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太阳,新世界。”只有抠字眼的人才会觉得这个说法不准确。新太阳出现之后,行星内核的确没有变化,各大洲的轮廓也基本保持着原样。但是,新太阳升起的头一年,蒸汽流和洪水席卷地表,将过去生命的残骸冲刷一空。森林和丛林、草原和沼泽,一切都必须从头开始。至于蜘蛛人的建筑物,只有受山壁保护的最坚固的房屋才能幸存。
孢子形态的生命迅速扩展开来,被洪水裹挟着四处扩张。头几年里,藏入渊薮的较高级的动物也许会探出鼻子东闻西嗅,也许会试着早点儿出来抢占地盘,但这么做是自寻死路:“新世界的诞生”是一个无比狂暴的过程——这个比喻已经贴切到不能说是个比喻的程度了。
第三年或是第四年后,洪水暴雨偶尔会暂停一阵子,蒸汽和山崩已经很少见到了,新生植物也能活下去了。到了冬天,在暴风减弱的洪峰间隙,有时候,你也可以张望一眼外面的世界,将这个阶段的太阳想象成一股催生生命的力量。
“协和的骄傲”又一次完工了。一条宽阔的公路,路况远胜从前。维多利亚·史密斯的跑车在直路上可以开到每小时六十英里,只有遇上“之”字形转弯路时才骤降到三十英里以下。每出现一道新的悬崖,后排栖架上的伦克纳·昂纳白就会看到一派险得让人心脏停止跳动的景象。他的所有手脚都死死抓住栖架不放,但就算这样,又一次转弯时,他还是以为自己铁定会被甩出车外。
“你真的不想让我来开吗,夫人?”他问。
史密斯大笑道:“让我坐在后头你的位子上?想都别想。我知道坐在后头栖架上呆看着有多吓人。”
舍坎纳·昂德希尔偏过头,望着侧窗:“嗯,当乘客在这条路上跑一趟也能这么刺激,这我倒从来没想到。”
“行啦,懂你们的意思。”史密斯放慢车速,开得更谨慎一些。如果是单独驱车上路,这三人中没有哪一个会这么小心。不过说实话,这儿的路况真是好。暴雨被一股热气流赶跑了,水泥路面既干爽又洁净。再过一个小时,他们又会在泥浆里打滚。这条山道上方不远处就是快速移动的厚厚乌云,南边更是黑压压的,雨云密布。沿着“协和的骄傲”,一路的景色跟从前一样开阔。森林的平均树龄只有两岁,锥形树干的硬皮上缀满新发的蓓蕾。树的高度大多只有一米左右,偶尔也有些地方,树木和灌木长到了两三米。绿色一直蔓延数英里,只是不时出现一片山崩造成的褐色,或是一道奔流的瀑布。在目前的太阳新生期,远西森林仿佛是上帝亲手打理的一块草坪。走在“协和的骄傲”上,旅人的目光不受任何遮挡,极目向下,几乎随处可以俯瞰大海。
紧紧抓住栖架的伦克纳把手脚稍稍放松了一点。他向后张望,只见史密斯的警卫从最后一个转弯处赶了上来。旅途的大部分时间,警卫车还算跟得很紧。一路上洪水泛滥,暴雨倾盆,就连史密斯也只得低速前进。但现在,警卫们可就手忙脚乱了。如果这些人怨气冲天,伦克纳也绝不会怪他们。不幸的是,他们的牢骚只有向上司发才管用,也就是维多利亚·史密斯。史密斯穿着一身陆战指挥部后勤部的少校军服。部门的事倒不算撒谎。从编制上来说,情报部门确实隶属于后勤部,这样做比较方便。但史密斯可不是什么少校。昂纳白退役已经四年了,不过部队里还是有不少一块儿喝酒的老朋友……还有,他知道那场大战是怎么打赢的。如果维多利亚·史密斯至今还不是情报部门的首脑,那可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不过,出乎意料的事还是有的,至少是在他还没琢磨出内中含意的时候。两天前,史密斯打来电话,邀请他重返部队。今天又亲自到他在普林塞顿的店铺登门拜访。