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曼刚走到母亲身边就大声嚷道:“亲爱的妈妈,您好吗?”他的耳朵也跟他母亲的一样背。
尼甘女士问:“你去哪儿了?”
“我在厂里!”奥斯曼明白母亲没听见,于是他又大声说道:“我说,我去工厂了。今天我和杰米尔一起去工厂了!……”
尼甘女士皱起了眉头。然后她不安地看了看凑到面前来的奈尔敏。
奈尔敏说:“是我,我。您没认出来吗?”
尼甘女士问阿赫迈特:“她是谁?”
“奈尔敏伯母,奶奶,是奈尔敏伯母!”
奈尔敏说:“她还是认不出我来!”尼甘女士病情加重的这十一个星期里,有些人她已经认不出来了。奈尔敏也是其中之一,她对此感到很委屈。
尼甘女士用疑惑的口吻嘟囔道:“是裴丽汉吗?”
奈尔敏嚷道:“裴丽汉跟别人结婚了!我是您的儿媳。您不认识我吗?”她生气地转过身对奥斯曼说:“她这是故意的!”
“亲爱的,怎么会是故意的呢!她就是认不出你来了,病人,让我们怎么办?”
奈尔敏埋怨了几声坐到了一边。阿赫迈特害怕伯父和伯母又会吵起来。奥斯曼点了根烟。奈尔敏让他别抽,奥斯曼抱怨了几声。一阵沉默。
尼甘女士突然问:“你们在厂里干什么了?”
奥斯曼气恼地嚷道:“在厂里能干什么?我们去看了看!我们去看看厂里的情况好不好!没问题,没问题,一切都很好。工人们在干活。他们干得很好!”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做灯泡,亲爱的妈妈!灯泡!”
尼甘女士嘟囔道:“唉,我们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她的脑子里大概还留着两年前在工厂里发生的那次罢工。从那次罢工以后,每次提到工厂尼甘女士都会有一种灾难感。她相信这跟报纸上写到的“坏趋势”有关,不仅仅是政治上的,伴随着她听到的每个坏消息,她都会想到事情的不顺利。
奥斯曼说:“没什么问题,您别担心!”
尼甘女士依然嘟囔道:“我为什么不要担心?我们落到什么地步了。难道我们应该是这样的吗?杰夫代特先生创建的事业该是这样的吗?他希望是这样的吗?谁也不认识谁。你知道昨天那个齐亚说什么了吗?”
奥斯曼问:“齐亚说什么了?”
尼甘女士嘟囔道:“没教养、无礼、傲慢!”
奥斯曼对艾米乃女士说:“以后别再让他进来!你让他去我们家,我们也好知道他想要什么!”
女佣说:“他和阿赫迈特先生说话了!”
奥斯曼说:“是吗?你们谈什么了?”
阿赫迈特发现奥斯曼有些焦虑,他高兴地说:“没谈什么!”他想:“我跟他说吗?要发生政变了。左派政变!尼相塔什将要被摧毁……”有那么一瞬,他还是希望发生政变的。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又胡说八道什么了?他都七十五岁了,但依然还没厌倦谎言和威胁!他说什么了?”
阿赫迈特不由自主地说:“他说,军人们要做像5月27日政变那样的事情。”
“他是怎么知道的?再说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阿赫迈特更加高兴地说:“政变是针对装配商的!他是这么说的!一场既针对德米雷尔,又针对装配商的左派政变!”
奥斯曼的脸立刻阴沉了下来。阿赫迈特在暗自窃喜。
最近一段时间社会上出现了一种反对德米雷尔和装配商的思潮。这是个让奥斯曼非常恼火的事情。他坚持说,灯泡厂不是在做装配,而是在生产灯泡,他还用数字来证明这点。
奥斯曼不安地说:“你为什么不跟他说,工厂里并不做装配!”随后,大概是因为自己的不安,他觉得害臊了。
阿赫迈特说:“我们没提到灯泡厂的事!”他笑着加了一句,“再说我也不知道最新的数字。比例是多少了?”
奥斯曼说:“百分之八十四是我们的!”
“百分之八十四就不能算是装配了。”
奥斯曼气愤地问:“别的他还说什么了,别的?”
“他还谈到了我的爸爸和爷爷。”
“他知道雷菲克什么?”
“其实他讲了他爸爸的事情……我也问了。他爸爸大概是个非常有趣的人……是搞政治的……”
“我爸爸常说他是个酒鬼。”
阿赫迈特气愤地说:“他大概是个革命家。”
奥斯曼笑着说:“是的,我爸爸也曾经说过努斯雷特伯父是个空想家!”
阿赫迈特嘟囔道:“听说还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随后他为自己的过分行为后悔了。
奥斯曼说:“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又编什么瞎话了!”看见阿赫迈特高兴的样子,他愤怒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好像是在说:“你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你是什么人啊?”看见厨师来拿阿赫迈特面前的空盘子,他大概想到了一件事情,他诡秘地笑着说:“亲爱的阿赫迈特,今晚你还去我们家吃饭吧!”他对奈尔敏问道:“今晚还让他在我们家吃饭,好吗?”
奈尔敏说:“好的,好的!今晚我们家会很热闹。所有人都在们那里。”
奥斯曼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他问:“也就是说,他说我们是装配商啊!你也没回敬他几句!”
奈尔敏说:“行了,别再发火了!”
奥斯曼愤怒地说:“今年我六十四岁了!活到今天只要是跟生意有关的事,我还没学会不生气,今后也学不会了!”
