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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桑榆暮景落叶归根 推心置腹临终托孤

        八月初二是潘振承的忌日,他到后山为冤死的无名少年烧纸;这一天也是小馨叶的忌日,她和二姨亡命天涯,在密林中祭奠她冤死的哥哥;潘振承带陈寿年上佛山办货,一个风情万种的妓女勾引陈寿年;陈寿年嫖妓后还豪赌输掉一万两银子,陈焘洋气得吐血,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决定回福建老家度过桑榆晚年;陈焘洋交代后事,要潘振承关照他的儿子……

        

同日祭奠



        潘振承家住河南。

        清初硕儒屈大均考证河南地名的来由:“汉章帝时,南海有杨孚者,举贤良,对策上第,拜议郎。其家在珠江南,常移洛阳松柏种宅前,隆冬,蜚雪盈树,人皆异之,因目其所居曰河南。”广州人习惯把省城一段珠江称为省河,省河以南便是河南。河南除了少数丘陵,大片地区在唐代还是沙洲滩涂,每当洪水季节或海潮倒灌,沙洲滩涂便成为汪洋大海。所以广州人还喜欢叫把珠江叫作海。河北的越秀山是观海的好去处,山顶建有一座扼守大海的镇海楼。沧海桑田,沙洲滩涂逐渐形成方圆数十里的绿地。河南是广州的乡下,这种概念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

        广州的中心在河北,城垣多,衙门多,商铺多,码头多。开海通商后,外洋贸易迅速崛起,十三行成为全国对外贸易中心,带动西关一带日渐繁荣。西关的地价房租年涨月升,十三行的许多雇员舍弃西关,纷纷转向河南置业租房。

        河南的这套民宅是彩珠看中的,简陋陈旧,却是独门独院。院中一棵柚子树,冠大叶茂,白天可遮阳蔽荫,晚上可坐树下纳凉。宅院临靠省河,入夜江风很大,睡觉时敞开窗户,炎夏夜还需盖薄被单。因为是乡下,房租比西关便宜一半,一年只需十两银子。

        夷语案潘振承关进臬司大狱,落下镣铐伤。潘振承呆在家里疗伤,斜靠在竹编的躺椅上看书,柚子树另一侧,放着有为的婴儿床。

        “振承,喝药了。”彩珠端着汤药走进庭院。振承放下书,猛然看到有为手里抓着鸳鸯玉佩。“彩珠,你怎么把玉佩给有为玩耍?”潘振承生气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有为手中。我们看中这个地方,刚搬完家,东西还没收拾,你就出事了。昨天我把你存在振联家的木箱打开,衣物都发霉了,箱底放着这只鸳鸯玉佩。哦,记起来了,方才有为哭,我忙着煎药,随手抓了样东西给有为嬉耍。嗳,先喝药吧,太凉了不好。”

        彩珠温存地看着振承喝光汤药,然后抱起有为,掀开衣襟给有为喂奶,轻轻把有为手中的玉佩扳下,递给振承:“这是配对的鸳鸯玉佩,还有一半在淑敬手里吧?何时把元配接来广州,你们夫妻团圆,鸳鸯玉佩就合一块了。”

        “不是她,是馨叶小姑娘的。在吕宋,我跟你说过馨叶的故事。她打一个店名让我猜,尼姑舅姐醉汉妻,醉汉妻弟尼姑舅,我差点没猜出。”

        “可你没说过她送过你鸳鸯玉佩。”彩珠微嗔道,眸子晶莹闪亮。

        振承把鸳鸯玉佩的来龙去脉道出,黑黢黢的梭子眼流露出迷茫:“那小姑娘就像一个谜,她像官绅人家出生的大家闺秀,却四处逃窜漂泊,是什么人追杀她和二姨?她们有意躲避我,后来去了什么地方?”

        “是她二姨躲你,她没躲你,不然,她怎么会有意留下鸳鸯玉佩给你?振承,她是什么意思?”

        “她心里想的事,我怎么知道?”振承说着愣愣看着彩珠,“你怎么突然对馨叶这般感兴趣?你不会吃醋吧?”

        彩珠眼里蒙着一丝泪光,淡淡地笑笑:“她还是个小姑娘,我吃什么醋?杀手老追着她们不放,你们这辈子能不能见面都不知道。我是替她担心,希望她平平安安。”

        江风掠过,柚子树发出飒飒的声响。振承重新端起那册西学地理著作《职外方纪》,心猿意马,脑海里老是浮现小馨叶的音容笑貌,还有她被追杀时惊恐万状的乞求眼神。“小馨叶还活着吧?”振承惴惴不安地在心中问道。

