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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司令第二十一章 宜川、瓦子街大捷

第二十一章 宜川、瓦子街大捷

        

夕阳西沉蒋介石走麦城,雄师南出毛泽东点宜川



        1948年1月的米脂杨家沟,把陕北老百姓吸引住了。都知道那里要开个很重要的会议,搞不好毛主席就在那里。小道消息传得活灵活现,说开完会西北野战军就要打延安了,到时候各县都要派代表参加收复延安入城式,和毛主席握手,还得派秧歌队、腰鼓队什么的。四十里铺有个老羊倌甚至到处吹牛,说这是彭德怀亲口对他讲的。大多数将信将疑的人,事后得出结论:无风不起浪,老百姓传闻永远有道理。因为会议真的开了——就是历史上颇为知名的那次西北野战军前委扩大会。说它知名,是因为包括毛泽东在内的党中央领导人都到了会。这份殊荣并不是所有解放军旅团干部都有机会拥有。而毛泽东直接参加一个野战军前委扩大会,这也是个例外,并且是个令人愉快的例外——彭德怀果然没有食言,给他带来一份像样的礼物:“诉苦三查”经验。

        毛泽东和周恩来以压倒一切的热情,听取一纵关于“诉苦三查”的汇报。彭德怀把准备参加汇报的廖汉生、余秋里和颜金生三人叫到一起叮嘱道:“不光是代表一纵啊,是代表整个野战军,你们三人好好分一下工,不要啰唆,条理要清楚,例子要实在,一是一、二是二,不许掺水,原原本本讲就是了。”这也正是毛和周所期望的。两人从头听到尾,中间上趟厕所还吩咐“等一下”。说到紧要处,毛泽东必加入一两句点睛之语,或引经据典,或村言俚语,都出思想。这不但使廖、余、颜三人脸上始终泛着红光,也使整个汇报显得轻松有趣。

        当初听彭德怀第一次提起诉苦三查这件事时,毛泽东就特别感兴趣。彭德怀是赤裸裸地关心部队的战斗力,毛泽东则不然,他还有更多的考虑。他有一个强劲的“胃”,总能恰到好处地把第一手材料消化出来,从群众首创中发掘、提炼那些富有理论价值的东西。但是,他输出的又从不是理论,他从不说干巴巴的理论,而永远都是活生生的现实,有温度、有生命。

        毛泽东听完一板一正的书面汇报,觉得不过瘾,又把余秋里单个找去,详细询问三五八旅搞“诉苦三查”的情况,甚至要看原始的东西,比方说战士们在马粪纸上记的笔记啦,按着一班人一排人一连人血印的请战书啦,等等。他说,我们从中央苏区起,就想找到一个教育俘虏兵的好形式,一直没有如愿,这次“诉苦三查”的办法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周恩来干脆给它个定位,说:“‘诉苦三查’是壮大军队的法宝!”对此,彭德怀迟迟没表态。他想,是不是“法宝”尚待检验。部队离开了战场,吹什么牛都是空的。

        1947年至1948年这一个冬春,人民解放军刘(伯承)、邓(小平);陈(毅)、粟(裕)和陈(赓)、谢(富治)三路大军摆开品字形的阵势挺进中原,已为全中国人民所瞩目。仅仅4个多月的作战,到1947年底便歼敌近20万,解放县城近百座,南线蒋军160个旅的90个旅已被吸引到中原。与此同时,许世友、谭震林指挥的华东野战军“东线兵团”4个纵队和彭德怀的西北野战军,分别在山东和陕西这两翼大展拳脚,而晋察冀、东北等战场其他各路人马,也有出色表现,可与沙家店、延清和黄龙战役媲美的大小战役,不在少数。像清风店、石家庄、运城战役等,都堪称此间杰作。

        蒋介石实在沉不住气了!军事一摊子已经抓不上手,而军事之外的那些“方略”又一个个面目全非。从撕毁政协决议和停战协定开始,打延安,开“国大”,驱逐中共和谈代表,镇压民主运动,直到签订《中美友好通商航海条约》《中美空中运输协定》等丧权辱国的条约……他是一步一步陷入手忙脚乱之中。而今,人心丧尽,政治上完全陷入孤立的境地。随之而来的是经济危机。卖国内战政策必然导致蒋管区通货膨胀、物价飞涨,民族工商业不断破产,工农业生产更是滑坡滑得不可收拾。老百姓肚子搞不饱,水深火热,没有日子过了!全国各地学生、教员和工人争着起来,以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和反对美国干涉中国内政为口号,举行罢课、罢教、罢工,声势一浪高过一浪,遍及60多个大中城市,并正向广大农村蔓延。一个包括工人、农民、城市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开明绅士、其他爱国人士、少数民族和海外华侨在内的民族统一战线,潮水似的滚滚而来。四海翻腾,声音只有一个:打倒蒋介石!

        所有这一切,在陕北那个黄土沟里颠沛流离的毛泽东,都看得明明白白。他说:“和全国为敌的蒋介石政府,现在已经发现自己处在全民的包围中。无论是在军事战线上,或者是在政治战线上,蒋介石政府都打了败仗,都已被它所宣布为敌人的力量所包围,并且想不出逃脱的方法!”这话说得真惬意,如沐春风。的确,好心情和坏心情一样,该来的时候是挥之不去的。可以想象,在1948年开春后的某一个日子,毛泽东从容地喝下一碗小米粥,点起一支烟,哼着湖南花鼓小调踱到地图跟前的那个滋味。他甚至看地图连放大镜都不用了。本来就不老,这一来益发显得年轻。

        西北野战军南下打宜川,就是这么决定下来的。已有十多天了,毛泽东在主持召开一个全国性的会,各主要战场负责人都在这里,大家谈土改纠偏、谈军事形势,最热烈的话题,还是推翻国民党政府。毛泽东兴致勃勃地提出五年为期,大家就围绕这个“五年”的设想尽情抒发起来。热闹了好一阵子,毛泽东说:“恩来呀,春天喽,老彭也该南下喽!”周恩来一点就通:“主席的意思是……”他不想简单重复,略加沉吟,说:“很对,部队‘诉苦三查’之后,大练兵也搞了一段时间,可以出击了!”毛泽东就提出打宜川的设想。他认为胡宗南当初进攻延安就是从这里出发的,如今一岁枯荣,就该让胡画一个圆。他对一切都那么不假思索。胸有成竹的话语中,随时都能弄出点儿幽默,让人伸手就能摸到肉摸到骨头。

        三天之后,彭德怀拿着野司研究出来的春季攻势战役方向意见来找周恩来。开口就说:“主席的决定完全正确!”他还是老习惯,一激动就使劲敲打手中那堆图表:“完全是深思熟虑过嘛,跟下面的意见非常一致。”说话间毛泽东过来了,他刚散了会儿步,脸色焕发着热情:“恩来呀,老彭来了正好,把弼时叫过来,大家定一定。”待周恩来应声而去,他才笑着走到彭德怀跟前,从兜里摸出大半包烟,递上去:“来,再来一个歼灭战!”接着,就如数家珍似的谈起敌情:“……整个西北战场,蒋军有29个整编旅,33万多人吧。但战斗力嘛,就得打折扣啰。胡宗南这个‘绥靖’公署的主任不好当哩。蒋介石三天两头出他的血,光是组建一个裴昌会兵团,就干掉他整编第一师、第三十师、第三十六师和第六十五师,4个师啊,胡宗南嘴上不说,心里痛着呢!”

        彭德怀兴奋地接上话茬:“现在,裴昌会兵团已经东出潼关和陕东南,意图很明确,是要配合刘峙打通陇海和平汉线,增援中原战场。”见毛泽东连连点头,彭德怀的话更有板眼了:“这么一来,胡宗南集团九个整编师二十八个旅,留在陕甘宁周围的也就剩下17个旅,主席你看,战机明摆着嘛!”毛泽东入神地想了想,果断掐灭烟头:“你的判断正确。目前,陕甘宁地区的胡军主力部队,就是刘戡了!”他略加沉吟,“此人生性多疑,历次战役来看,有点头脑,非等闲之辈,小看不得哟!”

