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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远在异国倍思亲人 重返故里自投罗网

        潘振承和“十恶不赦”的朝廷钦犯八舵头交上朋友,总督戈什哈牛梗头要杀的人正是八舵头;臬司官差刘水水接到巴铎主子的密信,责令他取潘振承的首级;在广州的陈焘洋处处受严济舟挤兑,快要支撑不下去;潘振承猜想东主的处境非常艰难,决定冒凌迟处死的风险回到广州,主动上总督衙门投案;总督策楞暗使戈什哈在茶水里下毒……

        

天朝饬令



        海天茫茫,举目皆是无边无涯的湛蓝色。海风吹得硕大的白帆发出啪啪的响声,庇隆大公号乘风破浪,朝东南方向驶去。一群海鸥欢叫盘旋着,追逐航船卷起的白色浪花。

        彩珠第一次上洋船,兴奋地跑上跑下参观,惹得那些西班牙水手两眼瞪得像灯笼,争看彩珠俊美的脸庞和饱满的胸脯。保罗开玩笑道:“喂,我的中国公主,当心大灰狼。”西班牙水手对彩珠很友好,晚上在甲板上为彩珠表演热烈欢快的西班牙舞蹈。夜深时,彩珠和振承手挽手来到甲板上,朝洋船行驶的反方向眺望,彩珠思念她的老爹,振承挂念他的东主。两行清泪从彩珠眼里溢出,顺着脸腮无声地流淌。振承抱着彩珠,彩珠靠在振承的肩头抽泣。

        那两个官差成了潘振承夫妇的好朋友。刘水水去大吕宋张贴天朝广东臬司令。饬令的对象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人的罪名是“逾期不归”;第二类人的罪名是“私渡出洋”;第三类人是负案在身、亡命异国的人犯。天朝广东臬司巴铎饬令他们主动回国,争取宽大处理,并敦促大吕宋酋长接到臬告后,配合天朝,将天朝奸民和案犯遣送天朝。

        总督衙门的戈什哈牛梗头是个旗人,他的姓很长,伊尔根觉罗氏。旗人入关后,名字变得越来越混杂,他爹叫马蹶子,他叫牛梗头,几乎没人叫他们的姓。牛梗头说汉人常把旗人名字的第一个字当成姓,其实不是姓,比如他的主子策楞,策楞的玛法(祖父)叫遏必隆,阿玛(父亲)叫尹德,弟弟叫讷亲,一般的场合很少有人提及钮祜禄氏。牛梗头对自己的的使命讳莫如深,佯称他去调查大吕宋当局是否恭顺大清。

        到了马尼拉,保罗安排潘振承夫妇入住滨海的一幢明代别墅,屋主原是一位明末反清志士。别墅建在海滩的高坡地,对着西北方向,隔海便是朝夕梦想的唐山(中国)。别墅四周环绕着高大的槟榔树,槟榔累累,刮大风时树杆折成一把弯弓,却不会折断,倒是槟榔落了一地。彩珠拉着振承去拾槟榔,然后雇脚夫挑进城,送给保罗。夜深人静,两人来到海滩边,彩珠偎在振承怀里,看月色下的万顷波涛粼光闪闪,听海风掠过槟榔林簌簌的声响。两人静默无语,彼此感觉到对方的心房在跳动,时光随着月色缓缓流逝,他们希望这美好的时光永恒。

        潘振承调查武夷茶霉变案,庇德贸易行早有防备,调查困难重重。一位马尼拉旧友介绍潘振承认识八舵头。潘振承对八舵头不陌生,他在福建老家就听说过八舵头的恶名。八舵头在海上聚众谋反,结匪为盗,烧杀掠抢,无恶不作。八舵头做的最大一宗案是盗走漳州总兵舒伦的令牌,还把舒伦的鸡巴割掉。乾隆七年,潘振承第二次来大吕宋做茶生意,发现八舵头在这里口碑甚佳,是唐人中的英雄。

        八舵头为人豪爽,嫉恶如仇,好打不平。八舵头查实庇德贸易行贩卖到南美的武夷茶没有一箱退货,霉变是庇德精心策划的骗局。潘振承拿到人证物证后,准备请保罗出面,前往庇德贸易行交涉。

        保罗是英裔西班牙人,对西班牙没多少好感。他说西班牙人越来越懒,霸占了美洲土著的大银矿,大量浇铸老鹰图案的银元,不劳而获换取他国的财富。现在西班牙人连海洋贸易都懒得做了,欧洲其他海国把自己的商品运到西班牙出售,换取银币后再来中国贸易;满载中国货回国,到欧洲的第一站就是西班牙的南方港口,销掉部分中国货再回自己国家,有的船只专门为西班牙做贸易。

        保罗说西班牙唯一值得骄傲,并且最具魅力之处就是女人热情奔放。保罗的夫人是一位名叫苏拉的西班牙军官的遗孀,苏拉红头发,长睫毛,一双大眼睛热辣辣的,放射出狐狸般妩媚的绿光。第一次上门,保罗便叫苏拉跳激越狂热的西班牙舞,指着苏拉丰满的胸脯,大言不惭夸耀苏拉的乳房性感而富有弹性。潘振承夫妇窘迫不已,保罗搂抱着苏拉放肆地大笑。

        保罗的职业是耶稣会传道团向导兼通译,但他的兴趣在探险。他的兴趣与教会的宗旨不矛盾,主教希望上帝的声音能传递到世界的任何角落,使冥顽不化的土著人受到主的沐浴。吕宋岛周边的海域有数不尽的岛屿,保罗驾一叶孤舟,带上西洋礼品和火枪深入土著人居住的岛屿探险。每次回来,保罗便要带上一肚子的故事和红头发夫人上潘振承家做客。保罗与潘振承互学汉语和英语,苏拉跟着彩珠学做中国菜。吃饭的时候,大家听保罗绘声绘色说他的探险故事。但这一次吃饭却转移了话题,潘振承说起庇德贸易行,说他的调查有重大进展。

        保罗提议上马尼拉法院告庇德。潘振承很犹豫,东主要他秘密调查,现在却要大张旗鼓,他对西班牙当局能否保护华人的利益表示怀疑。保罗说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英吉利、法兰西等都是双面兽,一面是强盗,一面是君子。他们一方面鼓励国民去海外探险掠夺财富,一方面在本国或属地维护正常的法律秩序。一五七零年,西班牙远征队首次与吕宋的中国船只接触,抢夺了四艘中国船,杀死二十名中国船商。占领吕宋后,对试图反抗的华侨血腥清洗。站住脚跟后,又竖起保护中国侨民生命财产安全的旗号,由强盗变成了君子。

        保罗毫不掩饰他也是双面兽,“探险家没有一个不兼做魔鬼,即使有人抱着一颗仁爱之心深入崇山莽林,但是你遇到险情你不杀人很可能就不能活着出来。”保罗说任何殖民当局在秩序稳定的情况下,都不容许本国侨民做出有损国家形象的事情,比如对华贸易在东方贸易中地位非常重要,连在马德里的国王和大臣都知道广州有个叫十三行的地方。庇德欺诈十三行商人,无论从法律还是从道德上讲,都为西班牙官方与民众所不能容忍。潘振承问诉讼大概要多久时间,保罗说如果庇德上诉,法庭若要去南美调查的话,大概需要两到三年。潘振承决定采取中国的方式私了。

