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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的盛宴

        真岛与志之捎来一封未封口的信,魔利惊讶地打开来看——

        魔利惊讶的原因是,之前虽曾收过一封真岛与志之的信,可两人的交情还不到保持书信和电话往来的程度。那次收到的信,起因是四五年前他在《黑潮》杂志上撰文称赞了魔利的小说。魔利看了以后一时乐昏了头,洋洋洒洒地给编辑写封信寄了出去。信里把真岛与志之的服装和住宅批评得一无是处,说因为他没有健身所以白净文弱,若能穿上某某式样的和服、摆出写乐的浮世绘那样的面孔来称赞她的话,她会更开心云云。结果编辑来说要把那封信全文刊在《黑潮》上。魔利大为惊慌,难过得要命,哀求编辑千万别刊出来。没想到真岛与志之竟说他非常期待看到那篇文章。魔利当即察觉了自己的愚蠢,撤回了对编辑的要求。仔细想想,真岛与志之专程为文,赞美了魔利的小说。对他而言,就算为魔利的小说写了赞赏文,也不会得到任何好处。若把这些称赞说给人听,只消花上短短五分钟就讲完了;可他特地耗费时间写成文章,作风相当洋派。魔利心想,自己真是昏了头,根本不须担心他会有凡人的世俗反应。(甍平四郎在世时作风也很洋派。魔利是吉普夫人的书迷,曾经寄过仰慕信。当时她重病卧床,由她的千金代复一封相当恳切的回函,甚至附言愿意致赠吉普夫人的所有著作。甚至连raplapla“呆傻的老马”这种任何辞典都查不到的巴黎俗谚,也教了魔利。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魔利捎了祝贺的明信片给乔治·克列孟梭和福煦将军,他们二位都在信封里搁入名片回给了魔利。若不是地道的西方人,以及作风洋派的人,像魔利这种蜷在某个角落蠕动的小人物,根本没机会得到赞赏。单看魔利的文章,会以为她英气飒爽,可她的真实样貌却是疏慵愚钝。)其实,魔利写的那些坏话,全是出自善意的坏话,等于是为她很喜欢的人物写了一篇素描。文章之后刊出来了,可魔利觉得光是用一则通篇戏谑的文章表达谢意还不够,尽管担心会害每天送到真岛与志之那里成堆的信件又多添一封,依然恭谨地寄出了一封致谢函。方才提到真岛与志之寄来的信,就是那封信函的复笺。当然,他也曾寄来贺年卡的回卡,并在上面写了几句对魔利那篇《黑猫故事》小说的感想。话说不管是收到安东杏作的迁居通知书,或是喜多守绪寄来致谢卡表示接到了贺年卡,魔利一概都很惊讶。因为,魔利一直待在黑暗的时代里。若以法国作譬喻,她宛如身处丹东和马拉的时代;如用俄国打比方,就像活在俄国沙皇尼古拉惨遭私刑的时代。魔利就像被围困在别人看不见的石墙当中,不管她待在家里,抑或去任何地方,那圈石墙皆如影随形地跟着魔利一起移动。如果要她去国外好像还可以,但在国内,不管南下九州岛或北上北海道,统统不行,那感觉就像要被石墙压到地底下去似的。在那段期间,能够突破石墙递送进来的邮件,只有魔利的亲戚和中原鸿太郎(这位人士同样是洋派作风)与其公子的信函,其他就是商店的广告、小波书店寄来的欧外全集、红叶银行在中元和年节赠送的包袱巾,以及魔利每回遗失便会再次寄来的新存折(即使魔利得到重发的存折也没费神保管,而且应该占了银行不少便宜)、税务署的通知、画了红线提醒的催缴函、画了双重红圈的第二次催缴函、用粉红色的纸张印刷的最后通牒(对于魔利这种乐天派的人,税务署的科员也拿她没辙,每年都得重复一趟这老套的程序。某一天,官署恐怕是真的生气了,寄来了财产查封的通知。这下子魔利终于脸色发白地冲去税务署了。那个时候,魔利虽知道自己没有赚任何一毛钱,但她不晓得那张查封通知只是暂时性的,还以为父亲著作的版税和所有的财产都会被拿走,自己就要沦为乞丐了。当时的魔利觉得,税务署的公务员真是天底下最坏心的人了。她虽没看过巴黎税务署的信函,可她认为同样的情形,巴黎的公务员应该会这样写:“夫人,在您缴纳税金之前,将暂时查封您的财产。”)、“四越”的请款单、名为《四越》的杂志,旁的就没了。魔利总觉得那个时期仿佛就是前阵子的事,因此当她看到邮差送来了当前的媒体宠儿,仍属文坛新锐作家的迁居通知,或是他们收到贺年卡的回复谢卡时,那种惊讶几乎让她心脏少跳一拍。尽管收到了安东杏作的迁居通知,魔利和他的交情并没到登门拜访的程度,但如果魔利搬了家,大抵还是会寄通知给他吧。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至于和喜多守绪的交谊,也仅限于寄送贺年卡或赠送著作而已。有一天,魔利擅自写了一篇幻想的文章,把这两个人再加上其他两三位作家当成故事的主角,内容是他们在关东煮店里喝醉以后去了吉原,到了傍晚时分一群人聚在茶馆里饮着茶,一面思念着昨夜遇到的美丽青楼女子。后来,为了表示歉意,魔利送了书给他,于是双方便开始展开了这种淡淡的友谊。依魔利这个人的个性,不会积极主动拉近距离。她像躲在壳里的某种穴居动物,只会从开口窥看世间众生而已。魔利在欣赏完江里明美演出的《有颗痣的淑女》之后去了后台,那间逼仄的休息室里有着一面大镜子和一只插满盛开的银莲花的玻璃花瓶。明美身穿掺着奶白的深玫瑰色外套和黑色的紧身衣,头戴一顶纸艺品似的黑色帽子,学着康康舞女郎那样倏然掀起裙子,放下裙摆时脸上隐隐带着一抹笑意。魔利仿佛看到了她置身于一群巴黎女子之中的景象。又或者某一天,葭雪俊之介穿着像船帆一样被风撑得鼓胀的上浆浴衣(那件浴衣几乎可以容纳五个葭雪俊之介了),看不出身躯到底藏在宽大衣服的哪里,但从面孔来看确实是葭雪俊之介。只见他一脸闲适地将雪莉酒倒入杯里啜饮,霎时间,神色澄明的他蓦然发现,眼前的年轻武士们一个个的腰间都插着文学的刀……之所以会发生诸如这般不可能的事情,都是由于甍杏子与这些人士均有往来,自从有天她邀牟礼魔利和野原野枝实同席聚会以后,这才开始的。至于和真岛与志之在咖啡厅聊谈,甚至跟着去健身房,就这么看到了在贝拉方特音乐的伴奏中,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白色紧身裤的真岛与志之正在锻炼肌肉,那也是魔利为了写作而请编辑带她去的。就这样,魔利和那些就算送了他们著作,却懒得写明信片致谢的人们更是渐行渐远。魔利会认识深海鳟夫及梦冈芙美子,并且与深海鳟夫一起合办了庆生会,亦是野原野枝实先在某处和他们结识,再介绍给了魔利的。听人说,龙冈笙太郎在收到贺年卡后,也会和喜多守绪一样回寄谢卡,而且是文情并茂的杰作,可惜魔利到现在都还没收到,实在遗憾,但她和龙冈笙太郎的交情,又没深到可以请他再写一张寄来,这使魔利更是扼腕。换句话说,魔利和他们只是泛泛之交,因此收到他们的书信时格外惊讶,就像收到了情人捎来的明信片时,那种透着欢喜的惊讶。

