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马尔说:“你再晚点来天就黑透了!”
雷菲克说:“是啊!”他身上还有旅途的兴奋。“我怎么也没想到四十公里的路竟然要用这么长时间。”然后他又开始说三天来的旅程。他说,他坐火车从安卡拉到了锡瓦斯,然后在锡瓦斯换乘大巴去埃尔津詹,整整坐了一天的大巴后昨天在埃尔津詹过了一夜,今天上午又坐上了开往阿尔普的大巴,四十公里的路用了半天时间。
半小时前他到了奥马尔住的工棚,他脱下满是雪花的大衣,坐到了火炉边,但是奥马尔还能感到从他单薄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寒气。奥马尔想,一定是东部的严寒完全渗进这个尼相塔什人柔弱的身躯里了。
奥马尔问:“大概你是被冻着了。”
雷菲克说:“是的。”
“待会儿我们就吃饭。喝了汤你就可以暖和过来了。但先让我领你看看这里。”
他们一起站了起来。奥马尔打开了面前的第一扇门。他像个给房客介绍房子的房东一样换了一种声音说:“这里是厕所!土耳其式的蹲坑,你就凑合着用吧。你们尼相塔什家的底层也有一个土式的厕所……是给用人们用的。”
雷菲克说:“但我父亲也用那个厕所。”他略带歉意似的说:“再说他们买下那房子时,底层的厕所也是欧式的,是我父亲专门把它改造成土式蹲坑的。”
奥马尔想:“我开了一个不恰当的玩笑。”然后他想起什么,说:“对你父亲的去世我很伤心,请节哀!”
一阵沉默。仿佛有什么需要看的东西,他们的眼睛还盯在厕所冰冷的地面上。
奥马尔又说了一遍节哀。随后他拥抱了雷菲克说:“我很高兴你来这里。接到电报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我真的很高兴。”他发现自己有点激动,没敢正视雷菲克的眼睛。他接着说:“等等,让我给你看看你的房间!”他打开了厕所边上的一扇门,这里是一间巨大的空房间,透过那里的小窗户可以看见外面飘洒的雪花。
雷菲克说:“这房间太大了,而且还很冷!”
“是的,把房间弄热是个问题。我想你会喜欢大房间。冬天为只有隧道可以开工所以工棚就空出来了……愿意的话去看看我的房间,但我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个读书的角落。”他笑着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雷菲克羞怯地往里迈了一步。奥马尔跟在雷菲克的身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他想着雷菲克会看见什么,用一个购买者的眼光扫视了一下房间里的家具。屋里有一张床,几个空的弹簧床架,一张上面放着图纸和账本的桌子,一个粗糙的衣柜,管道在房间里盘旋的一个巨大的暖炉,还有一张上面放着香烟的小桌子,塞在窗边的一些报纸。那是一间地面铺着木地板的又脏又旧的房间。
雷菲克说:“这里更好,更暖和!”
“如果你愿意就住在这里。”
“还是别打搅你了。”
“你说什么呀!……住在一起更好,我们可以随便聊天。”
雷菲克说:“对,我们可以聊天。有很多东西要聊!”
奥马尔点了点头。他想:“有那么多可聊的话题吗?我现在就开始感到不方便了。他为什么要来?……但是他能来我还是挺高兴的。对,我们可以聊天!”他突然转过身对还在看房间的雷菲克说:“你怎么样?你还好吗?”但是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说这话的声音是怪怪的。
雷菲克说:“我很好!”他看上去也很困惑。他的脸是苍白、消瘦的,没有了以前的圆润。他的眼里也看不到从前因幸福而有的自信和坦然了,他的身上更多的是忧虑、不安和困惑。但是奥马尔从他的眼神里还是看到了他一贯的亲善。这种亲善在长时间的离别后显得更加强烈,它滤掉了所有的渣滓,带着友情熠熠发光。
奥马尔说:“你来真好,你来真好!”
这次雷菲克对这种过分的激动感到不适了,他打岔说:“我把箱子拿来安置一下。”
奥马尔看着自己的房间想:“我在这里待了两年!”