一看警戒的架势他就明白了。舍坎纳·昂德希尔居然也来了——他没料到这一幕。再次与他们相见,他高兴极了(这方面倒没有出乎意料)。伦克纳·昂纳白在那次缩短战争进程的行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他并没有因此成为知名人物。至少还得再等十年,他们涉险踏入深黑期的壮举才会公之于众。不过那次任务还是有好处的,昂纳白得到的赏金是他终生积蓄的足足二十倍,同时他也有了机会退伍。离开部队以后,他利用自己的工程背景做起了建筑方面的生意。
在新太阳亮起的头几年,需要做的真是太多了。工作环境很危险,不亚于战斗时的处境。有时还会爆发真正的战斗。即使在现代社会,光明初期仍然是个恶行遍地的阶段:从盗窃到谋杀到占用他人土地,什么坏事都有。伦克纳·昂纳白的建筑生意干得相当不错。所以,最出人意料的也许是:维多利亚·史密斯竟然没费多大力气就说服了他重新入伍,为期三十天。“时间不长,可以让你先了解了解我们正在做什么,再决定要不要回来长期服役,跟我们一块儿干。”
于是便有了这趟前往陆战指挥部的旅程。到现在为止,这还算一次开心的假期,会会老朋友什么的(另外,将军替军士开车,这也是件稀罕事儿)。舍坎纳·昂德希尔还是过去那个不羁的天才,不过因为在深黑期历险中神经系统受了伤,他的模样比实际岁数老了些。史密斯比过去开朗多了,有说有笑。驶离普林塞顿十五英里之后,车子进入远西山脉,刚才一排排临时房子退出视线。这两位才向他透露了他们的私人生活。
“你们是什么来着?”昂纳白脱口而出,差点滑下栖架。四面热气腾腾的瓢泼大雨哗啦啦直往下浇,也许他没听清楚。
“你听到我的话了,伦克。将军大人和我已经是夫妻了。”昂德希尔乐开了花,一脸傻笑。
维多利亚·史密斯抬起一只前肢:“更正一下,别叫我将军。”
昂纳白平时很善于掩饰自己的惊讶,可由于这回实在太过震惊,连昂德希尔都看出来了。他笑得更开心了:“大黑暗之前,你真没看出我们之间有了点什么?”
“这个……”看是看出来了,但当时舍坎纳即将冒生命危险踏进一切都是未知数的深黑期,他们还能有什么结果?因为这个,伦克纳一直很替这两人惋惜。
说实话,这两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舍坎纳·昂德希尔的天才主意比昂纳白军士长认识的任何十二个人加起来都多,但他的主意大多完全没有可行性,至少人的一生中是不可能实现的。而另一方面,维多利亚·史密斯对哪些主意可以实现别具慧眼。就说舍坎纳这个人吧,许久以前的那个下午,如果不是她碰巧来了,昂纳白准会把可怜的昂德希尔一脚踢回普林塞顿。如此一来,他那些最后赢得大战的疯狂想法也就永远损失掉了。所以,不,如果不是时间问题,他完全相信这两人最终会结成良缘。还有,如果维多利亚·史密斯现在真的担任了协和国的情报局局长,肯定对国家大有裨益。但是,那个难堪的问题怎么都压不下去,好像自己一下子蹦出了他的嘴巴:“可孩子的事怎么办?你们肯定不会现在生孩子吧?”
“为什么?当然要生。将军已经怀上了。不到半年,我背上就会贴上两个小东西了。”
伦克纳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正窘迫地嘬着进食肢。他含混不清地嘟囔了几句。车子继续向前开,半分钟内,谁都没有说话。热腾腾的雨水哗哗打在挡风玻璃上。他们怎么能对自己的孩子做出这种事?
最后,将军轻声道:“你觉得很难接受吗,伦克纳?”
