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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协弁多伦敲骨榨髓 潘启忍痛放弃承保

        胆小怕事的李永标要潘振承陪他上岸喝凉茶,碰到回原籍丁忧的前江苏巡抚庄有恭;潘振承认为洪瑞早晚会闯下惊天大祸,决定放弃替东方公主号担保;陈寿年半夜里偷看菊香洗澡,菊香半推半就和少爷颠鸾倒凤;北方棉价暴涨,最早得到消息的散商刘亚匾等人邀请陈寿年入伙;陈寿年决定向承哥通讯息,不料在饭庄等承哥时被人下了蒙汗药!

        

协兵作威



        潘振承顺着软梯爬上东方公主号,见李永标坐伞盖下饮茶,潘振承趋步上前向关宪行礼:“同文行末商潘启见过李关宪。”李永标放下茶杯问道:“潘振承,通事买办早就在夷船恭候本宪,你们行商为何姗姗来迟?”

        “离开官与蔡源官为争承保闹得不可开交,严济官到今早晨才确定保商。”

        “结果让你捡了热煎堆?”

        “是末商的同文行与陈寿年的广义行联保,陈焘官有事,末商只好一个人匆匆赶来,还望李关宪海涵。”

        “你头次替夷商担保吧?剃头学艺,头一回就遇到刺头,这个洪夷难缠得很呀,简直就是个刺猬。”李永标说着笑了起来。

        李永标的长随李七十三慌慌张张走来:“主子爷,新驻黄埔的八旗兵,乘小艇朝大船来了。恐怕又要重演昨日法船发生的番银事件。”

        新驻黄埔的是广州协的官兵。广州协副将是镶黄旗阿努赤,右营营正也是镶黄旗多伦。乾隆派军机大臣班第署两广总督,主要职守是督察理顺边防。黄埔是夷船夷艄麇集地,班第对绿营的防御能力总是放心不下,奏请朝廷派汉军八旗驻守黄埔。汉军八旗驻守广州城垣,抽调汉八旗势必削弱广州城垣的兵力,乾隆朱批一个“览”字,将班第的奏议搁置。班第奉诏回京前,将阿努赤升为从二品广州副将,统领广州城守左右二营。阿努赤的旧主子策楞第三次出任两广总督,策楞也是个热心军事的总督,他与广州将军锡特库视察珠江口防务,制订出黄埔联防方案。

        黄埔联防方案的最大特点,是取消抚标中营独立驻守黄埔的旧例。水面巡逻改为左翼镇标中营负责,左翼镇标中营原来就在黄埔外围的狮子洋巡逻,现在仅仅是略微扩大他们的巡逻范围;港区洲滩由广州协标派员临时驻守,朝贡期结束即撤离,以解决原有绿营兵力薄弱的痼疾。广州协副将阿努赤对绿营鄣振骆占据黄埔耿耿于怀,在军事会议上,阿努赤提出两支官兵驻守黄埔弹丸之地,容易产生摩擦。策楞和锡特库做出决定,朝贡期间抚标中营严阵以待,夷艄若敢轻举作乱,抚标中营随时听从命令进入黄埔港区。这等于把鄣振骆带领的绿营挤出黄埔,绿营仅仅是联防的后备力量。

        阿努赤把驻守黄埔的任务交给他的亲信多伦。多伦选择十二名亲兵,由外委把总马头风带队入驻黄埔。广州协属于绿营体系,但兵源约有一半来自汉八旗。康熙十九年广州汉八旗兵额为三千人,七十年后兵额仍是三千。旗人携家带口驻防,男丁膨胀了数倍,汉八旗弟子进不了汉八旗营,便改投绿营。马头风及手下的协兵全部是汉八旗人。

        协兵在港区西面的草滩搭起竹结构的吊脚楼,离草滩约八尺高,再大的洪水也淹不到竹板楼面。协兵初来乍到,多伦担心会受抚标绿营的欺负,多伦亲自来黄埔督守。昨天,多伦带亲兵上法国的马赛号洋船,强令法国水手把火炮拆卸。双方发生激烈冲突,海关黄埔口主事刘贵瑛出面斡旋,息事宁人,最后由法船和买办凑了六十枚番银的“卸炮费”给多伦,由多伦自己拆炮。多伦声明六十枚番银不够雇用苦力,他在下船时丢下一句话:“你们何时凑齐拆炮的用度,协兵何时请苦力拆炮卸炮。”醉翁之意不在酒,多伦拆卸火炮是假,敲诈银子是真。

        乾隆九年李永标做黄埔口税吏时,曾因镶黄旗上洋船勒索银子指责过当时的骁骑校多伦,被多伦打得遍体鳞伤。李永标听到多伦就头皮发麻,他听长随李七十三说八旗兵乘扒龙朝东方公主号划来,急道:“快叫夷艄收起软梯啊!”

        李七十三跑到船舷边看,扒龙泊在高大的船身下,一个协兵手中拽着软梯。船舷边还有几个夷艄朝下面看,他们以为是随海关官员登船办事的随从。李七十三叫道:“主子爷,八旗兵爬上软梯了。”

        “你去通知刘贵瑛,他是黄埔口主事,叫他带关丁阻止协兵上洋船。”李永标抹了抹头上的汗水:“这天怎么这样热?启官,你扶我进舱厅休息,我头晕目眩,好像要发痧了。”李永标站起来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潘振承急忙扶住他,进了西洋风格的舱厅。潘振承知道李永标在回避,微笑道:“李关宪,这痧来得不是时候呀?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八旗兵上船它就来。”

        “若不是这鬼痧作怪,本关要亲自带领关丁,把上船作乱的兵痞打下船!”李永标坐在皮椅上,看着壁上那幅西洋帆船在大海乘风破浪的油画,长叹一口气:“老潘,你说说看,绿营驻守黄埔好好的,整出什么联防?策制宪和锡军标是何意思?”

        “末商不清楚个中的内幕,不好妄加猜测。黄埔的关胥买办通事等一干人,都希望绿营继续驻守,连洋商首领麦克也对绿营称赞有加。绿营从不上洋船,即使是关胥登船稽查违禁物品,核对枪炮船员数目,绿营奉陪只是将战船泊在洋船下面。”

        “老潘,倘若是你处在本关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办?”

        潘振承笑道:“李关台说哪的话,折煞末商,末商哪敢假设处您这个位置?”

