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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日记本Ⅲ

        我为什么要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决定写日记?也许是因为突然觉得时间流逝得太快的缘故!我是在整理书籍、纸张和文件时看到日记本的。四天后我和裴丽汉就要搬到吉汉吉尔去了。现在我在书房,也就是从前我们玩牌的房间,家里的嘈杂声不绝于耳。我看了一眼日记本,发现最后一篇是在一年半前写的。日记里我谈到了凯马赫、黑尔·鲁道夫和我的计划。那份荒唐的计划在农业部的支持下变成了一本谁也不会读的书。现在我很想把所有的东西重写一遍,但那需要有条不紊地去做。我以后再写。他们喊我去吃晚饭。

        一个半小时后!现在是九点半。晚饭吃了肉丸和四季豆。每次写日记刚开始的时候都很有热情,但到后面就不想写了。别的,别的我想写什么?对了,我在柜子里找到了父亲的日记本。他写了一个“我的半个世纪的商人生涯”的标题,还有一些小文章和草稿。

        我们都会死的……

        我看了自己的日记。很明显,我想的和我写出来的东西之间有很大的差别。

        我在把书放进箱子里。因为边看边放,所以浪费了很多时间。刚才我翻了一下《可怜的内吉代特》,太庸俗了!我记得这本书是我在十六岁时花了一夜时间读完的,当时很受感动,但第二天,当我和同学们踢球时我为自己的激动感到害臊了。还有一些书我已经忘了它们的内容。我还看到了侯赛因·拉赫米的一本书。他一点也不喜欢小市民女人,准确地说还有点厌恶她们。但亲爱的卢梭!我又看了看,这不是一本站着随便翻翻的书。很多箱子……

        刚才裴丽汉来问我,放在我们房间门前、楼梯边上的那个柜子要不要带走。我很惊讶,因为大部分家具以前都不是谁的,而是家里的,或是大家一起用的。现在家具却要分我们的和他们的了。比如说那个柜子!……柜子不是我们结婚时买的,但那么多年来都是我们在用。我们也没有餐具。妈妈听到要这样分家具气得火冒三丈,仿佛厌恶我们似的皱起了眉头。她在责怪我们。但事实上她不理解我们。我是对的。我应该把为什么搬出去的原因好好写一写。

        我们搬家了。现在是凌晨三点。裴丽汉回房睡觉去了。我也很累。因为怕失眠,所以我喝了点酒,写了这些。我们搬了一整天的东西……我在适应这个新家。

        我在收拾东西,厨师耶尔马兹来了。他拿来了奥斯曼让他送来的两封信。一封是穆希廷的,另外一封是奥斯曼的。我立刻看了奥斯曼的信。他说,这封信(也就是穆希廷的信)是两天前到的,落在角落里没发现。今天上午穆希廷去尼相塔什的家找我了,得知我搬家后他想要回他的信。奥斯曼大概很惊讶(他没写自己很惊讶),但他没把信还给穆希廷。他说信一旦寄出,又被送到家后那就是我的东西了!穆希廷说要找我谈谈,问他要我的地址,但奥斯曼没把地址告诉他。他这么做一是因为不想让我受不良朋友的影响,二是因为他不喜欢穆希廷。穆希廷一走,他就让耶尔马兹把信送来了。他在信里说了很多不把地址告诉穆希廷的理由。他还详细写了穆希廷以前对父亲做出的某些不敬举动以及对他表示出的傲慢和无礼……

        看完奥斯曼的信,我马上读了穆希廷的信。那是封可怕的信。因为傍晚穆希廷过来问我要回了他的信(地址是他从耶尔马兹那里问来的),所以只能概括一下我记住的那些内容了。他是这么写的:

        “雷菲克,我决定要去自杀。我想把这事告诉一个人,我想到了你!我不是因为到了三十岁还没成为一个好诗人才自杀的(他还没到三十呢)。我是因为不幸福,将来也不会幸福才要自杀的。任何时候,我都没得到过幸福。我没有幸福,但有太多的聪明。”就这些了!最后他还提到了我们的友情,并祝愿我有一个美好的人生。因为穆希廷没死,所以我想这只是一个玩笑。我觉得他把信寄出后又后悔了。穆希廷说那只是个玩笑。