        这时,周恩来和任弼时都过来了。彭德怀习惯地走到地图跟前,用根树枝当指挥棒,比比划划地介绍敌人兵力部署:“……刘戡的整编二十九军军部和第二十七师、第九十师集结在洛川、黄陵地区为机动兵力,用以北援延安、东援宜川,或是阻止我军南下;整七十六师第二十四旅的七十二团和陕西保安第六团驻守韩城和禹门口,以阻止黄河以东我军西进;整七十六师第二十四旅(欠七十二团)驻守宜川;何文鼎率整个七师的十二旅、四十八旅和陕西保安第十一团驻守延安,维护延安到鄜县(今富县)的公路交通线。其余部队则驻守在铜川、三源等地。青海的马步芳整八十二师驻庆阳、合水、西峰镇;宁夏的马鸿逵整八十一师另两个旅,驻守安边以西地区;榆林的邓宝珊仍旧在我地方兵团围困之中……”

        说完了敌情,彭德怀便找个炕头坐下来,照例让毛、周和任先拿意见,自己的想法稍后再说。早就胸有成竹的毛泽东,当仁不让地起身。他笑盈盈地转问彭德怀:“谈谈你们野司的想法如何?南下打宜川是不是更有利呀?”可不是“更有利”嘛!彭德怀见绣球丢到自己面前,也就毫不客气地把野司议过的方案和盘托出。然后,他说:“眼下最严重的问题是粮食。再攻榆林吧,那里没吃的,实在没有吸引力。指战员们肚子饿得瘪瘪的,怎么打仗?加上气候严寒,对攻坚也不利……”周恩来插话:“邓宝珊已经派代表过来了,想跟我们和谈。”毛泽东说:“这个人政治上还是有点倾向的,能和则好。”

        “那么,西进陇东吧?也不合适!”彭德怀接着分析,“陇东那地方更没有粮食。况且,我们去跟二马打,胡宗南肯定要趁机集中兵力东援中原,对大局不利。这种不能顾全大局的仗,就是有点便宜,我们也不能打。”彭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显出点无奈,“要搞饱肚子,唯一的出路就是南出关中。关中人力、物力都很充足,起码可以就地取粮。另外,从战略上讲,我们一破关中,西安就受威胁,裴昌会怎么说他也得回援一下子。这样,我们也实现了策应中原三路大军的目标……”

        任弼时听出了门道,转头同周恩来交换着兴奋的眼神:“好!好!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嘛!”周恩来说:“主席提出先打宜川的决策,我看非常正确。目前来看,胡宗南在延安、洛川、宜川等几个据点所投的兵力,宜川是最薄弱的,只有两个团嘛!我们围攻宜川,敌军肯定来援。现在是初春,天寒地冻,援军在运动中不易构筑工事,这对我们歼敌就太有利了。再说,我军背靠陕甘宁地区,部队行动掩护起来也不困难,贺龙总后方供应方面也是有保证的嘛。”毛泽东插话:“二纵和四纵到河东去养了些日子,马上就可参战!”

        说来说去,还是“围点打援”,运动中歼敌——彭德怀的老手段。每次战役之前总会有这样一个不谋而合的过程。此后,就看彭德怀的功夫了。他是极看重敌情侦察的,不把战区兵要地志和敌军部署搞个一清如水,他绝不会轻动一兵一卒。潜入黄龙地区的化装侦察人员一批一批派出去了,各纵及各旅的副职或参谋长,也都带上得力的侦察部队深入到金盆湾、临真镇一带勘察地形和查明敌后部署情况,而他自己则忙着找纵队主要指挥员摆龙门阵。再轻的脚步走动起来也会有动静。这么大的声势,毫无疑问要惊动西安的胡宗南。

        

关中山城险人心更险,陕北土塬厚情义更厚



        午后小憩被电话吵醒最令胡宗南头痛。一问,是宜川守军整二十四旅旅长张汉初,有火也只好压一压,但言语之间多少带出点儿小情绪:“哎呀,战场上发现几个共产党军队嫌疑有什么大不了的嘛,不要‘杞人忧天’,动不动就惊慌失措……”这可委屈了张汉初。他也不是故意来撞这个没趣。最初,按程序把电话打到绥署司令部,可参谋长盛文找不着人。勤务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打听到下落,却无端扯出一个什么红粉歌女来,说盛文吩咐过,谁也不许惊扰他,违者枪毙!勤务兵提起这个连舌头都不利索了,圣命难违,把张汉初气得……手中话筒摔两半,这才斗胆惊醒胡长官:“胡先生,宜川可是关中门户啊,总裁……”张汉初忍不住软中带硬。

        提到蒋介石,胡宗南不得不略显振作(尽管这句话让他听起来不那么舒服)。他抻了抻睡衣,皱紧眉头:“是啊,宜川防务是总裁亲自过问的,无论工事掩体还是武器装备,都是一流的,你怕什么?人家榆林邓宝珊那几条破枪都守住了嘛!陕北共产党军队充其量不过几万人马,眼下王震部队还在河东,其他部队打榆林又伤了元气,起码短期内他们是不敢动我一根毫毛的!万一……他们要是不知好歹,我二十九军摆在那里是吃素的?”胡宗南的心情也随着自己的这番话开朗起来。他被电话线牵着,绕话机转了一圈:“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相信宜川的防卫能力,共产党军队那点家伙我清楚,多半都是从战场上捡来的废铜烂铁,连榆林他们都攻不动,还想攻宜川?笑话!”

        话题转到防御工事方面,张汉初心中也确乎有了一丝安慰。早在阎锡山手里,宜川城四周就已构筑了密如蛛网的永久性、半永久性工事。胡宗南接防之后,又经老蒋的秘密点化,专门请国内外军事专家,热热闹闹勘察了一阵,再拉起几千民工,花五个多月时间,狠狠“加强”了一下。宜川是座山城,四周山势险峻,重重叠叠悬崖绝壁,攀登起来本来就已极其困难。再经这么一经营,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然而,国民党大势已去,军无斗志,张汉初手下那两个团长,跟张貌合神离,关系极其微妙,这使得张汉初心中总是涌出无尽的忧虑。行伍多年,他当然懂得打仗光靠工事是不行的。张汉初思前想后,把电话重又接到整二十九军军长刘戡那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跟人家说些什么,只觉得有种压迫,让人喘不过气,非得找个人说说不可。

        这种心态正是彭德怀所料到的。在吕家沟召开旅以上干部会的头天晚上,彭将三纵司令员许光达找来了:“许光达,我想把围宜的任务交给你。你这一拳头下去要有轻重啊,外紧内松,不要让张汉初感觉到他是个诱饵。”他想了想又说:“我估计,我们已经惊动他了,张汉初现在是屁股上浇油,坐不住呢!”彭总的话让许光达想起一件事。那是前一天的傍晚时分,彭德怀带着副参谋长王政柱和几位作战参谋、警卫人员一道到宜川外围看地形,因为靠城太近,大概被敌人的炮镜发现了,乒乓几发炮弹,近的就落在离老总十几米远的地方,差点出事。吓得许光达赶忙打电话问情况,并要求注意彭总的安全,不能让他往靠近敌人的地方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得了。听说彭老总知道了还哈哈大笑着说:“这个许光达,就爱管闲事,我到前边看一看,有么子好担心的!”想到这里,许光达不禁也笑了:“你嫌我爱管闲事,你比我管得还宽咧!”彭德怀一愣,随即醒悟过来,两人一起开怀大笑。

        笑过之后,彭德怀正色:“有人说,宜川工事坚固,位置又很重要,张汉初怕是不见棺材不流泪,你看呢?”对这个问题,许光达倒是认真想过,所以,张口就答:“我以为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宜川工事是老蒋的大作,守住了,那是钢筋水泥固若金汤;守不住,他张汉初就是十足的饭桶。以现实情况看,宜川工事虽硬,可毕竟孤悬一隅。其二,张汉初是不得已才当这个旅长的。二十四旅早在清涧就被我们打掉了嘛,哪里又蹦出一个二十四旅?现在这个番号是胡宗南强套在赵仁和蔡仲芳这两个团长头上的,而赵、蔡二人与张汉初私人关系,根本谈不上嘛……”

        彭德怀眉宇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随之又急问:“胡军内部派系争斗闹得很厉害,这样看来,张汉初没有根底,一旦告急,哪个会站出来呢?”许光达知道老总是在考自己。沙家店战役之后,他们之间这样的对话是经常的,许在理论上有一套,这一点,过去林彪也都默认。但在彭德怀面前,许光达始终保持着学生的姿态,回答问题必得深思熟虑。当即他想了想,果断地说:“有一个人肯定要站出来,他就是刘戡。刘戡在洛川和黄陵的两个整编师近在咫尺,不可能装聋作哑。此人也是老黄埔,一期的,‘英雄’劲儿还有一点,陕北这几仗,他沾手就败,丢尽面子,这次不把它捞回来更待何时?”