        “你耍滑头,别假装谦虚,谁不知你点子多。”

        “李关宪,末商确实想不出好办法。八旗兵上船打着拆炮的幌子勒索银子,缴枪卸炮是当今皇上下的谕令。您还真不好上折子告他们,告他们等于告了自己。海关负有稽查责任,这么多年来,原来一直没有执行缴枪卸炮的谕令。皇上不会惩罚他们,会追究海关的责任,投鼠忌器,告御状这条路行不通。”

        “有没有其他路可走?”李永标静神聆听,插话问道。

        “有是有,但胜算有几分末商拿不准。多伦敲诈洋船银子,肯定得到广州副将阿努赤的授意,但是,策楞总督是否知道这件事,他是否默许,末商无法证实。末商唯一敢肯定的是,历来广州督抚将军,当然还有关宪,都默认没有缴枪卸炮这个既成事实。李关宪有没有这个胆量,八旗兵敲诈了洋船的卸炮银两,到洋船离港前都没有雇用苦力拆卸火炮,你带关丁替洋船把这笔银子要回来。他们不肯给,你就去总督、将军、巡抚那告他们,把事情闹大。事情公开了,阿努赤和多伦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私吞这笔银子。既然贪不到银子,就不会兴师动众上洋船讹诈银子。”

        李永标默不作声。潘振承这一招确实可彻底阻止协标违法乱纪,李永标害怕落下隐患,担心他们以后联手报复他。阿努赤的主子策楞在京师根基很深,策楞的胞弟纳亲是多年的军机大臣。阿努赤还有一层关系李永标更为顾忌,阿努赤的胞妹是班第未过门的儿媳妇,班中堂的儿子来广东看望父亲,迷恋上了阿努赤的妹妹。广州将军锡特库拍班中堂的马屁,向皇上荐举阿努赤,阿努赤连升二级,由镶黄旗佐领升为从二品广州副将。打狗欺主,找阿努赤的茬,就等于和班中堂与策制宪过不去。李永标获得连任,靠的就是这两位大人的保举。得罪了这两位大人,海关监督的宝座恐怕就得易主了。

        李永标浑身沁出丝丝冷汗,不置可否地看着潘振承。潘振承猜出李永标难言的苦衷,淡淡一笑:“多行不义必自毙,阿努赤和多伦肆无忌惮,以后准会碰到厉害的角色来治他们。”

        却说黄埔口主事刘贵瑛奉关宪令赶到前甲板的船舷旁,协标马外委打头顺着软梯翻过船舷。刘贵瑛声明道:“粤海关李关宪有令,黄埔驻军不得擅上夷船,必须持督标、军标的手谕方可上夷船执行公务,还必须由关胥、行商、通事等一干人陪同。而你们上夷船的真正目的是勒索番银——”

        刘贵瑛话还没说完,挨了一耳光,“本标奉皇上谕令稽查夷船火炮,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抗旨?”马头风从袖袋掏出一份誊抄的上谕录副,“你不是要督标军标的手谕吗?皇上的谕旨谁敢违抗!”

        这时,洪瑞与闻世章在后甲板炮台边谈话。洪瑞被量船官勒索银子,怒气难消。闻世章苦口婆心向他解释这是中国官场办事的潜规则,“你当然可以不遵循这种违背明文规定的惯例,但你必须付出更加昂贵的代价。”

        正说着,马头风带一干兵勇气势汹汹朝这边走来。

        “本标奉上谕稽查夷船火炮!”马头风大声叫——“闻通事,你叫这个夷大班配合,自动拆卸火炮!”

        “马赛号的火炮也没有拆!”洪瑞不等闻世章翻译,指着旁边那艘法国船叫道。

        “嘿,你的中国话说得不赖嘛。”马头风冷笑道,“法国船已经缴纳了卸炮用的银子,本标正在寻找懂炮的匠人,一旦请到匠人,立马带苦力上法国船拆卸火炮。”

        “银子?你们是来敲诈银子!”洪瑞像被电触,突然蹦起来,“滚滚滚,滚下船去!”洪瑞怒气冲天吼叫道。

        在大清的地盘,马外委哪会被洪瑞的气势吓倒,他大声斥喝:“来人,教训教训这个蛮夷!”兵勇迅速围了上来,怒目而视。

        洪瑞用英语大声喊叫,二副鲍德温带一群牛高马大的水手跑了过来,气势之嚣张不逊于中国官兵。

        闻世章嘴唇哆嗦着拱手求饶:“马外委、洪大班,请息雷霆之怒。”

        呆一旁观看的刘贵瑛和李七十三急忙跑开,跑进了大班舱。

        “关宪大人,马头风勒索洋船卸炮银,遭到洪大班的拒绝,双方发生激烈争吵,如不是闻通事极力劝阻,准会动拳脚打个头破血流。”

        李永标侥幸道:“唉,总算没交手——”

        “说不准的,一触即发啊。有五六十个夷艄涌到后甲板的炮台,倘若动手的话,协兵保准会吃眼前亏。”

        李永标焦急道:“你们快去制止呀!天朝官兵挨夷艄的打,这个罪责谁担待得起啊!”刘贵瑛和李七十三出了大班舱。李永标茫然无措地来回走动,身子突然摇摇晃晃:“哎呀启官,我这是怎啦?天昏地转,虚汗不止。”

        潘振承赶忙扶着李永标。

        李永标喘着气说:“你扶我去岸上的凉茶铺,我要喝解暑凉茶。”

        潘振承扶李永标朝外走,含笑道:“李大人,这痧专门同你作梗,船上越是发生事情,它越是闹得凶。”

        李永标苦笑不已:“是呀,是呀,等来日本关不发痧,一定好好收拾这帮无法无天的协兵,叫他们领教本关的厉害。”

        朝贡季节,李济生茶庄获准在港区草滩搭了个临时的茶棚,出售在井水里镇凉的茶水。李永标和潘振承顺着软梯下了东方公主号,乘扒龙来到草滩边的凉茶棚。两人甫坐下,一个四十余岁,身穿黑绸衫,气宇轩昂的缙绅拱手而入:“李关台,别来无恙。”

        李永标站起拱手回敬:“庄中丞,你回籍丁忧,丁到黄埔来啦?”