        这几年,馨叶她们始终在惶恐不安中度日,她们亡命天涯,不知何时何地才是尽头。

        算起来,她们在太原城外的山圪待的时间最长,长达半年之久。二姨每天凌晨外出化缘,落黑回到破窑洞,带回少许斋饭。二姨不带馨叶外出化缘,馨叶呆破窑洞里背书写字,如果遇到外人闯进山窝,立即把书本纸墨藏好,穿上破衣烂衫,扮成乞丐。日子过得好寂寞,突然有一天,二姨对馨叶道:“明天随姨一道去化缘。”

        凌晨随二姨一道起床,一个背一只褡裢,沿着崎岖的山路下山。上了大道,天蒙蒙亮,太阳浑黄一圈,软乎乎的像个蛋黄。二姨没说去哪,脸色始终是那么阴沉。馨叶没敢问,心里充满了好奇,凭直觉猜想有事情将要发生。快到太原府,二姨抓了把黄土抹馨叶脸上,也在自己脸上抹上黄土。她们走进小食摊,在矮板凳上坐下,要了两碗羊杂碎和两只大馍。躲在窑洞里忍饥挨饿,羊杂碎还没端上桌,馨叶的嘴唇没关住口水,哗哗地从嘴角流了出来。二姨瞪馨叶一眼,没笑,倒把老板和老板娘逗笑了。吃过羊杂碎泡馍,顺着人流进了城门,再往前走,人山人海。二姨牵着馨叶的手往前挤,馨叶终于看清了,是书中提到的法场。馨叶和二姨也遇到过行刑杀人,二姨不让看,这次特意带馨叶看,馨叶猜想与她们家的仇人有关。

        法场戒备森严,连街道两侧都站满官兵。须臾,一辆囚车从街道顶头出现,死囚是山西巡抚高瑜琛,六十多岁,发辫散乱,目光呆滞无神,早没有二品大臣的威风。旁边的几个民人轻声议论高瑜琛:“他收受监生贿赂,地窖里挖出三大箱银子。”

        “还号称山西的百年难遇的大清官呢。”

        “他做事隐蔽,准是遇到冤家对头,东窗事发。”

        法场顶端坐着一排监斩官,午时三刻钟声响,当中的监斩官将令牌掷地:“斩!”刽子手拔掉高瑜琛身后的生死牌,挥刀砍去,鲜血喷射,高瑜琛脑袋落地。馨叶侧转身抬头看二姨,二姨脸上隐隐现出泄恨的微笑。

        傍晚住进城外的小客栈,二姨破例买了酒菜,庆贺高瑜琛之死。她要馨叶牢记家仇,高图鄂李潘五个魔头,还剩四个,她要馨叶每天在心中默念一百遍“图鄂李潘”。

        “记住,这四个魔头有一个还在,我们活着的人不得安宁,冤死的亲人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二姨带馨叶辗转太行山,躲进了一座僻静无名的尼庵。

        二姨法号妙慧,是九华山著名尼姑无悔为她剃度。凭一纸度牒,二姨走遍天下的佛庵都有落脚处。二姨很少拿度牒出来给主持师太看,她头顶的九点香疤,便是她的身份证明。一旦出了庵门,二姨便一身民妇打扮,缀着假发的青帽只有睡觉时才取下。

        每每挂单,馨叶自然成了小尼姑。她知道二姨的目的,他们不是来修行,而是避难躲灾。二姨从不向馨叶谈经说法,而是灌输复仇。因为时常流动,馨叶永远修不满一年,也就永远无缘剃度,仍是一个俗女。

        一大早,二姨随众尼一道在宝殿做功课,二姨神思恍惚,偷偷地转动眼珠看宝殿的香客。主持师太盯着二姨,轻声叫她法号“妙慧”。二姨回过神来,依然心不在焉地跟着众尼喃喃念经。

        馨叶身穿一件宽大的旧青衣,一顶青帽几乎把她的脸遮住。她手执一把大扫帚,打扫院子里的落叶。

        扫过落叶,馨叶倚大树下休息。她从脖子里掏出鸳鸯玉佩的一半,捏手心看。眼前浮现出潘恩公高大的身影,温和的笑容,洪亮的声音,炯炯有神的梭子眼……

        馨叶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她拿出一只浅绿色的鸳鸯玉佩,扳开,递另半块给潘振承。潘振承没有接,笑道:“这是你娘留给你的定情信物,我不能要。”……

        “馨叶。”二姨做完功课,来到院子里。馨叶打了个寒战,赶忙把鸳鸯玉佩塞进脖子里。

        “你还忘不了他?你忘了二姨的教诲!”

        “图鄂李潘,共四个魔头。”

        “还有呢?”二姨轻声逼问。

        “我因仇而生,必为仇而活!”