        他到家里来了(也就是穆希廷),他说在尼相塔什的家里有一封给我的信。得知信在我这里,我已看过信后,他笑着问我觉得他的玩笑如何。他还问道,让人马上把信送来、却又不肯告诉他地址的奥斯曼有什么毛病。当我说他的玩笑让我很惊讶并因为害怕他真会那么做而担心时,他说我太单纯了。所有这些话都是站在家门口说的,因为他不肯进去。但他还是好奇地看了看里面。这就是往常的那个穆希廷。他一再坚持说那只是一个玩笑,我也就这么认为了,但大概他是认真的。穆希廷做出了这样的一个决定,后来又后悔了。但他为什么要写信?……

        我马上把这事告诉了裴丽汉。她说同情穆希廷。

        穆希廷说他不会再见我了。这是真的!这话夏天我们喝酒那天他也说过。我跟他说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但他没搭理我。他气恼地往屋里看了看。正当他要走时,我脱口而出说了句:“穆希廷,你快结婚吧!”他哈哈大笑了几声,走了。

        我看了刚写的这些东西!还是没有很好地反映所发生的事情。

        我下班回来了。早上我走着去上班。晚上要么打车,要么坐有轨电车到塔克西姆然后再走回来。现在是晚上六点。我和裴丽汉说了一会儿话。她告诉我今天都做了什么,她说上午带孩子去了公园,下午在家里,明天要去塞玛家。跟她说完话我就到这屋来了,还拿了杯茶。今后我要做什么?计划?规划?

        我从办公室回来了。我不是说到了秋天就不去上班了吗?我搬家了。我想等把出版社的事真的计划好以后再不去上班。现在我要和裴丽汉去看电影。这样我们就要把熟睡的孩子单独留在家里了。我要更有规律、有条理地写日记。

        搬到吉汉吉尔已经二十天了。我们还在布置家!裴丽汉把做床罩的布料拿来给我看。一场争吵就这样爆发了。裴丽汉给我看布料,我在看书。也就是说“我抬起了头,但眼睛还在书上”(亚瑟·叔本华的格言)。裴丽汉问我觉得怎么样,我就说“好,好!”地敷衍了她。她说我一点也不关心她和这个家,一回家就跑进这个房间。我就跟她说,我不会跟床罩和窗帘布过一辈子!我们互相嚷嚷了几句,然后她就哭了。眼泪,讲和,亲吻!我拿了杯茶过来。我觉得自己比叔本华还要可怜和无助。

        我要为花了大半年时间写的这个规划画上句号了……土耳其真的需要一场文化运动……我知道,所有人都会觉得我的这个观点是乌托邦式的,就像以前的那个计划一样。毕竟振兴农村的幻想因为无法实施,所以远离现实。但这个计划我将用自己的钱和努力来让它付诸实施。我不断地在纸上写下所有人都应该读的那些书的名字,我划掉了一些,又添加了一些新的。

        我收到了苏莱曼·阿伊切里克的一封信。他问我目前在想什么。他的信里有种轻微的嘲讽,他嘲讽我的单纯,这让我很恼火,我决定不给他回信。

        奥马尔来信了。信里说了他的日常生活。他说今年冬天要在那里过,请我们也过去……夏天我们见面时他也这么说过,现在又在信里提到了这事。为什么不?

        一小时后!我跟裴丽汉说了这事。她说:“当然,我们去吧!”我很吃惊。我说:“好吧,我们去!”裴丽汉说:“我们可以把布置家的事情暂时放一放!”当时我很激动!我知道,有时我很幼稚。现在我们去我妈妈那里吃饭。不管怎么样,我都将无法摆脱这种愚蠢。

        晚上!我们吃完饭回来了。我和裴丽汉在不断谈论这趟旅行。我们准备去。吃饭的时候我跟家里人说了这事。得知裴丽汉要和我一起去,他们就没说什么。反正我们就只去一个星期。妈妈说那么冷的天你们去那里干什么。要是跟她撒一个小谎就好了。但我们要把梅莱克留在他们那里。

        我买好火车票了!这下我们是一定要去了。裴丽汉从柜子里拿出了冬装。明天下午我们把孩子送到妈妈那里去。我给奥马尔写了封信。我告诉他,明天我和裴丽汉上路,让他见了我们别惊讶。

        我们在火车上……这是我在摇晃的包厢里写下的。我用一个小箱子当桌子!我们要在火车上过两天!我决定多多地看书、写日记。裴丽汉也在看书。她在看乔治·桑的书,但好像不太喜欢,因为她常常打哈欠,还放下书愣愣地看着窗外。我不时用余光看她一眼。包厢里很热,但窗户玻璃是冰冷的。我的心情很好,我在抽烟。裴丽汉说:“睡觉前不要抽了,换换空气!”我要写什么来着?

