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坚信潘振承掌握一批绿茶,催促同启官立即签约;潘振承拿不出绿茶,陷于绝境;彩珠为潘振承支招,栽赃诬陷法商,让法国商船延迟数月离港;蔡逢源也想到此招,看来非得用下三烂的小人伎俩;喜讯传来,法国商船意外受损,形势立即起变化,石如顺倒戈投靠潘振承,潘振承心想事成;然而罗牯不甘心失败,他要同潘振承你死我活干上一仗!
山穷水尽
潘有仁、伍国莹上佛山办货,三天后回到十三行。
“爹,蔡伯,我和国莹回来了!”潘有仁兴冲冲跑进同文行办房,潘振承和蔡逢源正在商量下一步对策。
潘有仁边说边笑道:“我们在码头碰到米歇,米歇拦住我们问这问那。我怕说漏了嘴泄露天机,躲在后面让伍哥支应。嘿,伍哥说的第一句话吓我一大跳,他说我们根本就没去虎门,我们是去佛山办货;米歇的回答又把我吓一大跳,他说伍总办骗他,明明是去虎门,却骗他去了佛山。”
潘振承和蔡逢源也忍不住笑。“国莹呢?”潘振承问道。
“伍哥给米歇缠住不放,要他回答细节,还问到瓷罐装茶叶共有多少箱。伍哥朝我眨眼,我先赶来通风报信。”潘有仁给父亲和蔡伯冲水,然后给自己倒一杯茶,咕咚喝光,抹了抹嘴角的茶水:“爹,你说米歇怎那么傻?傻得不可救药。”
“不是米歇傻,是国莹精灵,你以后多向国莹学着点。”潘振承的语气,流露出对儿子的失望。
蔡逢源道:“伍国莹是小聪明,你爹才是大智慧。伍国莹使的那一套是在模仿你爹,声东击西、虚虚实实,最后就成了无中生有。”
“老蔡,你千万不要这么说,我现在怕的就是无中生有。没有就是没有,怎么可能生出有来?”潘振承忧心忡忡,一贯炯炯有神的眼睛充满焦虑,“牛皮吹出,要不要兑现?”
正说着,伍国莹带米歇进了办房。
“启官、源官,按去年的价格加一成,我们现在签约吧。”米歇兴奋得满脸红光,抱拳打拱嚷叫道。潘振承冷冰冰道:“米歇,你也太性急了吧?我们没有徽州绿茶,如果你硬要签约的话,就签福建红茶。”
“不,你们有绿茶,刚才伍总办都说了有。”
伍国莹苦笑道:“米大班,我何时说过有?我说没有,是你无中生有。”
“反正你们有,你们骗不了我,我不止一次来广州做生意了。”米歇执拗地说道。
蔡逢源道:“米歇,就算我们有一批虚构出来的徽州茶,也不是给你准备的,是——”
米歇抢白道:“蔡源官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的话。你们是给诺雷准备的茶。我说诺雷去了日本,你们不信。现在你们该相信了吧?”米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纸,呈献给潘振承:“启官您看这份证明,上面是法文,下面的中文是我请殷无恙帮译的,证明荷兰商人诺雷今年带金枪鱼号去日本长崎贸易,下面是全体荷兰商人的签名,还盖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印章。”
潘振承没做声,把证明书递给蔡逢源。蔡逢源匆匆看一眼,说道:“米歇,你说全体荷商签了名。我的夷馆就是荷兰馆,你还漏了几个。你没弄到他们的签名,是他们不敢证实,拒绝签名吧?”
米歇愣了一愣,说道:“他们没有拒绝,是我没去黄埔找他们。船大班和货物保管员也算洋商吗?”