昂纳白又想嘬进食肢了。从维多利亚·史密斯来到陆战指挥部的第一天起,他就认识她了。一个能力突出、生气勃勃的新少尉,一个没有自己的家族名字、年轻得无法掩饰的女士。在部队里,什么都不遮遮掩掩,一切直来直去。没说的,少尉确实年轻,是个早产儿。可不知怎么竟受过很好的教育,还能进军官学校。有谣传说,维多利亚·史密斯是东海岸一个变态富商的女儿,富商最终被赶出了家,和他一起被轰出去的还有维多利亚这个根本不应该存在的女儿。昂纳白还记得她刚来的第一个季度: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流言蜚语跟着她。事实上,正是她面对中伤诽谤的勇气和智慧,使昂纳白认定此人终将出人头地。
他总算说出话来:“呃,是的,夫人。这个,我没有不敬的意思。我从小受的就是这种教育。”体面人只在渐暗期怀孩子,在新太阳出现时生孩子。
将军什么话都没说,但昂德希尔反手朝他一拍:“没关系的,军士。你该看看我那些堂兄弟的反应。不过,一切都会改变的。老规矩已经没什么要紧了。等闲下来的时候,我给你好好解释解释。”这就是舍坎纳·昂德希尔最让人担惊受怕的地方:他说不定真能把他们的行为解释得头头是道,丝毫不会意识到自己激起了别人多大的愤怒——他可真够幸运的。
窘迫的一刻过去了。他们俩能忍受伦克纳这个老古板,他也应该尽力容忍这两人的……怪癖。上帝知道,战争期间他什么没忍过呀!再说,维多利亚·史密斯是那种自立规范的人,一旦她确定了自己应该怎么做,没人能改变她,至少昂纳白不知道怎么改变她。
至于昂德希尔……他的注意力早转到别的地方去了。神经系统受的伤让他的样子显老,可他的头脑还是和从前一样敏锐,也一样古怪,从一个念头跳到另一个念头,从来不像正常人那样可以休息一会儿。雨停了,风又热又干。山势陡升时,昂纳白瞥了一眼表,开始计算下面几分钟之内这个怪人会冒出多少疯疯癫癫的主意来。结果如下:昂德希尔一指树皮坚硬的新生森林,开始了第一个奇想——如果蜘蛛人也像植物一样,那会如何?每个暗黑期都从头开始,从孢子开始,而不是成人带着新生儿走出渊薮。前面厚厚的云层裂开一道口子,幸好偏离道路几英里,不是正对着他们。几分钟内,未经反射的阳光照耀下来,炽热,雪亮。旁边的云层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他们不得不把车身那一侧盖上。在他们之上,直射的阳光无情地烤炙着山坡。舍坎纳·昂德希尔又来了第二个灵感:能不能在山顶建“热量农场”,利用热差为山下的城镇发电。后来路边窜出一群绿色小动物,差点被车轮辗着,引起舍坎纳发表第三个妙想——有关进化和汽车的宏论(维多利亚则指出,小动物可能被车轮代表的进化所消灭,但反过来说,坐车的人也大有可能不进反退,重新退化成动物)。昂德希尔的第四个主意出现了,他预见到一种比现在的汽车甚至飞机更快、更安全的交通工具。“十分钟就能从普林塞顿赶到陆战指挥部,横穿大陆只需二十分钟。你们看,可以挖一条隧道,弧度越小越好,最好是一条直线。把隧道里的空气抽光,形成真空。这样一来,单凭重力就够了。”昂纳白的表只过了五秒钟,“哎呀,有个小麻烦。这个最快方案的隧道必须挖得很深……六百英里吧。估计连我的将军老婆都不会资助这个计划。”
“一点儿没错!”两口子争论开了:不用那么笔直,稍稍带点弧度,这才能超过飞机,实现高效和经济的平衡。最后总算清楚了,深挖洞实在是个傻主意。
过了一会儿,昂纳白便不再计时了。舍坎纳对昂纳白的建筑生意很感兴趣,这家伙不仅能说,也很善于倾听。他提的问题给了昂纳白不少启发。要不是舍坎纳,他永远不会想到那些。他的有些想法还真有可能让他的买卖赚一笔,大赚一笔。嗯,不赖。
史密斯也发现了:“喂,我需要让这个军士长穷得叮当响,急需一大笔服役津贴。别坏我的事。”
“抱歉,亲爱的。”昂德希尔好像并没什么歉意,“分手好一阵子了,伦克。真希望最近几年多见见你。你还记得当时我那个大——”
“那个彻底发疯的主意?”
“对,一点没错!”