        “热孝在身,就不是中丞,乃一介布衣。慈母在世时,常去观音圣境烧香还愿,孝男今日替慈母上莲花山了却夙愿,返程落脚黄埔,看看洋船。”

        中年缙绅乃江苏巡抚庄有恭。庄有恭是番禺县大沙墟文冲村人,在庄氏七兄弟中排行老二,是番禺县学、广州府学、粤秀书院的尖子。庄有恭师从广东硕儒翁皓,乾隆四年殿试考得第一名,成为大清开国以来广东首位状元。乾隆钦点庄有恭为翰林院修撰,进上书房当差。乾隆五年任日讲起居注官,累迁侍讲学士、光禄寺卿。父故回籍丁忧,三年后乾隆擢其为内阁学士,不久升为兵部右侍郎。乾隆十三年外放提督江苏学政,十五年授户部侍郎,派任江南乡试正考官,一年后出任江苏巡抚。庄有恭外放江苏期间,李永标在芜湖任榷关监督,他仰慕庄有恭的学识,特意带自己的诗作专程去苏州拜访庄学台。

        为了出席关宪大人的量船仪式,潘振承特意换上七品紫鸳鸯补服。庄有恭与李永标寒暄一番后,转眼看潘振承:“这位兄台?”

        潘振承急忙起身下跪:“十三行末商潘振承叩见庄大人,末商久闻状元公大名,胜天籁盈耳。”

        庄有恭连忙起身扶起潘振承:“潘兄台折煞庄某。你是庄某恩师翁老的恩公,幸会幸会。”庄有恭喜出望外,抱拳朝潘振承揖拜,不禁为潘振承炯炯有神,蕴含着睿智的梭子眼所吸引。

        潘振承恭敬道:“末商能与状元公同席饮茶,是一生的莫大荣幸。请问庄大人,翁老还在苏州吗?他老人家身体可好?”

        庄有恭笑道:“翁老身体健爽得很,在苏州一年许,云游天下去了。嗯,潘兄,改日庄某去十三行,代恩师拜谢恩公。”

        “拜谢实不敢当,在下定在十三行恭候。”

        李永标插嘴道:“滋圃(庄有恭号)兄,你丁忧又要丁到十三行,真够忙乎的。”

        潘振承道:“庄大人似乎对洋务情有独钟,末商乘扒龙进外洋港,看到庄大人在岸上盘桓。”

        庄有恭很优雅地轻呷一口凉茶:“多年未与纯九兄晤面,想叙叙旧罢了。”

        潘振承道:“幸亏李关宪贵体小恙,要不,二位大人没这快晤面。”

        李永标尴尬地笑道:“方才在夷船上发痧,就来凉茶铺了。”

        “是那条挂米字旗的夷船吧?”庄有恭问道,“方才我看到一伙官兵上洋船,同洋船上的水手发生争吵。庄某任江苏巡抚时,曾到松江(今上海黄浦江)外洋港视察,有关海关及驻军的条例略知一二,驻守官兵没有独立稽查番船的权力。这是缘何?”

        “缘何?没道理可讲,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滋圃兄还是问八旗爷去。”李永标气呼呼说道。

        潘振承用手指弹了弹桌面:“说曹操,曹操到。”

        他们朝外望去,正是马头风等一干协兵,灰头土脸朝凉茶铺方向走来。李永标的神色如老鼠见到猫,急忙起身:“二位少陪,喝过凉茶我心清气爽,该回夷船公干啦。”

        凉茶铺四面无遮拦,李永标从另一侧溜走。

        庄有恭看李永标的背影,狐疑道:“那么高的软梯爬上爬下,就不嫌累?”

        潘振承意味深长道:“老鼠见了猫,不溜不行呀。”

        庄有恭朝潘振承眨眼睛。两人侧目看去,发现外面站了个身穿四品武服的军官,潘振承轻声道:“他是广州协营都司多伦。”马头风等一干协兵簇拥着多伦进来,多伦先坐下,指了指板凳叫马头风坐,其他协兵围着茶桌站。

        马头风拿出二十枚番银:“差点动拳脚才弄到二十块老鹰大洋,还是通事闻世章自掏腰包,那个姓洪的夷大班,连便士小洋都不肯掏。”

        多伦铁青着面孔,冷笑几声说道:“我们常驻黄埔,还怕他不肯臣服?随便逮着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想怎么捏拿他,就怎么捏拿。”

        

放弃承保



        夕阳西下,天边飘浮着七彩霞云。江面一片绯红,海风吹来,泛起一道道金光粼粼的波漪。堆栈岛上扛活的苦力乘扒龙离开,岸边的茶棚食档老板忙着收摊。喧嚣的黄埔港冷清了许多,协兵的吊脚楼冒起炊烟,除两个站哨的协兵,其他协兵脱光衣裳扑进江水里洗澡。

        洪瑞在大班舱里喝酒,潘振承听到砰的一声响,好像是砸玻璃瓶的破裂声。只见洪瑞像一头狂怒的狮子冲上甲板,跟他后面的是怒发冲冠的魏宙。他们站船舷边,朝着吊脚楼方向挥舞着拳头用英语叫喊。“强盗!强盗!中国强盗!”“抗议!强烈抗议!”

        潘振承和闻世章站甲板的另一侧,不声不响看着两位洋大班宣泄怒火。潘振承能够体谅洋大班的心情,他们发火,不是因为缴纳法定的船钞和规礼,而是巧立名目,随时都会冒出来的陋规银,以及驻军明火执仗勒索。

        潘振承对协兵的行径深恶痛绝,十分同情洋大班的处境。但他不赞同洋大班头撞南墙不转弯的做法,这样无济于事,只会激化矛盾。其实,许多事都可以商量的,不管是东印度公司还是港脚商人,来中国的目的最终是赚取盈利。既然无法改变现实,明智的做法是正视现实,以较小的代价获取较大的盈利。从另一个角度讲,不管是海关还是驻军,他们不会不顾忌纲常法度,向他们禀明困难,该妥协时他们会作出适当的让步。

        潘振承准备等洋大班火气稍稍平息,向他们阐明在中国的生存法则。

        魏宙疾病尚未痊愈,叫了几句就坐在绞盘上喘气。闻世章走上前,把挂腰间的竹筒解下递给魏宙:“魏大班,喝一口凉茶,消消火气。”

        站船舷边的洪瑞转过身来,发现站在闻世章身后穿官服的潘振承,洪瑞恶声恶气问道:“又来了一个!”闻世章解释道:“这位与前面的不同,他不是来索要银子的。他是十三行的潘启官,你本人和你们商船的保商。”

        洪瑞去年在十三行待的时间不长,认识的中国商人甚少。他首次为麦克担任通译就弄砸了,被麦克赶到澳门做公司商船办理船牌的通译,实际上是挂起来不用。洪瑞鼓着斗鸡似的眼盯着潘振承看:“保商?你保什么?保我被中国强盗欺压?保我来中国受几只大兔?”