        再回头讲到魔利把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圣诞节宴会的邀请卡,里面全都是以英文书写的。

        魔利一看到“at buffet Cmas party”里的“buffet”,立刻明白了应是“站着饮食”的意思。所谓的buffet是指在会场的角落设置摆放酒类的架子,四周用木板围起来,再加上固定的横木,还能吃到肉肠和熏鱼之类的点心。魔利那颗知识贫瘠的脑袋瓜,忽然想起buffet这个字词还是某位画家的姓氏,他专画魔利最讨厌的“苦闷的人生百态”类型的画作,那种人物画看来真像是被不等边三角形的亡灵附身的考生。再说到邀请卡的第二行,魔利只认得22这个数字,至于卡片的底边写着informal(随意的,非正式的),这个字在法文中也是同样的拼法,幸好卡片上重要的讯息她全看得懂。

        看明白了以后,魔利的心开始七上八下了。那小小的、许多的不安,像被装在袋子里的蝉一样,拼命地拍动着翅膀。当然,基于方才说过的因素,魔利非常高兴,但在高兴中又浮现几分不安,在拍翅声中穿梭交织。

        魔利长大以后,就不曾度过如此辉煌灿烂的圣诞节了。这虽让魔利开心,但要去真岛宅邸这件事却令她倍感压力。多次出现在报章杂志照片上的真岛宅邸。打磨得光亮如镜、穿着鞋子踏上去肯定要滑跤的地板,在魔利的眼前(视野)一望无际。远远地,燕尾服的前襟雪白灿亮、配搭黑色蝴蝶领结和漆皮短靴的真岛与志之,翩然地滑着步伐,宛如在《死城布鲁日》里已经惯于走在教会地板上的修女,踏着滑行般的步履,那光景委实可怖。在由晶莹而硬质的角度与切面汇集成的水晶吊灯散发出来的光芒下,真岛与志之隐藏起其白蛇精的原形,悄无声息地来回走动。围绕在真岛与志之身边的众多绅士和淑女手持杯子,静静地移动,随处不时发出浅浅的笑声。

        白蛇倏然挺直了脊梁不动,那双眼睛到底在想什么呢?它的眼神陡然发亮,是看到了什么呢?是仙后座里的一颗星星吗?是北斗七星的其中一颗吗?肯定绝不会是人们近来议论纷纷的火星。以前在众星中光芒最为亮白耀眼的某一颗星球上的那条蛇,曾经在古希腊的满天星空下,循着白色的墙缘匍匐爬行。

        那是一条通体雪白,形貌美丽的蛇。某一天,纳西索斯走近池畔,单膝跪下,望着水中的倒影看得入迷。蓦然间,他化为蓝色的火焰熊熊燃烧,待得燃烧殆尽,变成一堆透明的灰烬,躺在暮色渐浓中逐渐变冷的沙地上,忽然又复活变回原本的样貌,在池边绽放淡淡的小黄花周边缓缓地移动,旋即昂首吐出温柔的气息,迈上了前往埃及的漫长旅程。

        它经过了无数日出日落、披星戴月的漫长旅途,终于抵达埃及首都的时候,黎明前的市场上已经满满地摆着猪腿、猪肾、牛肝、羊心、切口全是血的牛头、像心脏般猩红的剥皮牛身,与丑陋同类的成束牛尾,还有绿果子和柠檬。在水果摊的微暗帐篷一隅,刚摘下的莓果在篓子上堆得像座小山,鲜嫩欲滴的模样润泽了周边的空气。时序刚刚入夏,感觉有些闷热。白蛇真想溜进那堆泛着冰凉与湿润光泽的鲜红果实里。

