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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基督教九点晚祷一、山高水远

一、山高水远

        有桃一出生,就被送回了老家。她是家里的老二,上面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袁家四个孩子,只有她,是跟着老家的姥姥长大的。当年,她一出生,母亲就患上了乳腺炎,没办法哺乳,再加上工作又忙,只好把她丢给了老家的姥姥。紧接着,妹妹弟弟相继来到人世,闹哄哄的一大家人,母亲自然顾不上去接她,就这样,一年一年的,有桃就在那个北方小镇,长大了。

        姥爷是个教师,在几十里外的一个公社中学教书,不常回家,家里,常常只有姥姥和有桃,还有一只奶羊。那只羊,是有桃刚出生时姥爷牵回来的,它新鲜干净的奶水喂养大了有桃。所以,它是这家的功臣。姥姥一直不舍得卖掉它,更不舍得宰杀,姥姥有时会这么说:“有桃啊,它可是你的奶妈。”有桃回答说:“那过年时我是不是也要给它磕头?”姥姥就笑了,说:“它也受得起你的头。”就这么,一年又一年,它从一只青春的、奶水汹涌的母羊慢慢变成一只目光浑浊的老羊。

        那个小镇,地处这个内陆省份的最北端,干旱、严寒、荒凉。镇子很小,一条主街道,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但是天真蓝,真高,蓝天下的山脊上,蜿蜒着残破的外长城的遗迹,还有更残破更孤独的烽火台。那种透彻的、悠远辽阔的苍凉,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这里的一切,庄稼、菜蔬、树、遍地的野草、牲畜和人,都是呼吸着这样苍凉的空气,生长着。假如把他们移植或迁徙到那些热闹的地方,或许将是灭顶的灾难。

        有桃临近十岁那年,这样的灾难降临了。

        先是羊,接下来就是姥姥。她们都离去得很安静,像是怕吓住这个心疼的孩子。羊是在一个清早被发现死在羊栏里的,头枕着一堆青草,眼角上挂着泪痕。埋葬它的时候,有桃哭得很伤心,姥姥说:“宝啊,这世上,再好的物件,再亲的人,都有分手的一天啊!”有桃不知道,那是姥姥在跟她道别。

        几天后,姥姥清早起来扫罢院子,觉得有点累,就靠着院子里的枣树坐下了,这一坐,就再也没起来。医生后来说姥姥是死于突发的心脏病。那正是枣树挂果的大好季节,姥姥头上,一树新生的、翡翠般鲜绿的果实,预告着一个北方的丰年。千里外的母亲匆匆赶来料理了姥姥的后事,埋葬完姥姥,母亲对姥爷说:

        “有桃我接走了。你在外边教书,带着她,是累赘。”

        姥爷叹口气,摸着有桃的头说:“是啊,快十岁了,四年级了,也该进城里念书了。”

        临行前,姥爷带着有桃和母亲去跟姥姥辞行。有桃在姥姥坟前,长跪不起。姥爷对坟里的姥姥说:“孩子要走了,这一走,山高水远,回来一趟不容易,你好好的,别让孩子惦记……”

        母亲在一旁说:“爸,看你说的,这又不是古时候,火车也就一夜的路,怎么就山高水远?”

        姥爷沉默不语。

        有桃给姥姥磕了头,侧过身,也给埋在一旁安睡在泥土中的母羊,恭敬地磕了一个头。有桃在心里对她们——她真正的母亲们说:“我走了……”

        后来,有桃不止一次地想起姥爷的话,山高水远。何止是山高水远啊。那是一个永远也回不去的故园。

        有桃的家,在城边上,周围都是一些大工厂。有桃的父母,也都在工厂上班。父亲在工厂的俱乐部工作,母亲则是工厂职工医院的一名护士。他们住的,是工厂的宿舍区。宿舍区很大,有楼房,有平房。有桃家住楼房,红砖的旧楼,两间独立的房屋,一间住父母和小弟弟,一间姐妹们合住。公用的厕所,设在走廊的尽头,而走廊,则是家家户户的厨房。家家户户门前,摆着蜂窝煤炉,架着案板,堆着蜂窝煤、垃圾桶和各种杂物。好在这楼房,是从前苏联专家设计的,走廊就像长长的出檐,又像可以眺望风景的有木栏杆的阳台。据说,从前,站在楼上走廊凭栏远眺,可以看到田野,看到叫“海子”的湖洼,甚至可以看到更远处那条穿城而过流向黄河的大河,看到河上安静的落日。人们这样说,那时候啊,真荒凉。如今,不荒凉了,一座座楼房、厂房,一根根吐着黑烟的烟囱,遮蔽住了人的视线。无论有桃怎么努力,她看到的,永远是对面楼房的墙壁,或者,是一片灰蒙蒙黯淡的瓦顶。

