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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秦安康

        秦安康是家里的独子。在他那个年代,独子的家庭还是稀少的。他爸老秦,是这大厂里的八级钳工,有手艺,受人尊敬。他妈则是一个家庭主妇,也在居委会里担任着一些工作,比如,通知家属去居委会学习开会、挨家挨户收收扫马路费、分发一些票证之类。老秦每个月的薪水,一百多元,三口之家,又没有其他用项,在这座北方内陆工业城市,日子可以过得滋滋润润。再加上秦妈妈又是一个精明强干很会过日子的女人,所以,在厂区里,秦家是个让人羡慕的家庭。

        十亩地里一根苗的人家,孩子自然就娇惯一些。秦安康吃他妈的奶,一直吃到了七岁上学。说来,这样恋母的孩子很可能会娘娘腔,可秦安康却是人高马大、黑黑壮壮,当然,也很霸道、蛮横。他爸老秦,八级钳工的巧手,又有各种便利条件,所以,秦安康手里的玩意儿,总比别人的要讲究。同样的木头手枪,他那一把,一定格外逼真。同样的冰车,他那一个,居然带着弧度十分舒适的靠背。就连最普通的铁环,他那一只,竟是在环上装饰了小铃铛的,推着跑起来,泠泠作响,清脆地洒一路。

        孩子们看了,自然眼热。

        美中不足的,是这秦安康,不够聪明,念书念不进去,坐不住,又贪玩儿,考试没几回及格过。好在,这世道,考试这回事,形同虚设,既不靠它升学,也不靠它奔前程,又没有留级这一说,所以,秦安康一点也不在乎。倒是他爸,人要强,又是老派人,觉得丢脸,也关起门里狠揍过几回,无奈,这宝贝儿子,到下回考试,该不及格还不及格。

        没人喜欢和他坐同桌,女孩子们,都受不了课堂上他花样百出的骚扰。于是,老师就把他一个人安排在了最后一排。好在,他本来个子也就是高大的,独自坐最后一排,倒更是自由自在,还可以一个人占用两个抽屉。所以,当这个叫袁有桃的乡下丫头成了他的同桌,他被迫给她腾抽屉的时候,他就把她当成了敌人。

        第一天,他像很多男孩子一样,用小刀在课桌上划了分界线,他指着那分界说:“你敢过来试试!”这也是男孩子常见的威胁,不稀奇。只不过,他的分界线,划在了课桌三分之二的位置上,公然是一个不平等条约。袁有桃没有说话,掏出自己的课本,啪,放在了分界线外。他愣了一下,立刻,用胳膊肘,狠狠地朝有桃肚子上就是一下,命令说:

        “拿开!”

        袁有桃咬了下嘴唇。不动声色。

        他抬起胳膊,狠狠地,又是一下。

        可这个瘦瘦小小的乡下丫头,一动不动,也不看他,就像他是空气。

        这下,他真的愤怒了。他甚至觉到了委屈。凭什么啊?他想。他望着她,只见她的手,撑在了板凳上,明显也在他划定的分界线外。太过分了!他不再和她废话,抄起桌上的铅笔刀,朝她手背上,“噌——”地一划。

        血流了出来。

        没有声音。血流得很安静。秦安康被这血吓住了。他张着嘴望着血像蚯蚓一样在那手背上爬,爬,渐渐把那只手涂染成逼人的、恐怖的血手。更恐怖的是,她的沉默。他从来不知道沉默可以是这样惨烈……突然,哇的一声,秦安康放声哭了。

        就这样,秦安康和袁有桃,只做了一天的同桌。

        老师带有桃去卫生室包扎了伤口,给她重新安排了座位,这个位置,远远离开了秦安康。老师说:“秦安康,我怕了你了,大家都怕你了!你就一个人好好称王称霸吧!你就学美帝苏修吧!”

