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马尔坐在维也纳油画的对面,听着厨房里煎东西的吱吱声和纳兹勒摆弄刀叉的声音。“如果我们结了婚,晚上下班回到家我也得听着这些声音等着吃晚饭!”他到这里已有半小时了。刚开始他俩坐在那里谁也没说话,后来他们决定不提昨天的争吵亲吻对方和解了,然后纳兹勒去厨房做饭了。尽管他们和解了,但奥马尔明白,和自己一样纳兹勒也在想昨天以及从前的所有争吵,他觉得她是不愿意和他这么无声地坐着才去厨房做饭的。
纳兹勒拿着托盘和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她把盘子和刀叉放到了餐桌上。奥马尔仍然在看着维也纳油画。见纳兹勒走进厨房,他想:“我为什么来这里?因为我已无法忍受孤独了!”看着再次走进房间往餐桌上放东西的纳兹勒的背影,他想:“我们订婚了,但即使是亲吻我们都会脸红。”他想到了刚才的亲吻。他一边嘟囔道“我醉了”,一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别的东西,“看上去她忘了我是个男人和人是有性欲的。她一定是把我、也把她自己当成天使了。在她不是天使的时候,她会想起我们应该有一个家和家具!”他厌恶自己的这些想法,也厌恶自己。他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转悠。他明白自己这神经质、快速走动的步子会让纳兹勒感到不舒服。纳兹勒又进厨房了。不一会儿厨房里的吱吱声停止了,纳兹勒拿着一盘肉丸出来坐到了餐桌上。
奥马尔坐上餐桌时说:“你知道我下午喝过酒吗?”
“知道,我闻到了你嘴里的酒味。”
“我本想去萨米姆家的,但快到他们家时,我又回酒店了。”
“你觉得肉丸怎么样?再拿点。”
“我会拿的。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没去吗?”
纳兹勒问:“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萨米姆家里有种丑恶的东西。那里庸俗的家庭气氛,他们那种攀高枝、梦想进入上流社会的欲望让我觉得恶心。”奥马尔看了看眼睛盯在盘子上的纳兹勒说:“我还想再喝点酒。”说着他站了起来。“你爸爸的葡萄酒还有吗?他不会马上就回来,是吗?”
“在厨房的铁柜上面!不会马上回来……”
奥马尔跑去拿来酒,打开了酒瓶。
纳兹勒说:“我也要喝。”
“但酒对你不好,你知道的!喝了酒你会哭的!”
“但我现在想喝……”纳兹勒说完,一把抢过了奥马尔手上的酒瓶。“你觉得萨米姆他们庸俗,但以前你说他们是好人的……你说的家庭气氛是什么意思?”
奥马尔大口喝着酒说:“那句话的意思是……你怎么可以这样喝酒?等等!怎么能喝得那么快?”
“你那么说想表达什么意思?”
奥马尔想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但他没能管住自己,他说:“家庭气氛的意思跟‘你觉得肉丸怎么样’差不多。我想说点别的!”他立刻换了个话题问道:“今天你在家做什么了?”
“什么也没做!哈提杰女士请假了,所以我在家做饭……做了让你嘲笑的这个肉丸!”
奥马尔没回话。一阵沉默开始了。纳兹勒又喝了一杯酒,但这次奥马尔没吱声。
过了一会儿,奥马尔觉得有些愧疚,他问:“你在想什么?”但随即他又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我在想同样的东西!”
“是什么?”
“什么也不是!”
奥马尔像是要扯断一根尽管在慢慢变细,但又不知怎么不会自己断掉的线一样生气地说:“请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同样的事情。我们……我们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我们会结婚!”他用一种嘲讽的语气接着说道:“四月二十六日……”
纳兹勒说:“我搞不懂你!你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你不爱我,如果你觉得我不适合你,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和我交往?我知道,你鄙视我。现在你觉得连掩饰的必要都没有了。你鄙视我想装饰一个家并在里面生活的愿望,鄙视我想穿好衣服、想在社会上与和我们相似的人一样生活的愿望,不,不仅仅是这些,你鄙视我的一切!你用嘲讽的眼神看我,就像现在这样。但这是为什么?我不明白。我想是我错了。我想是因为我说错了什么、我是个傻瓜、我没有你那么聪明、因为我不能鄙视你所鄙视的东西,所以我很肤浅。如果我是这样的,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你对我充满敌意,你鄙视我,但你还来见我。你完全可以不这么做的……因为我只是你的未婚妻!”
奥马尔问:“你要解除婚约吗?”他说这话既是没话找话,也有责怪纳兹勒的意思。这些单词总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他是想开玩笑的,但他没能做到。
纳兹勒嚷道:“我不要,我不要。”她低下头,然后又突然高傲地、大概有点强迫自己地抬起头来说:“我很喜欢你在铁路工地上给我写的那些信。信里你嘲笑所有的事情。我喜欢读那些信,因为我认为自己的感受和你的是一样的。但现在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被你嘲笑的人。”
奥马尔像个受了委屈后为自己申辩的人那样显得很坚信地说:“但在那些信里我也写了要成为一个法提赫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很傻。
“我的真主,成为一个法提赫,这话是多么的幼稚和单纯!我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看到你如此信守这句话,如此认真地把它说出来,我感到很惊讶并责怪自己不能理解你,但你让我怎么办,我真的不明白。”
奥马尔这次真的相信自己受了委屈,他说:“是的,一点没错!你不理解我!”