        二姨罚馨叶上小阁楼面壁思过。

        晚上,二姨与馨叶在小阁楼里睡下。

        没有床,木板上铺着麦秸,身上盖着破棉絮。墙壁上那盏青灯,闪烁着幽幽的微光。杀气腾腾的法场,馨叶与二姨挤在人群中围观。刑台上跪着的人犯竟是潘振承。馨叶挣脱二姨冲进法场,哭喊道:“你们抓错了人,不是潘恩公!”官差叫道:“她们是钦犯!给我拿下!”二姨拉住馨叶飞快地跑,官差突然从天而降,凄厉地大笑:“哪里逃?”……

        馨叶在梦中哭叫。

        二姨倏地坐起来,摇着馨叶:“馨儿,馨儿。”馨叶醒过来,迷糊着:“二姨,我做噩梦了?”二姨幽怨道:“这是什么日子?夜夜噩梦缠身。”馨叶好奇地问:“二姨,你也做噩梦?”

        二姨道:“二姨不做噩梦,只是睡着了像醒了似的,时时得提防那帮虎狼豺豹。”馨叶抱住二姨:“二姨,我好害怕。”二姨抚摸着馨叶的头:“不怕,有二姨在。”馨叶惶然道:“他们会找到这深山里来吗?”

        二姨似乎警觉到什么,站起来朝窗外看。黑沉沉的山头出现几星火把。

        二姨说:“他们到底追来啦!”二姨来不及向主持师太告别,拉着馨叶出了尼庵后门,在漆黑的山路上,跌跌撞撞奔逃。

        翌日酉时,两人钻进一片杂树林,瘫倒在地,大口地喘气。馨叶仰面望天空,天空给树枝切割得支离破碎,像撕碎的黄土布。头顶有只麻雀吱喳乱叫,寂静的山林传来潺潺的溪流声。馨叶挣扎着起身,拿着水葫芦,趔趔趄趄循着水声去取水。馨叶走了许久没回来,二姨心焦似火跑去寻找,走到溪潭边,倒抽一口凉气。馨叶脱光衣裳在溪潭里戏水,苗条光洁的身子像条小白鱼,她长大准是个标致的美人。二姨泪湿眼眶,如果家庭未遭劫难,馨叶会待在深院闺阁,抚琴描花,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日影西斜,树林蒙着暗红色的暮气,两人蹲地上烧冥纸,二姨含着泪水道:“今天是你哥忌日,他死时才十岁啊。”

        馨叶忍不住放声痛哭:“二姨,馨儿好想爸妈和哥哥。”

        二姨咬牙切齿道:“不许哭,记住害死你祖父母、外公外婆、亲爹亲娘,还有你亲哥的魔头!”

        馨叶恨恨道:“馨儿从懂事起,就牢牢记心上,高图鄂李。”

        “还有呢?”

        “后来加了一个,高图鄂李潘,共五个魔头。可是——”

        二姨厉声问道:“可是什么?”

        馨叶打了个寒战:“馨儿不敢说。”

        二姨眼睛喷出幽幽的怒火:“你想说潘氏面善,不像个魔头?”二姨提高嗓音:“伸出手来。”

        馨叶畏惧地伸出手。

        二姨拿起戒尺,啪地打下去,叫道:“重复二姨教你的话。”

        馨叶忍着疼痛:“馨儿因仇而生,必为仇而活。二姨的教诲,馨叶永世铭记,心服口服,不可违背,如有违背,当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馨叶眼里滚落出泪珠,二姨背过身,眼里闪烁着悲伤的泪光。

        远在万里之遥的广东,八月初二是潘振承一个特殊的忌日。

        广东白天长,酉戌时刻吃过晚饭,天边还飘零着暗红色的霞云,秋蝉在枝头不知疲倦地聒噪。潘振承来到屋后的小山坡,对着东北方向化冥纸。火光映红潘振承的悔恨的脸,模糊了他的视线。他隐隐看到幽深的密林里,躺着一具少年的尸首,身上血渍斑斑,眼睛充满仇恨与恐怖。年轻的茶叶走贩潘振承跪在冤死少年面前,悔恨地揍自己脑袋。

        冥纸烧成灰烬,如黑色的蝙蝠在暮色中诡异地飞舞。潘振承脸上挂着两行清泪,仰望天空,然后伏地三拜。

        陈焘洋站土坡一侧看潘振承,一脸疑惑。

        潘振承起身时看到陈焘洋,带着几分惊诧道:“东主,是你?”陈焘洋道:“彩珠说你来屋后给一个不知名的少年化纸。”潘振承声音有些嘶哑:“每当晚生想起无名少年之死,心里有说不出的内疚。”

        陈焘洋感慨万端:“老夫也一样,尽管寿山的死很可能是严济舟捣的鬼,但对大严的死,我仍然愧疚不已。”