“记得。就在咱们收拾好准备钻进那个逖弗国野兽渊薮之前,你叽里咕噜着说什么这是我们蜘蛛人文明最后一次冬眠。后来咱们蹲医院的时候,你也一直唠叨个不停。舍坎纳,你真该去当个科幻作家才对。”
昂德希尔快活地挥挥前肢,好像把伦克纳的话当成了恭维:“可惜科幻小说已经写过了。不过,伦克,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这会儿可以真正实现这个目标了,就在我们这一代。”
伦克纳耸耸肩。他本人正面接触过深黑期,现在想起来还会浑身发冷:“蜘蛛人会更多地探索深黑期,这我相信。探索队伍比咱们那次大,装备也比咱们强。是个振奋人心的想法,我相信将——少校已经有了许多方案。我甚至能够想象两军可以在深黑期激烈交战。但仅止于此了,舍坎纳。”
“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伦克。看看我们周围吧,科学正在发挥出越来越巨大的力量。”
车子绕过最后一个弯,告别了干燥路面,一头扎进一堵结结实实的雨墙里。这就是他们刚才注意到的从北方朝这里移动的暴雨。史密斯早有准备。被大雨吞没时车窗早已摇了上去,车速也降到了二十英里。但尽管这样,驾驶条件仍然恶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车窗上一片水雾,雨刷根本无法应付。雨水像有形的墙,深红色的车灯连路边都照不到。从门窗缝隙里钻进来的雨水热得发烫。身后的一片漆黑中又出现了两对深红色,那是史密斯的警卫,现在跟得更紧了。
昂纳白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从窗外的暴雨转到车内,半天才弄明白昂德希尔究竟在说什么。“我知道‘科技时代’,舍克,也懂那么一点儿。在建筑行当里,懂这些太有利了。上一个渐暗期,我们有了收音机、飞机、电话和录音。就算在光明初现的草创期,科技也一直在向前发展。就说这辆车吧,比你暗黑期之前那辆雷梅奇强太多了。当时雷梅奇已经算非常好的车了。”昂纳白打定主意,以后得问问舍坎纳是怎么凭研究生那点津贴把那么好的车弄到手的。“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这肯定是一个最激动人心的世代。能活在这个世代,我真是太高兴了。飞机很快就会突破声障,王国正在兴建全国高速公路网。对了,在后头推动的不会是你吧,少校?”
维多利亚笑道:“用不着。推动它的已经有后勤部里一大批人了。就算没有政府投入,公路网也一样修得起来。但有了投入,就能把它控制在我们手里。”
“是啊。你看,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就在我们这一代发生。三十年后——到下一个暗黑期时,要是出现全球航空、带图像的电话,我一点儿也不会吃惊。说不定还会有火箭发射的信号中转系统,绕着星球转,就像我们绕着太阳转一样。只要不再来一场世界大战,我这一辈子可就太爽了。不过,你刚才说的,整个文明都在暗黑期保持清醒,不再冬眠——原谅我,我的战友兄弟,我觉得你没把这里头涉及的数字弄清楚。要做到这一点,相当于要我们新创造一个太阳。你知不知道实现这个计划需要消耗多大能量?打仗的时候,为了支持坑道兵在暗黑到来时继续掘进,我们耗费了多少能量啊。我还记得,为了那些暗黑挖掘,我们消耗的燃料比整场战争其他所有消耗加起来还多。”
哈!总算有一次,舍坎纳·昂德希尔没有现成答案。接着他才明白过来,舍克是想让将军说出下面的话。片刻之后,维多利亚·史密斯抬起一只手:“到现在为止,军士,咱们说的都不算什么秘密。我知道,刚才有些话如果传出去,也能帮敌人一点小忙——比如说,你显然猜到了我现在的工作。”
“是的,祝贺你,夫人。除了斯特拉特·格林维尔,你是所有干这份工作的人中最棒的一个。”
“哦……谢谢,伦克纳。但我想说的是,舍坎纳聊着聊着,说到了一个核心问题。正是因为这个问题,我才请求你重新服役三十天。下面要告诉你的是绝对的战略机密。”
“是,夫人。”昂纳白没想到会这样,冷不防冒出了任务指示。外面暴风雨的咆哮更越发厉害,即使在直路上,史密斯最多也只能勉强开到每小时二十英里。光明初期的这些年,即使阴天也亮得刺眼,但这场暴雨居然大得让天空都黑了下来,只有隐约一点天光。大风卷着车子,随时都可能将它掀翻在路边。车厢里雾气腾腾,像在洗蒸汽浴。
史密斯挥挥手,示意舍坎纳说。昂德希尔在他的栖架上向后一靠,抬高嗓门压过呼啸的风雨:“你刚才说得不对,我‘把这里头涉及的数字’算得非常清楚。战争结束后,我一直在维多利亚的一批同事间兜售我的观点,差点毁了她的晋升机会。那些人,数字方面跟你一样精明,但现在,形势已经变了。”