纳兹勒嚷道:“你是那么的自以为是!这其中一定有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东西……那东西是什么?”
奥马尔说:“那就是我说的野心!”然后他嚷道:“我不习惯这样奇怪的争论!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去说这些事。我不想成为一个能够谈论任何事情的成熟的人……我,我只想成为我自己。一个既可以享受生活、也可以嘲笑的最聪明和最强势的人……”突然他闭上了嘴。然后他又说:“是,或者不是,我很丑恶……我不像土耳其人!我不能无声无息地待着。我总是在想我自己。我把所有人、所有事看作是工具。我是个怪人。我知道这点……我是个有野心的人,我是个懦夫,现在我是个醉鬼。我知道欧洲……”他站了起来。“晚饭……我是一个寄生虫吗?但在铁路上我干得比谁都多。这很恶心……我要结婚……我要……我害怕。”他好奇纳兹勒是怎么看自己的。他看见纳兹勒在用恐惧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明白自己想睡觉了便笑着说:“我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
纳兹勒突然说:“你醉了。快回酒店睡觉去!”
“你要知道,我是多么想在这里和你待在一起!”
纳兹勒说:“别这么站着了,过来,坐下!”
“我是什么?你认为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别人又是怎么看我的?”
“你大概是在那里,在欧洲学会了认识自己。这是以前你告诉我的。”
奥马尔嚷道:“是的,不错。让我变得丑恶的就是这个东西!思考!不!抑或是我自己!我知道我就是我自己。这里没一个人知道这点。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我是我自己,所以现在我变得这么奇怪,我变成了一个动物。是的,我是个动物!我有那些蠢蠢欲动的坏想法,在这些有血有肉、平衡的人中间我不像一个动物还能像什么?另外我还是一个老板……我是一个恶心、奸诈、虚伪的老板。你觉得哪个更重要?”
纳兹勒说:“够了,够了,请你别说了,我受不了了!”她用手捂住了脸,突然她抬起头说:“我爸爸回来了!”
奥马尔没听到任何动静,他问:“他回来了吗?”
“是的,回来了!我听得出他的脚步声……”
奥马尔说:“好吧,反正我也正要走!肉丸很好吃。非常感谢……以后我们做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工作,要挣那么多钱?因为我恨他们。明天我还来吗?”
“随你便!”
他们听到穆赫塔尔先生关上了大门,开始上楼了。
“他回来了!我知道你爸爸恨我。所有的人都恨我。他们是有道理的……因为我既是老板,又是……”
门开了。穆赫塔尔先生咳嗽了几声。然后大概开始脱大衣了。
纳兹勒喊道:“爸爸,是您吗?”
穆赫塔尔先生回答道:“是我!”
“怎么了?”
穆赫塔尔先生没有回答。他们先听到了他的拖鞋声,几秒钟之后看见了他。
奥马尔仍然站在那里。当他看见穆赫塔尔先生看到餐桌上的酒瓶时气愤的表情,他说:“我们在吃饭!”他有点不知所措地说:“欢迎您回来。”
穆赫塔尔先生说:“你们在喝酒啊?”
纳兹勒说:“我们拿了您放在铁柜上的葡萄酒。”不知为什么她也站了起来。
穆赫塔尔先生嘟囔道:“铁柜,我的酒。”然后他看见女儿径直朝自己走来。
纳兹勒说:“您怎么了,爸爸?”
穆赫塔尔先生嘟囔道:“我不舒服。他们说我不舒服!”随后他又对自己说:“铁柜……葡萄酒……”突然他嚷道:“小伙子,小伙子,我禁止你在一个未婚姑娘的家里到这个时候还坐着喝酒!”
“怎么?”
“我禁止,你明白吗?”
“爸爸,您怎么了?”
奥马尔说:“先生,我本来正准备要走。”
穆赫塔尔先生说:“不,你别走!我要跟你谈谈!”他抓着纳兹勒的胳膊说:“你怎么了?你喝酒了!你在哭!请你马上回房间去睡觉!”
“爸爸,不要这样!”纳兹勒说完毫不掩饰地开始哭起来。
“这很难看!很难看!你马上回房间去睡觉。穆赫塔尔先生还没死。他知道什么是道德。感谢真主,我还没糊涂。进去睡觉。要不然作为爸爸我不得不第一次伤你了……”
纳兹勒哭着走出了房间。
奥马尔说:“要不我也走吧!”但当他看见穆赫塔尔先生脸上的表情后马上坐了下来。
穆赫塔尔先生说:“我不生你的气。现在我没法跟你生气。坐一会儿,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然后你再走。首先我要说的是:如果我女儿结婚前,单独和一个男人在家里,到半夜,好吧,九点半还在喝酒,如果这是件有悖常理的事,那么这事的首犯是我!是的,是我的错,因为我忽略了我的女儿,抑或是因为自己的烦恼而忽略了发生在我眼皮底下的事情。是的,因此我没法跟你生气。但我觉得你也有错。我知道你是她的未婚夫,不久你们就要结婚,但我仍然觉得这样的行为是不妥的,所以我也要责备你。”他指着门说:“她也有错,但她毕竟是个姑娘!”