        如何在运动中彻底解决刘戡,成为第二天旅以上干部会议的兴奋点。经讨论,大家认为,刘部要增援宜川,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条是沿着洛川至宜川公路,差不多由西向东,快到宜川时,须经过一个叫瓦子街的小镇;另一条由黄龙到宜川,自南而北,半道上经过圪台镇;还有一条就是从洛川北边的金狮庙梁到宜川。三条路三个地形,打法各不相同。所以,彭德怀的打援方案也准备了三个。

        以胡宗南心高气傲的秉性来说,最有可能指令刘戡取道洛、宜公路,必经瓦子街。彭德怀展开厚厚的大巴掌,在图上瓦子街上空使劲压下去,说:“在瓦子街歼敌,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方案!”它实际上又是一只口袋,口朝洛川、底对宜川。彭德怀命三、六纵队以一部兵力做口袋底,在正面抗击,不使增援之敌与宜川守敌会合;一纵从左侧后突然攻击,负责扎“口袋”口,断敌退路。黄河东岸的二纵迅速渡河,由南而北,从敌人屁股后边攻击袋口左翼,正好与一纵攻击方向相对应。这样,一、二纵队就像一把剪刀的两个刃面,往起一绞,便把刘戡的生路绞去了。这个称作“合围合歼”的打援方案如同火一般在旅以上干部们心头燃烧起来,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彭德怀举起一个拳头,喊:“就这么打,有一个师吃他一个师,有两个师吃两个,来多少收多少,一个不留!结束战斗后,枪口一转,再把宜川搞掉,就算完事!”他的拳头分别在地图的两个点上落下去,先砸瓦子街,又砸宜川,好像那是两个粉笔字,一抹就可以抹掉似的。

        部队出征的日子定了。这次出征不比往常,陕甘宁大后方翻身解放的农民,刚搞过土改,支前热情高得不得了。真是忙坏了贺老总!中央军委考虑到西北野战军外线作战,决定把陕甘宁晋绥联防军区,干脆改为西北军区,贺龙仍当他的司令员,习仲勋任政委。这就是说,在整个大西北,彭德怀打到哪里,贺龙就得保障到哪里,而且打出一块地盘就得巩固住一块地盘,这才叫名副其实的“解放”。

        “乡亲们——”在晋西北一个乡村土台子上,贺龙照例捧着烟斗,打着高高的绑腿,威风凛凛挺立在台前说话。他告诉那些扎着白羊肚手巾、穿着粗布棉袄的晋西北农民,国民党蒋介石就要完蛋了!“眼下土地改革,我们分到了土地,翻身解放过好日子喽,可是,全国还有许多地方仍在蒋介石统治之下,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西北野战军这次南下作战,就是要解放那里的乡亲,让他们同我们一样,过好日子!”说着话,他又要出发赶往河西绥德军分区该分区四、六两团要北上榆林以北,对那里的守敌发起进攻,以切断榆(林)、包(头)之间的交通,整体上牵制敌人,保障边区北翼安全。这是两个团头一次单独作战,分区司令员张达志希望贺老总能去讲个话。

        其时,贺龙刚从晋南给王震整肃部队回来,习仲勋说:“老总啊,你别搞垮了身体呀!”贺龙笑眯眯地说:“垮了身体没啥子,部队千万垮不得。”他是有感而发。二纵东渡黄河,同晋冀鲁豫军区八纵及三纵独三旅一道,在1947年底把晋南重镇运城打下来了,歼敌13000多人,战绩可嘉,纪律上却出了偏差,见什么没收什么,连学校的钢琴都没收了。周恩来听到这件事很生气,在西北局高干会议上板起脸批评了一通。贺龙心里不好受,二纵是他的老部队呀,出这种事!他跟彭德怀打个招呼,就赶去山西新绛。见了王震,说:“你们客观上是帮助敌人啊!没有群众,我们还有啥子胜利哟!三五年内怎么消灭蒋介石嘛,想一想吧同志!纵队党委要作自我批评,检查错误,接受教训,把这件事当作大事好好抓一抓。搞个铺,我住下来,和你一起抓……”这一抓抓得王震终生难忘,解放后还常常提起这件事,说对二纵队此后的建设“作用很大”。

        外线战场一开辟,稍稍像样点的主力部队都杀出去了,大后方一片空虚。尤其是晋绥,又要对付傅作义,又要对付阎锡山,九九归一,还得打仗,不打仗一事无成。贺龙同李井泉商量,让副司令员周士第挑担子。1947年12月晋绥分局联合召开对敌斗争会,一检查竟查出一个“左倾”错误:土改当中个别地方政策掌握得不好,一概而论把地主吊起来批斗,惹得毛泽东大发脾气。对国民党俘虏尚且发足路费走留自便,怎么就容不得一个土地主?毛泽东下令把任弼时“加强”进来做工作,才算把风气扭转了。这件事让贺龙有点儿尴尬,好在绥德分区的两个团北上之后干得很漂亮,1948年4月中旬,在内蒙古伊克昭盟准格尔旗接连打了两次胜仗,一次歼灭伪蒙警备师1000余人,俘敌少将师长;一次全歼敌八十六师二五六团1000余人。仗打得好,战场纪律、群众纪律也响当当的。贺龙略感欣慰的同时,也生出许多感慨。绥德分区这两个团一度也不怎么样,把张达志调去当了司令员,才出现新气象。所以,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干部过硬。张达志,行。

        张达志原是绥蒙军区副政委,几个月前冬季即将来临时,前方部队要南下作战,急需越冬的被服、装具和经费,彭德怀早一个电报晚一个电报,催得贺龙像热锅上的蚂蚁,同林伯渠、习仲勋商量来商量去,只有做点生意,贩土特产。贺龙想起张达志。命令一到,张达志带两个骑兵团呼呼啦啦赶来了。贺龙交代任务,说:“你带两个团,一个到关中,一个到晋南,我给你两部电台,任命你为陕甘宁晋绥游击司令。你每天同我直接联系,详细报告一切。换到的东西和钱,路上不管碰到西北野战军哪支部队,他们要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只要打个条子就行了。记住,你的任务不是打仗,一定要保证钱和物资万无一失!”结果,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

        贺龙一面给张达志签发表扬电,一面就想着这支部队的后路。他全力经营地方兵团,不光是为大后方自卫问题,大目标还是给野战军输送兵员。部队隔段时间就要紧缩机关充实连队,一步一步正规。在老区,贺龙要动员失散的兵员归队;在新区,则大力发动群众参军,组织游击队。贺龙地方兵团就是这样一点一滴拉扯起来的。几仗一打,部队翅膀硬了,就升级到野战兵团。光是1947年一年,就有五万人这样加入到地方部队,有三万人升级到了野战军。难怪彭德怀说,西北野战军建设自始至终凝聚着贺老总的心血。没有贺老总,就没有西北野战军的胜利。贺老总跟西北野战军指战员们感情最深。

        情况确实如此。筹粮筹款,贺龙在老乡们面前提起前方指战员就动感情:“我们部队苦啊,行军打仗,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天天饿着肚皮跟国民党干。大家都看到了,天冷啰,北风一刮,又要下雪啰,战士们身上还没得一件像样的棉衣……”寒冬腊月,解放区村村寨寨都在唱那支歌:“好儿郎,上战场,打垮老蒋过新年。”贺龙也跟着一块儿唱。歌声里,陕甘宁和晋绥老百姓都从千里之外把粮食、药品、被服往西野部队送。边区政府副主席兼野战军后勤司令刘景范熬红眼睛,把成千上万的支前群众编了队伍,什么担架队呀、运输队呀,男女老少抬着门板、推着小车,跟随野战军正规部队,浩浩荡荡往南方开。老人们碰面就说:“娃娃跟大部队走咧,打宜川去咧!”那神情既庄重又自得。到抗美援朝时,彭德怀在大同江边回忆起这一段,还感叹不已:“么子叫人民战争?这就叫人民战争……”

        

一纵队雪中嚼原粮,许光达马上饮烈酒



        连续一个礼拜,宜川城里显得格外安静。安静到一进入夜晚,老百姓就睡不着觉。张汉初的生物钟也被彻底打乱了,晚饭一吃就特别兴奋,必须一直不停地折腾,查查这个哨位,看看那个碉堡,不到凌晨五六点钟,他是绝对没有睡意的。

        就工事而言,宜川城防的确值得吹嘘。能利用的地形条件,通通利用上了。最倚重的是外七郎山和风翅山,为城防工事的核心。外七郎山位居城西,与城内的内七郎山紧密相连,内七郎山是城内制高点,地势极为险要。一旦打起来,城外所有据点都失守,而只要守住这个点,即使城破,对方也无法在城里立足。内七郎山的工事极隐蔽,周围又都是绝壁,仅有一条单人小路可上。如果把这条路一堵塞,天大本领也攻不上去。张汉初对手下那两个不怎么和谐的团长说:“你们两个,一个人一座山,只要把外七郎山和风翅山给我弄住了,大炮把我耳朵震出血来,我也能打呼噜睡觉!”