“更正一下。”史密斯道,“形势可能会变。”大风将汽车斜着推向昂纳白几乎没看见的一道悬崖。史密斯换上低挡,强扭过车头,把车重新开回公路中间。
“告诉你,”昂德希尔接着说,完全没因为刚才惊险的一幕分心,“世上存在强大的能量,完全可以支撑我们的文明挺过暗黑期。你刚才说,我们需要重新创造一个太阳。我们所需要的能量真的近于那个规模,可惜谁都不知道太阳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们有另外一种替代它的能源。无论是理论还是实验,都已经证实原子拥有巨大的能量。”
如果放在几分钟前,昂纳白非笑破肚子不可。即使是现在,他还是无法掩饰语气中的嘲弄之意:“放射能?你打算用这个办法让大伙儿暖和起来?来上几吨经过提炼的射线?”也许对方打算透露的大秘密就是:王国的高级领导都爱读《惊奇科技》。
跟过去一样,反问和质疑像水珠一样滑过昂德希尔后背,丝毫没弄湿这个家伙:“存在几种可能性。只要大力研究,加上足够的想象力,我毫不怀疑,到下个渐暗期时,这里头涉及的数字都会为我说话。”
这时,将军开口了:“我想让你知道,军士,我自己也很怀疑。但这样一个天大的机会,忽视它可能造成巨大损失。这种损失我们赔不起。就算这个研究计划没有成功,它的副产品也会成为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比大战期间任何武器可怕上千倍。”
“比向渊薮投放毒气更可怕?”跟维多利亚·史密斯的话相比,连车窗外的天色突然间都显得不那么一片乌黑了。
他意识到她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转到了自己身上:“是的,军士,比那更可怕。只需要几个小时,它就能把我们规模最大的一批城市夷为平地。”
昂德希尔差点从他的栖架上跳起来:“最坏的可能性!最坏的可能性!你们当兵的只会想这个。听着,昂纳白,只要今后三十年里花大力气研究,我们有极大可能获得无比巨大的能源,足以使地下的城市熬过暗黑期——不是渊薮,而是一座座清醒的、运转中的城市。我们可以使道路不上冻、不积雪,深黑期都畅通无阻。到那时,地面交通状况甚至比现在光明期的绝大多数时候都强。”他朝跑车车窗外的大雨一挥手。
“没错,我估计,空中交通也一样方便。”空气全都凝成雪落到地面了,一片真空,多好。但语气中的嘲弄意味已经很弱了,连他自己都不大察觉得到。是啊,只要有了能源,说不定真能办到。
对方一定发现了昂纳白的态度转变。昂德希尔笑道:“你总算明白过来了!五十年后,我们会回望现在,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没看出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其实,跟别的时期相比,暗黑期是个温和得多的阶段。”
“是啊。”他打了个哆嗦。单凭舍坎纳的这些话,有人准会认定他是个悖理逆天的怪物。“是啊,真要那样可就好喽。不过真能办到吗?你还没说服我呢。”
“就算能办到,也是极端困难的。”史密斯说道,“离下一个暗黑期还有大约三十年。确实有一些物理学家认为,从理论上来说,原子能的想法是可能实现的。可是,上帝啊,直到58//10年,他们才知道原子的事!说服最高统帅部的人是我,考虑到投资规模,如果这项研究真的失败了,我的饭碗肯定就保不住了。可你知道吗?我宁肯它不成功。抱歉,舍克。”
这个问题上,她竟然会支持保守派!有意思。
“这就像发现了一个新世界。”舍坎纳说道。
“不!是重新开拓现在的世界。舍克,咱们就说说‘最好的可能性’吧。你总说我们这些眼光狭隘的当兵的不考虑这种可能性。假设科学家们确实有所成就,就说再过十年吧,最多到60//20年,我们开始兴建原子能发电厂,为你设想的‘暗黑城市’提供能源。即使世上其他国家没有一个自力更生发现原子能,但那种建筑工程是瞒不过别人的。所以,哪怕没有开战的理由,世上也会爆发大规模的军备竞赛。跟那时的竞争相比,我们上次大战期间见识的一切都是小巫见大巫。”
昂纳白:“嗯,是的。第一个开拓暗黑期的国家将拥有全世界。”
“完全正确。”史密斯说,“真到那时,我甚至信不过我们自己的国家会尊重别国主权。可王国还算是好的。如果征服暗黑期的是金德雷那样的国家,全世界的人都会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别人的奴隶,或者干脆长眠不醒了。”
促使昂纳白离开军队的正是这种噩梦般的场景。“我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够忠诚。但你想过把这个想法压下去吗?”他开玩笑地朝昂德希尔一摆手,“你完全可以想点别的什么出来嘛,对不对?”