        现在我想到了这个:我没能跟奥斯曼也没能跟奈尔敏讲他们和别人有关系的事。尼相塔什的生活变得越来越丑恶了。我们搬到吉汉吉尔很好……

        我们为什么要到奥马尔那里去?也许是想换换环境。也让裴丽汉去东部看看,这样也许她就可以理解我的忧郁了。“忧郁”这个词,穆希廷说我时用过。穆希廷在干什么?自从问我要走那封奇怪的信后他就再没找过我。我给他打了两次电话,不是他真的不在办公室,就是他让人说自己不在。

        我们正在经过伊兹米特……幸亏我带上了日记本……车站上、住家的窗户上都挂着国旗……去年国庆节,我在安卡拉。

        中午:我们在安卡拉等火车开动。来来往往的人在看我写什么。裴丽汉在喝茶。我说她茶里放了太多的糖,她还没长大,我们在开玩笑……

        现在:她说:“你在不停地写什么!”我又要了一杯茶。还好我活着!

        我们离开安卡拉:现在是12点半。我买了份《乌鲁斯报》。全是战争的消息。

        晚上:我感觉很累。

        早上:刚才列车员告诉我,我们已经过了锡瓦斯。裴丽汉读完了乔治·桑的书。我在看阿纳托尔·法郎士的书。到迪夫里克了!我下车去转了转。火车鸣笛我就立刻上了车。看见这些起伏的山峦我就情不自禁地激动。我在和裴丽汉聊天。她又问:“你在写什么?”十一点……我们在不断地过山洞……十二点……我们离目的地却来越近了……车在凯马赫停了一会儿。山顶上是城堡,远远望去城堡像个圆顶的东西!最多还有半小时就到阿尔普了。我到包厢外去走了走。走廊里贴着同一个告示:请不要在车厢内吐痰。火车开动了。我们在收拾行李……很兴奋。

        晚上:现在让我写什么呢?我见到奥马尔了……我和裴丽汉都在想:“要是我们没来就好了!”该从哪说起呢?发电机不工作。我们住在一间点着汽灯的房间里,很冷。

        我们在阿尔普下了火车,在稍微有点积雪和泥泞的路上走了十五分钟。那栋宅邸以前我去过。我们先看到了哈吉,他很惊讶。他一边喊着奥马尔,一边把我们让进了宅邸。他把我们引到一间放着一个巨大暖炉的宽敞房间里,奥马尔正在那里解国际象棋的难题。看见我们他惊呆了,因为他还没收到我的信。我们坐着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起来……我跟他说了穆希廷那封信的事,告诉他我在伊斯坦布尔做些什么,还有我搬家的事。他说自己在这里整日无所事事,有时去埃尔津詹找朋友玩牌。他还说,无聊的时候他就跟自己下国际象棋,或去火车站和那里的工作人员下十五子棋……话都说完了。他让人为我们准备了房间。放好东西后我们就下楼了。我们做什么呢?一阵沉默,一阵寒意……我们开始说学校里的那些往事。奥马尔在对裴丽汉说这些事。我们就像多年后偶然碰上,不得不在一起度过几个小时的老同学那样,聊一些那人在干什么,这人怎么样的事情。哈吉准备好了晚饭,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半小时前我们来到这个房间……“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们坐火车去凯马赫转了转。所有人都在看我们、看裴丽汉。我们的身后跟了一大帮孩子。他们跟我们一起上了城堡。城堡的门关着。一个孩子告诉我们山石中有个小洞,但因为裴丽汉没法过去我们就回来了……我们从城堡下来,穿过街道去火车站。所有人都站在商店和家门口看着我们。裴丽汉不停地说:“我们去那里,我们去这里,这里有什么?”我们在火车站整整等了四个小时。工作人员说:“你们别走远,火车任何时候都可能过来,到时你们就赶不上了!”早上天还是好的,现在却一下阴沉了下来。我们在候车室里就那么焦虑地等着。我们后天回伊斯坦布尔,票已经买好了。晚上我在汽灯下写日记。奥马尔说:“明天我们一起去埃尔津詹,我介绍你认识我的新朋友!”我说:“算了!”我们去那里干什么?但现在我还不知道明天我们干什么。也许我可以和奥马尔谈谈。我要问他准备在这里干什么,有什么想法……人生?