        保罗陪同潘振承带上证据上庇德贸易行。庇德立即承认错误,恳求潘振承不要上法院起诉,他会尽快偿还一万两白银的赃款。潘振承要庇德指示澳门的贸易代表雷斯,由雷斯直接把赃银退还给广州的陈焘官。办完相关的契约手续,潘振承一身轻松离开庇德贸易行。保罗责备潘振承心太软,本应以上诉法院来要挟庇德,追加罚款。潘振承道:“中国有句俚语,得饶人处且饶人。如果庇德狡辩,或者采取其他的阴毒伎俩,我必然会以牙还牙。”保罗感慨万端:“老潘,你有这种胸怀,将来一定是伟大的中国商人。”潘振承说中国从来没有伟大的商人,再优秀的商人都不配“伟大”这个词。保罗对中国轻视商人百思不得其解,潘振承建议保罗多在广州生活一段时间,就能够解开揣在肚子里的许多疑团。

        潘振承去看望两个官差,两人热情地请潘哥坐,给潘哥泡上劣质茶叶。潘振承先问刘水水差事办得怎样,刘水水一脸苦笑,牛梗头笑得前仰后翻。原来,他们来到大吕宋后,发现这里的情况与想象中的完全是两回事。这里没人叫大吕宋夷酋,而是叫西班牙总督,还有人叫哥达斯总督阁下。这里当然不会有“夷酋寮”,唐人叫它大吕宋王城,王城里的建筑远比十三行的夷楼壮观气派。

        牛梗头说刘水水头昂昂地去“夷酋寮”,被站岗的“寮兵”喝住。刘水水诈诈唬唬道:“天朝钦命官差刘大人到此,叫你们夷酋出来恭迎。”“寮兵”听不懂天朝话,王城出来一个没留长辫的侨民代表,名叫林唐煌,福建泉州人,林唐煌说他的祖先在明代永乐年间迁来吕宋,至今已传十六代,他们仍然说汉话,习汉俗。刘水水向林唐煌说明来意,林唐煌说西班牙不承认中国是万国之尊的天朝,西班牙和大吕宋都不是所谓天朝的藩属。他还警告刘水水,倘若你胆敢劫持大吕宋的唐人,将会受到大吕宋法律的制裁。刘水水骂林唐煌是汉奸,连辫子都剪了,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像个二鬼子。林唐煌说他梳的是唐朝发束,穿的是唐服,世世代代都是炎黄子孙,而你蓄满洲鞑靼的长辫,才是真正的汉奸。

        原以为大吕宋夷人酋长会请他们吃夷国大餐,现在连面都见不着。如此怠慢天朝官差,刘水水始料不及,只好叫牛梗头陪他上八连(唐人街)张贴天朝臬告。

        两人都没料到会被愤怒的唐人团团围住。一个汉子指着臬告上的名字叫道:“霍南生就是大爷,怎么的?大爷就是逾期不归!”另一个汉子骂道:“私渡怎么啦?不给办官牒还不让私渡,叫那个巴屌毛臬司多派些衙差来,押解我们这帮私渡犯回去呀?”还有一个汉子嘲笑道:“要本大爷投案自首回天朝,乞求从轻发落。屁!从轻发落,了不起凌迟改斩首,斩首改绞刑,本大爷没那么傻!”还好,这些唐人动嘴没动手。刘水水这才知道,不仅大吕宋的夷人不把天朝当一回事,就是同根同祖的唐人也对北满鞑虏坐天下的大清不恭不敬。

        听两人拉拉杂杂说完张贴臬告的经过,潘振承问牛梗头的差事办得怎样。

        牛梗头支支吾吾,嘴唇嗫嚅着欲言又止。刘水水骂道:“梗兄你不够朋友,有什么不可说的。”

        潘振承道:“梗头是我们的朋友,但他也是主子的奴才,忠于主子是做奴才的本分。梗头有难言之隐,我们就不要逼他。”

        牛梗头泪流满面,跪了下来:“凭潘哥这句话,梗头还隐藏秘密,就不够朋友!我是奉主子的密令来大吕宋取一个人的脑袋,他就是福建籍的天朝钦犯八舵头。”

        牛梗头对八舵头的了解,与潘振承在福建的听闻差不多——八舵头是个恶贯满盈的海盗,乾隆六年,八舵头做了一桩惊天大案,夺走漳州总兵舒伦的令牌,还令舒伦绝子绝孙,割了他的阳根。八舵头随后逃往大吕宋,被缺席审判判凌迟处死。这多年福建官府没少派官差来大吕宋贴将军令和总督令,勒令八舵头回天朝伏法,命令大吕宋夷酋将八舵头押解天朝。八舵头汗毛也未损一根,还戏弄前来张贴天朝令的官差:“你们有种就多派些官差来,拎我八舵头的脑袋回去!”

        牛梗头还说了一些潘振承所不知的内幕,策楞在福建任将军时,与漳州总兵舒伦的关系最密切,歃血结下生死之交。策楞派遣武教头石泰秘密前往大吕宋暗杀八舵头,石泰神秘地消失了,八舵头仍在马尼拉街头招摇过市。半年前,舒伦来广州的总督府住了十多天。一日,策楞把他的戈什哈召到跟前,问谁愿去大吕宋取八舵头首级。戈什哈纷纷表示愿去,主子最后点了武功高强的牛梗头。

        潘振承没问牛梗头为何还没动手,他借故夫人等他回家吃饭,辞别后乘马车直奔八舵头的家——一幢石堡式的建筑。潘振承向八舵头透露有人要取你的首级。八舵头没问官差的细节,建议潘兄带官差去拜访一个人,此人住在三十里外的愧庄园。

        翌日,潘振承带牛梗头与刘水水去拜访愧庄主。庄主出来迎接他们,牛梗头惊愕得半晌说不出话,愧庄主竟是他的武教头,策主子最贴心的戈什哈石泰。

        石泰先带大家参观他的田庄,有稻田和果园,石泰采摘了几只菠萝和一串香蕉,带进他的屋舍,请大家品尝,他说你们平时吃到的水果多是放屋里沤熟的,他的水果是自然熟。潘振承从石泰身上看不出丝毫行武人的痕迹,像个地道的农民。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妇给大家上茶,石泰介绍是他的老婆,一半华人血统,一半土著血统,从小在番寨长大,汉话还是跟石泰学的。

        晚上,四人喝着石泰自酿的米酒,听石泰说他的经历,石泰知道的秘密比牛梗头要多得多。

        八舵头逃往大吕宋后,福州将军署与闽浙总督署各派一名官差前往大吕宋缉捕钦犯,大吕宋总督根本不理睬天朝谕令,大吕宋的侨民代表警告福建官差,如果你们伤害他们辖内的侨民,将会受到法律的制裁。其实八舵头根本不需要西班牙当局的保护,唐人完全可以自我保护,官差如果伤害了他们中的任何人,绝不可能活着回唐山。官差回到福建后禀陈情况,策楞怒发冲冠,召集福建军界首领商量向皇上写奏折,声称八舵头勾结大吕宋西夷,招募水勇,购买红夷大炮,建造大型战舰,企图反清复明。恭请皇上下旨,令福建水师将战船开往大吕宋,胁迫夷酋交出八舵头,押解天朝正法。

