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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之宿命

        清明节,我爸回老家上坟。我和我妈在店里。我正琢磨怎么找领导的联系方式,因为打官司的事情,想找市委领导推动推动。我妈问,要不中午买几条鲫鱼吃?我说好。我很喜欢吃我妈炖的小鲫鱼。在北京的时候,在汤城小厨喝过味道差不多的鱼汤,开心得不知所措。

        等我妈买完了鱼,我去洗手间,发现门口盆里盛着五六条小鲫鱼。我以为是死的。走近一看,两只小鱼正张着小口露出水面呼吸。原来是活的。它们在盆里微微蹿动。

        我想是啊,谁买鱼买死的呢,都买活鱼。可是,再过一个多小时,我妈就要拿刀把它们杀死,把鱼肚子剖开,做成饭桌上的美味。

        要不了太久,我碗里很可口的东西,是现在正活着的,有生命的东西。虽然蜷缩在一只小脸盆里,但还能挣扎,还能呼吸。

        我读过很多佛教经论,但不是佛教徒,也不吃素。我虽然认为汉地僧人应当食素,但自己并没想过食素,因为肉好吃。

        但这一次,我不再愿意吃这些鱼。因为我看见它们活着,看见它们用力地呼吸。它们的呼吸和挣扎让我觉得,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夺去它们的性命未免残忍。

        说来也奇怪,我在饭店常看到鱼缸里的活鱼,并不会想到这些。从前吃烤鱼,大厨先把活蹦乱跳的鱼拿出来给你看斤两,验过是活的,新鲜的,再杀掉。就着啤酒和大拌菜吃下,也没觉得不忍。今天为何如此呢。

        很多事情真是说不清的缘在起作用。就像读一本书,很久都读不进去,突然有一天,进去了,才觉得句句都打在心坎里。在那一刻,我尝试从鱼旁边走过,不再想这事,继续上网找联系方式,但总有一根线悬着我的心,让我想到那些露出水面伸出小口呼吸的鱼。那些鱼才比一只巴掌大不了多少呀。

        昨天恰好有朋友说起放生。她说她颈椎疼,无意间去放生,颈椎竟然好了。我告诉她,放生是好,但不要指望靠放生来治病,带着功利心去放生就有违佛教的本旨。我之所以赞同放生、给乞丐钱这些,并非不知有人专门以此行骗,而是因为,这些行为会让一个人的心变得柔软。如果他的心柔软一些,他眼中的世界就清静一些。

        两年前,我在知乎上回答过一个问题:“君子远庖厨是伪善吗?”

        题主问:“孟子必然有他的道理,但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不愿杀祭祀的牛因为牛显得太可怜,所以换成羊——但羊就不可怜了?君子不进厨房是因为不愿意见到动物被杀,却可以心安理得地吃肉——可动物终究是因为君子的要求而被杀啊?孟子所赞成的,难道不是标准的伪善吗?”

        我这么回答的:

        “不是。

        “儒家的哲学,是差等哲学。也就是说,有尊卑、高下、远近之分。亲人和路人同时溺水,要先救亲人,后救路人;父亲杀了人,儿子该背着他逃走,而不是大义灭亲。

        “牛在眼前,羊不在眼前,就先爱牛。而且,牛是具体的牛,而羊这时还只是个概念,还不知道会被拉走的是哪只。——所以,孟子说,这就是梁惠王的恻隐之心。

        “君子远庖厨,是要保全其恻隐之心。人不是一生下来就残忍的,第一次杀一个人,未尝不手抖;第一次失恋,未尝不伤心。但同样的事情,重复多次,就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医学院的学生,第一次解剖尸体,未尝不害怕、恶心,久而久之,就不怕了。《周易集解》说:故子弑父,臣弑君也,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怕就怕这个‘渐’,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生性残忍的人。而这种变化,是细微到难以察觉的。

        “‘伪善’和‘善’,其间并无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也只是一个‘渐’字。故荀子说,人性本恶,其善者,伪也。

        “如何是伪?违反自己作为动物的本性就是伪,但人之所以成为人,就在于伪。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可以说,在对人的本质的认识上,孟子和荀子的取舍并没有差别,不同之处只在于看待问题的视角。

        “如果一个人丝毫不愿作伪,就渐渐变成真正的恶与残忍了。而当天下人都顺从自己的动物本能而不加限制时,倒没人觉得这是恶了,因为世风变了。儒家眼里的‘率兽食人’‘披发左衽’,就是这样子。”

        我的答案是该问题下迄今得票最高的,超过第二名十倍还多。但今天看,又有不同的体会。

        我之所以喜欢吃肉,喜欢吃鱼,不仅因为鱼和肉好吃,还因为我并没有亲见鸡被宰杀的样子,鱼被剖腹的样子。看到那些,食欲就提不起来了。佛家认为,不能素食的居士不妨吃“三净肉”。这是一种权变,和孟子的“君子远庖厨”出发点一样。其实,佛家提倡素食,最重要的意义有两点:长养悲心,灭伏贪欲。

