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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饥饿的父亲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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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兄弟俩:弟弟略高,哥哥略结实,两个人的面貌都略带点忧伤。父亲病亡后,母亲辛辛苦苦把他们带大,他们相差四岁,形影难离。“文革”开始,造反了,他们先是在家操练毛主席语录,用语录辩论。然后他们走出家,都做了造反派的活跃分子、笔杆子,造反派分裂后两个人却莫名其妙地参加了对立的两派。

        这样的事,在这座几百万人口的城市算不了什么稀奇。1966年、1967年和1968年,连在家糊布壳剪鞋样的老太婆,都能倒背如流好多段伟大领袖或伟大副统帅的教导,讲出让人哑口无言的革命道理,家里人经常分属几派,拍桌子踢门大吵。

        很快就出现军人拉一派打一派的局面,军内各派借“文革”互相清算。“八一五”一派有驻守重庆的五十四军在后面支持。后来派驻重庆的五十三军,支持“反倒底”。人们这才发现这城市有那么多巨型国家军工厂,现在被不同派控制,这城市成为“文革”武斗全国第一战场。各个制高点、交通要道、江上山上高音喇叭日夜狂吼,经常夜里戒严。在1967年上半年开始动刀动棍,7月就真枪真炮地打起来。

        那时,两江三岸几乎每家床底下的杂物都被拉出来,床底放上席子。床上不睡人,堆放着棉被,叠放所有的枕头。每家都如此,可防随时从江上和对岸射飞来的子弹和炮弹。许多人家备有杠子、钢钎。抗战时期防备日本飞机空袭,在山坡上挖的防空洞,因为是石洞,保存之好,可能世界第一。后来,70年代为了准备打核战争,又加深加固,再挖凿一批,城市的内脏早就像蜂窝,到处是一个个相连或不相连的洞穴。当时,武斗一发生,离防空洞近的,一条街的人都去防空洞躲藏。每天天未黑尽,不管天有多热,都赶紧闭掉大门,用杠子顶住门,各自把钢钎剪刀菜刀等自卫家伙,备在方便的暗处,早早熄了灯。

        谢家湾医学院有一夜武斗,机枪架着射击,坦克也开出来打。谁也没见过那阵势,特别是中学生大学生,慌乱中不择路奔跑,翻墙的人太多,墙随着人倒,压死的人不比打死的少。

        8月,武斗进一步白热化。

        “八一五”和“反倒底”两派,为长江上的决战做了足够的准备。南岸、城中心、江北要害之处都设有强火力点。货船轮渡都停航,江上冷清空旷得异常。连城中心的中心地带解放碑交电大楼,“反倒底”的“完蛋就完蛋”广播站,九头鸟式高音喇叭也暂时哑了。天空安静得发白,没人在意气温上升闷热。靠江岸住的人们见势不妙,纷纷躲在床底下、防空洞里。

        “红配绿,丑得哭,红配紫,一泡屎”、“闰七不闰八,闰八用刀杀”。1967年8月8日,我正是能随口念叨这些谚语的孩子中的一个。我的三哥胆子贼大,那年他十六岁,登陆艇往两江三岸射炮、江上大战时,他一人跑到面对朝天门码头的八号院子嘴嘴,趴在岩石上看个痛快。

        父弯着身子,贴着房子的墙壁躲避子弹,去逮三哥。父亲急出汗,边走边大声叫:“三娃子!三娃子!”我快五岁了,好奇地悄悄跟在他后面。

        嘉陵江汇入长江的地方,船的残骸碎块有的在燃烧,有的冒着浓烟。一艘登陆艇靠近江中的乌龟石,屁股在水中,头还在江面上,正在下沉。另一艘登陆艇往下游那头开得快没影了。

        八号院子嘴嘴没三哥的影,父亲往江边的石阶走,一回头看见我,一只手指着家的方向吼道:“回去,快些给我滚回去!”