        其时,署闽浙总督策楞、福建水师提督王郡、署福建巡抚王恕等人“禁南洋”的奏折被皇上驳回。水师提督王郡反对出师大吕宋:“派战船胁迫,无疑是一场战争。”王郡以平台为例,历经三十四年,死伤将士十多万,耗费国帑上千万两。而大吕宋远隔汪洋大海,西夷船坚炮利非台湾郑氏所能比肩。为捉拿一名钦犯,出师大吕宋万不可取,亦万不可行。策楞收回联名上折武力胁迫的初议,以福州将军个人的名义上疏,奏称:“八舵头逍遥法外,乃福建将士奇耻大辱。”皇上见折后朱批:“亦是大清国的耻辱,切将八舵头缉拿归案伏法。”

        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暗杀,策楞派遣武教头石泰秘密前往大吕宋。临行前主子为石泰饯行,道出自己的难处,石泰下跪泣声道:“奴才愿肝脑涂地,报主子的大恩。”

        石泰来到大吕宋,发现掉入一张网中,他不但杀不了八舵头,他自己也处在被暗杀的危险中。在他之前,福建广东的官府都曾秘密派遣过杀手刺杀负案在身的罪犯,无论是否得逞,他们无一例外地被吕宋的唐人处死,无一人活着回天朝。这种以狠治狠的方式,使得闽粤官府不敢轻易再派杀手,只是象征性地张贴天朝告令,饬令案犯回天朝伏法。

        石泰不敢暴露身份,在马尼拉街头秘密追寻八舵头的行踪。一日雨夜,石泰打探到八舵头在八连的唐人茶铺喝茶,石泰扮成茶客夹着雨伞慢慢接近八舵头,突然从伞柄拔出短剑朝八舵头刺去,八舵头掀翻茶桌躲过一剑,石泰正欲再刺,屋梁落下一张网,罩住石泰。八舵头的手下将武功高强的石泰用铁链锁住,带到八舵头的石堡。八舵头替石泰打开锁,说:“你可以回唐山了。”石泰知道,无功而返,主子即使不杀他,他也没脸活下去。石泰恳求八舵头杀了他。八舵头道:“你杀我,但我不可以杀你;以后你若再杀我,我必杀你!”原来,船工出身的八舵头喜欢耍弄几下三脚猫功夫,力气虽猛,却毫无章法。武教头石泰路过,教了八舵头几招。这件事石泰早就忘了,他认识的人太多,经他点化过的人也多。然而八舵头没忘,八舵头以这种方式报答师恩。

        “如果你认为我八舵头还算一条汉子,就活下去。”八舵头把剑扔还给石泰,丢下这句话便走。

        利剑在手,想死很容易,石泰在是死是活的选择中痛苦地挣扎。八舵头安排石泰住进一个废弃的庄园,说道:“我对你的最大期望,就是吃一碗你种的稻米煮的饭。”石泰心若枯井,每天垦荒种稻,侍弄果林。庄园有个侍候起居饮食的番女,日久生情,石泰跟番女合锅同床过日子。

        石泰说完他的故事一脸愧色:“我愧对主子,可我不愧对主子,就会错杀八舵头,八舵头不是福建官府布告中所说的恶魔。”

        这次拜访,使牛梗头陷入两难的困境。难道我也要像石泰那样愧对主子?牛梗头说他不怕死,但他怕父母承受不了丧子的打击。牛梗头的哥哥死于桂西南剿匪,弟弟三岁夭折。牛梗头求潘哥替他拿主意,潘振承说:“我没有主意,你的死话掌握在两个人手中,一个是命令你杀人的主子策楞,一个是你要杀的人八舵头。”

        无独有偶,刘水水也陷入两难的困境。

        巴铎托来大吕宋的唐船老大捎来通缉潘振承的臬告。刘水水原以为贴过臬告,将来回广州敷衍一下便可交差。他万万没想到,一封密信飞到他手中,巴臬司命令他暗杀潘振承,信中的口气非常严厉:“潘振承不死,你也别想活。”

        刘水水要牛梗头陪他上潘哥家。刘水水跪在潘振承面前发誓:“潘哥,小弟宁死也不会杀你。”潘振承扶起刘水水:“为何非得你死我活?我们都不死,就在吕宋活下去。”

        彩珠做了几道广东菜,四人围坐着矮桌饮酒。想起有家不能回,四人皆黯然神伤,泪水潸然。

        

巧布棋局



        巴铎严饬刘水水暗杀潘振承的密令,正是严济舟促成的。

        潘振承劫持民女案在十三行传得沸沸扬扬,但很快归于平静,大家都知道凌迟处死只是吓唬人而已,潘振承不回来,正法便无从谈起。陈焘洋未受到任何牵连,他的脾气比以前更火暴,当众商的面责问严济舟:“你为何指使巢大根唆使孔义夫告刁状?”严济舟大汗淋漓,一个劲儿赔不是,反复声明他实不知情。

        事后,严济舟把巢大根和魏顺元叫来商量。巢魏二人都认为主公太软弱,陈焘洋的长随潘振承明摆着是个罪孽深重的人犯,为蒙受冤屈的孔义夫伸张正义有何不可?魏顺元分析,陈焘洋之所以不倒威,是他认为凌迟奈何不了潘振承,如果潘振承真被处死,陈焘洋将会是另一番情景。

        严济舟是南海学宫的施主,曾捐二千两银子用于加盖教舍。新教舍落成典礼,学宫教谕请严济舟出席。酒席上,区寒儒的同年问起潘振承的案子,严济舟道:“凌迟处死是为了封住儒生的嘴巴,哄你们开心而已。到大吕宋贴几张天朝臬告,潘振承汗毛都不会伤一根。”

        翌日,广州府学、县学的儒生去臬司衙门闹,说潘振承不死,区老九泉之下都不会瞑目。他们义正词严地逼迫巴臬司拿出非常措施缉捕潘振承,押解广州伏法。巴铎道:“你们无非是想潘振承死,在广州死与在大吕宋死都是死,大吕宋到广州据说有万里之遥,谁能保证中途不出意外?本司正好有个身手敏捷的捕快在大吕宋办差,本司密令他处死潘振承。”巴铎当即书写密信,令刘水水暗杀潘振承。

        第二天,臬司密令神捕暗杀潘振承的消息传到十三行,陈焘洋闻讯后脸色乍变,失魂落魄乘轿去见巴臬司。巴铎正在公堂断案,陈焘洋气急败坏闯进来,叫道:“巴臬司,潘振承已经凌迟处死,你为何还不放过他?”巴铎中止断案,叫皂隶搬来把椅子让陈焘官坐,苦笑道:“我的焘官大人,潘振承凌迟处死,处死了吗?那帮酸儒说潘振承汗毛都不会伤一根,非要逼着我派捕快暗杀在逃人犯。”