        潘振承平静地答道:“你受几只大兔也好,受奇耻大辱也罢,不是本商造成的。本商的职守是向朝廷和官府担保,你来我大清,必须遵循中国的律例,遵守防夷规条。对于你在中国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作为保商有义务向有关方面禀情,进行交涉——”

        洪瑞举起巴掌猛地一劈,气咻咻质问道:“你刚才躲哪去了?我问你,你们中国海关、中国军队无法无天,你是保护他们,还是阻止他们?”

        “你扯远了,那不属保商的权力范围。保商是官府眼里的卑微商人,管不了官府和官兵。”

        洪瑞暴跳如雷:“你给我立即离开!我不需要保商!”

        洪瑞的固执和暴躁超出潘振承的预料,原本打算调和矛盾,协助港脚商人顺利地在广州进行贸易,打破东印度公司的垄断,吸引更多的英国商人加入到港脚商人之列。潘振承心想:看来我的一片善意不会结出善果,洪瑞这牛脾气,以后还会惹出更大的麻烦。潘振承好气又好笑:“好好好,你们讨厌我做你们保商,我正好不愿替你们作保。两厢情愿,告辞了。”潘振承说完就走,翻过船舷。

        闻世章急了:“洪大班,没人替你担保,你们进不了十三行,关税必须由保商替你们去交,卸装货物和离港的部票也得由保商替你们去办,否则你做不成贸易,只有困死在船上。二位大班,我拿我的人格担保,潘启官是信誉最好的保商。”

        洪瑞推闻世章一把:“你把他叫回来。”闻世章扶着船舷叫道:“潘启官请留步,洪大班和魏大班同意请你做东方公主号的保商。”

        潘振承已经下了软梯,仰头答道:“对不起,你回夷大班的话,叫他们另请高明。”

        每旬一次的例会,中心议题是为东方公主号承保。

        潘振承阐明他放弃承保的理由:“末商接触过的洋商不算太少,很少见过像东方公主号这样的大班,尤其是那个洪瑞,性格暴烈狂傲,倔强认死理,头撞南墙不回头。我决定不做他们的保商,我还建议列位前辈都不要做他们的保商。”

        离光华曾经很想做东方公主号的保商,同蔡逢源发生争执,结果严济舟让潘振承和陈寿年联保。潘振承表示放弃,离光华倒觉得是一个机会:“蛮横无理的夷商以前也有过,在我大清天威面前,还不是一个个乖顺得像孙子。”

        章添裘说:“商人惟利是图,只要有利益,就会委曲求全、卑躬屈膝。”

        “无人担保,也就无人接货。现在夷船来得少,僧多粥少,那就会错失一笔大生意。”说话的是严济舟,看行首的意思,十三行不应该放弃。

        潘振承黑黢黢的梭子眼滑过一丝忧虑,“严大人,末商冒昧地认为,我们不宜因小失大,凭我的感觉,洪瑞早晚会惹出惊天大祸。到那时,不仅保商在劫难逃,十三行也会招惹横祸。”

        “有那么严重?”严济舟一向不敢小觑潘振承,但他此时辨别不清潘振承是出于公心,还是有什么隐秘。潘振承见严济舟犹豫不决,恳切道:“严大人,保商可以承接一半的配额。你给同文行和广义行联保的机会,末商会轻易放弃吗?我这样做,不仅是为我同文行着想,也是为你的名声地位和十三行的前途担忧。”

        严济舟把目光投向陈寿年:“寿年贤弟的意见呢?”陈寿年心里念叨着昨晚陪伴他的花船靓妹,一激灵站起来:“承哥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众人哈哈大笑。

        蔡逢源道:“潘启官言辞恳切,依驽商看,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这时,严知寅匆匆走进来,见众行商在议事又站住。严济舟问道:“知寅,有何事?”

        “东方公主号姓洪的大班站甲板上骂海关吏胥是海盗,闻通事给几个关丁带到海关署去了,恐怕要过堂打板子。”

        潘振承说:“如果这个时候谁做了东方公主号的保商,谁活该倒霉。”

        严济舟轻咳一声,慢条斯理道:“启官有先见之明,海关找不着保商,才逮住闻世章不放,拎他过堂受罚。这事就这么定了,先把洪瑞和魏宙晾在黄埔,待打消他们的狂傲之气,再考虑替他们承保、接货贸易。”

        

承保风波



        陈寿年今天没去十三行,在家陪伴偏房菊香。菊香是陈寿年母亲的贴身丫环,十四岁进陈府,是个尚未发育的黄毛丫头。陈府的饭菜养人,两年功夫把菊香养得白白嫩嫩,胸脯鼓鼓的把紧身的褂子撑得老高。菊香见到少爷脸色红得像木棉花,卑怯的目光含着万种风情。

        一天夜里,陈寿年从睡梦中醒来。匡磨盘像一头肥猪躺在他身旁,咂巴着嘴巴打呼噜,发出像破风箱一样的响声。陈寿年生出一股厌恶之极的感觉,他睡不着,想叫菊香给他沏功夫茶。

        陈寿年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走,走到母亲住的院落,他看到一扇窗户里亮着灯,那是菊香住的厢房。菊香侍候陈老夫人到半夜才歇手,陈寿年听到撩人的洗浴声,他用手指在窗纸上掏了个洞,看到浑身赤裸白瓷般的菊香,胸前两只乳房像白面馒头鼓起来,乳房中央是一点微黑的乳头。陈寿年听到自己的喉结咕咚一声,他咽下口水,砰地把门推开,抱住菊香就往床上按。菊香没有叫喊,半推半就和少爷颠鸾倒凤。

        春宵苦短。陈寿年醒来时看到一张凶神恶煞,气得变形的磨盘脸,正是他的悍妻匡磨盘。匡磨盘手里拿着一根竹条,像母兽似的大吼大叫:“陈寿年,我跟你没完!黎菊香,你竟然敢跟老娘抢老公,老娘要你的命!”