“你现在可真不像个当兵的了。不过你倒没说错,我还真想过把这项研究扼杀掉。也许——只是也许——如果亲爱的舍克闭紧嘴巴,这事儿就从此一了百了了。如果其他人到现在还没有开始这方面的研究,这次暗黑期也就平安无事了,不可能被谁突然占据。也许原子理论应用于实践的时间会推迟几个世代。有些物理学家就是这么想的。”
“这个,我告诉你吧,”昂德希尔道,“用不了多久,原子能就只是个工程问题了。就算我们不碰这方面,十五到二十年内,原子能仍旧会成为全球瞩目的大热门。只不过,到那时再动手兴建原子能发电厂和密封的地下城市就太晚了。时间太晚,来不及征服暗黑期。原子能的研究成果唯一能应用的领域就是战争。你刚才说过放射线,伦克。想象一下,如果把这种东西当成战争毒剂,大批量投放战场,会造成什么后果?这还是最浅显的运用方式。说到底,无论我们怎么做,文明都会冒巨大的风险。如果我们做,至少还可以指望出现美满的结果:暗黑期仍旧生生不息的文明。”
史密斯闷闷不乐地挥手承认。昂纳白产生了一种感觉,他现在目睹的这种讨论已经反复进行过多次了。维多利亚·史密斯相信了昂德希尔——又转而成功地鼓动起了最高统帅部。看样子,今后的三十年甚至会比昂纳白原先设想的还要刺激。
当天很晚的时候,他们才赶到山里的那个镇子。由于那场暴雨,最后三个小时车子只行进了二十英里。小镇附近一段路也因为恶劣的气候遭到了破坏。
进入光明期五年后,暗夜渊薮这个小镇的重建工作已经大部分完成。镇子的石基顶住了新太阳的烈焰和奔腾的洪水,没有受到破坏。和以前无数次暗黑期结束时一样,村民们用新生树木的硬皮搭起只有一层的住宅、店铺和小学。也许到60//10年,他们就会有更好的木材,建起第二层,教堂可能还会建第三层。至于现在,所有建筑都是绿色的、矮矮的。外墙用短短的锥形圆木筑成,斑斑点点,像披了一层鳞片。
昂德希尔不肯住在大路边的加油站。“我知道一处好地方。”他说,指点史密斯掉头开进一条老路。
雨停后,车窗都摇了下来,迎面吹来干爽的、几乎算得上凉爽的风。云层中露出一道缝,几分钟后,他们就看见了云中的阳光,而且不是刚才那种模糊不清的光。太阳一定快落山了,翻滚的云团被染成了红色、橘黄,云团之外则是湛蓝的天空。街道、房屋和远处的山丘沐浴在光芒中,一派超现实景象。
舍坎纳说得没错,砂石道尽头出现了一座低矮的房子,还有个只有一台油泵的加油站。“舍克,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昂纳白问。
“这个……至少更有意思。”对方推开车门,跳下栖架,“看看那人还记不记得我。”他在车旁来回走动,舒展舒展筋骨。坐了这么久的车,他的神经性颤抖比平时更严重了。
史密斯和昂纳白也下了车。过了一会儿,房主走了出来,一个背着工具筐的大块头,身后跟着两个小孩。
“加油吗,朋友?”那人问道。
昂德希尔没纠正对方在他岁数上犯的错误,满面笑容道:“当然。”他跟着主人走向油泵。天色更亮了,蓝色天空中闪耀着太阳的红光。“你还记得我吗?暗黑之前我来过,开一辆很大的红色雷梅奇。当时你是铁匠。”
对方停住脚步,认真打量着昂德希尔:“雷梅奇我倒是记得。”两个五岁大的孩子在他身后蹦蹦跳跳,望着这个好奇的客人。
“变化大呀,对不对?”
