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西姆只晕眩了一阵子。他一清醒过来就感到必须作出一个断然的决定,在当时的形势下,刻不容缓的事情当然是找救兵。
“政府有责任保护我们,”他理直气壮地说道。
“去找乡警,”纳塔莉附和说,她已经控制住情绪,马克西姆害怕的样子把她逗乐了。
“不,得找骑警才行!我开车去,从戛纳带十几个宪兵回来……”
“那不让人笑话吗?在别墅里有两名仆人,还有您,马克西姆,不能因为怕小偷爬上来,就去惊动十几个宪兵。”
“没关系!必须马上行动。”他喊道。“我们不能束手待毙!我去报告邻居。”
“我们没有邻居。”
“我能找到的。然后,我要将路人召集起来。”
“这里没有路人。”
“我会让他们来的!您以为我会像羊羔一样任人宰割吗?嘿,什么鬼地方!谁住这种被海盗包围的别墅啊。”
他跑着去了花园。
只剩下了艾伦-罗克和纳塔莉两个人。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明亮的天空上展现出一条条静止的红色的云彩。大海的蓝色在慢慢地变成黑色。
纳塔莉注视着德·艾伦-罗克男爵,就像我们看着一个人,并且等着他说话和采取行动一样,她对自己的这种心态感到奇怪,因为她通常习惯于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
他静静地在空地上踱来踱去,步子很大很慢,虽然也有一些心不在焉的动作,脸上的神情却分明地显示出他胸有成竹。他点着一支烟,但很快便扔掉了,接着又点燃一支,同样地又把它扔到了护墙外面。接着,他看看手表,停住脚步,仿佛给自己的思想作个结论似的说:“是有一些巧合的地方,大可不必过于紧张,也绝不能疏忽大意。小姐,您的意思是留在这里吗?”
她回答说:“我为什么要离开呢?就为了这似有似无的危险吗?……”
“是的。”
“那我不走。”
“如果这样的话,能不能允许我也留在这里呢?现在是七点一刻。过两个钟头,如果平安无事的话,我想不会有事的,我就离开这里。”
“谢谢您。”她说,“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吧。”
两个人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艾伦-罗克颀长的身子靠着花棚的一根柱子,遥望红色的云彩慢慢变暗,自言自语地说道:“真美啊!”
纳塔莉生怕在两人中间再次出现无声的尴尬场面,接过话头说:“是啊,真是太美了!我在想,您心里会有某些模糊的回忆……在您脑海中浮现出……如此美丽的景色会使您产生某些印象。”
“确实是这样。”艾伦-罗克说。
“真的?您记得有过类似的时刻吗?”
“好像是的。”他说,“我觉得,从来没有比这更美丽的一刻了……要不然,我会记起来的。”
纳塔莉差点儿打了个寒颤。是因为夜晚的凉气吗?是因为夜色渐浓的原因吗?她说:“天黑了,该点灯了。”
他反对说:“还没到时间呢。”
他说得很干脆,那种不容置辩的口气令纳塔莉感到不快。她不能容忍别人指挥,于是摇摇铃叫来了管家。
“点灯,多米尼克,”她边说,边指着独脚小圆桌上的大煤气灯。
多米尼克在空地上准备点另一盏灯,结果被艾伦-罗克阻止了:“晚一些再点,天还挺亮的呢!”
“我本来想……”她话中带着刺说。
“对不起。最好还是不要有亮光。”
她让步了,并且对管家说:“您走吧,多米尼克。”
多米尼克站在原地不动,显然还有话要说。她问道:“怎么啦?还等什么?”
“请小姐原谅。”仆人局促地回答说,“可是,我们发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怪事……而且,马克西姆先生已经告诉我们了。”
“告诉你们什么?”
“过一会儿有人要来攻打别墅。”
“攻打什么?根本没那回事。”
女仆苏珊此时也走了进来,接着,马克西姆大叫大嚷地出现了,他显得非常慌张:“我看见他们了……他们躲在树丛后面……没时间可浪费了……我见到他们……他们逃跑了。”
“您说的是谁啊?”纳塔莉不耐烦了。
“意大利歌手……那个女人和她的两个同伴。”
“那怎么啦?”
“给杰里科一伙发信号就是他们。德·艾伦-罗克男爵不会不承认的……他今天上午听见……”
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完全失去了主见,他想讲道理说服人,但是他的声音发抖,仆人们本来就害怕,现在变得更没有理智和更好笑了。司机阿历山大这时冲了进来。他发现小门上的锁被砸坏了,就是意大利人唱过歌的那个地方。这下子可全乱了套。司机认为必须下决心马上走,他毫不含糊地对纳塔莉说:“如果小姐一定要留下,这是小姐的事。我们,我们要开车去戛纳。”
“开车去可以,不过要得到我的批准。”纳塔莉提醒说。
“小姐应该明白,我们得马上走。依目前的情形,首先,而且最重要的是考虑安全。”
众人的情绪突然变得如此滑稽可笑,使纳塔莉没法生气。何况,她知道生气也阻止不了他们。
“算了。你们去戛纳吧。如果厨子不怕的话,请把晚餐准备好。啊?她跟你们一起去吗?很好。你们还回不回来?”