        巴铎向陈焘洋讲述广州的儒生大闹臬司衙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叫那些酸儒大发仁慈,原谅潘振承。”

        那帮儒生怎么会原谅潘振承?陈焘洋哑口无言,不声不响退出臬司公堂,乘轿回十三行。

        严氏父子坐在广义行对面的茶铺,等好戏开场。只见陈焘洋落轿后,走路都摇晃,仿佛苍年了十岁。严氏父子相觑一笑,严知寅笑道:“老爸你真厉害,一出手就将陈焘洋的威风打没了。”

        严济舟正色道:“不,受伤的老虎余威犹存,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老虎赶到平阳,让洋犬来欺负他。”

        洋犬怎么会欺负陈焘洋?要使十三行的外商跟陈焘洋纠缠不休。严济舟深思熟虑,准备了几步棋。棋局是陈焘洋的行首做不下去,自动下台,由他来做十三行的大掌门。严济舟有十分的把握下赢这盘棋,因为粤海关来了个陈焘洋的对头阿努赤。

        粤海关不再是准泰当家,准泰调任山西巡抚。他腾出的粤海关监督一职,由两广总督策楞兼任。策楞的干儿子阿努赤率领镶黄旗官兵去桂越边境剿匪,中了猎人的毒箭不得不砍掉左臂。伤好后,主子策楞没让他重返沙场,安排他做海关省城大关委员——权势不亚于前关总邬贵。

        黄埔驻军仍是鄣振骆率领的绿营,阿努赤是过来人,鄣振骆明禁暗弛的猫腻,当然逃不过阿努赤的法眼。鄣振骆做得比阿努赤更隐蔽,绿营在黄埔的口碑也远比镶黄旗好。如果要找茬的话,总能够找出一大堆,问题是鄣振骆捏着阿努赤的把柄,如果阿努赤以海关的名义整他,他就会拿阿努赤卖给鸨妈的黄帖子出来倒打阿努赤一耙。两败俱伤的事做不得,阿努赤忍气吞声,惟有把怨气撒在陈焘洋身上,是陈焘洋和他的长随潘振承帮助绿营度过难关,怂恿鄣振骆死死捏住阿努赤致命的证据不放。

        俗话说当家三年狗也嫌。尤其是二三等行商,轮不到承保机会对陈总商一肚子的埋怨。在严济舟的唆使下,二三等行商跑到海关告陈焘洋的状,阿努赤不等行商叙述完毕,怒气冲冲来到十三行,召集全体行商来会所大堂。

        阿努赤愤怒地质问陈焘洋保商定例执行得怎样。

        保商制度从未形成什么定例,杨文乾、祖秉圭、策楞等三任关宪仅仅确定了保商身份,保商守则从来没形成文字。保商该如何做,被保的外商该遵守哪些天朝法度,一是按照惯例行事,二是看关宪大人的个人意志。后一条最难办,往往昨天得到肯定的东西,次日照原样做就成了错误。

        陈焘洋请阿努赤说出保商定例,他好一条一条地对照检查,深刻反省。

        “夷商不得违反我天朝法度!”阿努赤嗓门虽大,却没说到点子上。

        陈焘洋毫不怯懦道:“天朝法度华夷有别,华人可以自由出入广州城,夷人却要办路引方可进城门;夷船到港,保商须陪同海关大吏赐红酒牛肉面,而广东的红头船到港,却享受不到任何怀柔体恤。阿关委,既然你有意找老夫的茬,还是请你事先把保商定例修订完备,烂熟于心再来找茬!”

        阿努赤兴师问罪没占到半点便宜,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他怒气冲冲来,怒气冲冲去。阿努赤走过陈焘洋身旁,稍作停留,狠狠剜陈焘洋一眼。

        陈焘洋是只打不死的虎,还这样强硬。严济舟没感到太大的意外,俗话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尽管陈焘洋经历过险些灭门的劫难;他的两个谋士,庄子惠病故,潘振承外逃,他倔强火暴的脾气仍不见收敛。严济舟打心眼里希望陈焘洋宁折不弯,他怕就怕陈焘洋能屈能伸。陈焘洋不给阿努赤半点面子,好比病人跟郎中打斗,最后吃亏的肯定是病人。阿努赤憋了一肚子的火,只差一星火苗就能把它点燃。

        严济舟的下一步棋,该请夷人来走了。

        

步步紧逼



        十三行的外商,要数诺顿勋爵号大班格登最操蛋。

        格登最难招呼,但是行商都愿意做他的保人,因为诺顿勋爵号船大,能载一万石货物(八百公吨),隶属资金雄厚的英国联合东印度公司,买丝买茶常常用现银交易。这条船自然落入陈焘洋囊中。陈焘洋抱着这样的态度,格登想闹事让他闹,只要不太出格,了不起被关部叫去训斥几句。

        这两天,格登吵闹着要进广州城,陈焘洋半个月前就为格登申办路引,关部按照惯例拖延。关部这样做的目的是让夷商明白,进天朝的省城好比你们进夷国的宫廷,不像串门那么简单,你们获准进城应感恩戴德,严格遵守“三不准”:不准接近官府,不准与民人接触交谈,不准自行购物打听价格。不准打听价格是十三行定的规矩,目的是垄断价格并且封锁一切与出口货物相关的商讯。格登想进广州城不抱什么商业目的,他曾经进过广州城。格登对封闭的十三行入住制度非常不满,所以他必须进城,并且要尽快进城。

        格登的想法既单纯又固执,所以才会处处碰壁:保商陈焘洋久拖办不下来;守城的中国兵不见路引坚持不让进。格登向广州特委会主席本洁民投诉,本洁民说这是中国人办事的风格,你来中国要学会忍耐。格登忍无可忍,整天像条疯狗在中国街窜来窜去,用英语粗口骂人。

        现在该严济舟出手了,他用不着唆使格登,他根本就没同格登说一句话。严济舟做他自己的事,他是法兰西马赛号的保商,他自掏腰包给关部书办三十元番银的好处,一天之内就为鲁昂大班办妥了进城路引。

        消息迅速在十三行外商中传开,格登跑到广义行兴师问罪。陈焘洋解释道:“你的路引办不下来,是户部拖着不办,老夫已竭尽全力,不相信你自己去户部证实。”

        陈焘洋考虑欠周全,怎能叫夷人直接上海关?夷人申诉禀愿必须通过保商,由保商代转。格登果真跑到海关,被关丁拦住,格登像只咆哮的狮子,用英语大吼大叫。正好通事易经通在关部办事,阿努赤问易经通那个蛮夷在吼叫个啥?

        易经通不懂西班牙语,常受到陈焘洋奚落。通事一贯的做法是和稀泥,尤其不能把夷人不恭不敬的话语直接译出。这回易经通不打算做和事佬,鲶鱼眼滴溜溜转动,添油加醋描述格登辱骂海关,还说格登是陈焘洋叫他来的。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的阿努赤,叫关丁把陈焘洋带来。

        阿努赤板着面孔道:“陈焘洋,夷人犯过,保商代罚。这可是有明文的定例。你自己说,认打还是认罚?”