        穿着蓝衣的年轻王宫仆役们,将精挑细选出来要送到王宫的食物,有成袋的谷物、水果,橄榄、柠檬、核桃、咖啡豆等各种树果,还有香料和香草,兽肉与鲜鱼,以及盛在瓶子里的水与装在皮囊里的酒等等,顶在头上或堆到车上,成群结队地穿过了市场,唯独其中一个头戴长黑巾的女子脱了队,到水果摊的帐篷接过莓果的篓子,朝一个卖蝮蛇血的男子靠了过去。那个蹲在地上的男子伸长胳膊,从身旁的笼子里掏出一条黑蛇来,藏进女子的莓果篓深处。白蛇预知了女王即将遭逢的灾厄,十分羡慕那条泛着黑光的同类,祈求自己能代替它缠上女王的手臂,露出利牙狠狠地咬下。

        那天晚上,夜空中出现了一颗如夕阳般的红月亮。白蛇悄悄地溜进王宫,在王宫的露天池子里泅泳,身上的鳞片在月光照映下熠熠闪亮。即便在这样的时候,抑或在尼罗河边避人耳目地爬行、浑然忘我地望着自己倒映在水里的身影时,甚或在任何时刻,当无数的冰冷沙粒在那细长身躯的腹部下面,当带有几分阻力的水波温柔地划过皮肤,它总是舒心惬意地时而爬行,时而停下,依然向往着星辰的世界。

        又或是在某个没有月光的黑夜,在阿拉伯的沙漠里,没有月亮、没有人,连骆驼也没有的时刻,随着狂风卷起的漫天沙尘,白蛇升天了。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它来到地球,变成了一位名叫真岛与志之的作家。早在真岛与志之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的的确确被那条蛇吃下肚了。

        在真岛与志之体内的那条白蛇,没有办法忘却肚腹下面的冰冷沙粒和满天的星星。真岛与志之总是向往着白光。真岛与志之总是穿着白色的衣物。他盖起一栋白色的家。他摆放白色的椅子,他从意大利运来白色的雕像。因为意大利的天空,就像希腊的天空一样明亮。Cielo Italiano,意大利的天空。他在那片天空下,顶着骄阳的灼吻到处奔走,只为寻找雕像。他喜爱的东西,洁白的光、澄澈的东西,冰冷而硬质的东西,水晶吊灯,宝石,雕像,图面精美的方正文字。从纯白的阿波罗肩头洒落而下的透明晨曦中,真岛与志之想起了希腊的天光和维纳斯的头颈与乳房的雪白。

        真岛与志之一举手一投足,白蛇的背部便在水晶吊灯的照射下,映闪出尼罗河流域及希腊古老的月光。

        在这一场水晶吊灯的光线和从六角形的透明鳞片里面散发出来的白色光芒相互辉映、璀璨闪耀的宴会中,魔利到底该站在哪里才好呢?她真不知该怎么办好。水晶吊灯亮光下的孤儿。说是《黑潮》的R先生也受邀前往,可老是跟在R先生旁边也显得奇怪。不过,到头来还是得紧紧巴着R先生走吧。魔利之前只和真岛与志之见过二十分钟,知道他为人算得上亲切。就因为明白这点,所以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参加了。可即便真岛与志之是位亲切的男士,总不可能把魔利当成小朋友,牵着她的手,领着她去摆放餐食的地方,带着她去找寻一个个熟人。

        出席甍杏子的新书发表会时,魔利一进到位于银座的“花月”会场,只见沿着宽广大厅的四面墙边摆满了椅子,里面坐满了人。霎时间,每个人的面孔全像把玻璃加热熔解之后搅动而成的混沌液体一般,魔利完全无法分辨谁是谁,一双眼睛形同两个空洞。

        每当魔利到人多拥挤的宽广场所时,向来都是这样的。魔利觉得,除了她以外的其他人,居然能在进入那种场所的一刹那,清晰地识别出每一张面孔,立刻找出适合自己的所在位置并且前往就位,实在很不可思议。若说原因出在会场太大,似乎也不尽然。有一天,魔利出席了最上书房编辑的守灵夜,诸多亲友们聚集在六铺席大的房间里(当时的出席者们同样是沿着房间的三面墙边依序就座,这是魔利最不知该如何应付的形式),幸亏魔利和最上书房的折见枥子一起入场,因而不必费神寻找适切的入座位置,可她依然头昏眼花。过了好半晌,这许多依序就座(其实不能说是依亲疏辈分入座,毕竟在六铺席大的日式客厅里已经摆上了棺柩及供品,人们只能在剩余的逼仄空间里并肩坐着罢了)的一张张面孔,才渐次映入她的眼帘。魔利从她前方那人的背后看去,赫然发现鹿野治次侧身坐在前方,赶忙向他问了安。鹿野治次露出像让·迦本饰演乡间老爷爷那种开怀的表情,看着魔利说道:“每次见面都是在这种场合哪。”魔利放下心来报以微笑。又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坐在迦本和自己中间的那位人士好像曾经见过面。原来是碓冰保见,曾在她的座谈会上担任主持人。魔利推想对方应该早就看到她了,愈发慌张地向他问候。这便是魔利在这种场合的窘态。因此,魔利对即将到来的真岛宅邸宴会忧心忡忡,即便形容她的心情像被装在袋子里的蝉一样,拼命拍翅挣脱,也绝不为过。