        父亲的样子真凶,我愣了一下,就没命地往家里跑。

        三哥说一看到登陆艇下沉,他就奔下长长的石阶到江边,潜入水里,捞到一个摸起来不错的东西,游上岸来一看,只是一个塑料长筒,装着十多个羽毛球。原来被打沉的艇上,是些好体育的学生。父亲冒着弹雨把三哥抓回家,往床底下一塞,他还在得意地整理羽毛球。

        “反倒底”从下游军工厂开上来的登陆艇,从嘉陵江杀出“八一五”的炮艇和一艘小火轮,在江上对战。两艘军艇,四周都是用装甲车的钢板焊封的掩体,仅留枪炮眼。“八一五”大部分是学生,也有工人,装备也不错,但显然不是“反倒底”登陆艇中转业海军的对手。“八一五”的炮艇被打了十二个炮眼,主机被击中,来不及掉头逃走,就进水朝下沉。

        历史老师亲眼看见他们这一派射出的一颗炮弹,击中对方的小火轮,“轰”的一声爆炸开来。

        他最初也不能确信弟弟在小火轮上,据“八一五”里的人讲,弟弟这种“秀才”,本来在岸上“后方”,是他自己跳到了小火轮上的。处理打捞尸体时,只发现了弟弟的透明边框深度近视眼镜,那副眼镜,以及一堆江中捞上来的不知何人的断肢,一起埋在沙坪公园红卫兵烈士墓区里。当年,这个全国武斗最厉害的城市,有不下二十处比较集中的武斗死难者墓区,专门葬着一批又一批誓死保卫伟大领袖的人,至今只留存沙坪公园一处,某些墓碑上有的有姓名,大部分连姓名也没有,当时墓都做得很堂皇,刻有毛泽东书法大潇大洒的诗词和语录。“文革”中期派别被解散后,就无人看管,碑石七歪八倒,长满荒草,成了一大片乱坟。

        他的母亲听到噩讯,正在家里编织绒线衣,钢针插进手心,一声未叫得出来,中风死去。

        他退出派仗,回到家里,家里已被弟弟那一派来抄砸过。

        “8月8号,打枪打炮”,成了这城市一个新的谚语,表示不吉利。时隔十三年,有人将自己的亲属从沙坪公园红卫兵烈士墓区挖出,重新安置时,吓得魂飞魄散:“是冤鬼哪!冤鬼!”尸体只剩骨头,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奇怪的是头颅骨全变成了绿色。有人说是由于射进脑袋的铜子弹,随着脑子烂成水,染得满颅骨铜绿。

        谁都看得出来,历史老师在小馆子里谈论这类事时的平淡态度,是装出来的,是强行压制住内疚自罪。说起1967年8月8日这场武斗,我觉得他关于两个“文革”的精彩分析站不住脚:如果造反派搞的是“老百姓的文革”,为什么互相往死里打?

        他说:“成天说造反派蛮横,其实造反派控制局面时,知识分子平头老百姓很少有被斗自杀的,等到军队掌权,‘清理阶级斗争队伍’,人民才受到空前的迫害。”

        他这话是对的,从我上小学二年级开始,到处都是自杀的“五一六”分子,清理出来的“国民党残渣余孽”和“反动文人”。那几年江上的尸体多到都无人再去看热闹。

        我坐在那儿,手在桌子上衬着脸庞,早已忘了吃饭,一点儿也没觉得时间已从身边滑过去,夜晚已降临。

        一直到分手后,我才想起书包里那本《人体解剖学》。他说的事,眼光那么高远,观点那么深刻,与这本书完全不一致,我竟忘了把书还给他,也忘了责问他为什么如此卑劣?他还没走远,我叫住他,我俩在路灯下渐渐走近,他的脸被路旁树枝的黑影遮没,像是一个没有面目的幽灵。

        “怎么啦?”他问,他听到我沉重的呼吸。

        “还你书,”我坦然说,一字一句,“书我看了,也看懂了。”我把藏到身后那本书拿出,放在他的手中。在我的目光注视下,他拿过书转头走开,明显有点惊慌失措。

        这是我第一次在精神上占了优势。看着他很快走远,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欲望的冲动,我心跳个不停,骨盆里的肌肉直颤抖,乳房尖挺起,硬得发痛。我不得不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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