        秦安康低头不语。他知道,美帝和苏修,都是纸老虎。他想起自己在课堂上的哇哇大哭,感到了深深的羞耻。他不知道自己原来怕血,他这样想。似乎,“怕血”这个理由可以给他安慰。他确实是被血吓坏了,可是,可是他知道,真正让他恐惧的,还有别的。

        从那天起,他开始远远地、偷偷地注视那个女孩儿。在人群中,那个女孩儿,缩头缩脑,毫不显眼。他听到老师背地里说她“木”,一个老师对另一个老师说:“流那么多血,一声不叫,真木。”原来她“木”,秦安康想。她没有朋友,她也不爱说话。她的普通话说得走腔走调,语文课上,老师让她念课文,她的荒腔走板让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下课后,大家学着她的发音,“纪念掰——球——鞥”,夸大着那不标准。她真是木的,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面无表情。

        后来,同学们叫她“娄阿鼠”,他不知道这名字的来历,也不知道那是一只什么鼠,总之,莫名其妙。可他觉得她和鼠没什么关系,如果拿她比动物,她倒更像——更像那种令人恐惧的。他也不知道她是否还恨他,他们偶尔面对面走过,在家属院,或者,在学校的走廊,不小心碰上了,她就像没看见他,从她脸上,既看不出恨,也看不出原谅。那是一张从不起风浪的脸。是,她木。可她也许深不见底。

        总之,好好的日子,让这个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女孩儿,改变了。十岁的秦安康,有了一些心事。他不再那么喜欢和小伙伴们扎堆,总是哪里热闹往哪里钻。他也不再那么害怕孤单,放学后,常常一个人到厂区外闲逛。他还会在天气最冷的时候,到空旷的“海子”上滑冰车。偌大的一个湖面,小小的灵巧的冰车,会给他带来飞翔的感觉,车身下嵌入的“豆条”,一种粗粗的铁丝,摩擦着冰面,那细细的清冷的声响,偶尔,会让他鼻酸。他就更用力地挥舞冰锥,让自己更快地飞,飞,好像这样可以飞出某种东西之外。然后,突然地,他刹车了,冰车刚好停在一个冰窟窿的边上,汗从他戴着棉帽子的头上流下来,他分辨不出那是热汗还是冷汗。

        黑黑的冰窟窿,深不见底,这里那里,分布在开阔的湖心处。据说,那是炸鱼的人用手榴弹炸出来的。也有人说,是专门凿出来让湖里的鱼透气的。平时,在湖面上溜冰、滑冰车的孩子们,会选择避开它们。孩子们知道它的凶险,从大人们的嘴里,他们都听说过“替死鬼”这传说,也见过真的有人,在这黑暗冰冷的水中丧生。而这个冬天,秦安康,却放纵着他的冰车,让它冒险地在冰窟窿边缘横冲直撞。也许,他是用这样的方式,在考验着自己的胆量,在为他众目睽睽之下那一次羞耻的哭泣雪耻。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很冷,天寒地冻。他像往常一样吸溜着鼻子带着他的冰车来到了海子,他知道这样的天气,冰上一定是人烟稀少。果然,湖上很空旷,只有一个人影,在冰上趔趄地走着。一眼,秦安康就看出了那是谁。倒霉!他想。他掉头想往回走,又站住了,我为啥要怕她?他对自己说。他站在那里远远看她,忽然感觉到奇怪,他想,她来这里干什么呢?她们女孩儿又不玩冰车,也不像是来滑冰,那她来这冰封的湖上做什么?抓鱼吗?

        他看她渐渐走向湖心,走向——他最熟悉的那个地方,然后,站住了。那是一个冰窟窿的边缘,他知道。她真是要抓鱼吗?这个男孩儿想。可是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天阴沉沉地,压在湖面上,湖面那么大,那么空,而她,是那么……伤心。奇怪,平时从她脸上什么都看不到,可是,她的背影却是悲伤的。原来,背影可以告诉别人那些隐藏的东西。

        他跳下湖面,撑着冰车直奔她而去。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一个要投湖自杀的人,遇到了她的解救者。

        其实,站在冰窟窿的边缘,有桃就犹豫了。那冰窟窿,就像一张深不可测的大嘴,又像洞穴,幽幽的,黑黑的,似乎可以隐隐听到某种喘息声,就像神秘而粗鲁的呼吸。它能把我带到姥姥那里吗?有桃这样想。这么黑,这么寒冷,这么不怀好意的去处,能指引我和姥姥重逢吗?有桃相信,姥姥,她最亲的亲人,无论活着还是死去,只要是她在的地方,就一定是光明、温暖、善良的,有透彻的蓝天白云,有清香的庄稼,有春天的野花和秋天的果实,有洁白的羊群和放羊人嘹亮苍凉的山歌……而这个城市,这个冷酷的地方,找得到这样一个通往姥姥世界的入口吗?