“拥有入住十三行资的洋人,都是洋商。”
“好吧,我一定会弄到他们的签名。”米歇自信说道,匆匆离去。
潘振承摇摇头:“老蔡,你刁难他,充其量只能刁难到明天。”
蔡逢源苦恼地笑笑:“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拖一天是一天,为我们赢得一天的时间。”
“赢得一天的时间?我看是捂盖子,让谎言晚一天被戳穿。”潘振承不敢设想后果,一边冒汗,一边起鸡皮疙瘩。
米歇当天就去了黄埔,弄到黄埔荷兰商人的签名,回到十三行已是深夜。第二天辰时,米歇站十三行码头等潘振承,见潘振承下了渡船,扬着手上的证明书给潘振承看。潘振承不便在大庭广众谈这种事情,一声不吭,带米歇进了同文行茶室。
蔡逢源正坐在茶室吸鼻烟,见启官带米歇进来,把鼻烟壶放回袖袋。潘振承招呼米歇坐下,米歇谢绝入座,拱手道:“启官、源官,现在可以谈价签约了。”
潘振承同蔡逢源交换一下焦灼的眼神,把证明书递给蔡逢源:“老蔡,你比我更熟悉荷兰商人,你看仔细些。”
米歇带着得意的神情坐下,端起一杯新茶喝。为保险起见,米歇请荷兰船的大副二副也签了名。蔡逢源瞪着眼看蝌蚪文,他认不出签名。米歇镇定自若的神情告诉他无懈可击,蔡逢源伸手指数着签名,紧张地在心里想主意。
蔡逢源猛地把签名拍在茶几上:“米歇,他们只证明诺雷去了日本,却只字未提诺雷回棹,会不会在广州停留。”
米歇得意的表情聚满惊愕,结结巴巴道:“这……这……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蔡逢源在心里为自己想到这一招洋洋得意,横眉竖眼道,“日本一个屁大藩属小国,物产匮乏,荷兰船跑日本极少满载而归,每年都有荷兰船从长崎返回,又辗转广州贸易。十三行做生意向来把信誉摆头一位,倘若诺雷的金枪鱼号贸然转道广州,你要启官如何交代?”
蔡逢源说的是现象,诺雷的金枪鱼号是否绕道广州,恐怕没一个荷兰商人敢担保。米歇一时语塞,呆若木鸡看着蔡逢源。良久,米歇惴惴问道:“蔡源官,您的意思?”
“什么意思你心里明白,对不起,我和启官还有要事商量。”蔡逢源说着,端起茶碗,伍国莹昂扬叫一声:“端茶送客。”
米歇愣一瞬,低着头走出茶室。
蔡逢源、伍国莹、潘有仁忍不住大笑。
潘振承淡淡笑了笑:“老蔡,你这招真是绝。”潘振承旋即收敛笑容,“不过,这还只是缓兵之计,并不能彻底解除后患。无中生有的东西,迟早会穿帮。”
米歇去了荷兰馆。诺雷是荷兰东印度公司下面合伙人公司的代理人,没人知道诺雷是否与潘振承签订过徽州茶的合约,也没人敢肯定诺雷就不会转道广州。
米歇在十三行碰了壁,又转向同业盟会。米歇前思后虑,把谈判的底线定为不得高于去年价格的百分之三十,也就是同罗牯最后一次谈判。来到谷埠的罗牯馆,仆役进去禀报,随即出来回话:“罗大人说你同意加价五成就签约,接受不了请回。”
米歇气得浑身发抖,这不是漫天要价吗?米歇想冲进去骂罗牯一通,想想后果不得不拼命忍住。为游说中国绿茶贸易,米歇作了一年多艰苦卓绝的努力。这件事在巴黎上流社会闹得沸沸扬扬,没买回中国绿茶或买回高价绿茶,都不好向股东和舆论交代,这会毁掉米歇半辈子积攒的名声和信誉。
源于巴黎的“中国绿茶”炒作,不可能不对邻国产生影响。荷兰东印度公司总部通过一艘英国邮船,把信件传递到广州大班塞宾手中。总部指示可适量地购买中国绿茶。当晚,塞宾和米歇推心置腹交谈,他们一致认为应该避开奸诈商人罗牯,转向信誉一贯良好的潘振承做生意。为避免买家竞争促使中方趁机提价,塞宾和米歇迅速达成合伙做绿茶贸易的交易,荷兰东印度公司参股四分之一。塞宾绞尽脑汁炮制一份证明:“接到总部年度贸易安排,金枪鱼号在长崎完成贸易后,转道马尼拉装载一批柚木。”
第二天,潘振承和蔡逢源愁眉相对商讨对策。米歇求见,潘振承从米歇的表情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妙。潘振承不等米歇开口,扶着米歇的肩头请米歇坐下,把一杯茶送到米歇面前。“米大班,”潘振承一脸肃穆说道,“你来中国有二十几年了吧,你说我老潘的信誉如何?”