        陈焘洋的回答很利落:“认打认罚。”

        阿努赤真想打陈焘洋一百大板,打得他皮开肉绽起不了床。然而,海关向来有条不成文的惩罚惯例:“行商罚银子,伙计打屁股。”打屁股虽然泄恨,但海关得不到丝毫好处。阿努赤冷笑道:“这是你说的,那就罚吧,罚纹银一千两。”

        站一旁的关胥和关丁都感到骇然,罚一千两?以往处罚行商,都是二三十两银子。四年前黄旗国夷船放礼炮,误伤了一个中国渔民,保商离光华也只罚了二百两银子。

        陈焘洋叫阿关委派人跟他去取银子,大步离开。阿努赤叫账房老何跟上陈焘洋,老何说:“我空手去?你罚银也太狠心,我都不好意思。”其他关胥都敬佩陈焘洋做事的气魄,认为有意拖延陈焘洋申办进城路引理亏在先,否则那个蛮夷再野蛮,也不至于跑到关部来骂爹操娘。

        老何带去进城路引换取陈焘洋一千两罚银。陈焘洋叫来格登,臭骂他一顿。格登不气不恼,兴高采烈进了城。

        这件事,使英国东印度公司大班本洁民看到了保商制度的神奇。原以为保商制度是强加于外商的枷锁,保商约束外商,最厉害的武器便是以中断贸易相威胁,然而威胁归威胁,始终没见他们中断贸易。“外商违规,保商代罚”——既然有这么奇妙的保商制度,外商为何要害怕违规?反正有保商替他们接受惩罚。本洁民不是那种有意捉弄保商的小人,他想通过保商受罚,让保商去敦促中国官方放宽对外商的限制。

        傍晚时,格登趁兴回到英国商馆。本洁民请邀请格登品尝威士忌,本洁民问他愿不愿意为帝国效力。“为帝国效力”是英国人崇高的理想,格登庄严道:“愿为帝国的利益奉献生命。”本洁民说没那么严重,你只需效仿昨天的做法上户部去闹,反正有你的保商替你受惩罚。格登对保商制度了解不多,听本洁民这样一说,笑得直不起腰。

        本洁民请来通事易经通,要他写一封中文禀帖。核心内容是:“强烈要求中国官方解除愚蠢的限制外商人身自由的法律。”具体条款有:“外商有自由出入广州城的权利;三不准必须立即废除;外商可以直接参与中国茶行与丝行的交易;外商可以自由选择与中国商人交易;外商在广州居住不受十三行的限制……”易经通心明肚知,这个禀帖会招惹大麻烦,他揣测出本洁民的歹意,也知道阿努赤与陈焘洋结下梁子,一定会把怒火发泄到陈焘洋头上。易经通在心中权衡一番,决定在禀帖中毫不隐讳本洁民的诉求。

        本洁民上十三行会所,向陈焘洋呈递禀帖。陈焘洋一看,这哪是禀帖,是措辞强烈的抗议信!陈焘洋愤怒地把禀帖摔本洁民脸上,叫他滚蛋。

        禀帖交到了格登手里,格登立即去户部。关丁见这个蛮夷又来闹事,正要训斥驱逐,格登毕恭毕敬把禀帖奉上。关丁收下禀帖交给大关首官阿努赤关委,阿努赤一看,这还了得,外夷拒绝接受管束,来我天朝要翻天!

        以前收到这样的中文禀帖,首先就得惩罚把关不严的通事。阿努赤根本没想过通事该负什么责任,立即叫道:“来人,去把陈焘洋叫来打板子!”

        阿努赤不想再罚陈焘洋银子,罚一千两银子没吓倒他,反受他的羞辱。“不打他的板子,老东西不知本爷的厉害!”阿努赤悻悻恨恨说道。

        接下来发生的事使阿努赤改变主意。格登呈交禀帖后没走,用英语说他口渴要进户部茶室喝茶,比划着要往里面闯。关丁拦住不让进,格登咆哮如雷,用中国粗口叫骂:“抗议!中国猪!抗议!中国猪!”抗议声传到阿努赤耳里,阿努赤怒不可遏,带着几十个关丁直奔十三行。

        “陈焘洋,你担保的那个蛮夷又去关部闹事了,还当面辱骂朝廷命官。”在十三行会所大堂,阿努赤气急败坏简述格登闹事的经过。陈焘洋没想到本洁民来这一套,禀帖被他拒绝,他还要唆使格登去闹事,这不是有意找茬吗?

        阿努赤愤怒地挥动着独臂,厉声道:“你自己说,认打认罚?”

        陈焘洋还是那句话:“认打认罚。”

        阿努赤狡黠地一笑:“好,这是你说的。昨天刚罚过,本关委惟恐把你罚得倾家荡产,就改打板子吧。”

        陈焘洋一声不吭站起来,走到大堂中央,准备趴下。

        阿努赤叫道:“没这么便宜,到十三行会所外面打,要让所有的夷商保商吸取教训,引……引那……啥为戒!”

        陈焘洋一脸苍白,高傲的头终于低下来,跟着关丁往外走。会所外早放好一条宽板凳,陈焘洋趴上去。阿努赤大叫:“诺顿勋爵号保商陈焘洋,违反保商定例,怂恿刁夷格登到海关告黑状,辱骂朝廷命官,本关委依照策关宪制订的保商惩罚条例,杖责失职保商陈焘洋五十大板!”

        清代刑律规定,杖一百折四十板,杖五十即要打二十大板。杖责位高权重的十三行大掌门,十三行所有的行商洋商都被叫来观看。广义行的伙计跪下求饶,声明他们替东主受罚。阿努赤叫关丁把他们拖走。

        “杖责开始!”阿努赤叫道。关丁咬牙切齿一板子落在陈焘洋的屁股,内行人看得出,看上去使了猛劲,实际上轻轻一触。

        严知寅咬着老爸的耳朵:“老爸,阿大人板下留情。”严济舟诡异地轻笑:“你看吧,没那么便宜。”

        果真,打到第三板时,阿努赤丢了个眼色,班头带关丁突然架起陈焘洋,猛地扯下陈焘洋的裤子,一直褪到脚踝。陈焘洋下身光溜溜的,围观的夷商惊讶地瞪大眼睛,交头接耳,两个夷妇哇哇怪叫退到人群外面。陈焘洋来不及表示愤怒,被按扑在板凳上。没有布的遮挡,板子直接落到皮肉上的声音格外清脆,噼噼啪啪……板子仍然很轻,但足已把屁股打得又红又肿。

        杖责完毕,广义行的伙计围了上去,号啕大哭,侍候东主穿上裤子。陈焘洋满脸羞辱,眼眶含着老泪,在伙计的挽扶下颤巍巍进了会所。

        整个朝贡季节,陈焘洋再也没在十三行露面。严济舟断定,脱裤子挨板子,对性格刚强的陈焘洋来说,是比罚银还要惨毒的奇耻大辱,“这一回惩罚,总算打掉了陈焘洋的威风,他没脸见人。”严济舟对儿子说道。

        本洁民和格登都没想到户部惩罚保商这般心狠手辣,他们不同情陈焘洋,他们要进一步逼陈焘洋就范。本洁民委托通事易经通上陈府传话:“陈大人,东印度公班强烈要求你敦促户部废除限制外商人身自由的法律,你如果不照他们的意愿去办,他们要继续闹事,让你再受户部大人的严厉惩罚。”

        陈焘洋盯着易经通的鲶鱼眼:“老夫绝不会被夷商牵着鼻子走,他们有种,就不要来求老夫。”陈焘洋说完,猛端起一碗茶水朝易经通泼去:“你给老夫滚!”