        陈焘洋和潘振承下了土坡,朝江边走去。

        “那是雍正十三年,我和严济舟不约而同去福建看茶,在潮州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潮州总兵查获了四船私运过省境的湖丝,准备放盘贱卖。本来我与严济舟可以联手做,但我们都想独占其利。我叫家奴陈二走海路回广州取银票;严济舟叫他的长子严知度走旱路回赶。我们各自使出绝招,他买通船夫把陈二推入大海;我买通大天二劫持拘押大严。谁知,大严半夜从土堡顶层跳下,当场摔死。”陈焘洋说到这,话语哽咽。

        “那是一次意外。”潘振承说道。

        “是意外,我只想拘押大严几天再放人,万万没想到会出命案。这种事解释不清楚,我只有矢口否认。但严济舟一口咬定我有意害死他儿子。”

        “他也害死东主的人。”

        陈焘洋痛苦地摇头:“在外人看来,陈二是家奴,家奴命贱,死了不足惜。大严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严济舟能不心痛,能不怀恨在心?”

        潘振承安慰东主道:“少东主寿山冤死京师,我们虽然无法证实严济舟是否插手,但许多事情仍令人困惑不解,四十四号贡品是如何调的包,内务府总管图尔海为何要把少东主往死里整?如果真是严济舟使了阴招,他不仅扯平了,还占了上风,东主就不必为大严之死愧疚不已。”

        两人沉默无语。天完全黑下,江对面是十三行,夷楼的彩色玻璃透出五彩缤纷的灯光,倒映在江面上斑斓一片。江风拂面,糅杂着咸润的海潮气味。

        良久,陈焘洋说道:“老夫今天来,是想谈寿年的事。他对账簿算盘厌恶之极,不是做账房的材料。振承,老夫没埋怨你的意思,他上面有老祖宠他,天王老子都管不了他。老夫心想,寿年生性好动,不妨让他学做采办。明天上佛山办货,你把他带身边,言传身教,慢慢培养他的经商兴趣。”

        

佛山艳遇



        广州至佛山的官道可并排行驶两列马车,沿途村落相连,河网密集。水田种植稻谷,稻穗已灌浆,一片金黄;旱地是连片的香蕉、菠萝、荔枝林,空气中飘浮着果香味。这一带是珠江三角洲最富庶的地区之一,寿年很少出广州,他坐在骡车上,好奇地眺望旖旎的田园风光。

        佛山隶属南海县,但比南海县名气大。佛山是清代四大名镇之一,也是广东仅次广州的繁华集市。佛山手工业发达,盛产铁器、铜器、银器、锡器、陶瓷、棉麻织品……佛山还是南北商品的集散地,经销的商品数不胜数。佛山作坊星罗棋布,店铺鳞次栉比,客商操着五湖四海的口音,食肆供着东西南北风味的酒食。

        寿年对佛山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广州虽然比佛山繁华,但对寿年来说没有实际意义。他从小生活在深院豪宅,外出戏耍或上县学念书都有家人陪同。寿山在时,陈焘洋指望寿年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寿山冤死京师,寿年越来越不像个读书郎,陈焘洋死了让寿年走科举之路的念头,也不打算为寿年捐一个监生的虚名,让寿年跟潘振承学艺,将来好继承庞大的陈氏家业。

        一路上,潘振承向寿年灌输经商之道、赚钱之艰辛。寿年嘴里应得好听,师父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来到佛山,两人在篾棚食档匆匆吃过米粉,顶着耀眼的秋日,马不停蹄打探行情。

        “承哥,我们要跑到什么时候?”寿年显出不耐烦。

        “货比三家,不可轻信商家的甜言蜜语,话说得天花乱坠尤其不可轻信。寿年,你记住这句话。”

        “我听着,记住了。”寿年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睛却看着楼上的青楼女子。

        银子跟着商人跑,娼妓跟着银子跑,佛山市面日趋繁华,青楼妓寨也日渐多了起来。

        潘振承特意带寿年下榻一处僻静的客栈,客栈旁边是农户和织户。

        小二带客人上楼,潘振承急着把脑子里的数据记下。寿年凭窗眺望窗外的景色。窗外有一泓池水,池塘里荷花盛开,一个姑娘打着彩绘纸伞,采摘池塘边的莲花。她走路的姿势婀娜轻柔,似春风杨柳;她面容艳丽,白里透红,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姑娘发现楼上的公子哥儿傻模傻样地看她,娇嗔地朝寿年嫣然一笑,娉娉离去,进了一幢农宅。

        寿年的魂魄被她勾走了。

        这个采莲姑娘是半掩门的妓女。所谓半掩门,是指未挂牌的地下妓院。主人多是年老色衰的妓女,丧失了吸引男人的资本,却积攒下一笔钱。她们财力势力支撑不起妓院,积蓄又维系不了下半辈子,于是便买下或租下一间民宅,再买下幼女,以女儿相待,作为老年的依靠。这些幼女从小受到妈妈的精心调教,略知诗词书画、抚琴歌舞,养在深闺,却不愁没有客人上门。此类妓女一般卖艺不卖身,妈妈对女儿有了感情,不忍糟蹋女儿的身子。