雷菲克拎着箱子走进了房间,奥马尔努力地对他笑了笑。然后他从码在弹簧床架上的一摞床垫里抽了一个出来,他闻了闻,觉得不干净。他又拿了第二个,还是闻到了同样的味道。他拿出了第三个后问雷菲克想睡在哪里。雷菲克犹豫了一下,仿佛是个布置新房的新郎,他四处打量了一下这个巨大的房间。然后他们把床垫放到了他选中的地方。床单和被子都是现成的,他们在床垫上铺好了床单和被子。奥马尔想:“我们已经是多少年的朋友了!十年了!现在我也记不起那个被我称作野心的丑恶东西了,我正在遗忘……”雷菲克打开箱子,奥马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箱子里散发出来的伊斯坦布尔的气息吸进体内一样。然后他坐到自己的床上,点上烟开始看雷菲克整理东西。雷菲克正把箱子里的东西往一个小木箱上放。奥马尔突然惊奇地发现他觉得雷菲克很陌生,就好像你多年熟悉的一个站在柜台后面卖肉的屠夫,有一天你在大街上惊讶地看到他走路的腿一样。奥马尔也不习惯在尼相塔什、工程师学校和伊斯坦布尔以外的一个地方看见雷菲克。突然,他觉得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不是雷菲克,自己也是处在另外一个环境里的另外一个人,他想:“我该是怎样的一个人?从英国回来以后我做了些什么?”他又开始扳着指头挨个数他今后的打算,就像两年来他一直在做的那样,“一个工程师公司、小建筑商、伊斯坦布尔的生活……”突然他生气地对自己说:“一个也没做到!”
雷菲克突然转过头问道:“纳兹勒怎么样了?”
“她很好。夏天和春天的时候我去了几趟安卡拉见了她。现在我们在通信。”奥马尔突然想把心里话说出来,于是他说:“尽管一直在通信,但是可写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我们在信里只写一些日常生活的事情……这还有什么意义?”
雷菲克笑了笑。他的目光仿佛是在说:“意义吗?它们的意义在于订婚的两个人通信是件美好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那么,裴丽汉怎么样?”
“她也很好。”
“你还没跟我说说你女儿的情况,她的名字叫梅莱克是吧?”
“是的。”
“她长得怎么样?”
“像个天使,就是大概个子会很大。”
“这名字是谁起的?”
雷菲克说:“我!我一直想有个天使般的女儿。”他放下腾空的箱子躺到了自己的床上。
奥马尔也躺了下来。他抽着烟,看着天花板,他在回味刚见面时的那一刻。他觉得兄弟般的情谊,长时间后重新点燃的这份友情的最后一点火花不久也将熄灭。因为尽管他们像两个宿舍里的学生、军营寝室里的士兵那样躺在床上聊天,却没有了可以共同分享的情感,取而代之的是互相评判的两个成年人之间的冰冷关系。
雷菲克还在说:“我希望有个天使般的女儿!”然后他神经质、病态地哈哈大笑起来。
奥马尔吃了一惊。因为他几乎从来没有听到雷菲克这样笑过。他说:“我看你情绪很坏。”
“我累了!几天时间都在路上。”
“要不你先睡一会儿,一小时后吃饭。睡一下可能会好点。”
“不了……我要在这里足足睡上一个月……现在我们还是说说话吧。”
“你要在这里待一个月吗?”
“一个月,是的……我跟家里说要出去一个月!”
奥马尔想:“他跟家里说要出去一个月!他离开家跑到这里来睡觉、看书,他要在这里扩散他那幸福、平衡的灵魂,而我又该开始想自己是怎样一个充满野心的坏家伙了……什么事也不干,做一个看起来高尚、幸福和有道德的人不是件难事!……但他现在好像心绪不宁……我怎么又开始想了!还是让我来看看他带来的报纸吧……我在做法提赫、努力挣钱的同时,也应该知道一点外面的事情。”他其实不能算与世隔绝,因为德国工程师有一个可以收听到整个欧洲广播的收音机。奥马尔不时会去他那里听广播,但是从安卡拉带来的报纸还是完全不同的。“杰拉尔·巴亚尔总理说:政府为法律开辟了一个新时代……在哈塔伊法国和叙利亚的……法鲁克国王的土耳其之行……欧洲的危急日子……奥地利对希特勒的最后通牒……斯大林说反对侵犯……”他还想多看些消息,但是他放下了手里的报纸,他想:“雷菲克在干什么?”他从枕头上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在房间另一头床上躺着的黑影,他想:“好了,我要难受一个月了……整整一个月我将在这个幸福。但又病弱和沉思的人的审视目光下生活!”
他重新抬起头问:“我们分开的这段时间你还做了些什么?”
雷菲克说:“现在不说那个,还是你跟我说说这里的生活吧……”
“这里的生活?”
“你是怎么生活的,工作以外的时间你做些什么,还有这里的人……”
“天黑了……天一黑我们就吃饭,点上汽灯。我在信里给你写过。和我一起工作的是两个比我们低四个年级的工程师……他们会玩牌……还有那个哈吉,他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干些跑腿的事……整个冬天,这个巨大的工棚里只有我们四个人。去凯马赫的路上,西面两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大工地……那里有大的宿舍楼、一个德国工程师和发电机。我有时去他那里聊天……然后也就到睡觉的时间了……晚上就是这么过的!时间过得很慢,很慢……这里常下雪……早上有时你往窗外一看就不想起床了……我抽烟……有时喝点酒……就是诸如此类的事情……这里的生活就是这样的。过一会儿我们起来去吃饭……拉斯蒂涅,法提赫的房间就是这样的……快,起来去喝汤……然后你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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