        英商要挟陈焘洋不成,还真有要紧事有求陈大人。

        本洁民及其他欧洲大班,常常误读中国的法规,以为保商吃饱了撑的,借助官方的势力对他们作种种限制。外商在督抚和户部得不到真实的答案,中国通事阳奉阴违,两头都不说真话,结果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到保商身上。然而,外商讨厌保商,又不得不依赖保商。比如“部票”,洋船卸货需要保商到户部办卸货票,买了出口货需要装船需要户部的入仓票,装载完毕需要回棹离港的回程票。各种部票一律用Cicks(筷子)一词,至今仍在英语中使用。

        现在东印度公司急需一张ChopChop。诺顿勋爵号装满茶叶丝绸等中国货,急需运往英国泰晤士港。洋船航行靠的是风力,冬季刮东北风,可把洋船一路吹到好望角。欧洲大班催办ChopChop的理由千篇一律:“我们必须乘贸易风,否则我们的船走不了。”贸易风又不是今天刮了,明天就没有,他们急需ChopChop的真正是原因是要抢先到达西班牙的南方港口——欧洲各国的商船运来中国货,一般都会先在西班牙销售,换取西班牙银元。谁最先到达,谁的中国货就能卖上好价钱。晚到的船,很可能促使本来就拐头向下的价格一路下滑。

        本洁民和格登急得屁股冒烟,但保商陈焘洋不急,他叫易经通回英夷的话:“老夫的板子伤还没好,叫他们稍安勿躁。”

        部票的办理是“以官制商,以商制夷”的重要环节。关部对不听话的保商,或者保商对关部大爷孝敬不够,关部就在部票上刁难保商。保商也不是吃素的,他对不听管教的夷商,能够早办好的部票,偏要拖拖拉拉延期办。本洁民这才意识到,他们其实是“官、商、华、夷”贸易链上的弱势方。他十分后悔,几次火烧眉毛跑到陈焘洋府上求见,遭到护院拒绝。本洁民恼羞成怒,回到夷馆大骂格登,把责任推到格登身上。

        格登比本洁民还冥顽不化,他认为只有通过羞辱激怒的方式才能使这个傲慢的中国保商就范。格登跑到陈焘洋府高呼抗议,辱骂陈焘洋是中国猪。陈府护院气势汹汹驱赶格登,双方动了拳脚,护院人多,打得格登抱头鼠窜。

        严济舟没想到,开初他只动了一小步棋子,会引发这一连串的反应。他隐在幕后,静观事变。格登挨揍,使本洁民有了直接上户部交涉的正当理由,他不需要经保商同意,保商指使家丁打人,他们告的就是保商。本洁民纠集三十多个夷商,“搀扶”着“遍体鳞伤”的格登前往户部。阿努赤破例让外商进了关部的议事房,还叫关丁搬凳子上茶水。易经通奉命赶到关部,把格登挨打的原因和经过说给阿努赤听。阿努赤当即表示,他现在就叫人办部票,你们回去安心等待,明天午后关部派人给你们送去。

        所有的部票中,只有入港票和离港票涉及到粮驿道。船牌由粮驿道印制发放,正面上方印有“粤海关洋船票”,四周为龙的图案,空档处由粤海关船房填写,并且要摁上经办人的印章和手印。诺顿勋爵号的船票注明前往目的地为英吉利大武士(泰晤士)港,载有番艄一百六十名、红夷大炮四十门,以及枪支弹药等,并且特意提醒“不许夹带违禁货物”。船牌又叫红牌,缘于开海贸易之初船票为红木制作。现在的纸质船票仍需要贴到木板上。船牌高约二尺半,宽约一尺八。弄成这么大的原因,是洋船进出港若遇到中国水师的巡逻船,以便在船舷展示给水师看。

        翌日巳时一刻备好洋船部票,阿努赤不急于给英商,乘轿去了一趟陈府。他不是拿船票给陈焘洋,再由陈焘洋交给东印度公司,以缓和保商与外商的紧张关系。阿努赤的意思是:你刁难外商,我叫你刁难不成,不用你出面,关部就可以直接给夷商发放离港船牌。

        陈焘洋大怒,扯着阿努赤去见策关宪。

        策楞听了二人的陈述,戳着阿努赤鼻子大骂:“你绕开保商,擅自为夷船办部票,令保商在夷商面前威信扫地,以后如何管教夷商?”说着,气咻咻甩了阿努赤一掌:“你这是助夷作乱!照你这样做,保商如何制夷?会变成纵夷制商!”

        策楞对陈焘洋不能不客气,三个月前总督府花厅着火,稍加暗示陈焘洋就动用会所行用捐了一千两银子。策楞脸带微笑轻责道:“陈焘官,挨二十大板,不至于在家躺一个月吧?你啥都撒手不管,没尽到保商责任吧?”陈焘洋服软不服硬,当即认错,答应亲手把部票送英夷大班手里。

        陈焘洋同阿努赤一道回关部拿部票,阿努赤把船牌交陈焘洋手中,用恶狼般的眼神瞪陈焘洋一眼,意思是这事没完,我们走着瞧!

        朝贡期结束,陈焘洋回福建老家祭祖。严济舟知道老对手的秉性,遇到大麻烦或心情非常糟,他才会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先祖身上。

        严济舟署理行首,外商同船回国或去澳门住冬,署理行首基本无事可干,自然也没什么权利。

        朝贡期开始了,陈焘洋匆匆赶回广州。然而,陈焘洋回来后足不出户,差不多有一个月,照面也不来十三行打一回。难道他给阿努赤整怕了,真的要收山?既然想收山,为何还要霸占茅坑不拉屎,让我署理没有名份的行首?严济舟琢磨不透陈焘洋,也不去陈府拜访总商。严济舟佯装不知情,看陈焘洋下一步棋如何走。

        初三是行商例会,行商到齐后,严济舟正准备坐到行首席上,看到陈焘洋大步走来。

        严济舟的豆荚眼睁得滚圆,愣了一下,继而绽开微笑,用急盼的口气道:“焘官你终于回来啦?你不回来,末商都不知如何办。关部总口正堂阿努赤大人要十三行制订出保商职守细则,末商只是个署理,怎敢担这么大的责任。阿大人发了话,倘若保商还像去年那样,他将……末商还是不说吧,阿大人吓唬人,关部上有关宪下有吏胥,他不可能一手遮天、随心所欲整人。”

        严济舟的潜台词是:“陈焘洋,你还是识相一点,早点卸担吧,不然的话,权势赫赫的阿努赤跟你没完,让你这个行首做不下去!”