        就连天空,也不再是家乡那种透彻干净的蔚蓝。

        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家、陌生的口音、陌生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陌生的学校以及老师同学。她几乎不敢开口说话,一说话,同学还有兄弟姐妹就会嘲笑她的乡音。课堂上,她最害怕的事就是被老师提问,每次提问都是一场灾难,因此,上课时,她总是缩着身子,似乎,这样,她就可以消失不见。渐渐地,缩肩缩背变成了一种习惯,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人们的眼光落在她身上,她马上条件反射一般让自己瑟缩起来。这让她的母亲十分反感,母亲生气地骂她:

        “你做了什么亏心事?还是上辈子缺了什么德?缩头缩脑的,你是娄阿鼠转世啊?”

        姐姐妹妹捂着嘴笑起来,她们觉得“娄阿鼠”这名字很好玩,于是,就“娄阿鼠!娄阿鼠!”地追着她嘹亮地喊,一院子的小孩儿也都“娄阿鼠!娄阿鼠!”地这样叫她。有桃就这样有了一个绰号。

        她不知道“娄阿鼠”是什么,她没有看过那个叫《十五贯》的戏曲电影,但她深信那不是一个好人。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个坏蛋。这让她愤怒。她表达愤怒的方式就是把自己更紧密地关闭起来。尽管住在一个屋子里,她再不和她们说话,就像一个哑巴。她漠视她们。她们那间十几平米的屋子,两张上下铺,格局好像学校的宿舍。她占用着一个上铺,那一米宽两米长的铺位是她在这座城市最后的堡垒。她把一张与姥姥姥爷合影的照片夹在一本书中压在她的枕头下面,那书,是从前姥爷买给她的,名字叫《中国古代医学家的故事》,姥爷一直希望有桃长大能当一个医生。那个未来的医生,在照片中娇憨地依偎在姥姥姥爷身边,夜夜,她就这样和他们一起入睡。现在,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做一个快乐的尊贵的孩子,从前的孩子,和亲人团聚,和姥姥,和她的羊妈妈,还有姥爷,还有她想念到心疼的苍凉旷野和辽阔蓝天。

        她不知道她在睡梦里是流泪的。她那么快活,醒来后却是满脸的泪水。她的眼泪,只在梦里流,白天,她不哭。无论她多么难受,她也不在冷酷的白昼里哭泣。她的两只大眼睛,在白天,像沙漠一样干旱,还有一种奇怪的不合情理的冷峻,看上去像某种隐忍而苍老的非洲动物。这双眼睛也常常触怒母亲,母亲觉得这简直不是一个孩子的眼睛。

        “她到底是谁呀?啊?她是我生的吗?”母亲有时候忍不住会这样问父亲,“你说,是不是有鬼附在她身上了?你看她的眼睛,那是孩子的眼睛吗?让人害怕!”

        父亲轻描淡写地回答说:“瞎说八道!她不是你生的是谁生的?这你可赖不掉!”

        “是啊,我赖不掉!”母亲叹息一声,摇摇头说道,“我要是没生她该多好……”

        这话,有桃听到了。有桃的姐妹们也听到了。本来,母亲也就没打算掩饰,后来索性就把这话挂在了嘴边上。这话,应该说不仅仅是母亲一个人的心声,也是全家人的,至少,是姐妹们的。姐妹们想,是啊是啊,没有她该多好!她们怀念起没有她的好日子,姐妹俩合用一间房间的日子,姐姐有桔,妹妹有穗,一人一张上下铺,一人一个王国:下铺睡人,上铺则放她们各自的东西。她们忘了那时她们其实也常常吵嘴打架,互相使坏,告状,等等。现在,她们是同仇敌忾了,同仇敌忾来对付这个闯入者。假如,这个闯入者肯向她们示弱,情况可能会有所不同,她们欺负她、作弄她,其实是一种试探。可是她们很快感觉到了,这个姐妹,这个古怪的孩子,是不会屈服的,尽管她总是缩起身体,可她是一个不会屈服的人。她用她持之以恒的沉默和她们作战,她们感受到了那沉默冷硬的力量,还有,那种凛冽的冰山般的寒气。每一个夜晚,从她睡觉的铺上,那寒气幽幽地散发出来,渐渐凝聚成一个固体的东西,压迫住了她们和她们的睡梦,就像梦魇。