        我们在火车上。一小时前裴丽汉开始哭了。我问她:“你为什么要哭?”她不回答,但我知道,因为我也想哭。我拥抱了她,安慰了她……我走出包厢,在餐车上找到了一张空桌子……

        昨天我们在奥马尔的宅邸里待了一整天……奥马尔很想跟我好好聊聊,我感觉到了,但因为裴丽汉在他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连着下了几个小时的国际象棋……我不时问他:“你准备做什么,什么时候回伊斯坦布尔?”但他避不作答。他说目前还满意这里的生活。他开了玩笑,我们都假装笑了。还是哈吉为我们准备的午饭。下午也一样……这次他拿出了一瓶白兰地!我们边喝酒,边下棋。外面在飘着雪花。整个下午我们都在下棋。吃完晚饭我们又接着下棋了!裴丽汉去了楼上的房间。奥马尔有点喝多了,他说:“我要不看棋盘下棋!”以前他也这么试过一次。他背对着棋盘跟我下棋,我们下了几盘,他赢了其中的一盘。他在不停地喝酒。我也喝了,我醉了。我问他在这里(那里)干了点什么。他嘲弄了我。只是我们之间有过这样一段对话:他问:“你知道纳兹勒和穆赫塔尔先生在干什么吗?”“我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在订婚仪式上的样子吗?”“记得!”“忘了,忘了吧!去他们家提亲、订婚仪式、甚至在铁路上的事我都已经忘记了……学校里的事你也别再提起……”然后他笑了。但今天早上等火车时,也许是因为无话可说,他自己竟然又提起了学校里的事情!然后我们又下了一会儿棋……他说有个美国人,可以背对棋盘同时和六个人下棋。但后来这个美国人被送进了医院……奥马尔说:“这是多大的一种乐趣……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应该就是思想密度(或是类似的一样东西!)。”然后棋战结束了。我上楼去睡觉了……早上,奥马尔把我们送到了火车站。火车晚点了……我们找不到聊天的话题。我又跟他说了穆希廷和搬家的事,他一直在点头……他说他一定会去伊斯坦布尔,会给我写信的……火车来了,我们上车放好了行李……离开那里几个小时后,裴丽汉就突然哭起来了。

        她为什么要哭?还在哭吗?我是不是该回去安慰她一下?我望着窗外……山峦、盆地、岩石、树木。这里有什么?该如何生活?

        我们在家里。我们去尼相塔什把孩子接回来了。我们在那里吃了饭,跟他们聊了聊这次旅行的事,然后就回来了。

        今天我干什么了?办公室。我和裴丽汉去了她的朋友塞玛家。她的丈夫是个有趣的人。他在法国读了经济学。他给了我几本马克思的书让我看。我也正想看他的书。

        今天是开斋节。我们去尼相塔什吃了午饭。下午在家里。我稍微睡了一会儿!我没在马克思的书上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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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说要为一个美好、正确的生活制订一个计划吗?……或者是实施这个计划?但我一定要开一家出版社!

        黑尔·鲁道夫从美国来信了……他谈到了战争……他依然在说光明、黑暗……尽管我知道一切都很愚蠢,但我依然还在生活着。

        裴丽汉说她怀孕了。我无法相信!我们一直都很小心!今后我的生活会怎么样!我老了吗?

        我在给黑尔·鲁道夫回信。现在不写了,因为我要去尼相塔什参加阿伊谢的订婚仪式。裴丽汉得了重感冒,她就不去了……我的人生一定要有个目标,那样我才能有尊严地生活下去。在给鲁道夫的回信中,我也依然写了同样的东西:黑暗、光明?我感到自己是幸福的,因为我活着,我要感激自然!

        十分钟后:不!一切都是愚蠢的。我不会再给谁写信了。我想永久地沉默,但我知道我做不到,因为我是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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