奥马尔一点也没感到害臊和愧疚,因为从小在类似的情况下他都会觉得自己是正确的、优胜的,现在也是这样。他想说些什么,但又怕因此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情,于是他像施舍给穆赫塔尔先生一样东西似的说:“您说的对!”
穆赫塔尔先生说:“我是对的,我当然是对的。这点你也承认了,但在我回来之前发生了什么?”奥马尔对自己的赞同让他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我是对的……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因为我很烦恼。我还有话要跟你说,但让我先来谈谈我自己。今晚我去了帕拉斯宫。他们喊我去参加为保加利亚总理库塞·伊万诺夫举行的招待会。你知道的,是吗?招待会还没结束,我就不管不顾地离开了那里。我早早地出来是因为一切在我看来都是那么的丑恶。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卑劣、低俗和丑恶。我明白自己快要沦为一个没道德的人了。”
奥马尔仍然像是在施舍什么东西似的说:“哪里!”
但穆赫塔尔先生似乎没听见奥马尔说了什么,他接着说道:“我明白自己快要沦为一个没道德的人了!在我看来,我的整个一生都是空的、丑恶的和毫无意义的。我快要相信自己的一生充满了低俗和虚伪。我曾经为了自己的信仰奋斗了很多年。在行政机构工作时,在当县长和省长时,任何时候我都是有信仰的。我义无反顾地去做了我认为对的事情,我没让自己的名誉受损,我维护了自己的尊严,或是我相信自己是这么做的。但现在……现在我觉得自己是个被欺骗、被抛弃的傻老头。我是个不幸的人!你能明白吗?”
奥马尔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穆赫塔尔先生的脸上突然有了种后悔的表情。他似乎在想:“我为什么要讲这些?我根本没必要和这个家伙讲这些!”仿佛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说奥马尔,他用一种责备的语气并愈加气愤地说:“我明白只能用意愿和理智才能不让自己沦为一个没道德的人。回来的路上我想到了这点,尽管有些迟,但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在道德问题上,不,不仅仅在这个问题上,在我调整自己的整个人生和行为时,我将只信任自己的判断力。我是什么时候失去原则的?我不知道!道德和不道德之间的分界线在哪里?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今天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种丑恶的状态中,而这是用我的判断力来发现的。道德是什么?我无法信任任何东西。”他说这话时嗓门越来越大,愤怒也越积越多。然后他像是突然平静了下来。“我不看我的周围,我只看自己。我期待一个职务,但他们没有给我。我因此找到了自己,也找到了我的理智。另外我还明白仅有的财富就是我的女儿。你不明白,也许你在心里觉得好笑,但现在我要把我的决定,我认为是对的和有必要的决定告诉你。孩子,在你们结婚前,不要再到我们家来,不要再来见我的女儿。你已经见得够多了。还有一个月你就结婚了。今后你就别来见她了……”突然他激动地说:“你不能再见她了。这是我的决定。为了这个决定,我会采取所有措施……”
“我也是这么想的,先生!”奥马尔说着站了起来。
穆赫塔尔先生也站了起来,他说:“好,很好!也就是说你也是这么想的!”他烦躁地把玩着西服的扣子说:“如果这也是你的决定,你为什么等到了现在?”
奥马尔自命不凡地、几乎是要对自己的话感到骄傲似的说:“我刚刚做出了这个决定,先生!”
穆赫塔尔先生说:“小伙子,你大概也知道,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是的,我知道。”
一阵沉默,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穆赫塔尔先生说:“请你原谅。我对你不好,但没办法,因为我不喜欢你。”他的手又放到了扣子上。“我后悔刚才和你说了那些我自己的事。我干吗要跟你倒苦水?你什么也不明白!”
奥马尔说:“我醉了。”
穆赫塔尔先生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哭腔嘟囔道:“你和我的女儿半夜三更在一起喝酒。你让她哭了,你让她哭了多少次。”
奥马尔说:“是的,我做了这些!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可以让人觉得自豪的女婿。”他一边径直朝房门走去,一边说:“再见了,先生!”
“好的,再见!”
突然走廊的门开了,纳兹勒走了出来。她嚷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穆赫塔尔先生说:“什么也没发生!他现在要回去了。”
奥马尔说:“我决定在结婚前不再来见你!”他说这话,像是在责怪自己,但其实他的内心并没有歉疚。
穆赫塔尔先生看着纳兹勒说:“这是我们一起做出的一个决定!”他对奥马尔说:“小伙子,是这样的吗?”
奥马尔说:“是的,当然。”
纳兹勒叫喊道:“为什么?等等。不行!”
奥马尔仿佛是怕打碎什么东西似的、踮着脚尖下了楼,走进了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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