        菊香缩成一团,偎在陈寿年怀里瑟瑟发抖。

        陈老夫人跟了进来,指着匡磨盘厉声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寿年是老身的儿子,菊香是老身的丫环。匡氏,这里是陈府。你想作威作福,肚皮争点气给陈家生儿子!”

        匡磨盘蔫了,她连生两个女儿,她早从婆婆的眼神中看出对她的不满。

        陈老夫人道:“事情已经出了。寿年,娘看你喜欢上菊香,从今天起,菊香就做你的偏房。”陈老夫人说着,指着匡磨盘:“这个不守陈府规矩的贱妇,不治她一回,她还会欺到你头上拉尿。”

        陈寿年一向畏惧磨盘,磨盘力气大,脾气暴躁。陈寿年怯怯地看看母亲,又看看媳妇。躺被单里的菊香拧了陈寿年一把,陈寿年不知哪来的勇气,跳下床来,夺过磨盘手里的竹条,朝磨盘猛抽。

        陈寿年打出了威风,仿佛在一瞬间成为陈府的当家男人。广义行有一帮老臣子辅佐,陈寿年这些天很少上十三行,呆府上陪菊香,听菊香唱她老家的渔姑小调。

        黄昏时,老仆人陈三在厢房外禀报有几个散商求见,说有要事。陈寿年叫陈三把他们领到花厅恭候。

        这三名散商分别是刘亚匾、陈祖观、罗彩章。他们在花厅等了稍刻,陈寿年身穿漂白的西洋衬衫,胸前结一个黑色蝴蝶结,脚蹬一双酱色的西洋靴进来。

        “免礼,免礼。”陈寿年潇洒地打了个西洋甫式,坐下问道,“列位拜访本商有何事?”

        “我们向焘官禀报一条商讯。”散商争先恐后说道,“就在前一个时辰,我们请几个刚来广州的北方客商饮下午茶,他们透露,北方各省棉区多遭旱灾虫灾,棉花欠收已成定局,北方棉价暴涨,不久将波及广东。倘若广义行趁广东棉价尚未上涨之前,吃进大批的货,到时候就可囤积居奇,大发洋财。”

        “有理有理。”陈寿年激动地拍着膝盖,“可是,我上哪盘进这多存货?”

        刘亚匾说:“机会正等着你呢。英吉利港脚商人,整船的洋棉封存在黄埔港。你去要货,他求之不得。魏宙和洪瑞在黄埔困了两个多月,他们肯定不敢漫天要价。”

        陈寿年想起东方公主号承保搁置一事。这些天陈寿年跟菊香缠绵,几乎都把这事忘了。严济舟叫同文行和广义行联保,潘振承坚持不承保,担心会惹下麻烦。

        “不会有麻烦吧?”陈寿年问道。

        刘亚匾笑道:“焘官说哪的话,有麻烦的事我们会来找你?来陈府前,我和老罗老陈合计过,没人承保接货,才会有麻烦。我们听说,海关今年征收到的关税少于去年,李关宪急得火烧眉毛。你去做东方公主号的保商,海关高兴都来不及。这单生意,我们商量好了,你得大头,占七成股份,我们三人一人各占一成。”

        “我干!”陈寿年兴奋地跳起来,他踱了几步,突然止步:“不成,这么大的事,我还得请教承哥,这是先父立下的遗训。”

        “如果他不同意呢?”

        陈寿年想了想,看看天色果断地说道:“不同意我也干,但不能不与他通气。这样,三位今晚在春宵紫洞艇筵厅等我,早则九时,迟则十时,我去见你们。”

        吃过晚饭,天色半明半暗。陈寿年大模大样当磨盘的面亲了一口菊香的香腮,匆匆离开膳厅,乘轿去十三行。按照潘振承的作息规律,一般都会忙到晚八时才离开十三行。

        潘振承已经得到散商拜访陈寿年的消息,是陈三告的密。这是老东家留下的临终遗言,广义行的任何大事,都必须事前与潘振承通气。潘振承也是从陈三的口中得知北方棉花涨价,这是个机遇,但是风险太大,海关和协兵恨洪瑞恨得牙痒痒,即使做成了生意也会留下隐患。

        潘振承决定回避陈寿年,让伍国莹在同文行等他。

        伍国莹祖籍福建泉州府晋江县安海乡,父亲是西关一家福建茶行的伙计。乾隆十年,潘振承路过南海学宫,看到一个卖甘蔗的少年挽着竹篮,出神地聆听朗朗读书声。潘振承联想起他的童年,朝思暮想进学堂上学。潘振承动了恻隐之心,决定资助这个少年上县学。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潘振承开办散货档,伍国莹毅然辍学给潘振承做伙计。伍国莹年龄二十出头,却是同文行的元老,还是潘振承最得力的助手。

        伍国莹听陈寿年说起棉花的行情,兴奋得连蹦带跳,立即带陈寿年去见潘东主。

        两人进了太平门,街面华灯齐放,行人摩肩接踵,喧声此起彼落。酷夏日,广州街市的夜晚比白天热闹。酒肆把餐桌摆到外面,满街都飘逸着酒菜香气。街道两侧密密麻麻排着各色各样的摊档,摊贩大声吆喝招揽顾客,嘈杂声中还夹杂着丝竹声,青楼传出软软甜甜的莺歌燕语。陈寿年忍不住抬头看,红光莹莹的窗户映现出妓女窈窕的倩影。

        伍国莹站住,正要笑话陈寿年,陈寿年推伍国莹一把:“小伍子你快走哇,你带我是逛街,还是去见我承哥?”

        “当然是去见启官。”伍国莹带陈寿年进了一条小巷,巷子一侧排满了竹床,有的坐竹床上吃晚饭,有的聚一块谈天说地。小巷尽头是一家酒肆,灯笼照着一面“客家佬酒肆”的幌子。

        “承哥怎么会在这会客?”陈寿年问道。

        “酒香不怕巷子深。你没来过这吧?客家佬的酒又醇又香,启官还是听景德镇瓷商说起这家酒肆,启官请瓷商吃饭,当然选这家酒肆。”

        老板魏长贵热情招呼客人,“你就是小伍子吧?这位想必是陈焘官。潘启官陪景德镇客商喝过酒,送客商回客栈,说要看样品瓷,大概半个时辰就会来。”魏老板叫堂倌给二位客人上茶,悄悄朝堂倌眨眼。

        伍国莹和陈寿年面前各有一只盖碗茶。

        伍国莹揭开茶盖:“好香的菊花茶啊!唔,我想到一个词,菊香四溢。寿年大哥,这菊花茶你一定得喝,看看有没有你新娶的美妾菊香沏的茶香?”