        即便把该站在哪里才好的问题,还有对水晶吊灯下的宴会厅的恐惧,全都暂且搁在一旁,剩下的还有关于guest的疑问——到底会出现哪些人物呢?魔利原本以为guest指的是受邀上广播节目和电视节目的人士,可似乎单纯只是“来宾”的意思而已。这是她最近从广播节目《英语à la carte》(法文:意为单点菜品)里现学现卖的英文知识。既然邀请函上写的是英文,她自然也得用英文回应了。但是,如果是悠哉游哉地踅过去的,或是到金鱼店做客的园艺师傅,这种情形是不是也能称为guest,魔利到现在还没弄清楚。总之,这字眼指的如果是受邀的宾客,自从甍平四郎过世以后,魔利只当过三回guest而已。

        毕竟,真岛与志之和哪些地方有往来,与哪些人有交际魔利一无所悉,必须先做好心理准备,不管什么人物出现都不能惊慌。或许田川歌之丞会梳着箱根一流旅馆新建分馆的俊美掌柜的发型,顶着一张用棉面巾和米糠搓洗过、露出古旧的女儿节人偶般色泽的沉蒙面孔,脚上趿着阿波屋买的三千元草屐,下身穿着厚实的仙台平丝裤裙,上披染有家徽的黑色外褂,在水晶吊灯下映显出一身潇洒的打扮也说不定。抑或是矢泽圣二会在那张国字脸的下方系着白色的方形领带,穿一身笔挺但看似快要裂开的燕尾服站在她的眼前也有可能。又比如高村松夫、山上月太郎、逸见扶佐雄、岛本宪吉等等,这些让人在他们面前大气都不敢喘的大家,大抵都会出席吧。这些都是魔利多希望他们永远只被嵌在《旭日新报》《日日新闻》《帝都新闻》《敦盛新闻》等其中一页上方,题有“文艺时评”几个大字的专栏里的大人物们。她一点都不想他们出现在平常的世界以及宴会里。该不会连罗纳德·波恩、伊登·史宾赛这些比日本人更熟知且能侃侃而谈日本文学,虽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却启人疑窦的美籍评论家也都会来吧?这几位也是魔利不想遇到的。

        即便是去巴士沿线的街市买东西回家的路上,“真岛的宴会”这件事都会乍然浮现在魔利的脑海。一想到即将在水晶吊灯之下,见到曾沐浴在埃及月光下的那条蛇,这念头令她忽然高兴起来;但与此同时,小小的不安和恐惧,以及那只蝉的拍翅声,依旧在她耳际盘绕不去。就在这样的日子中,二十几天一眨眼就过去了。在那二十天当中,魔利写完一部失败的小说,一部纵使失败,亦非得完成不可的小说。尽管不是基于文艺评论家深信的动机写就的(其实根本不需要附注这样的说明,但魔利最困扰的是,有很多人都会采用“日本男儿”的方式来解读她的作品,或许在读者当中也有人属于这种类型。魔利幼时的记忆告诉她,当年聚集在魔利父亲身边的人都不曾散发出那样的气息,不过,往昔的事犹如浮云幻梦一般,她已记不真切了),总之是一篇很糟糕的小说。

        那部小说总算赶在举行宴会的六天前竣工,魔利接着开始张罗变身用的装备了。她平素外出时惯常顶着一头蓬松的乱发再搭上一件毛衣,这副装扮只在年轻女孩的身上才显得青春漂亮。一旦要前往真岛的宴会可得大费周章做足准备。由于魔利平时不穿和服,因此从腰带衬垫,乃至里面的硬衬、前衬,还有布绳带,全都得重买新的。她从衣橱里找出白底的和服以及银箔的腰带。她没自信能梳出像样的发髻,因此还得买来缀有黑色细珠的发网,罩在上面遮丑。好些个琐事都得一一安排。

        ——最近有位名为牙田剑三郎的人发表了一篇文章,标题为《魔利的肖像》,逗得人人不亦乐乎,可看在魔利眼里却一点也不好玩。倘若她真是文中描述的那种脏兮兮、满肚子坏水的女人,纵使某一天突然要参加宴会,哪怕洗过多少次澡,甚至模仿她母亲有孕在身的年轻时候,将《维纳斯的诞生》和阿波罗的画像贴在墙上赏览以求潜移默化之效,只怕也没法化身成另一个人,那么魔利此刻为了变身所做的一切努力,等于全是徒劳。有一本名为《夫人》的服装杂志,最近开始邀请魔利每个月捧着鲜红的玫瑰,乘车到各地拜访歌舞伎演员、话剧演员、电影明星、作家、导演、棒球教练等各个行业的杰出人士,再将访谈过程写成文章,可谓工程浩大。想来,那些受访者得和诡异的老太婆交谈,还需收下一束红得扎眼的玫瑰花,不啻为天外飞来横灾,估计他们得有两三天连饭都吃不下。魔利到现在依旧是一穷二白,即便要出席真岛宅邸的宴会,也只能穿上二十年前做的和服,系上十八年前左右,亦即第二次世界大战刚打完时买的腰带。不过,她十二岁时参加由佐佐木信纲的竹柏会主办的游园会,游园会结束后,辗转得知当日风传:“今天的与会者之中,大仓喜七郎家的三千金福子,以及欧外的长女魔利这两位小姐的衣裳堪称连璧呀!”消息传入魔利母亲的耳中,母亲非常开心。想当年,魔利的母亲曾拥有明治第一夫人的封号,儿时被问到长大后做什么的时候,她的回答竟是:“我想成为皇后陛下!”加上魔利的父亲欧外也是位贯彻贵族主义的男士,在父母共同的影响下,奢侈的思想早已在日常生活当中渗入了魔利的精神和体内了。身上穿的服装和缎带之类的装饰品自不待言,甚至连化妆品都由魔利的母亲为她备妥了昂贵的品项。参加游园会的那一天,魔利的衣裳是由父亲欧外亲赴“四越”为她挑选回来的。那匹面料只是用平织丝绢染上图样,以价格来说,自然无法与大仓喜七郎的千金相提并论,但那缤纷的色彩是以艳红、雪白、橄榄绿、墨黑、淡橄榄绿这五色的偌小四方形,构组而成六种样式的三角形图案。欧外选了这匹马赛克样式的面料做成垂袖和服让女儿穿上,里面搭配纯白的平丝衬衣,腰带同样是银蓝相间的三角形图纹,配上一条正红色的圆绳绦带,长发自然垂落披肩,仅在耳上缀着白色波纹绸系的蝴蝶结,颈子上还戴了一条意大利制的马赛克项链。魔利的母亲非常信任丈夫欧外的眼光,在订制这件垂袖和服时,从头到尾一概交由欧外决定,既没指定面料非要选用丝缎不可,也没指定必得加上刺绣才行,绝无插嘴干涉。那一天,盛装打扮的魔利连竹取公主都要相形失色,纵如牙田剑三郎之辈亦无法擅近半分,肯定只能在关东煮摊贩的遮阳篷下喝得微醺,如痴如醉地远望着那娇艳的身影了。