米歇竖起大拇指:“顶呱呱的。”
潘振承凄楚地笑笑:“谢谢米大班的褒扬。我今天以我的信誉担保,我们根本没有徽州茶,仅仅是想做徽州茶的生意而已。结果米大班误信外洋行有徽州茶,不过,误信有误信的好处,你不会轻易跟罗牯签约。罗牯嘛,他把价格抬高到十分离谱的加五成。如果市面上流传广州还有一批虚虚实实的徽州茶,至少可达到阻止罗牯再次狮子大开口。否则,他会把价格抬上天。”
“有理,有理。你们即使骗我有茶——不,你们没骗!”米歇掏出一张纸说道,“荷兰的广州大班塞宾证明诺雷——”
潘振承把茶递米歇手中:“米歇,请喝茶。诺雷的事就别提了,方才我和源官还为诺雷的事争得面红耳赤,我听到诺雷头就痛。”
米歇不好再提诺雷,他估计潘振承手中肯定有徽州茶,仍然为诺雷突来广州担忧。米歇准备请塞宾亲自来同潘振承谈判,打消潘振承的后顾之忧。米歇转了个话题:“启官,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你出口徽州绿茶,不管对象是谁,你会在去年的基础上加价几成?”
“我们没有绿茶,谈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我是说假如,假如你做徽州茶生意。”米歇一定要探探潘振承的底,以便下狠心把罗牯彻底抛到一边。
“假如……”潘振承摇摇头,苦笑道,“哎,假如就假如吧。今年徽州茶的收购价和去年持平,这是公开的秘密。要说加价嘛,假如我手头有徽州茶,我个人会随着行情看涨适度加价一成。但是,公行裁撤后,为抗御同业盟会,绿茶生意由十三行全体成员合股来做,他们说,假如我们有徽州茶就得加价三成。我是行首,占的股份多,兴许有可能说服他们适度地往下调。”
米歇湖蓝色的眼睛闪烁着欣喜的光芒,激动道:“启官,谢谢你!我暂且告辞。”
米歇三步并两步出了办房,蔡逢源道:“启官,你演的是哪出戏?连我都弄糊涂了。”
“还不是那出空城计。源官,我跟米歇说得那么诚恳,我是为我们留条后路。”
蔡逢源忧心如焚:“骑虎难下,我们的牛皮越吹越大,不吹又不行。眼下,我们仅仅达到了拖延米歇与罗牯签约的目的,要想挫败同业盟会,缺的就是茶。启官,我们下一步?”
“我等你想辙呢。”
“我一筹莫展,想到这事头皮都发麻。”
潘振承忧心忡忡:“我都不敢设想后果了。”
潘振承曾经设想过一个办法,被他立刻否定。他想光明磊落地击败罗牯,然而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发现是死路一条。晚上,潘振承躺床上辗转反侧,迷迷糊糊睡着,梦见无数只手戳着他的脑门骂他是个骗子,严济舟和罗牯站在一旁怪声怪气地大笑。
潘振承醒来,浑身冒冷汗。窗外月色迷蒙,秋虫在花园里凄声鸣叫。潘振承悄悄支起身子,掀开罗帐,又把罗帐掖好。八月的夜天有些凉,潘振承轻轻打开衣柜取外套。
彩珠霍地坐起来,问道:“你上哪去?”
“这些天为徽州茶的事弄得焦头烂额。我想去馨园,看看馨叶有辙没有?”
彩珠掀开罗帐坐到床沿,讥讽道:“离开馨叶你就别做生意了?你这商首让给她做好了。”
潘振承哭笑不得,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她有时能想出怪点子。”
彩珠撇撇肥厚的嘴唇,鄙夷道:“你和源官,都是商界的老行尊,哼,我看徒有虚名。”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些事情,她可能看得比我们清楚。”
“我就不是旁观者啦?”
“你?”潘振承像打量陌生人似的看着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夫人。
彩珠一本正经道:“这几天,我听你和有仁谈徽州茶的事情,一直在心里想辙。”
“你能想到什么辙?”潘振承口气充满不信任。
“外来的尼姑会念经是不是?”