        我自己不宰鸡,不杀鱼,但是我吃鸡,吃鱼。因为吃的时候看不见它们被杀的惨状,所以心安理得。正如假如一个人不知道你的苦,你的苦在他眼里就轻描淡写。如果以未谙世事为智慧,以无动于衷为坚忍,则不足以为君子。因此,要注意孟子下的是个“远”字,是“君子远庖厨”,而不是“君子不入庖厨”。“远”,带有一种选择在,说明君子深知近庖厨之不宜。否则,“何不食肉糜”之愚也可以称之为君子了。

        我很小的时候见过杀鸡,杀鸡先杀脖子,用刀划开,任凭鸡挣扎着,抓住它的翅膀让鸡血滴到碗里,等滴得差不多,把鸡往地上一扔,它起初时跳得非常高,翻腾得很厉害,但挣扎两下就不行了,然后用开水烫了,褪毛,剖肚……

        作为鸡和鱼,它们是没有能力改变自己命运的。生下来,就注定有这样的结果。我眼见这些鱼张着小口伸出水面呼吸,又能如何呢?现下,我已经不想吃它们,但我又如何向我妈提出把它们放生呢?——在这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心底的怯懦和畏缩。和无数庸庸碌碌的人一样,我并不敢做一些打破常规的事情。——假如我说把鱼放生,我妈一定诧异得合不拢嘴。我怕她看到我的这一面,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但我实在不忍心,最后到我妈面前说了一句:“你买的鱼怎么是活的。”

        很多事情不是不能做,而是没有勇气做。

        其实,我家店里丢着好多讲因果报应、放生功德的书。那是当地的善男信女送来结缘的。我并不相信那些书,我把它们看成劝化愚夫愚妇的迷信。我今天突然对鱼起了恻隐之心,并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我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处境竟然像鱼。(注:因为家里打官司的原因,求不得任何帮助。)像那些正在水盆里抬起小头张开小口呼吸的鱼。——任凭业风所吹,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如果把它们送出去放生,送到哪里呢?县城找不到一条没有污水的河流。送回鱼市场吗?肯定也会变成别人的盘中餐。但并非真的想不出办法,办法一定有,真正困难的是,该怎么向我爸妈提出来?他们会不会觉得我这种想法很傻?

        想来想去,没有办法改变这些。那就让鱼接受它们的宿命吧。我不管了。

        再一次离开水盆的时候,我又想:我这些天做的所有努力,正如这些鱼儿一样。它们从池塘里来到鱼市上,又来到买鱼人的家里。这时候,生命留给它的空间,从广阔的天地、山野、河谷,变成只有一只脸盆那么大的地方。但它依然会将小小的头颅探出水面,用力地呼吸。鱼儿并非看不到它的希望,只是决定不了命运的走向。

        我面临的事情也是一样。事已至此,正如山野间的鱼来到了水盆里。水盆里的鱼并非得不到人的垂怜,但有一样东西叫作宿命。有一种终极的力量,吸引着芸芸众生走向一个方向,像一口黑洞将万物吸纳进去。

        用佛家的话讲,这叫作定业吧。前世造下业,今世投生为鱼。从前愚昧无知,而今过涉灭顶。在鱼被人从水里捞起的一瞬间,虽然四周依然是池塘春草,园柳鸣禽,但接下来的命运已经几乎注定,不能再改变了。

        ——真的不能改变吗?理论上讲,还是可以的:比如它在水盆中挣扎呼吸的时候碰上了我,我抱起它出门,骑上自行车,跑出城外,到乡下有池塘的地方,把它们丢进去。这样,它就可以重返鸢飞鱼跃的天地了。但是,有什么动力让我如此做呢?我没有勇气。这样,我放弃了成为鱼的上帝的机会。

        那么,我又有何理由期待我的奇迹出现呢。我本有力量拯救鱼的性命,却没有那样做。鱼的性命对鱼来说很重要,但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我宁愿顾全自己的面子,却不愿顾惜鱼的性命。这让我感到羞愧。

        只有当自己身为鱼的时候,才能益发体会到鱼的无助。理论上讲,我家已经诉诸法律,欠债人的楼盘依然在正常售卖,资产大于负债,讨回欠款并不困难。就像我端起水盆跑到乡下把鱼儿放生那么简单。但看起来简单的事情,却因为种种违缘,变得十分艰难。

        鱼在相濡以沫的时候,纵然有人垂怜,却不能得救。

        到了晚上,它们被炸成鱼饼放在餐桌上,我没有动一筷子。

        (补记:此文写于2015年3月。从写完此文之后,我戒吃鱼。佛家的戒律是可以有期限的,但我并没有给自己戒吃鱼一个明确的期限,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三年。或许更长,我没有定。在三个月之后,我开始尝试素食,不是佛教意义上完整的素食,我依然吃葱姜蒜,以及鸡蛋,只是不吃肉类。过程在《戒肉之初》一文。最初设定的期限是半个月,半个月过后,又增加了半个月。这种尝试暂时还没有让我觉得身体有什么不适。不过我也不知道会尝试多久。也许诸位看到此书时,我已经不戒肉了,也许还在戒肉,世事无常,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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