        变了个人似的(?)魔利趿着全新的草屐走出了家门,却忘了带上真岛宅邸的地图,于是在大森的臼田坡上的巴士站下了车之后,只能毫无目标地往前走去。

        黑暗中,有个宛如存在主义者的年轻女孩为魔利指点了去路,可魔利随后又遇上了另一个提着晚餐食材的女子,这才明白原来该往反方向走。这位女子一身黑灰,有时吹起口哨,或者哼唱着歌曲,与魔利并肩而行。魔利虽对她有那么一丝不相信,依然认定她必然是被文学附身的一只狐狸,由于渴望参加真岛与志之的宴会,因而化身为女子的样貌在这里徘徊。

        魔利走进门厅以后,只见一座阿波罗的雕像耸立在黑暗中,散发着熠熠白光。它是昔日魔利抬头仰望的那群庄严的罗马纯白众神之一。意大利那冰冷的石块,火辣的太阳,运河,灿白的天空投下的影子,忽远又近的钟声。魔利几乎不敢相信,在她这些记忆中的白色梦境,居然会在东京的黑暗里再度出现。

        半晌,魔利总算将视线从阿波罗的身上移开。

        魔利偕同在玄关遇到的《黑潮》的R先生步上了走廊,却在那里停下了脚步。有人在前方右边的沙龙邀他们过去,可也有人唤着他们爬上正面里侧的昏暗阶梯。阶梯上方的沙龙和右边的沙龙之间也设有楼梯,亦即二楼和一楼的沙龙相通。走上昏暗的阶梯后往左转,在玄关正上方的还有一个房间,也就是连同右侧一、二楼的两个沙龙,全部都是宴会的会场。这三个房间和西欧的小说里画着舞会场面的插图一样,宾朋满室,笑谈喧闹,有些人端着饮料杯走动,遍访这三处。魔利发现自己根本没法掌握这场真岛宴会的全貌。R先生看起来好像知道屋里的格局,却同样不大清楚今日宴会的安排,因而和魔利一起呆立在原地。

        身后的宾客把他们往前挤进了一楼的沙龙里,真岛与志之旋即来到魔利的身旁,虽然没有牵起她的手,仍为她一一介绍了宾客,只是魔利照例眼前一片昏花,完全认不出谁是谁。当他把魔利介绍给外国人,魔利说了句“Encé, monsieur.(先生,幸会)”的时候,真岛与志之立刻说道:

        “今天没有法语系的人来啦!”

        魔利顿时尴尬万分。假如真出现了法国人,魔利在文章中看似挥洒自如的法文,只怕就要露馅了。

        真岛宅邸,以及真岛与志之举办的宴会,完全不像魔利想象中可怕,反倒相当愉悦而intime(亲密)。真岛与志之体内的白蛇,并没有背叛魔利幻想的世界。

        “果真是蛇没错哪!”

        真岛与志之在水晶吊灯的光芒下站得笔直。

        水晶吊灯灿白的亮光,把真岛与志之体内的那条希腊白蛇照得高亢奋昂。那一对魔利曾隔着狭小桌子看过的黑眼珠格外圆大,炯炯有神,而眼白的部分也同样硕大。在真岛与志之的眼睛之中,魔利看到了那条白蛇。

        “这是希腊的光亮啊!”白蛇轻声念道。

        白蛇从身穿深蓝西装和黑色衬衫、系着浅黄领带的真岛与志之体内爬了出来,犹如烟气一般,悄然无声地从面对庭园的那扇玻璃门溜进黑暗之中,消失了身影。它会否迅即伸长了身子,在黑暗中攀缠上阿波罗那一尊散发着透明光泽的躯体呢?