“小姐,大约十一点钟回来。”
“行,等没事了就回来。去吧。”
他们一走,马克西姆凑到她身边,哆哆嗦嗦地说道:“您简直是疯了。我们不能和命运作对,走吧。”
“我不走。”
“那我也不走。”他说,“我把他们送到戛纳后马上就回来。在危险的时候,我要留在您的身边。这样做虽然违心,却是我的责任,因为我们正在冒最大的危险。”
他迅速地跑开了,纳塔莉笑笑,笑得非常勉强。
“我的朋友马克西姆不是一个喜欢出风头的人。他肯定不会回来了。”
上面这场戏只持续了一两分钟,好像一时的错乱使出场的演员们突然离开了剧本。任何理性的语言都已无法使他们镇静下来。用车夫的话说,只有立即逃跑才是安全。
艾伦-罗克一言不发。他朝点燃的煤油灯走过去,轻轻地拧低灯芯。纳塔莉对他说:“您那么害怕亮光,是不是因为有人在监视我们?”
“我是这么认为。在我身上没有什么潜伏的才能,只有某种预感力……可以猜到可能发生的事情……”
“单凭预感吗?”
“不。但是,证据也不少,我在想谨慎一点的话……”
“我最好躲一躲?”
“您跟您的朋友马克西姆一起离开这里。”
“那您呢,先生?”
“我留下。这是我的职业,哪里有丑恶,就在哪里把它找出来,并且把它消灭,这是我的使命。而且,我喜欢这么做。”
她快活地说:“您是我的客人,您来这里是为了帮我,可是,您却要我临阵脱逃?再说,也太晚了……您听,汽车已经走远了。”
就这样,在意外的情况下,纳塔莉孤身一人留在了偏僻的别墅里,身边是三个钟头之前还不认识的一个男人。她之所以这么做,既不是因为礼貌,也不是因为对他有好感,而是由于高傲的品性。离开这里,等于承认害怕。
她不计较别人知道她在克服害怕,但是,一个人在受到不知底细的危险威胁时,必然会产生某种说不清的混乱,她不愿意艾伦-罗克看到在她身上有这种情形发生。
“您这里有首饰吗?”艾伦-罗克问。
“没有。您说他们为什么要进攻这里?……”
“是啊,”他说,“为什么呢?……”
他又在空地上大步地走了起来,让纳塔莉感觉得到他心情沉重。令她最难受的正在于此,这包围着他们的静寂和半明半暗的气氛。她多么希望听到一点声音,看到天空放光,大海能够抵挡住渐渐蔓延的黑暗!
“我的房间里连一支手枪都没有。”她笑着说。
“要手枪干什么?”艾伦-罗克说,“武器一点用也没有。”
“如果他们发动袭击呢?”
“只要早点准备就行了。”
“可是,不要采取一些预防措施吗?”
“到时候要的。”
“现在呢?”
“现在?……”
他走到她身边,手指轻轻地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在空地上的一张藤椅上坐下来,然后继续说道:“现在,我们可以聊聊天,小姐,您说好吗?”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轻松活泼起来。纳塔莉立即如释重负,而且很想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我不会讲太久的,”他说,“您耐心地听几分钟,就知道我来这里的真正原因了。因为,除了提醒您提高警惕和注意防卫以外,另外还有一个原因……那不是借口,只是给我机会见一个我想见、而且下决心要见的人……听我说,请您多多包涵,我要对您说说我自己,说说我内心生活的悲剧……一个有点儿可笑的悲剧。我再说一遍,一个对自己的过去毫无印象的人的悲剧,他像寻找失物一样四处寻找着过去,而且是他的每一根神经都牵挂着一件失物。因为,对我来说,那是我的一切:重新找回自己,认识从前的我,童年、少年和青年的我,揭开我生活过、做过事的年代的奥秘,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生活的。”
他停顿了一下,显得很痛苦,他接着说了自己的感受:“是的。有时候,这是非常痛苦的事情!在危机发作的时候,几个钟头或者几天,我生活在自我之中,俯身对着无底的深渊,眼巴巴地看着根本看不到的东西。或者,我拼命地在自己身外寻找。我留意我遇见的每一个人。我注意他们表示惊异的细微反应,希望发现我在他们眼里不是一个陌生人。啊!我要紧紧追寻每一个不认识的人!只要他的回忆能够打开我前半生的铁锁。或者他的容貌、身影能够使我被掩埋的过去重见天日。有一天……”
纳塔莉凭直觉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心里不禁紧张起来。但是,他把她拉到点燃的煤油灯下,先请她坐下,让灯光照着姑娘美丽的面庞,然后小声说道:“这是九天前的事了,我在蒙特卡洛的广场上散步,突然,我看见了您。您穿着一身白色法兰绒套装,手里拿着帽子。夕阳从正面照射着您的脸。这是前所未有的一瞬间……我请求您,不要避开我……我要说,我当时的感觉不是爱慕,而是慌乱和激动。您,我当时不知道您的名字,但是我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您!您明白吗?第一次有东西在我的心底里,在那一片死气沉沉的地方跳动起来。您光彩夺目的容貌深深地触动了我,我在从前有过一次这样的感觉。这一惊肯定非同小可,霎那间,我的眼前重新出现了前一次心醉神迷的情景。”
他提起煤油灯,仔细地看了纳塔莉几秒钟以后,喃喃地说道:“我从前见过您。当时阳光照耀着您的头。您在花园里,站在喷水池旁边,头上戴着一个花环。”
“花环?”