尼甘女士问:“他要去哪里?”
“我哪也不去。妈妈,我不是在这里嘛!”
突然,奈尔敏站起来,她把脸凑到尼甘女士面前,用一种狡猾、几乎是有点恶毒的眼神看着她问道:“您看我是谁?还认识我吗?您快说,我是谁?”
尼甘女士说:“你是裴丽汉,早早就结婚了!”
奥斯曼哈哈大笑起来,奈尔敏气急败坏地坐了下来。厨师耶尔马兹问谁要喝咖啡。奈尔敏愤怒地说自己要下楼了。
阿赫迈特走近奥斯曼说:“我到里面,我爸爸的房间里去看看!昨天我在那里看到了一些旧书。”
奥斯曼嘟囔道:“书……也就是说,你没回敬他几句!如果他再来,让他去我那。别忘了,建立民族工业,装配这一步是必不可少的!”
“亲爱的伯父,如果您对我的观点好奇的话,我就告诉您,我反对搞政变的人!”说完,他径直朝里屋走去。他想:“我是这样想的,但我不应该告诉他!我厌倦了这种伦理主义!”在走廊里他听到了摆钟的滴答声。和母亲离婚后父亲在里面这个房间里住了十年直到去世。一个星期前,当尼甘女士的病情加重后,整栋楼里的人不知为什么都突然对老家具感兴趣了,阿赫迈特也跟着开始翻看父亲的书籍和柜子。尽管以前他也来这里看过,还拿走了自己要的东西,但现在他又找到一些新的东西。一个星期前,他找到了一个笔记本,他猜想那可能是父亲的日记本,因为不懂奥斯曼语,他把日记本交给了伊科努尔。伊科努尔在读艺术史博士学位,她说过自己懂奥斯曼语。阿赫迈特既想知道日记本上写了些什么,又想了解一下伊科努尔到底懂多少奥斯曼语。快到房门前,他想到护士会在里面,因为护士在尼甘女士睡觉,或是不需要她守在边上的时候,就来这个房间休息。阿赫迈特敲了敲门,走了进去。他看见护士正坐在床边抽烟。
阿赫迈特说:“不好意思,我打扰您了。我想看看这里的一些书!”他笑着想:“我真够有礼貌的!”
护士说:“不客气,这里是您的家!”
阿赫迈特径直走到书柜前,开始看书脊上的书名。因为没有他感兴趣的书,也因为护士一边抽烟一边在看着自己,他觉得很不舒服。像是知道要找的东西在那里似的,他毫不犹豫地打开了下面的柜门。他翻了翻上周找到日记本的地方,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护士问:“刚才您没生我的气吧?”
“为什么要生气?”
“您不认为我对您奶奶不敬,是吗?”
阿赫迈特蹲着说:“您这是哪儿的话?”
护士说:“我们刚才在开玩笑!您不知道这种特护工作有多难!人很容易厌倦、厌烦。对不起,尽管您奶奶没那样,但不断要去清洁别人的脏污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阿赫迈特嘟囔道:“是的,当然,很糟糕!”
“我们刚才在开玩笑。人的情绪也会变得很坏。”
阿赫迈特在着急地找,但依然什么也没找到。
“我一直在像你们这样的富裕人家工作。您知道居尔曼他们吗?每天下午我都要推着轮椅带那女人去海峡转一圈!”
阿赫迈特找到了一个笔记本,他兴奋地翻开本子,但头上几页还是写着奥斯曼语。他关上柜门站了起来。
护士说:“如果有一本好小说的话您给我看看。静静地看书就可以让我忘记一切。这些书都是您父亲的吗?他是教授吗?”
“我也不知道!”阿赫迈特嘟囔着说完就离开了房间。他穿过塞满各种家具和物品的客厅,走到挂在墙上的杰夫代特先生的照片前。他一直想画幅杰夫代特先生的画像。但当他靠近照片时,他觉得自己的这个计划很不成熟,他决定以后再来做这件事情。他站在那里仔细地端详着照片,他知道自己是无法轻易了解爷爷的内心世界的。
奈尔敏问:“你在那里干什么?”
奥斯曼说:“你没看见他在看照片吗?对呀,你就画一幅我爸爸的画像吧。”
阿赫迈特笑着转过身,他看了一眼奶奶。奈尔敏说晚上等他去吃晚饭。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匆忙把最近几天画的画看了一遍。每天早上,醒来吃完早饭后半小时,他都会把最近画的画检查一遍。因为他相信,在这个检查过程中自己所作出的判断会比一天中其他时候作出的判断更加准确和真实。他又扫视了一遍码在墙边的画。“是的,这幅画上有种明显的效仿欲……不必要的东西。这幅不错。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画这幅画,完全是在浪费时间。从那幅画上可以看出我该向哪个方面发展。这幅画完全是为了取悦自己才画的。这幅画我是带着对国家问题的关注来画的,我很喜欢。那些老人我要重新画。那边在原来画猫的地方画上一盆花。我不应该把自己的小嗜好和绘画混淆在一起!这幅画明显受了戈雅的影响!我喜欢这些坐着的人!我也喜欢这组足球赛系列画!”为了对绘画艺术进行一番评判,他又把所有的画看了一遍。随后他拿起刚才摸过的那幅画,开始接着画起来。他看了看表,两点了。他很高兴,因为自己不再需要看着戈雅的画册就可以开始作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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