        魔利以前曾听过一篇意大利的小说,故事里的大理石石像趁夜爬上阶梯,朝做出了背叛行为的主人身上倒卧下去,压死了他。

        魔利只确定对方是人类,并且是与爱情有关的事件,其他的细节全忘了。魔利如今虽会把现在的事误以为是三天前发生的事,但是从前的事一概牢记在心,甚至连外褂绑绳的颜色也都历历在目,实在没料到自己竟会忘了故事的情节。这不是衰老造成的。不长记性,以及宛如线控人偶一般腿软摔跤,都是自她七岁以来就有的老毛病。每当她要从高处下楼,一双腿便软绵绵地使不上力。她总是害怕地想着,这两条腿会不会松脱了,拐个弯朝向正后方屈曲,然后再接回身躯上?她几乎没听过其他人像她这样胴体和腿脚的连接关节不听使唤的,忖想会不会是曾经染上轻微的小儿麻痹自然痊愈的后遗症。魔利尽管很想请个医术高明的骨科医生诊察看看,却也害怕万一诊断的结果确实是肢体残障该怎么办好。不管怎么做都很可怕。

        魔利一面和不认识的人交谈(我不认识这位人士,并不是因为我不尊敬他。当真岛与志之介绍我们认识的时候,真岛与志之的面容和话语、对方的脸孔,以及站在他身后的女子系绑的腰带全都和水晶吊灯的灿烂灯光溶在一起,化为一种不想让人知道真貌的诡异生物,像莫泊桑的奥尔拉那样流动着),满脑子想的都是那部小说。

        魔利心想,不知道二楼的沙龙是什么景象呢?于是和R先生一同上了二楼。令魔利心里既挂意又十分抱恨buffet——当魔利明白了buffet这个英文单词的意思是“站着饮食”时,顿时十分沮丧。所谓站着饮食的用餐方式,是“没有预先分配每个人的分量,想要吃多少可以尽管拿,但总不能毫无节制”的方式。以前,佐佐木信纲举办的游园会中,在宽广的庭园里摆了各式各样的摊位,由于魔利当时已经十二岁了,不能像妹妹那样大模大样地凑近一处处摊前享用,至今依旧怀恨在心。所谓的buffet,是一种到了回家的时候,只能将堆积如山的吃食,搁进心里带走的供餐形式——的所在位置一直被人墙挡住了,直到魔利再度下楼的时候,这才总算瞧见了。当她步上正面里侧的阶梯,进入左侧的房间以后,看到这里同样有许多人或坐或站,笑声和烟气静静地笼罩着整个房间。阶梯才走到一半,已经可以听见里面传出的低语声了。

        “这是岩潮楼和歌之会的梦境呀!”

        魔利一面步上阶梯,不禁喃喃自语。

        她正要走上去的时候,恰巧见到下楼来的阿潟具之,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啊,阿潟先生!”

        在魔利的脑袋里,真岛与志之和第三代的新锐作家阿潟具之完全没有关联。她不晓得真岛与志之是属于第几代的人物。阿潟具之必然不晓得魔利的讶异从何而来——

        大抵说来,除了魔利以外,其他人全是成熟的大人,数不清的人生秘密尽皆隐藏在那淡淡的微笑之中,尤其是这群称为作家的人物,更是拥有所谓的灵通能力,对于魔利的心境与惊讶可说是一目了然。其中,尤以男作家格外具有这种感应的才华。他们对于魔利是从“魔利的壳”这个特殊的壳里,隔着不透明的膜观看外面的文坛分布图、文艺杂志和作家的关联、著作的出版事宜,还有她并未在真岛的宴会上得意忘形而大言不惭等种种事项,全都像伸手握住一个实际存在于桌上的茶杯那般,瞬间就掌握全貌。那是一种声息相通,一种禅学问答。近来,魔利对于文坛世界(魔利不在那里面,而是待在壳里)愈发感喟(以前她感喟的对象是法国文学的世界),甚至想要包下日生剧场三个月,招待文学世界里的所有人,即使没坐满也没关系,每天上台三次向他们请安问候。魔利认为,这么一来,包括魔利的外观(外观即是内容),以及她是个写小说时,只以“美”为目标(因为她没有其他的素材,也没有别的知识了)的外行女作家,还有她在人群中会看不见眼前的人,这一切事情,人们都将得到释怀。遗憾的是,那是不可能办到的。这比起没能收到龙冈笙太郎那张据传颇为精彩的明信片,更令魔利遗憾数千倍。

        ——他只是因为和真岛与志之熟识,顺理成章地前来赴宴,因此态度从容而自在。

        “您好。”阿潟具之说道。

        阿潟具之无意对魔利隐瞒他和真岛与志之素有深交,却得无端承受魔利投来的讶异目光。不过说起来,不论魔利是去葭雪俊之介那里,或是来真岛与志之的宴会,总会遇上阿潟具之这号人物。

        上了二楼,魔利虽又见到了龙冈笙太郎、喜多守绪、住吉美和子,但她不再吃惊了。魔利直到最近才知道,住吉美和子与那批第三代的新锐作家是同期出道的。她不晓得真岛与志之和他们都相当熟识。提到第三代的新锐作家,魔利脑中浮现的是葭雪俊之介、龙冈笙太郎,以及安东杏作这三个人。她心神恍惚地想着:三个人,恰巧和第三代新锐作家的分类不谋而合。不知道“第三代的新锐作家”这个名称到底是怎么跑到魔利的脑袋瓜里的,可光是知道这个名词,魔利就足以号称是个文坛通。就因为这样,在魔利拿葭雪俊之介、龙冈笙太郎、安东杏作三人写了一篇滑稽的文章时,有位人士面泛浅浅的微笑,对魔利说了句“挺懂得替人抬轿的嘛”的时候,令魔利感到极度不悦。话说,葭雪俊之介、龙冈笙太郎和安东杏作这几位名家,怎会是在魔利吹喇叭抬轿子的帮衬之下,才跃上《黑潮》杂志发光发亮的呢?光想起来都要教人喷饭,套句永井荷风的话:“当笑之。”