        陈焘洋没做声,也没像往常那样坐到行首席,他拣了个空座,坐下默默地喝茶。严济舟观察陈焘洋的表情,发现陈焘洋的城府突然深沉了许多。“陈焘官,例会该开始了吧?”严济舟试探陈焘洋。

        “好吧,今天老夫再坐一回行首席。”陈焘洋先坐上去,然后说:“济官、开官,你们也坐暖阁。”严济舟在心里揣摩陈焘洋的话意,踏上柚木平台,坐到仅次于主席的右席,老行商离光华坐左席。

        “列位同仁,老夫接手行首二十个年头,算算年纪,六十有三,枕边都能闻到黄土香了。回首往事,老夫感慨万千,老夫最欣慰的事,是扛住不让官府任意盘剥我们行商;最遗憾的事,就是老夫脾气暴躁,得罪过诸多同仁,在此,老夫真心诚意向列位同仁鞠躬赔罪。”陈焘洋说着站起来,向众行商深鞠躬。

        严济舟抑制住内心的激动,知道陈焘洋下面会说什么,将会正式辞去行首职务。严济舟毕恭毕敬道:“焘官你过谦了,焘官做行首是十三行全体同仁的福祉,我们永世不忘焘官的功勋。”

        “老东家!老东家!”陈三跌跌撞撞从外面跑来,被门槛绊了一下,摔倒在公堂中央。

        “潘振承来信了!”

        蔡逢源从陈三手中接过信,递给陈焘洋,陈焘洋急忙抽出看:落叶归根,督署自首,凌迟处死,无怨无悔——潘振承。

        陈焘洋脸色惊骇不已,立即起身,踉踉跄跄朝外走。

        坐陈焘洋身旁的严济舟窥视到信的内容,喜出望外,尽量忍住不让笑容挂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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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焘洋掀开轿帘,一个劲儿催促:“快!快!”轿夫满头大汗,陈三落在十几丈外,上气不接下气跑着。

        轿子在总督衙门前落下,轿夫累趴在地上,陈三不见了人影,陈焘洋一个箭步蹿了下来。番禺知县张轼衍先到一步,看到急遑遑的陈焘洋:“陈大人,你也收到潘振承来信?”

        陈焘洋焦虑万分:“收到了,这是怎回事?老夫托人捎去几封信,叫他千万不能回来。”张轼衍道:“卑职也困惑不解,他回来不是送死吗?”陈焘洋扭着张轼衍的胳膊:“我们进去呀。”

        “焘官!焘官!”

        两人循声望去,见巴铎驰马而至,后面跟着十几骑捕快。

        “巴臬台,何事这么急?”张轼衍问道。

        巴铎跳下马:“潘振承回天朝伏法,本司带捕快锁拿人犯。”

        陈焘洋气得浑身颤抖,指着巴铎:“巴臬司,你好狠的心啊,巴不得老夫的义子早死!”

        “潘振承是何人的义子本司不管,本司只管断案执刑。这些日子那帮酸儒天天上臬司衙门闹,问本司派出神捕,怎不见他拎人犯脑袋回来。这不,在本司神捕刘水水的追杀下,潘振承在大吕宋无处藏身,乖乖回来伏法!”巴铎哈哈大笑,叫捕快在外面等候,他进去向策制宪请命何时正法。

        一个戈什哈带巴铎往里走,陈焘洋也寸步不离跟着,张轼衍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跟了进去。

        戈什哈领着巴铎、陈焘洋、张轼衍走进督署西花厅,刚到任的巡抚岳浚坐藤椅上喝茶。三人朝岳抚台行礼,岳浚起身回礼:“本抚也收到人犯的密信,不知怎么回事,赶过来看看。策制台正在独审人犯,坐,坐,列位请坐。”

        这时,严济舟等数个行商也进了西花厅。张轼衍道:“严济官,你们也来凑热闹?”严济舟一本正经道:“末商不是来凑热闹,是替潘振承的命运担心。”

        陈焘洋倏地从藤椅上站起,责骂道:“假仁假义,我看你巴不得潘振承死!”陈焘洋怒发冲冠,朝严济舟走去。张轼衍拉住陈焘洋:“焘官请息怒,巴臬台也来了,正好与各位大人商量如何解救潘振承。”

        岳浚严肃道:“张轼衍,你是不是朝廷命官?潘振承是官府通缉的在逃要犯,罪大恶极,你居然说要解救?”

        张轼衍赶忙低下头:“卑职有罪,卑职糊涂,潘振承罪孽深重,罪该万死。”

        巴铎大咧咧道:“这话才算人话。潘振承是本臬司亲手判的,谁敢解救?谁能改判?巴某做广东按察使已有年头,判倒判过几个凌迟,都是叫地方监斩的。”

        “不叫监斩吧,快刀砍头才叫斩。”岳浚慢悠悠地说道。

        “叫监凌?不对,没监凌这个说法。”巴铎拍拍剃得青光发亮的脑门,“喂,轼衍老弟是科甲出身,你说说看。”

        张轼衍思索一瞬:“该叫监刑吧。”

        严济舟欠着身子插话:“末商以为,监刑虽然没错,却过于笼统,究竟是监何种刑?刑罚有上百种之多,光死刑就有十多种:凌迟、腰斩、斩首、枭首、绞刑、溺死、毒死……唔,古代还有五马分尸,下油锅,水煮汽蒸,哎呀,数都数不清。”

        巴铎一拍大腿:“本司想好了,就叫监割!监督刽子手一片片割肉,看谁割得匀称、平薄。刀法上乘的刽子手,割下的肉比涮羊肉片的肉还要薄。列位列位,大开眼界,大饱眼福啊!”巴铎抚掌大笑,众人都赔着笑,惟陈焘洋没笑,脸色愈发阴沉。

        “严济舟,你开心之极啊!”陈焘洋瞪着开怀大笑的严济舟,愤怒地拿起茶杯,张轼衍上前夺过茶杯:“焘官,请冷静。”

        “人命岂是儿戏,老夫如何冷静得了啊!”陈焘洋痛苦不堪地摇头跺脚,瘫坐在椅子上,众人不再出声,面面相觑。

        此时,潘振承正跪在策楞书房,他的身后站着两个戈什哈。

        策楞坐在书案前,台面有一条黑色的长辫,他手捧着金黄色的令牌全神贯注端详。潘振承略微抬头,观察策楞的颜色,看不出他的内心表情,印象深的是脸部肌肉一条条像刀割。说书人把这称作滚刀子肉,这种人不是练过武功,便是心狠手辣。墙上有架自鸣钟,声响嘀嗒,时光仿佛凝固。策楞捧着令牌足足看了半个钟点。