        陈寿年端起茶碗喝茶,说起他的小妾菊香,说着说着哈欠连天,身子一软,趴在桌上睡着了。

        潘振承从茶房里走出来,对伍国莹说:“寿年要睡到明天中午才会醒,你陪着他,等他快醒时,你倒在桌上睡。”

        第二天中午,伍国莹和陈寿年迷迷糊糊被房东赶了出来,说姓魏的酒肆老板结业回了梅州老家。

        陈寿年猛然记起约好了三个散商,不知他们是否还在春宵紫洞艇等他。陈寿年想赶到江边,又不忍心丢下伍国莹,牵着伍国莹出了小巷。伍国莹仍然迷迷糊糊,像瞎子似的一脚高一脚低,跌跌撞撞跟在陈寿年后面走。

        陈三正在街上寻找陈寿年,看到陈寿年急忙跑过来:“东主,你让老奴好找。”

        “刘亚匾他们呢?”陈寿年焦急地问道。

        “昨夜没等到你,他们给气跑了。适才老奴碰到刘亚匾,才知道他们连夜去了离光华家。离光华做了东方公主号保商,贸易契约都签了。离光华心好狠,一人占九成配额,刘亚匾三人合占一成。离家这回可要发大财了。”

        伍国莹坐地上呼呼大睡,陈寿年揪着伍国莹的衣领,用力摇晃着:“小伍子,我给你害苦了!”

        伍国莹哈欠连天半睁开双眼,抠着眼屎瓮声瓮气道:“我们去客家佬酒肆找……找……找承哥,不,找我潘……潘东主……”

        陈寿年气得大骂:“去你娘的客家佬酒肆,那是一家黑店,给我们下蒙汗药啦!你这个丧门星,不是你带我上黑店,我怎么会错过发大财的机会!”

        陈三吃惊道:“黑店?少东家,你搜搜身子,看少了什么没有?”

        陈寿年上下搜了一遍,说道:“我没带现银和银票,都由你带着。”

        伍国莹猛然惊醒,急惶惶搜身,用哭丧的声音叫道:“我少了两钱碎银,还有三十个铜钱。那是给我娘买米的钱呀!”

        “你活该!”陈寿年啐道,总算能出一口怨气。

        

金锞喜糕



        严济舟坐在泰禾行书房,沏茶沏到一半就停下。北方棉价陡涨的消息刚在市面传开,离光华就吞下整船的印度洋棉。严济舟后悔不迭,六天前的例会,严济舟明确表态:“你们谁愿做东方公主号的保商,老夫不会阻拦。”这等于说,会所放弃了东方公主号的承保决定权。

        严知寅坐在鹿皮沙发椅上看着发呆的父亲,“老爸,你常说做保商最怕的是接下的洋货成为烫山芋,现在烫山芋成了香饽饽,你甘心让离光华那老东西独吞?”

        严济舟长叹一口气道:“接不接那船货,我一直在犹豫。潘振承是何等精明的人,他都不敢做,恐怕别人做了真有大麻烦。可眼下的行情,放弃那船洋棉,等于放弃一次轻松赚钱的机会。东方公主号还要买茶叶瓷器,又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老爸是总商,任何行商承保,总商都可名正言顺地以会所的名义占有配额;要不,就直接以参股的方式合做生意。”

        “不行,可能留尾巴的生意,绝不能做。”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离光华独享其利?”

        “没那么便宜,行首是吃干饭的?”严济舟将手指关节捏得咯咯地响,余怒未消道:“陈焘洋霸占这个位置有二十年,富可敌国,万灵不变的法宝,就是倚权牟利。”

        巢大根匆匆进来:“东主,滋元行离光华父子求见。”

        严济舟笑道:“孙行者跳得再高,也跳不过如来佛的手心。离光华准是遇到难题,否则不会来求我。”严济舟吩咐巢大根一刻钟后带离氏父子上冼老祥茶铺。

        冼老祥茶铺在中国街西边,严济舟坐在白帆布凉棚里喝茶。冼老祥茶铺对面是天宝散货档,这是一家专售八音盒的小店,柜台外站着几个妇人,严知寅按照父亲的安排,也挤在柜台前看八音盒。

        离光华、离兆奎父子行色匆匆走近茶铺,朝严济舟施礼。严济舟微笑道:“免了免了,自家人,不必客气。坐坐,二位请坐。”

        离氏父子拘谨地坐下。严济舟招呼老板上两碗井水镇过的凉茶,始终保持可人的微笑,“离开官,祝贺你呀,棉价行将暴涨,你吞下一船洋棉,囤积居奇,赢钱好比猪笼入水啊。”

        离光华倚老卖老,一向对严济舟不太恭敬,这回像变了个人,脸上堆满卑怯的笑容:“严大人消息灵通,末商也知道严大人及全体同仁不做洪瑞的保商,所以未向严大人禀请,便自做主张替东方公主号承保。”

        严济舟深褐色的豆荚眼油然一转:“此一时彼一时,现在那些行商兴许要反悔了。不过,本行首的立场仍未改变,不做东方公主号的保商。”

        离兆奎说道:“保商由一人做,生意却可以大家做。比如滋元行与泰禾行合伙来做,我们划出三成分额给你,或者我们合股一道做。”

        严济舟的反应很冷淡:“老夫不合伙,也不参股。”

        离光华疑惑道:“严大人,这可是只赢不赔,稳赚大钱的生意啊。”

        严济舟慢悠悠地呷一口凉茶:“能稳赚大钱,你们离家独享不是更好吗?”