        二楼那里的沙龙布置得光线柔和,略有几分微暗,沿着墙边摆着舒适的椅子,人们在这里能够放松谈笑。一些外国宾客(guest)的夫人、真岛与志之的母亲和夫人熟识的女宾(guestess?)以及和真岛与志之熟识的(魔利是擅自闯进来的)人们,全都聚集在这里。

        楼下规划成供餐的会场,人们大都是站着的,一些人依着各自的交际,分成几群围站在一起。这一天的真岛宅邸宛如国营电车的客满状态,连阶梯上方左边的房间(据说平常是夫人的小客厅)也开放成宴会的场地,聚集在那里的似乎全是文学领域的家伙(虽然魔利还没来得及造访那个房间就告辞了)。第三个房间或许只在那一天充作会场,但是上下两间沙龙分别由里外两座楼梯连接相通,可以楼上楼下兜绕个遍。看来,这栋宅邸在建造的时候,已经考虑到为了举办独树一帜的宴会,特地设计成这种格局,魔利心领神会。

        正坐在地毯上说话的阿潟具之忽然回头问道:

        “牟礼女士,您认识住吉女士吗?”

        魔利在一张既似贵夫人的踏脚台又像巨大沙包般的椅子上落座,当即认出了此时转过身来的住吉美和子。不过,住吉美和子将自己藏在一抹暧昧而神秘的笑意背后,似乎并不记得魔利。在住吉美和子出名之前,魔利其实曾见过她,但魔利只说了:“在您还留着长发的时候,曾经见过一面。”并朝她投以微笑。若是用“在您出名之前”的说法,只怕有些失礼,魔利因而不自觉地换了个说法。结果,这位fair sex(意指女性。魔利从广播节目《英语à la carte》上学到的)似乎陡然露出了警戒的神色。她只用了短短五六年,即到达了今日名利双收的地位,靠的全是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住吉美和子在正式踏入文坛时把头发剪短,整个人立刻变得很可爱,甚至称得上是个美人。她写的小说虽不是魔利喜欢的类型,但同样身为小说的写作者,着实令魔利暗自讶异;不过,对方忘了曾见过面的事,算是一件遗憾。

        由于buffet设在一楼,魔利于是下了楼,与住吉美和子结了婚的仁安艺夫碰巧就站在阶梯下方。

        有两家书店禁止顾客只在店内翻阅而不购买,只消每隔两三天轮流上这两家店翻个几页,举凡东京、巴黎、伦敦、罗马的动态,魔利没有不知道的。通过时事杂志,魔利得以全盘掌握世界动态,再加上魔利特别有兴趣的纯文学和大众文学两派的文坛人士、评论家、指挥家、各领域的音乐家、歌舞伎演员、话剧和新派及新国剧与电影各界男女人士、外国影星、舞台导演、电影导演、电视导演、主持人、作词家、作曲家、落语家、漫才家等各领域名人的长相与体态的特征,乃至于他们的穿着打扮,魔利向来目不转睛地仔细观察,早已烂熟于心。因此,当这些人出现在路上、剧场、电影院、国营电车、井之头线的车厢、月台、咖啡厅,凡是有人出没的一切场所,都绝对逃不过魔利那双眼睛。从星期天拾起画笔怡情养性的大臣,到醉心于法国文学的企业家,都是她长期关注的各界名人,也因此,在欧外作品《鹬》的试映会上,魔利第一个发现大臣就在最前面那一排。魔利的弟弟慌忙为受邀前来的贵宾重新安排座席,到最后反而匀不出位置给魔利了。所幸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位外号白手帕的人士把原先搁在邻座空位上的黑色绅士帽拿到膝上,并向魔利比个手势说“请坐”。魔利向他道谢之后这才落了座。尽管魔利少有机会和上述人物交谈,但她在街上发现的演艺界人士,可说是不胜枚举。魔利对于牙田剑三郎说他曾经见过她,十分存疑。魔利能在路上一眼就发现艺术界人士,其本事如蛞蝓之于“染谷九斋”(欧外的小说《染谷九斋》里的主角)那样厉害。基于这个深奥的理由,魔利打从心底深爱所有的艺术界人士。因为艺术界人士的情感相当丰富,对于生命的欢愉和痛苦,感受分外强烈。甍平四郎虽是特例,但若以他为例,对于甍平四郎,甚至包括他那青花鱼色泽的外褂、庭院里的石头、树木、青苔、小桌、俑偶、壶罐、金鱼,以及他所有的时间,魔利全都由衷敬爱。再举个例子,倘若真岛与志之的体内此时长了个硬块,魔利想必会痛彻心扉(瞧这是什么话,先走的是魔利吧)。自从魔利得知平四郎得了癌症的那一天起,她从早到晚都在哀怨叹气,就连走在路上看到七十岁上下的老人家,都像厉鬼般恶狠狠地凶瞪着对方的背影,心想:“这个人怎不替他去死呢?”即便到了今天,每回看到平四郎的照片,她依然忍不住叹息。听到川村礼吉嗜吃蜂蜜蛋糕的传闻,她心头也不禁揪了一紧。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魔利绝不可能漏看了牙田剑三郎——那个嘴巴特征像极了吃到全日本第一酸橘的大隈重信的人。牙田剑三郎笔下的魔利和她的相片一模一样。不属于幻想派的牙田剑三郎,读了魔利试图描绘炽烈的爱情却没能顺利发酵、导致床戏情节格外惹眼的作品《野兽们》后,脑中继而浮现常见的魔利相片,想必顿觉反胃吧。依照这样的解释,魔利相信牙田剑三郎的文章表现的是他真正的愤怒。但是,魔利向来只把牙田剑三郎当成“就是写那部《平手匡四郎控》小说的人嘛”,直到有天随意翻阅了他的作品,赫然瞧见她最讨厌的谈情说爱片段,连忙合上了书页,心想绝不会把这一段写出来。魔利这种深奥的心境,即便不这样为文剖白,但凡艺术家应当早能心领神会。不管是盛衰荣枯,欢愉哀愁,魔利和牙田剑三郎都该是声息相契的伙伴。那篇文章,真是令她惊讶万分的背叛。基于前述理由,魔利能够认出住吉美和子的结婚对象,自是理所应当。