“我看得很清楚……它刚好卡在您的头发上……”
纳塔莉一边寻思,一边小声说:“头上戴花环……记得有过一次,那是在那不勒斯公馆的花园里,当时和父亲在一起……有柑橘花……我编了个花环玩……我记起来了……第二天,父亲去西西里,后来死在那里了。”
“是的,”他继续说。“是在一座花园里。天哪,您当时多美啊!您现在还是那么美!谁都忘不了您的……您的形象永远印在了我的心里,而且包括因为您的出现而变得生气勃勃的周围的一切……大理石喷泉,三个舞蹈的裸体孩子,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水柱,倒映在水中的柑橘树……上帝啊!上帝!我觉得我的全部生命在您的眸子里复活了,如果我能够永远永远地看着您……”
他说不下去了。在尽力回忆之后,他好像累了。纳塔莉任他看着自己。
对她来说,原先所说的危险:杰里科强盗集团,小船趁着夜色悄悄逼近别墅,所有这一切都已不复存在。他们紧紧地注视着对方。
最后,她说话了:“我不认识您。我可以肯定,在今天之前我并不认识您。”
他肯定地说:“我,我见过您……我见过您……我和您一样有信心,我们曾经有过共同的一刻,所以,我在蒙特卡洛认出了您,因此,一个星期以来,我一直生活在您的周围,等待着时机和您见面,注视着您的别墅,甚至参观了您的别墅,您的朋友马克西姆发现的脚印就是我的。因此,我来了。”
他压低声音又说:“我的全部希望都在您的身上。您无法理解您对我是多么重要。我的生命决定于您……”
他挨得太近。纳塔莉稍稍后仰,抬头朝着天,好像要避开对方的压迫,这个人的生命在渐渐地渗透到她的生命里,她感觉到他正愈来愈有力地束缚着自己。过了一会儿,艾伦-罗克拧低灯芯,只留下了豆儿似的一点灯光。
微风吹拂,时光消逝。因为寂静而产生的不安以及可怕的孤独感,再次攫住了姑娘。
艾伦-罗克走去靠在护墙上。直觉在告诉纳塔莉,虽然这是一个十分宁静的夜晚,但是他并不放心。她走过去说:“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吧,有吗?”
过了一会儿,他回答说:“我好像听到了……是的……您仔细听……我听到一个有规律的声音,有节奏的拍击声……”
“噢!”她心里一紧,说。“不可能吧?不是海浪的声音吗?”
他断断续续地说道:“不……不……不是海浪。我对海上的声音太熟悉了!……这是划桨的声音,而且划桨的人想尽量减低声音。”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浑身紧张起来。
“快到时间了,是吗?”
“是的,还有几分钟。”
纳塔莉鼓足勇气,尽量保持平常说话的声音,让艾伦-罗克觉得自己和他一样镇静。
“这么说,”她说,“他们快来了?”
“他们已经来了。”
“他们已经来了!”纳塔莉重复了一遍,同时体会着这几个普通的字眼里所包含的恐怖意义。
过了一两分钟,她又说:“是啊,真的……我也听到了一些闷闷的声音……好像是水流声。”
“是他们,”艾伦-罗克说,“在峭壁下有一条狭长的鹅卵石海滩,我们无法阻止他们在这里登陆。”
“没办法阻止他们吗?”她说,“如果……哦,我相信您有办法的。”
“毫无办法。”
“怎么?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实话,不知道。”他说得很轻松。“我只知道一件事,漆黑的环境和寂静的气氛对敌人有利。不然的话,是一点儿危险都没有的。”
她回应道,拼命地压制着心中的害怕:“其实也没有什么危险,万一出现紧急的情况,我们可以从花园和后山离开别墅。”
“意大利歌手呢?”他说。“您没想到他们会守住花园门口吗?从那里逃跑是不可能的。”
“他们只不过两个人。”
“是的,但是他们有武器,而且藏在暗处。”
“这么说,他们一旦发动攻击,就会长驱直入,因为花园的门肯定是开着的。”
“肯定是开着的。”艾伦-罗克说。
他们趴在护墙上,说话的声音很低,四周是攀藤天竺的叶子,黑暗中好像有几个影子闪过,寂静之中传来了一些声音。
“他们过来了,是吗?”纳塔莉说。
“是的……是的……我看见他们了……有两艘小船……”
“是啊,”纳塔莉说,“我也看见了……他们举高了桨……两艘船前后跟着。我看见他们了。我猜是他们……”
她突然停住口。
在山坡上别墅的另一头,传来了一声哨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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