        可是,万一守不住这两座山,要突围呢?张汉初没有认真想过。当初董钊向他传达胡宗南的命令,让他前往宜川上任时,他跟二十七师师长王应尊私下透露过一百二十个不愿意。那仅仅是因为自己与赵、蔡二位团长关系不深,担心日后指挥上掣肘。再说,宜川是兵家必争之地,越是“固若金汤”,危险性越大。至于突围……张汉初耳边不停地响起那些耳熟能详的话:“不成功,便成仁!与共产党军队只有鱼死网破,誓死报效党国……”这是那天刘戡在电话里给他胡乱灌下去的迷魂汤。当真要将尸首埋进宜川城的瓦砾之中吗?张汉初疑虑重重地想。越想越感到宜川的城防工事存在着重大缺陷,那就是于突围相当不利!

        那么,只有破釜沉舟。张汉初痛下决心之后,粮食、弹药、电台及防守兵力,一连串问题纷纷像臭虫一样滚了出来。尤其是民心向背。城内百姓对强征强收早已怨声载道,而城南那个专门接纳被俘官兵的收容所,又不断美化解放军宽待俘虏的政策,仿佛是一发重型炮弹——这些,身为团长的赵仁和蔡仲芳却视而不见。寂寞难耐中苦熬时日的张汉初,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2月中旬,终于接到胡宗南的一纸通报:共产党军队主力由延川南下,经延长,在临真镇一带集结,意图不明。同时,王震纵队由禹门口渡河,似有向西北方向进攻的迹象。通报并告,刘戡业已披挂上阵,整二十九军军部和两个师四个旅约3万人马,亦在洛川附近集结。

        张汉初当然不会知道,此时西北野战军的第一、四两个纵队,早已奉命开到洛、宜公路两侧某个大山深处,在那里神鬼莫测地埋伏下来了!几天里,老天爷始终黑着脸,一场大雪就要倒下来,黄龙山区的寒风比刀子还要锋利。因为要隐蔽,丝毫不得暴露战役意图,彭德怀指示部队只能在人烟稀少的荒山野岭露营。战士们牙花打牙花地把身体挤在一起,借着衰草和枯落的树叶避避风寒;但不管怎样,彻骨的寒冷依然躲不开。谁的身上都像冰水浇透了似的,没有一丝热气。

        荒无人烟,当然生不得火,也绝不允许生火,带在身上的粮食,是刚刚筹备过来的原粮,自然谈不到加工,不管多么粗糙,都只能原样往嘴里塞。无论是生山药蛋还是生玉米碴子,就着小水壶的凉水,怎么也咽不下去。可是,指战员们没有一个人说不能吃、不能咽的,全都红着鼻子笑呵呵地吃着、咽着。战斗动员实际上在出发前就搞过,但为了把作战计划研磨得更细一点,各营、连还在那里一遍一遍开“诸葛亮会”。战士们就是靠“消灭整二十九军,活捉刘戡”这两句口号,支撑了三天三夜喝西北风、咽苞米碴子的日子。它比任何一次激烈搏斗都更加刻骨铭心,以至于亲历过的老战士们在几十年后也难以忘怀。他们说,我们解放军那么破破烂烂一点家当,凭什么打败武装到牙齿的国民党军队?去看看黄龙山区打埋伏那三天三夜就明白了。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部队刚搞过“诉苦三查”,谁心里都燃烧着一团火。没出征前那段时间,大练兵就很热乎了一阵。每天起床号还没吹,训练场便人喊马叫。有生病的哪敢说呀,想方设法瞒着班长、排长,生怕受照顾留下来压铺草。晚上,熄灯号吹了多一会儿,宿舍也安静不下来。营、团一开会,连队干部们就发“牢骚”,说以前从屋里往操场上赶人,现在反过来了,要从操场往屋里拉;以前是下命令练兵,现在是下命令休息。有的战士,拉都拉不下来,下命令也不管用。

        一纵三五八旅大练兵有传统。1943年他们驻防陕甘宁边区时,就创造了“官教兵、兵教官、兵教兵”的练兵经验。这次“诉苦三查”,又是他们带头搞起来的。接着就有了“带着阶级仇恨练”的新口号。这个口号可提精神啊,部队往操场一拉,情绪嗷嗷叫。野司作了规定,基层指战员着重训练进攻作战技术、战术,纵队和旅团干部着重研读毛泽东著作中关于:十大军事原则。训练时间虽说不长,但部队军政素质见长,每天考核,各项指数标尺直往上蹿。

        就在这时,攻打宜川的任务下来了。思想动员才开头,血书就雪片一样往上送。七一四团二营六连请战书上面,还一条一款写着:全连有多少指战员亲人被逼死,多少人被捆打,多少人被抓了壮丁,多少人坐过国民党牢房等。这个团有的连队还别出心裁,为死难亲人和牺牲的烈士举行公祭大会,组织全连指战员在灵前宣誓。灵台搭在练兵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有人对灵牌跪着说:“给旧社会折磨死的爹娘兄弟姐妹,你们死得太可怜了。现在,我手里有枪杆子,我要为你们报仇!”有人对着灵牌忏悔开了:“……我被蒋介石抓兵,打咱穷人的队伍,真是糊涂啊!今天我明白了,我有罪,我要向你们请罪。如今我回到咱穷人队伍上,一定为你们立功,多杀敌人。”

        七一六团四连有个叫杨和光的战士,祭完爹娘后,转身含着泪向全连敬个礼,说:“同志们,我请求大家帮我报这个仇!”此言一出,口号冲天而起:“为杨和光同志报仇!为天下受苦人报仇!”有些家在蒋管区的战士就扯破嗓子喊:“打回老家去呀,消灭地主老财,消灭蒋介石;解放咱们父老乡亲!”更有些战士为了打头阵,“立第一功”,联名给各级首长写请战书,下到营团长,上到彭老总,有的甚至给毛主席、朱总司令写信,表达决心……

        这些,对张汉初来说,自然是天方夜谭。他从通报中知道解放军攻打宜川的部队,充其量不过两个旅。按他比照国民党军两个旅作战能力的估计,在宜川那些硬邦邦的工事面前,解放军如果没有后续兵力,只能围着城墙吆喝吆喝而已。鉴于这种自信,在双方小有接触的前两天围城中,张汉初一直稳坐钓鱼台,吃饭睡觉基本不受影响。开始感到吃紧那是到了26日,围城部队突然向外七郎山放了两炮。27日入夜,老天爷蓄谋已久的一场大雪,终于落下来。张汉初望着夜幕下漫天飞舞的雪花,心里忐忑不安地想:“这究竟是个什么兆头呢?”

        负责全权指挥围城的三纵司令员许光达,这会儿也在望着雪飘。他刚与彭德怀通过话。彭告诉他,刘戡的整二十九军仍然无动于衷,全不把宜川的事当回事。“看来,你得用点力呀光达,今晚机会就不错嘛!”许光达知道彭老总指的是这场大雪。他说了声“我明白”就放下话筒。然后,一只手撑着腰踱出指挥部,在雪地里默默站住,仰脸迎着雪花。他要知道雪朵猛不猛。警卫员飞奔过来,一把拉住许光达:“司令员,你的伤口……”话没说完,被许的大手捂住嘴巴。许的腰上昨天在前沿勘察时中了一块六〇炮弹皮,为不影响部队,他让妻子邹靖华和警卫员偷偷拔了出来,并嘱咐不准透露消息……警卫员从许光达汗淋淋的手掌上,知道伤口痛得不轻,便挣开许的手说:“首长,不行,我得报告上级!”许光达压低声厉喝:“你忘了我怎么跟你交代的?”“那也不行!”警卫员的固执惹毛了许光达,他低声吼道:“你敢!看我不处分你……”见警卫员低着头长久不说话,许缓和了语气:“想不通啊,打完仗再提意见,现在,把我的马牵来……”“什么,你还要骑马?”警卫员简直傻眼了。

        许光达已决定当晚9点整,四城出击,向宜川展开猛烈攻势。

        按照他的指挥习惯,命令下达之后,必须要亲临各旅、团掌握情况,而且越是靠前的指挥所越是要到。警卫员当然懂得战场上谁服从谁的道理。几分钟后,马牵来了,同时,他还为许光达提来一只水壶。那里面装着满满一壶白酒,是打清涧时备下的地道内蒙古货,烈得烧嘴。许光达让警卫员将自己推上马背,接过水壶狠狠喝一口,哈着酒气说:“小鬼,这就对了嘛!”