        任何行业都有良莠之分,还有一类半掩门专门做皮肉生意的。主人多是一些急功近利的半老妓娘,她们直接买下成年女子,给她们稍稍梳妆打扮就接客。此类女子,半数是职业妓女,赚到银子同妈妈分成。寿年看到的这个采莲姑娘,就是一位老资格妓女,二十出头,却在风月场滚打了好几年。她知道怎样去引诱客人,什么样的客人钱最好赚。

        晚餐十分简单,潘振承两人到客栈外的露天食档吃,一盘通菜、一钵冬瓜肉丝汤,一人一海碗米饭。“承哥,你带的银子不够?”寿年明知故问——为了分散风险,潘振承把其中一张一万两的银票藏到寿年的内衣暗囊。

        “我像你这么大,一天能吃上三顿饱饭就心满意足了。”潘振承谈他做船工的经历,“后来我贩茶虽然赚了些银子,也不敢奢侈一回。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就如乃父,由茶叶走贩做起,攒下一笔钱来广州开办洋行,成为广东屈指可数的大户。”

        累了一天,潘振承落枕便睡。寿年睡不着,他悄悄起床,看见采莲姑娘坐在农宅小院纳凉。她已经接过一个客人,守株待兔正等着住客栈的少年郎上钩。

        寿年溜出客栈,夜穹湖蓝,星光迷离,蟋蟀在草丛里鸣唱。陈寿年快走到农宅时不由却步,他尚未接触过女人,心里像捶鼓咚咚大跳。

        妓女最喜欢此类有钱的童男,她主动朝寿年迎过来:“官人,你来啦,奴婢想死你了。”姑娘的话音软软的,眼睛像黑宝石,放射出火辣辣的光,身上散发着醉人的清香。姑娘的大胆令寿年惊奇不已:“姐姐你在等我?”

        “你姓陈,广州人,对吗?”姑娘的妈妈早把寿年的大致情况掌握在手,寿年不停地点头,贪婪地张嘴呼吸姑娘身上散发的异香,顿觉晕晕乎乎。

        姑娘娇声说道:“奴婢名叫采莲,近日有杀身大祸,灵青道长指点奴婢,若遇陈姓广州客,结下一夜情缘,便可消灾解难。”姑娘蹙眉低语,楚楚动人,寿年的一颗心早给融化了,莫说一夜情缘,就是夜夜情缘都愿意。

        寿年双脚像踩着棉花,被采莲的纤手牵着,进了农宅,再走进一间红灯盈盈,插满荷花的闺房。采莲满脸红光,愈发艳丽逼人,她忸怩地脱去衣裳,一丝不挂。寿年呆了,盯着她细嫩的肌肤,白面馒头似的乳房,平坦洁白的肚腹,曲线柔美的大腿……

        “官人,你救救奴婢!”采莲用纤细的小手捂着脸蛋,含羞似怨地催促道。寿年脱去衣服,扑了上去,魂飞魄散。

        几番云雨后,采莲坐起暗自垂泪。“采莲你怎么啦?”寿年看到心爱的人流泪,心都碎了。采莲哭泣着告诉他,她得了陈少东的恩泽后,杀身之祸已除,可仍有重疾之灾,她会得一种欲生不能,欲死不得的怪病。灵青道长教她去做一件力不能及之事,方能彻底消除灾祸。

        “是何事?”寿年抚着采莲浑圆的肩胛急切地问。

        “奴婢说不出口,怕陈少东为难。”采莲断断续续,泣声如诉,“道长要奴婢……陪情哥哥……豪赌。”

        “寿年我愿为莲姐两肋插刀!”寿年爽快地说道。

        采莲带寿年去赌馆,老板特意安排寿年进豪客房,里面有茶水点心招待,还有小厮站后头摇扇。

        寿年上了骰宝台,这种赌式无需精通赌术,庄家与赌客输赢的几率相等,纯粹碰运气。

        采莲小鸟依人,依偎在寿年身旁。

        荷官先让赌客验赌具,盅底、盅盖、骰子……一一验过后,荷官合上盅盖,把骰宝举过头顶,奋力摇晃。然后放在赌台上。一个赌客大叫道:“我押小,八点。”另一个赌客犹豫说道:“我,我,我也买小,要七点。”

        寿年说:“我来押——”他刹住话头,“采莲,你陪我赌,还是你替我买。”采莲想了想,说:“我们押大,十四点。”

        赌客都买了点数,荷官唱道:“买定押准——看骰好运来哟——”荷官去揭盅盖,众人紧张得额头冒汗。赌客按照自己的心愿叫喊:“大呀”、“小小小”……盅盖揭去,荷官唱道:“双五单四,十四点大。”

        采莲欢呼雀跃:“我们赢啰!”寿年搂着采莲猛亲,两人面前的筹码立即高了起来。

        “心定拢台再重来啊!”荷官又开始摇骰,下注。这回采莲没押,由寿年自己押,寿年仍然押大。荷官把手伸向骰宝盖。众赌客大喊:“盅盖一揭,尘埃落定!”荷官报数:“一、二、四,七点开小。”

        寿年懊恼不已,高吼一声:“再来!”随着报数投注的吆喝声,寿年面前的筹码忽高忽低。

        天蒙蒙亮,寿年面前的筹码一枚也不剩。寿年慌了,把采莲拉到一边:“输赢一万两算不算豪赌?”