        这是八舵头亲自从漳州总兵舒伦身上摘下来的,潘振承自信策楞挑不出一丝破绽。

        八舵头是策楞这多年来的噩魇,他的义弟舒伦被八舵头割断阳根,绝子绝孙,令牌被盗被褫职问责,正二品总兵被贬到闽西山区宁化县,做守城门的绿营把总,官阶正七品。在福州将军任上,策楞曾放言马上就可以将八舵头缉捕归案,他没少派人下大吕宋张贴通缉令,实施暗杀,却动不了八舵头一根指头。

        策楞带着遗憾来广东任职,皇上责令福建督抚将军迅速将八舵头缉捕归案,福建的督抚将军重复策楞的做法,均无功而返。为了交差,他们把责任推到前福州将军策楞头上,奏称八舵头刺伤舒伦时,正在漳州水师营视察的策楞,不是坐镇水师营调兵遣将缉捕八舵头,而是策马急驰舒伦府看望舒伦,请郎中为舒伦冶伤,彻夜守在舒伦榻前,故而延误了缉捕八舵头的最佳时机,使八舵头得已乘船逃往大吕宋。正月里,在北京老宅过完新年的策楞向皇上辞行,皇上旧事重提,斥责策楞严重失职。策楞跪辩道,八舵头逃往大吕宋在事后才得到证实,开初都以为八舵头会逃往闽西山区,所以他没坐镇漳州水师营指挥。策楞没敢提他密遣武功高强的戈什哈潜入大吕宋暗杀八舵头,万一没成功,还不知怎么收场。

        眼下,八舵头盗走的令牌正在他手中。割辫如割头,这根象征旗人脑袋的辫子也在他面前。策楞抑制住内心的激动,非常冷静地放下令牌,拾起辫子看。良久,策楞两道浓黑的剑眉拧成弯弓,他问潘振承:“谁敢确信这就是八舵头的辫子?”

        潘振承道:“回禀策大人,照您的意思,草民应该把八舵头的脑袋割下,或运来尸首,方能验明正身。”

        “那倒不必,没哪条船愿运载臭气熏天的尸首。即便能够运来,也会烂成一副骷髅。杀死八舵头一定惊天动地,唐人街该沸沸扬扬了。”

        “督台大人尽管派官差前往大吕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还可开棺验尸。”

        “八舵头是个无恶不作的钦犯,而你也是负案在身的逃犯,他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他?”

        “大人有所不知,八舵头与草民虽未结仇,他祖父却与草民祖父有世仇。”

        “你祖籍何处?”

        “福建泉州府同安县明盛乡,就在漳州湾旁边。”

        “有道理。”策楞微笑着走动,突然一拳猛砸在桌面,震得令牌跳了三跳。策楞脸上布满杀气:“潘振承!你好大的狗胆,竟敢蒙骗到本督头上?八舵头武功高强,十多个官兵都奈何他不得,看你的模样不像是会武之人,你杀得了八舵头?”

        “请问策大人,何人杀得了八舵头?”

        “这两人有可能杀得了他。”策楞指着潘振承身后两个戈什哈。

        “如果是牛梗头呢?”潘振承问道。

        “牛梗头的功夫强于这两人,杀八舵头,牛梗头有八分的把握。”

        “倘若再加上臬司第一捕快刘水水呢?”

        “牛梗头加刘水水,有十分的把握,但是——”策楞打住,目光注视着潘振承炯炯有神的梭子眼:“你认识他们,你们同乘叫啥大公号的夷船前往大吕宋。”

        “策大人说的没错。同船共渡,当时,他俩并不知道草民已经犯下官府定下的诱拐劫持民女罪,他们在夷船上亲眼看到草民与区老女儿彩珠情投意合、恩恩爱爱。庇隆大公号夷船上仅我们四个华人,牛梗头和刘水水吃不惯夷艄的伙食,同我们一道搭伙,天天品尝区彩珠做的广东风味的家常饭。用你们旗人的话说,在一口锅里搅过马勺,这份情谊胜过寒窗苦读的同年。草民同牛梗头、刘水水拜了把子,到大吕宋后,各办各的差事。不久,勒令草民投案自首、伏法凌迟的臬告送至大吕宋,刘水水断然不信草民诱拐劫持了区彩珠……”

        “潘振承,你站起来说话,就谈八舵头伏法一事。”

        潘振承起身,拱手说道:“谢策大人。草民开初并不知牛梗头奉大人您的密令暗杀八舵头。有一回牛梗头酒醉吐真言,说他是来暗杀八舵头的,八舵头神出鬼没,牛梗头一直无法下手。草民与八舵头有世仇,又与牛梗头、刘水水结为把兄弟,决定共同暗杀八舵头……”

        潘振承把事先杜撰好的故事滴水不漏叙说一遍。

        其实,八舵头是假死,棺冢里躺的是一具无名死尸。八舵头为了成全潘振承回国的梦想,从吕宋消失后秘密前往暹罗。

        策楞静神听着,没有察觉到任何漏洞,“这般说来,牛梗头也回到天朝,他为何不自己前来复命请功?”

        “牛梗头和刘水水躲在伶仃洋某个荒岛上,如果草民不去接他们,他们恐怕不会来广州。牛梗头为何不敢回督署复命?大人您授命与牛梗头时,叮嘱他要严守机密,处死八舵头后即可秘密回国。而牛梗头却违背督令,泄露天机,并且联手刘水水与草民去执行督令,草民还是个被广东官府判凌迟处死的罪犯。如果大人您宽宏大量,准许牛梗头将功折罪,倒没有什么。如果大人您死守秘密督令,牛梗头能不心惊胆战?”

        策楞笑道:“牛梗头过虑了,处死八舵头,夺回总兵令牌,此乃天大的功劳。本督叮嘱牛梗头守密,是担心他泄露机密杀不了八舵头,反而被八舵头所杀。如今八舵头已经伏法,还管他什么总督密令。你尽管叫牛梗头、刘水水大胆回来,本督要为他们请功。你嘛,当然也可将功补罪,免于一死。至于流徙琼崖,还是粤西北土民州县,你的案子是巴铎断的,本督跟他商量后由他定夺。当初判你凌迟,就是那帮儒生闹的。你还是受点委屈吧,不然,那帮儒生那儿不好交代。”

        潘振承冒死进督署前,作了两种预测,一种是策楞替他完全洗脱罪名;一种是从轻发落,仍留有尾巴。潘振承曲膝跪道:“草民叩谢督台大恩大德。策大人,草民还有一样东西要呈交给您。”潘振承站起身,把身后的布袋提到前面,解开布袋,抓起一把白米:“这是吕宋一个庄主自种自舂的精米,里面还有一封写给天朝总督的信。”

        是旧属石泰写的信,策楞峻眉峻眼看着信,沉默良久,绷成青石板的脸膛绽开一丝微笑:“潘贤弟,本督感谢你越洋过海,为本督捎来吕宋庄主敬献的精米。”策楞朝一个戈什哈招招手:“给潘贤弟看座。”又指着另一个戈什哈:“给潘贤弟看茶,用本督珍藏的极品毛尖。”

        戈什哈心领神悟:“嗻。”

        戈什哈进入茶房,撮了一撮毛尖泡茶,然后开密柜取出一只小瓷瓶,朝茶水里滴几点鹤顶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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