        

王应尊识天机无人喝彩,张汉初守危城有苦难言



        外七郎山及其一脉相承的太子山方向,枪声突然由稀而密。不一会儿,炮声隆隆,群山震撼,机关枪打连发的脆响更是清晰入耳。张汉初一听便知,共产党军队这一下是动真格的了!他一口气给赵、蔡两个团长下达了三道命令:“坚决顶住,人在城在,誓与宜川共存亡!”调门上来就有点高,它多少表达了张汉初此刻过于紧张的心情。这心情被无限制地拉长,让张汉初在刻骨铭心的期待中煎熬了整整一个小时。报告终于来了:蔡仲芳团长声称阵地上伤亡很大,请求炮火支援;赵仁干脆大喊,外七郎山顶不住了,守护阵地的二营营长身负重伤,太子山阵地已经失陷……

        张汉初一屁股瘫下来,这才刚接火呀!他一路小跑来到无线电台旁边,操起话机直呼刘戡。搬兵如搬山,救城如救火,他的声音中情不自禁掺进大量悲剧色彩:“刘军长,务请电转胡先生,看在党国分上,速派部队增援,否则宜川就……”这种话和这种腔调,让那位因清涧战役增援不力而“撤职留任”的刘戡,心里很不是滋味。张过去是在董钊手下混军粮的,那时凡沾上整一军的牌子,不论师长、旅长,为人处世多少带点儿夸夸其谈。如今董钊当他的陕西省主席去了,没想到这个不争气的部下就这么不坚挺!刘戡决定,既要表现自己关键时刻扶危救难的本色,也让张汉初小小吃点苦头。所以,开头几天张汉初呼救时,刘戡总是打官腔,以西安胡宗南尚未下令为托词,部队行动不慌不忙。

        彭德怀有点着急了:“光达,你那边再加点劲!”没想到这把劲加上去,打出一个口子。那是独二旅部队用炸药包炸的。许光达一听张开基旅长报告说,口子炸开了。一个营排好梯次,准备往里进,慌忙下令:“部队就在口子附近猛打,不许进口子!”他让张旅长组织好掩护部队,每打10分钟撤换一拨,轮番攻击。还特别吩咐:“一个口子就够了,在别的方向打猛些!”

        这个口子的确让张汉初惊吓不小。刘戡的官腔官调,使他彻底失去信心。调过头来,他真想抽自己两个耳刮子。当初为什么抹不开情面要委曲求全,来当这个受制于人的破旅长!怪来怪去还是怪胡宗南,都是这个千刀万剐的家伙强人所难……想到这里,张汉初立逼通信兵掐断刘戡而接胡宗南的频道:“胡先生,我敢说,共产党军队攻打宜川的部队绝非两个旅!起码是三个纵队!我军伤亡甚大,太子山、外七郎山、凤翅山和老虎山阵地均已丢失,城墙也被共产党军队炸开一个口子,宜川……危在旦夕,务求火速派兵增援!”

        西安绥署大厅的气氛,像滚油锅里丢进一个稞子,立刻爆起泡泡来。参谋长盛文故作镇定地皱着眉头:“不可能吧?空军半小时前还报告说城外只发现小股共产党军队……”胡宗南承受不住这种无可无不可的打哈哈。他气呼呼地制止道:“你就不要再提空军了好不好!”急匆匆地踱几个来回,一个急刹步,“空中情报误事已经不是第一次……我要查办!”又急匆匆地踱几个来回,又一个急刹步,“要知道,宜川是丢不得的。宜川一丢,西安麻烦可就大了!”

        一亮出西安,大家的嘴巴全都圆在那里。静场片刻,盛文不甘心地自言自语:“假如其中另有隐情,援兵贸然一动,共产党军队半路上来一下子……”他借用两手虎口做了个宰杀的手势。然后,颇为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打个哈欠,用一副疲惫不堪的神情面对胡宗南说:“围点打援可是彭德怀的老把戏呀!这一次嘛,可能……”胡宗南瞅一眼盛文那个做派,气就不打一处来:“这种时候,你就不要‘假如’‘可能’了,彭部共产党军队三分之一是游击队编成的,现在有三个纵队攻打宜川,唔——还有一个纵队远在河东,他拿什么兵力来打援?!”胡举起一根手指:“别再犹豫,我决定紧急命令:刘戡率整编二十九军军部和整编二十七师、九十师共5个旅、9个团,从洛、宜公路,经瓦子街驰援宜川!”

        盛文瘪掉了,刘戡进入情况。军令如山,而且又加着“紧急”二字,虽然完全没有出乎刘戡预料,但真正动作起来,也还是免不了有几分忙乱和仓促。宜川的危急,刘戡大体上是掌握的,所以一旦有令,只能就快不就慢了。若是再来个“增援不力”,还不又得罪加一等?刘戡时刻记着自己的角色,那是个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泻药的“罪臣”啊!按部就班的军事会议已经来不及。干脆,二十七师打头,九十师殿后,以常势用兵,取道洛、宜公路,尽快赶到宜川为要。

        “刘戡动起来了!”这消息着实叫人既兴奋又紧张。西野司令部一片繁忙。彭德怀拉着副司令员张宗逊和赵寿山兴奋地说:“来来来,看看下一步……这个刘戡,好快哟!”张宗逊激动地说:“不出所料,果然抄近路!”彭德怀让张即刻告诉各纵,按原定第一方案部署行动。转而问赵寿山:“你看刘戡,是不是有点反常?”赵想了想,说:“不反常,也不会反常。他用兵一向是黄埔根基,求实、求稳。这一次,他在玩拖刀计哩!我仔细分析过所有敌情通报,前期刘戡按兵不动是假,韬光养晦是真。其实,取道洛、宜公路在他已是胸有成竹,不是急就章。拙中藏奇才是他的要害呀!”彭德怀一听,哈哈笑着,连说:“鬼把戏!鬼把戏!”

        实际上,同样话题彭德怀已经问过许多人。再问一遍赵寿山,是为了最后印证。现在,他的第一方案即可万无一失地展开了:三纵和六纵各以一部兵力,继续冒充胡宗南判断的三个纵队围攻宜川,其他九个旅的兵力,立即在瓦子街以东南北高地进入预伏阵地。王震的二纵强渡黄河后,按要求必须迅速北上,向黄龙到宜川的公路上一个叫圪台街的小镇集结,然后,跟贺炳炎、廖汉生一纵盯住刘戡的后脑勺,待进入预伏的瓦子街地区,左右一剪刀,扎紧口袋,断敌退路。

        “宗逊,我这个‘口袋’是密不透风的。最容易漏气的地方还是‘口袋’口,扎‘口袋’任务非同小可!”彭德怀一边用红铅笔在图上比划,一边对张宗逊说。张将部队从受领任务、战斗动员直至展开,仔细推敲了一遍,很有把握地回答:“一纵没问题,就怕二纵路太远了点,按原定总攻时间,他们赶不及。我想,要不要派个人去接应一下?”彭德怀略一掐算,认为有必要,说:“就你去!告诉王震,所有战斗准备,都在行军中完成,部队一到就投入战斗,一分钟都不能耽误!”

        万事齐备,只欠东风。刘戡肯往口袋里钻吗?令彭德怀万分担心的事,在整二十九军从洛川集结地出发的当天晚上,果然就发生了。当前锋整二十七师进到一个叫永乡的小村宿营时,师侦察小分队在距驻地十几里远的观亭,突然发现我一纵的隐蔽部队!二十七师师长王应尊是个神经过敏的人,当即觉察到情况不妙,连夜派出一个轻装营,到观亭武力搜索。这一下,一纵部队没有退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个营“包了饺子”。哪知这个轻装营在包围圈中混战了大半夜,居然有少量人员突出重围。王应尊从残兵的报告中当即判断:“共产党军队在观亭的兵力绝对不少于一个纵队!”

        “军座,我有一种预感,”王应尊在电话中说,“共产党军队既围宜川,又在观亭集结重兵,难道不是想围点打援吗?如不去掉侧翼威胁,我部非但不能解宜川之围,本身将有被歼的危险!”刘戡心里“咯噔”一下,可又似乎不太相信:共产党军队胃口真有这么大?敢吃我的一个军?王应尊看出刘的疑问,便毫不客气地坦言:“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咱们二十九军……”后边的话他没出口,那意思是,什么军不军的,早被胡宗南调得七零八落,不就是两个师嘛,而且疲惫不堪,士气低落……话到嘴边,王灵机一动,说了句:“军座,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呀!”

        王虽为刘的部属,过去也有过不愉快,但如今表面上以兄弟相称,所以对此微感刺激的话,刘戡也不作计较,反而问:“依你的意思怎么办?”王应尊的意思很明确,先打观亭,解除侧翼威胁。他说:“观亭打下来了,我军可沿着山梁直抵宜川城下,解围也不在话下。”谁知胡宗南一听刘戡报告,气得七窍生烟:“你是不是被共产党军队吓破了胆?我看你越来越没有魄力了!”挨了骂的刘戡不肯罢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事关二十九军生死存亡啊胡先生!你务必三思!”