        离光华语塞,与儿子交换一下焦虑的眼光。离兆奎道:“严大人,我们那笔货遇到麻烦了,海关不给办货票,说承保契约不合规范,必须加盖会所大印。”

        严济舟感慨道:“唉,你们早点说就完事了,还绕那么大的圈子,耽搁我的时间。”严济舟说罢起身:“我得去天宝散货档。”

        严济舟走到街对面,严知寅已挑好一只八音盒:“老爸,这只比我们去年买的那只悦耳动听多了,式样图案也比去年那只漂亮。”严知寅按一下按钮,八音盒丁丁冬冬响。

        没办成事,离光华进退两难,呆若木鸡站在天宝散货档前等严济舟,准备向严济舟下跪求情。离兆奎走过去,悄悄扯一下父亲的衣襟,朝夷馆区方向走。

        离氏父子坐在同文夷馆花圃的铁椅上。“爹,你怎想到这么拙劣的主意?下跪有何用?严济舟若还有一点妇人之仁,潘振承当年办行帖他就不会百般刁难。你遇到麻烦才想到叫我来滋元行做总办,既然是总办,你就得听我的。”

        离兆奎出言不逊。他瞧不起父亲,滋元行在祖父手中还是屈指可数的大洋行,雍正年间粤海关监督杨文乾确定第一批保商,就有滋元行。二十多年过去了,滋元行每况愈下,到了难以维系的田地。离光华上海关办货票碰壁,又非得做成这单生意,才想起叫做茶商的儿子来滋元行辅佐他。

        离光华默不吱声,离兆奎继续说道:“关部不给办理卸货票,是不是严济舟捣的鬼,我们无法证实。不管怎样,成败之关键,还在严济舟。你注意到八音盒没有?严家的孙子孙女、外甥外甥女做周岁,严济舟都要买一只八音盒送他们。这几天,严府准要做周岁酒。我们拿金锞子和面做一只大喜糕给他送去。”

        三天后,离氏父子上泰禾行见严济舟。

        严氏父子和离氏父子坐在西式沙发上,仆役上过茶退出。

        离光华看了一眼儿子的表情,小心翼翼说道:“严大人,末商失礼了,昨天兆奎和媳妇吵架,订好了大喜糕没人送,末商只好嘱托管家离三毛送去。薄礼一份,不成敬意,就不知喜糕合不合严府主宾的品味?”

        严济舟沉下脸,却含着微笑:“合口味?差点把我孙子的乳牙都给崩掉啦,没一个人敢吃。”

        离氏父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们担心严府美味佳馔太多,麦粉做的面糕没人吃,作为回礼随便送给哪个亲戚。离光华忍不住笑道:“罪过罪过,全怪管家办事不周全。好在小孩的乳牙掉了还会长,末商最怕硌坏严大人的寿牙。”

        “老离啊,你们父子二人苦心积虑整出这玩意,是送一道大难题给我,我没法做。还是那句话,我不要配额,也不参股。”

        严济舟这话表明他已经收下这份厚礼,可他的态度又令人疑惑不解,离光华焦灼道:“严大人不肯做合伙生意,末商不敢勉强。在承保契约上盖会所大印,这可是举手之劳。”

        严济舟态度异常坚决:“不行,不管你送了我什么,我的立场坚定不移。为港脚商人承保贸易是你们间的私事,会所决不参与,更不成全。”

        离光华跪了下来,泣声哀求道:“严大哥,离老倌是个没用的行商,连我儿子兆奎都瞧我不起。我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扳本的机会,乞求严大哥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啊。”

        严济舟扶起离光华:“老离你别这样,我这人心软。”严济舟沉默稍瞬叹息道:“离开官请体谅本商,本商实有难处,李关宪讨厌这两个港脚商人,尤其讨厌洪瑞。海关不便驱逐这条港脚船,怕督抚责备海关拒接贡船。李关宪把这个难题推给本商,真实用意恐怕是要本商拖延刁难。你是老行商了,十三行处处受关部钳制,本商能不遵循宪意?”

        离氏父子相觑无言,脸上交织着埋怨、疑惑的表情。严济舟慢吞吞道:“我说老离哇,正途走不通,你为何要碰得头破血流?不可以另辟蹊径吗?”

        离兆奎附父亲耳边悄声细语,离光华恍然大悟:“修船?对对,修船!请求把船驶入大沙的新黄埔船坞,接下的事情就很好办。那里不归海关管辖,我们名为大修,实为卸货。”

        严济舟厉言正色:“那可不行!违法乱纪,欺上瞒下,你们好大的狗胆!”

        离氏父子瞪着眼看着严济舟。严济舟脸色稍有缓和:“当然,如果港脚船坏了确实需要进船坞修理,这个大印我可以盖。离开官,你可要好自为之,遇事多同你儿子商量。”

        

汉文老师



        北方的寒风掠过湘赣粤交界的崇山峻岭,把氤氲在珠江三角洲的暑气逐得一干二净。前两天人们穿着短衫短裤光着膀子在烈日下行走,今天纷纷穿上长裤长衫,缩手缩脚在寒风中打哆嗦。

        黄埔港的洋船纷纷扬帆起航,乘着东北季风下南中国海,驶往印度或欧洲销售人们期盼已久的中国货。黄埔港冷清了许多,买办带着篾匠拆除堆栈岛上的竹制货栈。东方公主号没搭建临时货栈,离氏父子为他们运来的第一批货就是景德镇瓷器,瓷器运到黄埔,直接搬上洋船压舱。

        交割完瓷器的第二天,离兆奎、离光华、刘亚匾、罗彩章、陈祖观等五个贸易商来到黄埔,登上东方公主号。

        魏宙和洪瑞在甲板上迎接,双方按中国礼节抱拳行礼。

        “魏大班、洪大班,你们即将离开广州,我们几个自带酒菜特来为你们饯行。”说话的是离兆奎,离兆奎是中方贸易商的代表,离光华站在儿子后面向魏宙和洪瑞点头微笑。

        洪瑞不停地作抱拳作揖:“多承厚意,驽商不胜感激。”

        离兆奎笑道:“哦,洪大班的汉话又有长进了。”

        洪瑞用力拍打结实的胸脯,咚咚地响,“离开官小看咱了。岂止汉话,咱还会天朝礼节,下回见到户部大人,老洪会主动叩拜。有道是,站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大丈夫能屈能伸,跪拜后站起来,又是一条好汉。”