        她望着脚下的冰窟窿,感觉到了一个城市的恶意,从那深处,扑面而来。

        她背着书包,里面,装着姥爷的书,不管她怎样用糨糊、针线粘贴、连缀,那都是一本残缺的、伤痕累累的书了。还有毁掉的照片,她藏在了身上,这是她全部的珍藏,可是,它们和她,该往哪里去呢?——死和活着,都是这样寒冷、恶意和耻辱。

        她哭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惊诧的声音:

        “嗨,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吃惊地回头,看见了冰车上的男孩儿,秦安康。显然,更吃惊的是这叫秦安康的孩子,他没想到会看到一张满是泪水的脸。这张脸,那么悲伤、无助,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冷硬的袁有桃了,他几乎怀疑他认错了人。

        “你,你,你想自杀吗?”他变得结结巴巴,“你想做替死鬼?”

        袁有桃狠狠擦拭了眼泪,让他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她觉得慌乱和羞耻。这个男孩儿,和她的姐妹一样,对有桃来说,都是那种噩梦般的存在。一时间,她好像觉得她的姐妹,有桔有穗,就藏在他的身体里,用他的眼睛望着她一样。

        “去年厂里有个人,跳冰窟窿自杀了,”秦安康说,“捞起他的时候,头肿了这么大——”他用手比画出了一个脸盆的形状,“你想做他的替死鬼呀?”

        袁有桃没有听出,他其实毫无恶意,他用这种方式在笨拙地阻止着一个悲剧。这要到很多年之后,她才能明白这一点,要到她懂得和生活和解的时刻。可那时,这话,突然激起了她的愤怒和恐怖。

        “你才想做替死鬼!”她冲着他的脸,大喊一声,“你去死——”

        说完,她跑走了,泪流满面,她哭着在冰上奔跑。落雪了。憋了一天的雪,终于飘落下来。一大片,一大片,轻盈,洁白,落在冰面上,落在干旱的城市。她不止一次滑倒,爬起来,再跑。当她又一次重重地跌倒时,她不再爬,不再挣扎,她扑倒在冰面上,让自己的脸、让她的身体,贴在落了薄薄一层雪花的冰上,放声号啕。她在心里说,雪,埋了我吧,埋了我吧……

        秦安康一直、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呆呆地,坐在冰车上,看她一次一次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他又一次奇怪地感到了鼻酸。真冷,他想。可是她,她究竟为了什么这么难过,这么伤心呢?她为什么像一个大人那样伤心?他吸溜着鼻子,想不出答案。当她终于扑倒在冰上,她的哭声,远远地,凄厉地传来时,他就像被谁抽了一鞭,撑着冰车朝她那边奔去。

        他想对她说,袁有桃,你别哭了。

        他还想对她说,那天我用刀划你,对不起。

        可是,他什么也来不及说了。他飞驰着,只顾望着远处的女孩儿,忘记了他正身处在危机四伏的湖心。一块冻结在冰上的砖头,他没有看见,砖头绊住了飞驰的冰车,把他这个驾驭者抛了出去。而前方,正是湖上最大的一个冰窟窿。只听“扑通”一声,他一头扎进了黑暗的、深不可测的湖心——这个十岁的孩子,茁壮的孩子,真的飞出去了,飞出到了生活之外。

        远远地,当袁有桃跌跌撞撞跑过来时,晚了,一切,都过去了,发生过的一切,销声匿迹。只有那架冰车,制作精良被小伙伴们羡慕的冰车,孤独地躺在一旁,永远失去了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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