        胡宗南一思也不思,反而端起祖师爷的架子:“我早就跟你说过,胜败乃兵家常事,打了几个小小败仗,你就变得这么没血性了,软不啦嗒,还像个党国的军人吗?真让我失望!共产党军队充其量就那么几万人马,能有多大能耐?现在你要集中考虑的倒是宜川,兵不足三千,一旦失守,老头子怪罪下来,你能担待得起吗?要知道,宜川的防务是老头子亲自过问的!不用多说了,张汉初已多次告急,宜川城防已多处失守,共产党军队从小北门攻入了城内……再犹豫不前,军法无情!听到了没有?我再说一遍:军法无情!”刘戡听见“咯嗒”一声,胡宗南挂了电话,顿时木头似的僵在那里,手里的话筒迟迟放不下,嘴唇抖动了许久,才对参谋长刘振世喃喃地说:“你就通知下去吧,按原计划行动!”

        于是,二十九军大队人马又沿着洛、宜公路向宜川进发。走了一天,到瓦子街以西宿营。王应尊的侦察分队再度发现我军在瓦子街以东地区的警戒部队,并目睹了我大部队抢修工事。这一回,王应尊的口气强硬多了:“军座,毫无疑问,共产党军队正在张网以待。我军再往前去,后果不堪设想!”刘戡何尝没有看到这一点。他长长叹了口气,决心冒死以谏。大出意外的是,胡宗南没等刘戡把话说完,又是一顿没头没脑的教训。这次胡是真动了怒,竟把刘戡的谏言看作是“仅仅为了本部的安全,而把关中战略要地和一个加强旅,拱手让给共产党”!这么上纲上线,刘戡哪能吃得消?更不用说胡最后那句“宜川若有差错,我先撤你的职,再送你上军事法庭”的警告了!死生由命吧!他已别无选择,身体一软,坐到路边一块石头上,像哭一样笑起来。

        

补“口袋”用好钢任世鸿,夺阵地看神勇刘四虎



        这是1948年2月29日凌晨2点,天空静悄悄地飘着鹅毛大雪,独一旅三团一律轻装,战士们反穿着棉衣,白里朝外,很快隐没在茫茫大雪之中,无声无息,不见一点痕迹。按预定计划,一营从瓦子街北山向东攻击;二营为主攻,直插瓦子街以西;三营作为预备队在二营后面跟进。据预侦情况判断,他们将有可能碰到敌九十师一个后卫搜索连。当天下午布置任务会议上,纵队司令员贺炳炎和政委廖汉生一再问独一旅旅长王尚荣:“这次任务不一般,你们准备几团当前卫?”王尚荣肯定地回答:“三团!”“三团行不行啊?”“行!没问题,他们能完成任务!”王尚荣转身把自己在纵队首长面前打包票的事告诉了三团团长王万金。王万金心头沉甸甸的。他对二营营长和教导员说:“就看你们两个的戏了!旅首长这么信任我们,可千万别出岔子啊!”

        主攻二营打头阵的是四连。连长高如海心里明镜似的:瓦子街及其北山,是纵队堵击围歼援敌的关键之地,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抢占有利地形,才能完成扎“口袋”口的任务,这关系着整个战役成败!他把全连分成两路,沿着道边沟渠静肃前进。约摸走了两个多钟头,三排在团侦察排王副排长引导下,摸到瓦子街西口。王副排长带着战士郭正英,几个跃进,猫腰进了村。摸索一会儿,他们看到两名敌哨兵正跺着脚,哆哆嗦嗦地在墙角晃动身体。王副排长凑在小郭耳边悄声说:“你干左边的,我干右边的!”于是两人蹑脚蹑手绕到敌哨兵身后,突然一个飞跃锁喉,扼住哨兵脖子。结果,郭正英出手太猛,松手一看,哨兵咽了气;而王副排长抓的那个却还活着。与此同时,一排立即展开,猛冲敌驻地。国民党兵全都脱光衣服在熟睡之中,枪声一响,个个懵懵懂懂,好多人光着身子乱蹦乱跳找不着枪。当四连一、二排从村东头包抄过来时,敌搜索连的这个排30多人已全被活捉,缴获两挺机枪和20多支步枪。敌另一个排准备上山放警戒,正爬着山,来不及抬头,我三团一营如同天降,突然扑向敌人,当场一个个缴枪,如数生俘。

        此时,二营六连也攻占了南山脚下一个敌人的小碉堡。国民党兵胡乱放了几枪,立刻向东——他们在阵营里没命地跑。到天快亮时,瓦子街及其北山全部被独一旅三团占领,全团几乎没有伤亡。当即审问俘虏,得知敌五十三旅是九十师的后卫,瓦子街以东到片石山一线是一八五团营地,一五七和一五九两个团集结在乔儿沟。从兵力部署上分析,刘戡是打算从瓦子街南侧高地突围出去的。当时,其九十师各团都在急匆匆地调整部署,可按计划占领瓦子街南侧高地的二纵,却迟迟没到位。

        情况紧急。瓦子街南侧高地立即成为敌我双方争夺的焦点。一纵指挥所刚下到瓦子街,贺炳炎便心急火燎地对廖汉生说:“老廖,计划要变,二纵一时上不来,我们再等下去,要误大事!”按野司的原定作战计划,一纵部队只负责在公路以北展开,由西向东发展进攻。二纵缺席的这个情况是意外变故,稍微耽搁一下,就可能把彭德怀精心布设的这只死“口袋”弄成网开一面。廖汉生果断挥手:“给三五八旅压个挑子!要他们拿个团出来,补这个缺口!”

        当时三五八旅三个团,一个已奉命向洛川警戒敌后续部队,一个留作纵队预备队,手里仅剩一个机动团,再要拿出去,就成光杆司令了。贺炳炎在电话中对黄新廷说:“服从大局吧!我知道你们有困难,可整个战役需要,而且刻不容缓!”这当然没什么价钱可讲,黄新廷和余秋里异口同声喊坚决执行命令,并决定派七一四团上,再从七一五团挖一个营加强上去。不用说,他们也深知这个缺口的分量。

        七一四团团长任世鸿是个人物,货真价实敢碰硬的烈性汉子,打仗很有一套,独具个性,点子特别多。他接受任务从不挑拣,从不讲条件,而交代任务总是替下面想得周周到到。几个营长平时聊天都说:“跟任团长上阵,脑子慢一点就追不上趟,他眨眨眼睛就是个新主意,每次战斗还没打响,他肚里几套方案都成熟了,没见有难得住他的任务!”这个团又是“诉苦三查”中最扎实的一个单位。后来摆灵堂大练兵,也是他们首创的。所以,贺、廖一致同意七一四团执行这个任务,就有好钢用在刀刃上的那么一层意思。

        七一四团上去时,独一旅三团二营已跟敌人拼得难分难解、精疲力竭。任世鸿当眼瞅准敌前沿阵地几个致命的制高点,也不多言语,瞄着主阵地,咬紧牙关一个冲锋打上去,硬是给拿下来了。接着,又趁势连续夺得几个相邻的高地,将火力一配置,交叉起来,口子基本上封死了。但这毕竟是刘戡夺命的通路,其五十三旅一五七、一五九两团,也都死盯在这里,拼命抢占有利地形,一时双方形成混合交战的复杂局面。按计划、有条不紊的抨击已不可能,只能上下左右浑然一体,齐心协力主动配合。全团指战员乃至友邻部队众志成城,只要看到哪里有插手的机会,立刻冲上去……三营营长钱树登,看到二营猛攻时火力不足,不待有令,立即指挥八连配合二营杀向敌人左翼阵地,转眼间构成三面包围的态势。

        二营夺取敌主阵地之后,敌两个团在配属轻重火器掩护下,反反复复反冲击,每次多则一个连,少则一个排,搞车轮战术,轮番不息地干,从下午2点一直干到晚上10点多,总共冲了三十多次。二营部队经过这么一场搏斗,伤亡已相当突出,连、排建制全都不完整了。战士们就自动组织战斗群体,连长倒下副连长上,副连长倒下排长上,排长倒下班长、副班长、老战士,一个接一个。只要有谁挺起腰杆振臂一呼:“同志们,跟我上!”大家就毫不犹豫地跟着跃出堑壕,杀向敌阵。

        七连有个徐万财,是个很有点名气的英雄。排长喊:“一班打!”他提起几颗手榴弹冲到一班阵地上;待下达“二班打”的口令时,他又带上两名战友,加入二班战斗行列。还一边打一边鼓励新同志:“不要怕,有我在,就有你在!”新战士们都说:“跟着徐万财,天不怕地不怕!”