        采莲泪水潸然,抽泣道:“奴婢有罪,害你输掉一万两纹银。奴婢来世做牛做马报答陈少东的大恩大德。”采莲哭着跪下,给寿年扶起,寿年爽朗道:“为莲姐脱离苦海,陈某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寿年不知,这是采莲与妈妈,还有妈妈的老相好赌馆老板联手设的局。荷官是个赌场老千,他控制点数的奥妙在揭盖。公平的赌法,是猛地揭盖,或慢慢地平提揭盖。老千揭盖,总是先揭他那一方,而寿年这一方最后揭开,瞬息间,老千就把骰子的点数拨大或拨小,让寿年输钱。

        寿年恋恋不舍离开采莲,回到客栈,看到潘振承铁青的脸。寿年讲述他与乡女采莲的艳遇。

        “你以为你是英雄救美?她是个暗娼,骰宝是一场骗局!”潘振承又急又气叫道。

        潘振承狠狠训斥寿年,又在心中自责,作为寿年的师父,寿年犯错,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潘振承权衡利弊,决定替寿年隐瞒。

        

受罚受宠



        潘振承带寿年回广州,寿年一进陈府就溜得不见人影。

        潘振承去见东主,简述办货的过程,愧疚说道:“全怪晚生不慎,收藏不牢,在佛山闹市遭遇三只手。”陈焘洋坦然笑笑:“不就是一万银票吗?你这多年为老夫赢利少说也有数十万银两。寿年呢?回家怎不来见我?”

        “寿年去看老祖了。”潘振承为寿年打掩护。

        陈焘洋吩咐陈三:“你去看寿年,让他与老祖说完话来见我。”

        寿年当然没在老祖屋里,陈三跑遍了整个陈府,终于在佣人房找到寿年,他与一个八岁的男孩趴在地上玩耍。陈三惊叫道:“哎哟,少东主,你怎和下人仔在一起斗蛐蛐?快,老爷叫你。”

        寿年躬起身:“承哥没说我什么吧?”

        陈三发现寿年神色不太对劲:“你到底做了什么?”

        寿年不再那么紧张,“他没出卖我就好,要不,我要老祖陪我一道去见阿爸。”

        寿年忐忑不安地进了厅堂,躬身行礼,抬眼看父亲没有表情的脸,把头微微垂下。陈焘洋冷冷看着儿子,突然厉声说道:“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寿年怯怯地望着父亲,陈焘洋的眼神像两道凛凛的剑光。寿年打了个寒噤,身子颤栗。他躲过父亲的严峻目光,看父亲身旁的潘振承,目光中含着乞求。

        陈焘洋叱道:“看着我!”寿年跪了下来:“老爸,孩儿再不敢了。在佛山三日,孩儿只交了一个妹子,下了一回赌馆。”

        “你还好意思说就一回?到院子去,脱光上衣!”

        寿年脱去绸衫,走到烈日暴晒、热气蒸腾的院子,跪在滚烫的麻石板上。

        潘振承哀求道:“东主,错全在晚生,饶寿年这一回吧。”

        陈焘洋说:“你是有错,你不该包庇他,护短饰过。既然你要为他求情,去陪他一道跪晒吧。”

        “谢东主。”潘振承脱去上衣,走进亮晃晃的院子里,与寿年并排跪晒。

        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白得刺眼。寿年与潘振承汗水淋淋。潘振承一动不动。寿年不时用巴掌抹汗水,汗滴落在麻石板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冒出白烟。

        老祖颤颤巍巍顺着弯弯曲曲的长廊走来,后面跟着一大群男仆女佣。

        远远看到暴晒的寿年,“我的孙儿!”老祖用哭泣的声音喊着,“快起来,快起来,祖母扶你起来。”寿年固执地说:“我不起来,爹不发话,孙儿晒死也不起来!”

        “祖母的话都不听啦?”