主人不知道昂德希尔在说什么,但没过多久,这两人便像一对老朋友一般聊开了。是的,主人很喜欢汽车,这东西才是潮流所在,干铁匠没前途了。舍坎纳大大地夸奖了一番对方过去替自己改装汽车时的手艺,还说大路上真不该新开一家加油站。他敢说,那一家的手艺肯定赶不上这里。这位前铁匠考虑过在普林塞顿承揽广告制作的活儿吗?史密斯的警卫在路边空地停下车子,聊得起劲的主人却几乎没看见他们。昂德希尔就有这个本事,跟什么人都能处得来。只要把他的疯癫劲儿往下调一调,他就立即变成了一个非常好打交道的人。
史密斯来到路边,跟担任卫士长的上尉说了几句。舍克付了油钱之后,她对他们道:“真糟,陆战指挥部说半夜还有一场暴风雨,比我们刚刚遇上的那场大得多。我怎么这么倒霉,第一次开自己的车就赶上这种事儿。”史密斯的声音怒气冲冲,只要这样说话,通常表示她的急脾气又发作了。大家上了车,她戳了两下点火器,又戳了一下,引擎发动起来。“只好在这儿过夜了。”她坐了一会儿,好像拿不定主意,或许她在望南边的天色,“我知道镇子西边有个地方。”
史密斯驾车驶过一条条沙石路、满是泥浆的土路。昂纳白还以为她迷路了,可她没有一点犹豫,也没有向后倒车。警卫车紧紧跟在后面,跟一大群水鸟一样招摇过市。土路渐渐消失,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俯瞰大海的海岬,三面是向下的斜坡。再过一段时间,这儿的森林便会长成参天大树,但现在它们还只是无数身披硬皮的锥形矮桩,连陡坡上裸露的岩石都遮挡不住。
史密斯在路尽头停下车,向后一靠。“抱歉……转错一个弯。”她朝紧跟在后的第一辆警卫车挥了挥手。
昂纳白极目海天。有时候,转错弯是件好事。“没关系,老天,这儿真是太美了。”乌云中的一道道缝隙像道道峡谷,阳光从中倾泻下来,将他们沐浴在落日的红光之中,海面涌来的碎浪上闪耀着百万颗红宝石。他爬下汽车后座,在树桩间走近海岬顶端。厚厚的林中落叶踩在脚下,湿漉漉的。片刻后,舍坎纳也跟了上来。
海面吹来潮润清凉的和风,不用气象部门预告也能看出不久便会袭来风暴。他看着海面。下面的大浪离他们不到三英里,在太阳目前的阶段,近到这个距离已经是安全的极限了。从这儿可以看到潮头涌动,听见阵阵嘎吱嘎吱的声音。三座巨大的冰山被卷到附近,无法漂走。远方的冰山更多,一直延伸到天边。这是一场永恒的战斗,来自太阳的火焰与这个世界土生的寒冰对垒。这场战斗还会持续二十年,最后的残冰才会浮出水面,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到那时,太阳的威力也会渐渐衰弱,进入渐暗期。就连舍坎纳好像也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维多利亚也下了车,但没有跟上他们,而是向回走到海岬南缘。可怜的将军,连自己都说不清这一趟是公干还是游玩。他们无法一下子赶到陆战指挥部,昂纳白对这个倒是挺满意。
他们回头走近史密斯。海岬的这一面,地势陡降成为一道山谷。山谷另一边的高地上有座房子,像是家小旅店。史密斯站在坡地的一块凹陷处,这儿坡度不是很大。过去,刚才那条土路也许从这里延伸下去,进入小山谷,再向上通向山谷对面。
舍坎纳在妻子身旁停下,左边几条胳膊搭在她肩上。过了一会儿,她伸出两条胳膊,挽住丈夫的手臂。两人一句话都没说。昂纳白走到崖边,探头下望。下面确实有路,一直伸进谷底。光明初期的洪水和暴雨冲刷出了新的沟壑,但这道山谷却没受到破坏,仍旧很美。“哎,从这儿咱们是下不去的,夫人。路全冲没了。”
维多利亚·史密斯沉静了片刻,说道,“是啊,冲没了。这样最好……”
舍克道:“我说,或许我们能徒步走过去,再爬上那边山坡。”他一只手指向对面山顶那家小旅店,“咱们可以瞧瞧恩克莱尔太太——”
维多利亚紧紧搂了他一下:“不。反正那地方也太小,最多只能容下咱们三个。还是和警卫一块儿露营吧。”
过了一会儿,舍克一声轻笑:“我没问题。倒真想瞧瞧机械化的现代社会里露营是个什么滋味。”他们跟着史密斯沿着来时的土路回头走去。来到汽车旁,舍坎纳已经恢复了他的老样子,提出一大堆有关轻质帐篷的设想。照他的说法,这些帐篷连光明初期的大洪水都扛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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