        干部们更是冲在前头。二营教导员夏伟,一面指挥部队一面鼓舞士气:“共产党员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啦!”喊着,自己带头冲向敌人阵地,一连拼死几个敌人。战士们互相鼓励时都说:“教导员在前面哩,冲啊!”四连连长朱振田,手榴弹打光了,就喊:“同志们,拣敌人的家伙打呀,阵地一步也不能丢!”当他身负重伤,将指挥任务交给副指导员任维殿时,说:“死也要死在阵地上!坚守下去就是胜利。敌人上来了,有手榴弹用手榴弹,没有手榴弹就用刺刀,没有刺刀用枪托,没有枪就用石头,全打光了就用牙咬、用拳脚、有手指抠他们的眼珠子……只要有一口气,就要站在这里!”

        六连著名的战斗英雄刘四虎在这次战斗中更是打出了威风。他带领二班担任连突击队。攻下一个山头时,八个人剩下七个。第二个山头是敌人主阵地,有一个营的兵力守在那里。接近前沿工事时,敌以一个排的轻重武器组成火网,严密封锁了一片必须通过的开阔地。刘四虎带着七个突击队员,靠相机跃进冲过这片开阔地。结果,七个人倒下四个!刘四虎在覆着冰雪的陡坡上,爬上滑下一口气冲到距敌前沿十步之遥的一棵大树跟前,回头一看,才发现连自己只剩下三个人。这时敌人也发觉对方只有三个人,一批批手榴弹雨点般打过来,前后左右都是爆炸点。刘四虎指挥战友左躲右闪,一边用枪托把敌人扔过来的手榴弹拨到山下,一边快手拣起直打转转冒白烟的手榴弹回敬敌人,居然安然无恙。

        “三个人就三个人,三个人上去也能把这些狗日的戳死一堆了。”刘四虎事后这么说。他看准机会一声吼叫,带着两位战友向敌人阵地猛冲过去……最后两位战友也倒下了,而刘四虎则借着自己打出去的四颗手榴弹烟雾,单枪匹马端着刺刀冲人敌阵地。敌人被这种神勇吓昏了头,没人敢靠近他,全部扭头往后窜。一名机枪手扔下机枪正要逃走,四虎上去就是一脚,机枪被踢开的同时,枪刺也“扑哧”一声进入敌背心……仅一碗饭工夫,他连续刺倒七八个狂奔乱跑的敌人。正当他跟着敌兵穷追不舍时,有个敌军官醒悟过来,发现刘四虎只有一个人,当即用手枪逼着乱跑的十六七个敌兵,返身向刘四虎包围过来。“抓活的!”敌军官号叫着。此刻,刘四虎已没子弹,只好端着刺刀站在中间,前后左右旋转突刺。他刺向哪边,哪边敌兵就吓得躲闪开去,这样相持了四十分钟左右,敌人竟无法碰到刘四虎一根毫毛!

        紧要关头,刘四虎隐约听到自己身后传来喊杀声,知道后续部队可能冲上来了,便机警地选准缺口,猛地一蹿,冲出了十几个敌人的包围圈。他立刻返身向前沿飞奔,刚跑出十来步,一眼看见一班长舒照明不知什么时候也冲到敌前沿阵地,正被一个敌兵按在地上,高高举起一把铁锹要往下砍。刘四虎顾不得多想,飞步刺出一枪,没想敌人一个躲闪,没刺中。由于用力过猛,刘四虎打个趔趄,一下跌落到狭窄的交通沟里,右手和枪压在身上,一时翻不起来,后面敌人趁机一哄而上,所有刀尖都向他头上刺去!就在这生死一刻,刘四虎拼出最后的力气,猛地抓住一把刺过来的敌刀,乘势一跃,惊得敌人枪刺乱晃。接着,十几把刺刀一齐捅向刘四虎。他身上十一处冒血,终于倒了下去……然而,刘四虎并没有死。当晚,他拖着血肉模糊的躯体,又奇迹般地回到我六连阵地上来了……

        前沿拼杀的镜头,旅团指挥所全部都看得一清二楚。“老任啊,你们行不行啊?”黄新廷在电话中关切地问。话筒里传来任世鸿气喘吁吁的回答:“仗打得很惨,不过没关系,我手里还有一个营没有动!”黄新廷和余秋里兴奋地叫起来:“好——”这声“好”还没落音,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了:七一四团参谋长武治安中弹牺牲!

        

刘戡亡命瓦子街尸填空谷,老蒋降旨胡宗南撤职留任



        王震赶到了!他一路小跑直奔七一四团指挥所,老远就喘着粗气大声嚷嚷:“任团长,我们来迟了!任务张副司令已在路上交代过,部队已作好战斗准备,让四旅上来接替你们,你们下吧!”上阵地之前,贺炳炎已将独一旅和七一四团伤亡情况粗粗介绍了一下,说有个营只剩下十四个人了,但还在坚守阵地,人在阵地在。王震巴不得部队铆上劲关键时刻弄出点火花来,也好弥补一下迟到的歉疚。可是,任世鸿却告诉说,口子刚封好,敌人急疯了,玩命地挣扎,部队战斗士气正在锋头上,干部战士一致要求战斗到底。这个意思,黄新廷在电话中也表示过。他认为目前部队正在同敌人短兵相接,士气很旺,一旦转移阵地,势必会增加不必要的伤亡。王震觉得这话在理,便不勉强,说:“那好吧,还是根据实际情况来,我们去协同六纵围歼敌六十一旅!”

        说是这么说了,王震的情绪多少有点波动。虽然来晚一步不是主观造成的,可毕竟有拣烟屁股的感觉。一路上,张宗逊不停地介绍这次战斗的意义和规模,部队差不多一天一夜都在跑步。可眼下,弓拉满了,却没地方射箭!王震猫腰从七一四团指挥所出来时,心中五味俱全。他斜斜地抄上一座山梁,从临近山脊线的背面往下走,山那边远远近近的坡面上拼斗的场面和花白雪地上堆积的尸体、溅开的血迹,尽收眼底。他感觉这一切正在抹去心头的憾意,有股很熟悉的劲儿,从生命深处悄悄爬上来。他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把队伍带到指定位置的,只记得六纵司令员罗元发从指挥所跳出来一把抱住他,说:“啊呀王胡子,你来得正是时候……”

        这是彭德怀这台大戏至关紧要的一折。宜川克城胜券已稳操在许光达手中,这一点,从许在城南抽出部分兵力贴到“口袋”底上,增援阻击部队的弹性纵深,便可证明。而瓦子街被围之敌,经过几番奔突,已成瓮中之鳖。刘戡的喊叫声大不如前几天。一条山沟沟里,士兵尸堆如山,中下级军官战死不计其数,整三十一旅旅长周由之死了,整四十七旅旅长李达死了,五十三旅副旅长韩指针也死了,剩下几个师旅头目,电话里你怨我恨,骂翻了天。残兵败将,士气一落何止千丈!刘戡绝望了,在3月1日上午9时许彭德怀下达总攻击令之前,他便给胡宗南发出一份绝命电报:“此战败局已定,决定为党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胡宗南睹电思人,五内俱焚。刘戡好歹也是个正牌的黄埔一期,几天之前缓援宜川、先打观亭的建议,现在看来千真万确,分明是自己错责军棍,以至于一错再错不可收拾!眼下怎么办?胡宗南一会儿说他已命令大批空军出动(见鬼,那空中救星直到刘戡闭眼也没见踪影),一会儿又说张耀明的三十八师已空运(张耀明此刻还在数百里之外搂着小老婆呢!)最拿手的还是放政治卫星,说:“已令鲁崇义兵团星夜驰援,望兄等激励将士,苦力撑持,以建不世勋业”。笑话,此时此刻,他胡宗南还敢拿这种水淋淋的话来搪塞我刘某人!刘戡仰望苍天,雪空迷茫,深不可测……

        刘戡这年只有49岁。想三十年前他从湖南桃源县那个贫苦农家踏上世俗征程时,也没有打算日后还有统率千军万马的今天。祖父和父亲都是穷乡僻壤的淡泊文人,本指望诗书传家,能通过《四书》《五经》培养出一个翩翩儒秀,想不到这棵小小的“儒苗”只有11岁,父母便相继过世,多亏旁系亲属中有位孀居的姑母担起抚育之责,刘戡得以续读诗书,随后,不知哪路血脉占了上风,满腔热情投考黄埔军校,并且如愿以偿。从此,跟着“校长”东征西讨,一会儿打冯玉祥、阎锡山,一会儿打李宗仁、白崇禧,结果打出一枚青天白日勋章和陆海空甲种一等奖章。勋章上只涂抹着血迹和硝烟,而蒋介石的恩宠是描画在梦中的。现在,这一顶深不可测的灰色天幕,它究竟镂刻着一个末路人怎样的命宿符咒呢?

