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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饥饿的父亲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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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年连日暴雨,石桥马路和街巷全是水。暴雨和大水把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卷走了,雨水把石阶洗得那个白净,直让人想躺在上面睡个好觉。可是一看江里,全变了样:茅草棚,木盆,整棵树,有时淌过一个身体,不知是猪狗还是人。

        不少人划着自制的木筏,到江上拈自己想要的。最让人羡慕的是从死人手腕抹下手表,手表很值钱,这不是偷抢:死人用不着手表。野猫溪正巷有个漆匠,是个胖子,两天抹了五只手表戴在手臂上,走街串巷地炫耀,被公安局铐走了。他一路哭骂,说他没有像那些扒手,扒完后把人打晕往江里推。

        那场罕见的暴雨把一些摇晃的房子,连同家具和垃圾都冲走了,水馆子这个吊脚楼却奇迹般挺住了。三天后水退尽,墙上留有点点霉斑,又开始营业。自那场暴雨后,水馆子蒸出的肉包煎出的锅贴饺子,香味漫过几条街。有人说,是水馆子店主的老爹使的法,他在峨眉山学过道术,他发的功,落在包子馅上。

        我只看到肉好,分量多,萝卜缨,蒜,葱,青菜,嫩得晃人眼。

        走出百货商店,上一大坡就是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是我向往的。只要是图像,即便没色彩和音乐,我都不在乎。看一场电影,即使是放映纪录片:祖国河山一片大好、中央首长接见外宾、飞机撒农药,我都想看。都是父亲开恩,私下给我五分钱看学校组织的电影,才能一饱图像的眼福。我自己选择看一部片子,是从未有过的事,这念头使我激动。电影院黑乎乎的墙壁,假如那是一面玻璃,我会看见一个梳着两条细细辫子、头发不多、脸无光彩、身体瘦弱的少女。这便是我,此刻,正在精神食粮与物质食粮之间作痛苦的思想斗争。

        结论还是买吃的。我看着自己走下坡,穿过马路,走向那家馆子门口的柜台。那儿已有十来人在排队,等着新出笼的肉包。

        有块小黑板写着包子、饺子、烧饼、小面、馒头、三角糕和豆浆的名称,标明每一样需多少钱和粮票,字迹歪歪倒倒,深浅不一。我身上只有五角钱,但我仍站在队列里。带菜肉馅的包子,松软,面皮显白还薄,牢牢抓住我的心。里面四张桌子,皆长木凳,挤挤地坐满人,有的人喝豆浆,有的人喝饺子汤,浓浓的乳白色,上面飘了星星点点的葱花。

        轮到我了。卖筹子的青年人剃了个小平头,不耐烦地等着我说话。

        我把手里的五角钱怯生生递过去,“两个肉包。”

        果然,他问:“粮票呢?”

        “我忘了,”我着急地解释,“反正两角钱一个,两个四角,剩一角抵二两粮票,行不行?”我想我一定从脸颊红到脖子胸口了。我从未自己买过点心,没想到要粮票,况且粮票可当钱用,家里不会给我。

        卖筹子的青年人朝储藏室叫了一声,随即从里走出一个脸上打满褶的女人,系着白袖套白围裙,粘了些面粉酱油。她问了情况,说行。到蒸笼前,亲自用大夹子将两个肉包放在盘子里。

        “我不在这儿吃,我要带走。”我说。

        她在橱窗边搁着的一沓发黄的纸片上,取了一张,放上两个包子,搁下夹子,又取了两张纸垫着,叮嘱道:“好生拿哟,烫得很!”

        我捧着热乎乎的肉包,闻着扑鼻的肉香,第一次感到幸福的滋味:这是我的生日,我在庆祝。

        我没从来的那条路回家,而是顺水馆子前的小街走,这条路坡坎多,但近一点。肚子开始咕咕叫,在下命令:趁热赶快将肉包子吃了。可我还是咽下了口水,想带回家去,与父母一同庆祝他们生下我。我一口气跑上粮店旁的石阶顶,一坡几十步的石阶看起来不陡,但一气上到顶,就喘不过气。

        坡顶正好是三岔路口,一个老鹰茶摊紧挨着棵苦楝树,树桩连着块生得奇形怪状的石头。我刚走近,就感到背脊一阵发麻,迅即转身:一个穿得还算规矩的男人,站在一户配钥匙低矮的屋檐下,他并没看我,在跟配钥匙老头说话。

        一个正在等配钥匙的人?我的心就放下不少。回过身,即刻又感到自己被盯住了,我的头控制不住地轰轰乱响,我惊慌,说不出的惊慌,一个包子从手里滑掉。

        我急忙蹲下,一个包子还在纸上,掉在地上的那个,滚在老鹰茶摊下的一片满是灰的树叶上。我拾了起来,包子沾了灰,我吹了吹,灰沾在包子上,一动不动,我只得心痛地用手轻轻揭下弄脏一处的皮。

        我站起来时,那男人已不在。这人很可能就是以前那个跟踪我的人?今天他跟着我说不定已不止这一刻。今天是星期日,不上学。以前总是在上学放学期间我被盯梢,这次此人却打破了以往的习惯。

        是不是我刚才上坡上得太急,气喘,眼花了?

        绝不是的,我清楚自己的感觉。肯定还是那个男人,为什么他隐秘地跟了我十多年,今天突然冒出来——几乎径直走了出来?

        这个地区强奸犯罪率较高。山坡,江边,角角落落拐拐弯弯的地方多,每次判刑大张旗鼓宣传,犯罪细节详细描写,大都拖到防空洞先奸后杀,尸体腐烂无人能辨认,或是奸污后推入江里,使每个女孩子对男人充满恐惧。我记起初中时一个女同学的父亲被抓走的情景,她和她的妹妹们哭啼啼跟过几条街。

        “没有堂客,又没妓院!叫我啷个办?”那个丧妻的男装卸工吼叫着,像头咆哮的狮子。说是他把邻居的黄花闺女给诱奸了。

        我不敢想下去,心里一阵着慌,拔腿奔跑起来,直跑到中学街操场坝。周日放假,学校没了喧哗,操场空旷,没人在打球,连捉蚱蜢扑蝴蝶的小孩也没一个。天空比操场延伸得更远。我放慢脚步,走在杂草中被路人踏出一道清晰的小径上,努力让自己心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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