        “对,就得这样。”离兆奎挽着洪瑞的粗壮胳膊,打头朝大班舱走去。魏宙和离光华等跟在后面。

        椭圆形的餐桌上摆满了广东特色菜,离兆奎逐一介绍道:“这是东江盐焗鸡,做熟了鸡要放到炒热的盐里焗,按照西洋时大约要焗半个小时,鸡肉的味道鲜香可口。”离兆奎说着看了看洪瑞的馋涎欲滴模样,笑道:“长话短说,这是麒麟鲈鱼、蚝皇凤爪、油泡青鱼丸、梅菜蒸肉饼、佛手排骨,唔,像不像佛手呀?还有七八样我就不多说了,以后常来广州做生意,离某带二位大班上省河最好的食舫吃广州菜。”

        离兆奎指着五只酒壶:“我们每人都带来一壶酒,有烈性酒,喝一口下去嗓子眼都会冒烟,最温顺的是米酒。当然,还有中国特有的葡萄酒,味道比你们西洋的葡萄酒味道要醇。哦,我们先上中国葡萄酒。”

        洪瑞把离兆奎的话翻给魏宙听,魏宙微笑着不停地点头。

        洪瑞高高举起斟满葡萄酒的玻璃杯:“这笔贸易,我们既交了朋友,又赚了银子,魏大班非常高兴,关照本大班借……借……借……”

        “借花献佛。”离兆奎说道。

        “对,借花献佛,敬各位一杯。”

        洪瑞先一饮而尽,接着,魏宙、离兆奎、离光华、刘亚匾、罗彩章、陈祖观把酒喝光。

        离兆奎用烈性酒单独敬嗜酒的洪瑞:“洪大班,我们相见恨晚。如果一开始就是滋元行做你们的保商,东方公主号这次来华贸易定能十分圆满。现在手忙脚乱,你们的出口货滋元行只能办齐景德镇瓷器,可朝贡期就要结束了。”

        洪瑞爽快道:“没有关系,我们回澳门住冬,明年春后再来广州。一个冬天,还愁备不齐货吗?”

        乾隆朝前期,外商赴澳门住冬尚未形成定制。但是外商都不愿在广州多呆,尤其是夫人留守在澳门的外商,恨不得立即飞往澳门。在黄埔港等待装货的洋船,如果货物要到明年办齐,他们也希望停泊在澳门,水手们可以自由地在澳门街头游逛,酗酒找女人,醉生梦死。

        只要东方公主号去澳门就好办了,离兆奎心中暗喜,不动声色道:“滋元行进了九成配额的洋棉,整整七千二百包。去年进了印度洋棉的行商,到现在还有积货。中国的江浙一带纺织业发达,我准备把洋棉运到江浙去销售。这样一来,你们的货款恐怕一时不能付清。”

        离兆奎有意隐瞒实情,他和刘亚匾等人都没把棉价看涨的行情透露给港脚商人,他们压了洋棉的价,共同盘下八千包洋棉,立即就倒手了,赚取了不俗的利润。刘亚匾在心里猜想滋元行需要挪动这笔资金周转。

        洪瑞坦然笑道:“没有问题,我们还会信不过离开官?那五万枚鹰元欠款,就算东方贸易公司委托离开官替我们采办武夷茶的货款。我要上等的武夷茶,英国的绅士淑女,对中国名茶为之摔跤。”

        离兆奎笑道:“呵呵,是为之倾倒。二位大班做生意爽快之至,离某佩服。”

        洪瑞道:“离开官,我们够朋友,你也得够朋友?”

        “此话何意?”

        “我想学汉文,望能成全。”

        “你不是能听能说嘛?”

        洪瑞认真道:“汉文与汉话毕竟不一样,大不一样。就像一个不识字的中国人,他会说汉话,却不能说懂汉文。我这次来广州,才知道不懂汉文很吃亏,中国的法典,究竟有哪些歧视和限制外国人的条文,我只是听通事说,自己无法阅读研究。”

        离兆奎愕然道:“洪大班,你是个商人?”

        “因为事关商人的切身利益。”洪瑞说着拱手:“兆奎大哥,你说你的老父亲要退休,滋元行由你当家。老开官闲着没事,正好给我做汉文老师,我保证好好侍候他。”

        离兆奎连连摇头:“我爹不行,他人老糊涂,又体弱多病,怎么能跟着你的洋船在海上颠簸?再说,教洋人学汉语,或向洋人学夷语,天朝律例虽未禁止,却有通夷之嫌。洪大班认识潘振承吧?他差点为这事掉了脑袋。”离兆奎边说边把目光投向三位散商,“散商的行为官府和海关不太挂记,你们侍奉在洪大班左右,该不会有困难吧?”

        罗彩章道:“我和祖观兄学识有限,不能胜任教洪大班汉文。亚匾兄是秀才出身,散商里头少有的儒商。”

        洪瑞气得脸色发紫,气呼呼叫道:“你们都不要推来推去,目光短浅,不可交往!我选定谁做我老师,定不会亏待他,我给的学费会比做散商还多,以后魏大班和我还要指定他做我们唯一的中方代理。”

        洪瑞开出这么优惠的条件,尤其做中方代理吸引人,这等于包揽了东方公主号在广州的贸易,离光华急道:“洪大班,老夫愿意做你的汉文老师,侍奉在洪大班左右。”

        “喏,喏,喏,你不行,你儿子说你不行,人老糊涂,体弱多病,我侍候不了你。”洪瑞站起来,手舞足蹈突然指向刘亚匾,“我选刘亚匾做我的汉文老师,后天就随我去澳门。”

        刘亚匾犹豫道:“我还没考虑好。”

        “不用考虑,我做事向来果断,也十分武断。是你就非得是你,请受弟子一拜。”洪瑞干脆利落,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洪瑞旋即起身,“从现在起,刘亚匾就是我的老师,还兼我的助理。我有一个要求,你要和我一样,胡须,朝上跳。”

        “朝上翘?蓄八字须?”

        “对,八字须!像个英国绅士!”洪瑞得意地抚着他的八字须,哈哈大笑。

        第二天晚上,罗彩章和陈祖观为刘亚匾饯行,次日,刘亚匾将悄悄跟随东方公主号去澳门。饯行酒喝到亥时散席,刘亚匾回到家,老婆拿出一包纹银给刘亚匾,说是离兆奎叫家人送来的,感激你向离家提供北方棉价暴涨的商讯,促成滋元行与港脚商人做成洋棉生意。

        “二百两纹银,这份谢礼不轻啊!”刘亚匾在心里犯嘀咕,“离兆奎早不感激,拖到现在感激,究竟是何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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