        寿年恨恨地说:“老祖疼孙子,老爸不疼儿子。”

        “这是造哪门子孽哟!祖母和你爹说去。”老祖行了几步,停下吩咐下人道,“你们赶快给少爷打伞。”陈焘洋夫人道:“只带了一把伞,在老祖你头顶呢。”老祖气得唾沫星子飞溅:“你怎么当娘的,寿年跪晒也不带把伞?我不要伞,给我孙儿遮,快。”

        老祖推开伞,拄着拐棍朝大堂屋疾步走去。陈焘洋见老母敲打着门槛迈步进来,赶忙从椅子上起身欲下跪。

        “我不要你请安。快让寿年到阴凉处。”

        “母亲,寿年犯了大错,他到佛山办货,进妓寨下赌馆,一夜挥霍了一万两银子。”

        老祖用拐棍戳地:“是人珍贵,还是钱珍贵?”

        “都珍贵,儿记得小时候,父亲与母亲做走贩,走锐石嶙峋的山路,鞋都舍不得穿。”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陈家富甲一方,就不能为一万两银子虐待后辈!”

        陈焘洋万分为难:“母亲……”

        老祖怒发冲冠:“你还要说什么?我不听!你不饶恕寿年,我陪孙儿一道跪晒!”

        陈焘洋急促应道:“母亲,儿宽恕寿年。”

        院场里乱成一团。老祖牵着寿年的手,进了曲廊,心疼地给寿年擦汗。

        潘振承独自一人跪在炙热的秋日下,陈焘洋站潘振承身旁:“振承,你也起来吧。”

        两人进了厅堂,潘振承大口喝凉茶。

        陈焘洋一脸愁容:“振承,刚才你都看到了,你说老夫怎么办?”潘振承坦白道:“晚生无计可施。”陈焘洋愣了一下:“你不会认为老夫心痛那一万两银子吧?”

        “就算巨室大户,一万两银子也不是小数,心痛理所当然。然而,东主真正心痛的,是寿年不争气。尚未婚娶,便染上嫖赌的恶习。不过东主对此还只有半分担忧,像我的胞弟振联,娶了三房老婆,还隔三差五上花船风流,可他做生意是一把好手。东主最为担忧的,恐怕是寿年没长脑子,那个暗娼骗人的手法并不高明,寿年这么轻信她,到现在还认为暗娼是一片真心。以后若在商场立足,还不知会遭遇多少不测。”

        “这正是老夫最为担忧的啊!”陈焘洋忧心如焚,“振承,你是他的师父,你得多想法子调教调教他啊。”

        潘振承为难道:“东主,晚生为寿年隐瞒,实属无奈。你要我做寿年的严师,可他上面有个连你都怕的老祖,叫我如何办?”

        “真的无可救药了?”

        潘振承斟词酌句:“当然不至于。不过……东主,晚生直言,望你不要过于伤心。三岁看小,七岁看大,寿年快到弱冠之龄,今后恐怕不会有东主这番成就。晚生想,如果他多加历练,汲取教训,会明白守业之难的道理。”

        陈焘洋痛心疾首:“你哪是直言,你是在宽老夫的心。唉,我陈家的基业,恐怕就会毁在他手啰……”陈焘洋猛一阵干咳,用手帕接痰,手帕竟有一圈淤血。

        

落叶归根



        潘振承去五邑催收货款,回到广州,方知东主举家迁回漳州老家。

        潘振承震惊万分,百多号人的陈府大院空落落的,只有陈三等几个仆人守宅院。潘振承坐到榕树下的藤桌前,以往,潘振承每次外出办事,东主便要倒满两海碗凉茶,等潘振承回来喝。如今大肚茶壶仍在桌上,陈三为潘振承倒了两海碗凉茶,潘振承站着含着泪水喝下。

        陈三给潘振承一封信,潘振承坐下急不可待抽出看:

        义父焘洋,六旬有四,十四岁离家为生计奔波,迄今五十载春秋。义父与你一样出自寒门,白手起家置下万贯家财,跻身广州大户,执秉十三行掌门二十年。一介商人,能有此番业绩,义父心满意足。然犬子寿年自幼百般宠溺,惯出纨绔德性,不堪继承陈氏基业,义父惟有寄希望于你。广义行股份你与寿年各五成,行务由你独掌。以你的操守心智,将来的事业定能超越义父,成为十三行最杰出的行商。寿年让他在老家做庄主,祖籍远离市镇浮华喧嚣,利于修身养性。若寿年洗心革面、沉稳处世,可考虑让其回广州做你臂膀,义父则在祖籍度过桑榆暮年。树高万丈,落叶归根,义父归隐心切,不辞而行,你能体谅义父苦衷。

        陈焘洋从未用这种口气与潘振承交流,潘振承潸然泪下,哽咽道:“义父,你为何不等晚生回来同你商量?”

        “潘哥,老东家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他怕你劝阻,回不了老家。原本老东家只想带少爷回老家,好让少爷摆脱老祖和他娘的宠爱,可老祖和太太也闹着一道回老家。老东家没有法子,只好携家带口回老家。”陈三说着跪下,泣声道,“潘哥,你替老东家守住广义行,就是对义父恩德的最好回报。”

        “十三行那边有何安排?”