        刘戡长长地吐出一口真气,仿佛心头豁然敞亮,了无牵挂。凭着对“党国”的一片“忠心”,他接二连三下达手令,指示团长以上的高级人员“成仁”。这无疑是道催命符。团以上指挥官人人心灰意冷。部队散了,官不管兵,生死在此一决,兵们成了一群绝命的狼狗……当然也有“舍生取义”的“勇士”,比如九十师师长严明。自打刘戡的手令下达起,就立逼参谋长曾文思与他一道“成仁”。遗憾的是,曾文思不想死。为了保全性命,借口观察战况,总和严明保持着十米以上的距离,并且暗地里将随身手枪子弹推上膛。万一严明要枪毙他,他也就不客气……

        严明的儿子严守礼在九十师通信营当营长。曾文思嘴上附和着严明“成仁”,私下却嘱咐严守礼:“你要特别注意令尊,防止师长自杀。”严守礼也还不到“成仁”的境界,于是,每天跟在父亲严明身边,寸步不离。但这毕竟不是办法,天真的严守礼对曾文思说:“干吗在这里坐以待毙?赶紧突围吧,参谋长!”曾文思轻蔑地翻翻眼皮:“突围?突到哪里去?白白送死!”他思前想后,把严守礼和几个副官、参谋找来,用命令的口吻说:“都给我听着,拿副滑竿来,把师长抬到山下的军部去,我随后就到!”参谋长下了命令,谁敢不从?大家七手八脚,硬是把又跳又喊的严明抬到山下去了。曾文思望着背影冷笑,庆幸自己逃脱了严明的那双眼睛。

        山下的军部形势紧张得快要爆炸。刘戡第一次对准太阳穴举起手枪时,军参谋长刘振世扑上去夺下了他的手枪。不久,有解放军冲进指挥所,刘振世拉着刘戡就往外逃。跑出不远,需跳下一个土坎,刘振世先下。就在刘振世往坎子下面起脚一跳时,刘戡拾起路边一颗手榴弹,轻轻喊了声:“胡先生,对不起了!”就拉响了手榴弹……这是经过一系列困兽之斗后,刘戡的最后收场戏。就在十分钟前,他还亲自在电话上督促固守丁家湾高地的敌军“死不屈服,效忠党国”,结果,彭总下令五旅集中全部火炮轰击,才把这个山头拿了下来。

        与此同时,一纵以独一旅二团协同四纵的警一旅二团,突破了敌人元宝山阵地;三五八旅七一六团沿沟边东进,协同七一四团在乔儿沟东南方向,夺取敌瓦子街东南山残余据点。在兄弟部队支援下,七一四团一营连续突破敌人四个山头,接着向敌坚守的最后一个山寨攻击时,任世鸿团长带领特务连向枣湾的刘戡军指挥所冲击途中,不幸中弹牺牲。这不但使三五八旅和第一纵队、也使整个西野部队干部战士都大为震动,彭德怀失声喊道:“怎么是任世鸿!可惜,太可惜了!”很快,邯郸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就详细播出了任世鸿团长的英雄事迹,称他英勇善战、足智多谋。一时间,他那种吃苦耐劳、敢打敢拼的精神,和他知己知彼判断敌情、合理布兵歼敌要害、大胆穿插迂回包围等战术,在全军各部队广为流传。

        1948年3月1日下午5点钟,太阳依着化尽薄雪的山冈,就要落下去了。瓦子街地区小南川、乔儿沟到丁家湾这段不足10里的山沟,乱成一锅粥。穿黄色军衣的敌军和穿灰色军衣的我军混战一处,数万人马和大批武器、弹药、装备、车马等搅在一起。解放军喊:“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国民党兵成批歪着、瘫着、跪着,有人磕头如捣蒜,口齿不清地哀告:“饶命啊,饶一条性命吧,我是他们抓丁抓来的!”“求求你再给我一枪吧,兄弟,求求你了……”哭叫声、哀告声和稀稀落落的枪声,加上姗姗来迟的几架胡宗南飞机马达发出“隆隆”巨响,把山沟里的血色黄昏闹得一片浑浊。渐渐天色暗下来了,枪炮声慢慢稀落,一个宁静的冬夜又将来临,获得围援大捷的各部队,开始马不停蹄向宜川城拥去。宜川已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孤城,除了潼关以东那个裴昌会兵团,隔着数百里地唬唬自己、做做样子,其他再没有别的兵力斗胆敢说“增援”二字。宜川被共产党军队占领已是迟早的事,何必自讨苦吃?张汉初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

        3月2日拂晓,趁着夜黑风高,他将自己早已留心备下的一根粗麻绳,捆在腰上,然后吩咐勤务兵把他从城墙头上往外坠。旅长都在逃命了,勤务兵心里是个啥滋味?这小子本来就两手哆嗦,天气又冷,左手哈口气,右手哈口气,一点一点好不容易就快到底了,冷不了解放军杀声逼近,犹在耳畔,勤务兵顾不得许多,撒手就跑。下面的张汉初惨叫一声,黑咕隆咚四脚朝天掉在地上,当时就觉得腰背痛得钻心,怎么也翻不起身。天亮时,三纵一名战士发现城墙角下蜷着个水鬼似的敌军官,二话不说带到司令部……

        上午10点钟光景,许光达带着警卫员、司令部参谋进城。他腰上的弹伤依然在痛,但他没用手支撑,而是迈着典型的军人方步,踏上街头。此时,艳阳当空。在明媚的阳光下,许光达仔细察看宜川风貌和城头各点的防御工事。诸多中外军事专家们留在山城的点点妙思,引得许光达流连驻足。忽然,他生个念头,让随行的参谋们取来纸笔,把敌军所有防御配系通通画下来。并故作神秘地告诉大家,要把这些画图送给彭德怀,作为庆功会上的“下酒菜”。

        老实说,彭德怀此时还顾不上考虑庆功会的事。不知为什么,这么大的胜利不见他脸上有一丝笑容,反却显得心情颇沉重。宜川围城战斗一结束,他就给廖汉生打电话,问:“任世鸿的追悼会打算什么时间开?”然后,放下电话骑马。彭德怀特地打马到瓦子街打扫战场的部队和老乡中间走了一趟。打扫战场的任务很重,大家都在忙碌。一条山川,几十里都是尸骨重叠,久经沙场的彭德怀也不能不感到暗暗吃惊。据初步清理统计,敌重要人物除整二十九军参谋长刘振世、二十七师师长王应尊和九十师参谋长曾文思生俘之外,余皆毙命。刘戡的尸首还算齐整,严明已是面目全非。后来查明,他居然死在自己的电话兵枪下。因为他的临阵暴虐,也因为那个叫孙玉彬的电话兵积怨已深,战乱中出现这么个结果不足为怪。彭德怀指示,这两个人要好好用布包起来,以棺木妥为装殓。并委托陕北新华社向西安广播一则通告,通知胡宗南、也通知死者亲属前往领尸。特别是刘戡,彭说:“此人在抗战中有过功劳,对民族做过一些事,我们不应忘记这一点。”

        这无论如何是胡宗南难以接受的事实。他已经三天不敢接任何人的电话了,甚至包括蒋介石。蒋第一次得悉宜、瓦战败的消息时,气得从沙发上跳起来。立刻将电话接通胡宗南,但却是胡的秘书赵龙文接的。蒋介石要胡宗南亲自听电话;赵龙文灵机一动,说:“胡先生正在为刘戡将军英勇殉国悲痛万分,已三天三夜没吃没睡了!”蒋怔了片刻,无奈地扔一句国骂,便丢下电话。第二天,他的亲笔传令到了西安:胡宗南撤职留任,盛文撤职查办,赴京候处。

        兔死而狐悲,何况又挨了处分,胡宗南的心情不难理解。但,西安追悼会仍如期召开。刘、严二人的灵柩已由他们的亲属到瓦子街搬运回来了。不但搬回灵柩,还从战俘营里带回一个严守礼。两家亲属来时的路上,意想不到竟遭国民党队伍的阻拦,返程就觉得很是气馁。彭德怀气得一跺脚:“严明的儿子不是被我军俘虏了吗?放他出去,协助他母亲料理后事。”严守礼得以和母亲抱头大哭。哭完了,说:“人家共产党军队得人心,所以打胜仗啊!天时、地利、人和,都给他们占全了。国军,唉……”据说这话胡宗南也听到了,他装作很不在意,他也并不跟严守礼说话,只是亲拟了一纸呈文,追封两个“成仁”的亡灵陆军上将衔。不知他记不记得,这一天,正好是他进攻延安的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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