        她们对这沉默毫无办法。这让她们厌倦。

        “要是在战争年代,敌人抓住她,她肯定不会开口叛变。”有桔沮丧地对妹妹这么说。

        “钉竹签子呢?拔掉手指甲呢?也不叛变吗?”有穗疑惑地问。

        有桔想了想,摇摇头:“恐怕不会。”

        有穗从牙缝里“嘶——”出一口凉气,说:“我可不行,我会当叛徒的。”

        有桔瞪她一眼:“别瞎说!”

        “真讨厌!”有穗叹息一声,“要是妈妈没有生她就好了!要是她永远在老家就好了!她为什么不回去呢?”

        是啊,她为什么不回去呢?她为什么不回自己的地方呢?

        这一天,放学后,轮到有桃的小组值日,所以,她到家比平时要晚一些。冬日的黄昏,家家窗户里,都已亮起了灯光,城市似乎对这孩子流露出一点静谧的温情。可是,一进门,她就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臭味,像腐败的肉类的气味,那是劣质墨汁的味道。一抬眼,她看到了那标语,新鲜的标语,贴在她的床栏杆上,上面,用毛笔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大字:滚回老家去!!!后面跟了三个浓墨重彩的惊叹号。然后,她就看到了她的书,姥爷的书,《中国古代医学家的故事》,躺在了地上,被肢解了一般,撕得七零八落。还有她的照片,有桃最珍贵的东西——她的过去、她与幸福有关的一切、她眼前泥淖般生活中唯一的救赎,也被蹂躏了,躺在肮脏的地板中央,上面印着鞋印。照片上不见了有桃的脸,她的脸,变成了臭烘烘黑黑的一团墨渍……而那两个肇事者,则若无其事地坐在床边,正在用撕下来的书页,折纸玩,把扁鹊、孙思邈、李时珍,折成了小船、飞机,还有,手枪。

        屋子里很静。

        突然地,有桃扑了上去,毫无声息,却凶狠得如同一只猎豹。她一下子就扼住了有桔的脖子,她不知道自己的胸腔里突然挤出某种闷响,就像濒死野兽的哀鸣,那么绝望伤心。有穗尖叫起来,抱住头,一边凄厉地大哭。母亲冲了进来,母亲嘶吼着,去救她的女儿。她奋力去掰有桃的手,哪里掰得开?父亲也冲进来了,父亲推开母亲,像拎小鸡一样拎起了有桃。有桃终于松手了,有桔一阵狂咳,“哇——”地哭出了声。父亲把有桃朝地上一抛,母亲扑上去,揪住了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咚咚地朝地上狠命地撞,扇她耳光,一下又一下,止也止不住。母亲气疯了,母亲嘴里喊:

        “你要杀人啊!你要杀人啊!你给我死!你给我死!你去死!去死——我也不活了!”

        然后,一阵号啕大哭。

        那一夜,母亲把那两个女儿,带进了自己的房间里。四个人,一家子骨肉,挤在了一张大床上睡了一夜。那肇事的现场,只剩下了有桃一个人。那是进城以来最安静的一个夜晚,她一个人,拥有了一个自由的空间。四壁之中,没有别的眼睛,没有别的呼吸,没有作弄、嘲笑、恶意和伤害。她拣起了照片,把上面的鞋印努力擦干净,用手轻轻把它抚平。她抚摸着姥姥的脸,在心里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想说,对不起让你看到了这些,却没有说。就算在心里,这么说,也是让她羞耻的。她也不知道怎么对付那一团墨渍,无论她怎么擦那仍然是笼盖在了她脸上的乌云。她只好就这样把它夹进了语文课本里。地上,那些散落的书页,那书的残骸,她一张一张地,捡起来。那一只只飞机、小船,也捡起来。然后,她盘腿坐在床上,就像安稳地坐在老家的火炕上一样,把它们拆开、抚平,一张张理好。她的扁鹊、孙思邈、李时珍,始终安静地望着她,在尘世昏黄的灯光下,毫无怨言地望着这个无助的小姑娘。眼泪就是在这时候,突然汹涌地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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