        “广义行还是原套人马,行首交严济官署理,老东家对外宣称回老家祭祖。”

        可以想象,义父作出归隐的决定时仍犹豫不决。他不甘心让严济舟轻松地接任行首,自己又心有余而力不足,光寿年的事,就够他烦心了。义父操劳了一辈子,惟有远离广州逐渐摆脱烦恼,才能过上几年舒心的日子。事已至此,潘振承不想追赶义父劝他回心转意。漳泉有不少外出定居的商人,暮年时回归故土,做一名与农桑相伴的寓公。义父的选择,兴许是最好的归宿。但五成股份万万不可接受,潘振承叫陈三拿来笔墨,修书一封,叫陈三派一名家人送给行途中的义父。

        潘振承呆在广州,办好海龟号出港船牌,不等朝贡期结束,便带彩珠和有为踏上回乡的路程。

        潘振承见到义父是在漳州乡下的田头。

        初冬季节,稻田翻耕后种上油菜苗。闽南的水田只种一季稻,收割后再种油菜,来年春夏油菜开花结籽,晒干后送油坊榨油。这些日子,陈焘洋特别爱回忆幼年往事,油菜花盛开,满地金黄,和风煦煦,春风送暖,蜜蜂在花丛嗡嗡飞舞。一群牧童,牵着水牛在花径行走,吆喝着悠扬的牧歌。

        义父脸上浮现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潘振承没敢惊动义父,义父的头发胡须雪白,银丝在风中微颤。义父的神态很安祥,带着几分稚气。潘振承想起鹤发童颜这个词,在义父身上,往昔的霸气荡然不存,慈祥得令人忘却世上还有“争斗”二字。

        “是振承吗?”义父颤巍巍说道。

        “义父。”潘振承热热地喊一声,跪在义父面前。陈焘洋搂着潘振承的头,高兴道:“我知道你会来,这世上只有你最亲我。”

        潘振承泪水盈眶:“义父,你这般说,晚生担待不起。”

        陈焘洋痛苦地摇头:“他们都不懂老夫的心事,你懂,你坐下,坐义父身旁。”

        潘振承靠着义父坐田埂上,陈焘洋抚着潘振承的肩头,愧疚说道:“老夫错了,不该给你五成股份。五成股份是五根绳索,把你限死在广义行。你若做好了,人家会说你得义父太多的荫庇;你若做砸了,人家又说你辜负了义父的期望。”

        潘振承道:“晚生愿竭尽全力辅佐少东主,直到寿年能够独当一面,才退出广义行。”

        “不,你现在就得自立门户,开办自己的洋行。”陈焘洋握着潘振承的手,语重心长道,“老夫比别人都清楚,寿年是扶不起的阿斗,他会拖累你的。你做行商肯定能发达,你的洋行兴旺,也好做广义行的后盾,寿年倘若落难,你也可酌情接济他。当然,你自立门户,不用老夫交代,你绝不会抛下广义行不管。你一心二用,一半在你的洋行,一半在广义行。寿年不必急于回广州,老夫在一天,就得管他一天。”

        潘振承恳切道:“义父放心,不论晚生能否开办洋行,我与广义行荣辱与共,与寿年情如手足。”

        陈焘洋转过身子,浑浊的眼睛直直看着潘振承:“你跟义父说实话,我不在时,严济舟待你如何?”

        潘振承据实把与严济舟单独见面的情形道出。陈焘洋沉郁地叹一口气:“在老夫的预料之中,他越是满脸笑容、和和气气,你以后遇到麻烦越大。老夫好后悔啊,做行首时,大权在握,早该给你办行商帖子。可现今,老夫再也不想回广州了,老夫害怕再过噩梦般的日子。”

        陈焘洋沉默良久,说道:“老夫不怨严济舟,这几年老夫遭遇的磨难是老天报应。”陈焘洋说着情绪激动,再次捏着潘振承的手,“振承,老夫不是人,不配做你的义父。严济舟的大儿子是老夫害死的,我曾跟你说过严知度的死,老夫不是软禁他,老夫恨严济舟,迁怒于他的长子严知度。我住在潮州客栈,派人传信给拘押严知度的大天二,要他们把严知度折磨得半死才放他出来。大天二给严知度用刑,逼他舔自己拉的屎,严知度忍受不了奇耻大辱,跳楼自杀。既然出了事,老夫什么都不认。严济舟恨我,以心换心,他该恨。老夫心狠手辣,逼死了人居然毫无愧疚,得势不让人,手握行首大权把严济舟往死里整。老夫悔之晚矣,我与济舟兄想重归于好,心有余而天不待我。”

        陈焘洋话语哽咽,浊黄的双眼泪水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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