        ——看到仁安艺夫的面容,魔利当即想起了自家侄女的脸孔。那侄女在仁安艺夫的公司里做事务工作。

        魔利赶忙走上前(在一个致送英文邀请函的宴会上,淑女没有经过他人引荐便主动找男士说话,是一种很糟糕的行为。站在他们身后的真岛与志之看到这一幕,想必会暗暗皱眉),十分有礼地向他问候,没料到仁安艺夫不仅没有点头致意,反而把下巴扬得高高的。魔利后来才听说,仁安艺夫的公司在他出外旅行期间闹了罢工,魔利的侄女也被迫捺了印。难怪他看了魔利就满肚子火。话说回来,仁安艺夫的礼仪程度,还真是和魔利不相上下哪。

        总而言之,住吉美和子的回应与魔利想象中的相反,而仁安艺夫的态度也令她不解。那种感受虽然异样,顶多只像是浮在气味芬芳的水果酒表面上那若隐若现的微尘罢了。

        身穿黑西装的男士们,以及闪耀着银色光芒的仕女们,与魔利几乎是肩摩踵接地擦身而过。既有昔日红颜美少年的身影,又如西洋人般高大魁梧的北杜夫,像在巴黎舞厅里的那些人一样,静静地、缓缓地游向魔利,与她交谈。在衣香鬓影,在笑意盈盈的一张张脸庞间,龙冈笙太郎在夜色低垂的天幕下支着脸颊,探出卸了妆的意大利喜剧丑角似的面容,朝魔利微笑着说些什么。此时,只见从住吉美和子的身后,走来一位穿着简式日本和服、身形娇小且貌似大家闺秀的女子,原来是龙冈笙太郎的夫人,说是曾经读过魔利的小说,令她欣喜极了。此外,魔利也和岛泽武比古以及他的夫人聊谈,诸如这样的巧遇一桩接着一桩,魔利甚至有种错觉,就连女星若叶多美尾、吉川坦的夫人冈田秋丁(这些全是魔利从照片上认识的人)这些和她没什么交集的人,也都在对她微笑。魔利的情绪愈来愈高涨,新生的血液热滚滚地涌上了面庞,一张脸像平常高兴时那样涨得通红,她一下子坐在美丽的椅子上说话,一下子又起身微笑,不知不觉间整颗头变得烧烫,开始觉得不舒服了。

        在这文坛人士群集的辉煌盛宴中,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分子,好似在轻飘飘的梦境里,魔利仿佛回到了她强要参加岩潮楼和歌之会,抵死不肯去睡的童年时光,但身子却愈来愈不对劲,胸口像是堵着一团凝滞的空气,终于恶化到再继续待下去,只怕就要呕吐出来的恐怖状态了。

        魔利告诉了坐在身边的R先生,两人一同起身下楼,朝真岛与志之走去,向他告退。

        站在水晶吊灯正下方的白蛇转过身来问了他们:

        “现在就要回去了呀。”

        他虽露出了一瞬错愕的神色,但旋即掉过头去和周围的宾客继续方才的话题。

        这一瞬间,人们欢笑闹腾的模样和岩潮楼记载里的一模一样。

        真岛的母亲与夫人前来玄关送行,听到魔利身体不适,建议她不如到外头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再回到会场,魔利险些脱口而出:“那么,恭敬不如从命。”她要真这么回答,可就滑稽了。为了配合魔利的精神年龄,她的身体构造几乎和孩童的一样,有时感觉非常不舒服,但下一刻就复原了。一个年岁早已超越成年女子的祖母级夫人,总不能说声:“我已经没事了,那就再多打扰一会儿吧。”事态发展至此,魔利委实无比遗憾。

        魔利和R先生,以及另一位早前已介绍了也打过招呼,只因魔利心不在焉所以想不起来是哪位的《黑潮》编辑,三个人联袂离开了真岛宅邸,准备招辆出租车回家。就在步出真岛宅邸大门的时候,几位年轻男子和他们擦身而过,魔利觉得其中一位好像在哪里见过。原来是球山弓彦和两三个同伴前来赴宴。他本人的神态比印在独奏会邀请函上的那张照片还要好看。

        他开心地抬起头,脸上的表情仿佛在告诉同伴:“应该就是那里吧?”那模样看起来真是天真直率。

        这一刻,魔利愈发感到遗憾了。

        “牟礼女士还真是敏感呀!”

        真岛与志之的言下之意,无疑认为魔利应该是个大而化之的人。在真岛的宴会结束过后约莫两个星期,这句失礼的评语,就这么随着风儿飘入了魔利的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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