,轻声问出了这句话。

        “我写了。”她回答。

        “可我从来没有收到。”他说。

        “对,”她抬起了眼睛,“因为我没有寄出去。”

        “为什么?”他问。

        海棠微笑了,“刘耘生,看在老朋友的分上,我说一句实话,”她安静地说,“假如,我昨天没有在那家该死的酒店碰到你,那该有多好!”

        他愣住了。

        海棠站了起来,“我还有点急事,先告辞了,谢谢你的款待,还有你这么昂贵的拉菲——再见!”

        海棠朝他温柔地、留恋地笑笑,那是告别,和青春、和纯洁的初恋、和对它们的眷恋。它们太漫长了,她想。她安静地朝门口走去,身后,是她曾经视为生命的一切。她的手握住了黄铜的门把手,心里一疼。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身后轻轻地一声喊,他说:

        “海棠!”

        她站住了。

        “我能不能——再抱抱你?”他轻声说。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他几乎是无声地走过来,从身后抱住了她,他把她拥在了他如今发福的、厚实的怀中,轻轻拥着,很怜惜——那是一个凭吊式的拥抱。他身体的气息仍然让她伤感。他就这样抱着她静静地站着,许久,他在她耳边说了一声:

        “我们都老了……”

        海棠哭了。

        4

        墓地很安静。

        四周有松柏树,也有一些榆槐之类的杂树,初夏的太阳,将松柏树晒出了暖烘烘悠长而苦涩的松香气,那是崔护喜欢闻的味道。

        鸟鸣声却很喧腾。

        海棠临走前来和崔护道别。她凝望着墓碑独自在地上坐了很久很久。一只喜鹊绕着墓碑不停地飞呀飞,最后就停在了墓碑上,歪着小小的脑袋,看着海棠,样子有些忧伤。海棠望着喜鹊微笑了。

        “崔护,是你吧?”她对喜鹊说,“我知道是你。”

        喜鹊扑棱一下飞走了。

        她抬起眼睛依恋地追随着喜鹊,看它最终飞向树林,消失在鸟群之中。

        “我知道那是你,”她收回眼睛望着墓碑微笑,“昨天晚上,我梦到你了,你来敲门,我开门一看,你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在脚下,冲着我笑,说:‘你说服我了——’我往你怀里一扑,醒了。”她又笑笑,“崔护,你知道,那时候,我离开这城市的时候,我心里,其实一点儿也不想说服你……”她伸出一只手,抚摸墓碑,抚摸青石板上那几个铿锵有力的字——“河东崔护之墓”,就像抚摸着他的脸,“崔护,那天,下葬那天,在你墓前唱戏的那个女人,你们中间,一定有些故事吧?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那是你的秘密,对不对?我,我也有秘密……”

        她说不下去了。

        她想起他对儿子说的话:“在这个城市,没有人和我一起难过……”是的,没有人。

        二十多年的岁月中,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哪个时刻,遗弃了她自己生命中的朱利亚特。

        “崔护,”她在心里眷恋地叫着他的名字,她说,“我知道你的秘密了,可是我的秘密,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

        鸟鸣声喧腾着,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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