潘振承苦笑道:“好好,我洗耳恭听家姑念经。”
彩珠从容说道:“你们无中生有,捣鼓出没影子的徽州绿茶。那个真正掌握货源的罗牯漫天要价,米歇一时不会与同业盟会签约。于是米歇就会跟你们洽谈生意,你们的价高,米歇可能会再次转向罗牯;如果你们的价低,米歇一旦与你们签约,你们拿什么兑现?牛皮吹破了,你们就是骗子。”
潘振承由衷地点点头:“这正是我最担心的。”
“你们应该换一种思路。法商一共来了两条大肚婆船,米莉公主号和帕顿勋爵号。那个彭大班正在往大肚婆里装瓷器,他们急着赶回法国,所以米歇会在这几天落实卖家,你们手中没货不敢签约,他如果非得买徽州茶的话,还得跟罗牯签约。那都是现货,签了约马上就可以装船。如果迫使两条大肚婆船推迟一两个月离港,米歇就不会急于落实卖家。这样就为你们赢得时间,你们就有可能做米歇的卖家。你们可迅速去北方买徽州茶,用骡子运来广州。”
潘振承惊诧地看着侃侃而谈的夫人。彩珠说的,正是他曾经设想过的,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使出小人伎俩。
彩珠看着夫婿呆愣的模样,脸上泛起一股快感,胸有成竹继续道:“都说你和源官精明过人。你们时刻都在担心米歇认了高价同罗牯签约,你们犹豫不决,将坐失最后一线良机。”
潘振承恭敬道:“看来夫人真有辙了,夫人快赐锦囊妙计。”
彩珠谦虚道:“锦囊妙计谈不上,但挺实用。两条法商租来的大肚婆正在装货,你们叫苦力暗中将违禁品私挟上船,然后向关部告密,这样就有理由把大肚婆扣留两三个月。既然船不能回棹,米歇不愿等也得等,希望你们中的任何一方开出他的理想价格。你们可按以往的规矩办事,米歇已经看过样品,你们开价稍低就可同米歇签下契约,然后赶快去办货。”
潘振承惊愕道:“栽赃扣留夷船,这可是损招呀?”
“我能想到的招,你肯定也能想到。你掏心窝说一句实话,你想的招是否与我一样?”
“想是想到过这一招,下三烂伎俩,不到万不得已,沾都不能沾。”
“你想到损招却不敢用,最后失败的是你。你们的外洋行,我们的同文行,你自己的商界荣誉,全都完了。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如果你胜了,损招就算不得损招,该叫谋略。”彩珠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潘振承疑窦丛生,干笑道:“夫人一贯宅心仁厚,你都不认为是损招,我何惧之有?嗯,夫人,我发现你突然变聪明了。”
彩珠笑嗔道:“你说什么话?难道你娶了个蠢婆娘?原先我心事放在相夫育子上,生意上的事你从不同我商量。好了,上床睡觉吧。”
“夫人你先睡,我得把夫人的绝招想个透彻,明天好实施。”
潘振承支着下巴坐小圆桌回忆。行馆忙得不可开交,东印度公司运来一船洋棉,必须马上腾空仓位堆货。身为总办的伍国莹有一个多时辰不见人影。听杂役小山子说,是翁七把伍总办叫走的。伍国莹回来时,看到潘振承指挥苦力腾空仓位,伍国莹自责失职,说福建老家的堂叔赶来广州跟他商量事情,他们上西关的茶铺坐了片刻。
潘振承暗忖:“这个所谓的堂叔,该不会是彩珠吧?彩珠为了跟馨叶争宠,真是用心良苦。伍国莹向彩珠支的招,虽不是什么绝招,国莹能想到这层,算没枉跟我二十年。”
潘振承狠下心来出损招,不料,事情又起变化。
柳暗花明
次日,潘振承打着哈欠走进办房,看到蔡逢源一脸倦怠坐沙发椅上等他。
“源官,你眼圈发黑,熬了一夜想好了辙没有?”
“想是想到了一招。”蔡逢源的口气,显得底气有些不足。
“那就快说呀。”潘振承催道。
“我们派人到法商租赁的大肚婆船暗藏违禁品,然后向关部告密。关部把米歇和彭昂软禁起来调查,查他两三个月才放人。这样,米歇根本无法与牙散商人接触,我们就有充足的时间采购徽州茶。”
潘振承正喝着茶,忍不住发笑把茶水吐了出来。“你这一招,比我夫——”潘振承想说他夫人彩珠,急忙刹住口,假装给茶水呛了喉咙,猛咳几声,等气畅了慢吞吞道,“你这一招,比我肤——肤浅的招法还要损,我还没想到要抓人。”
“英雄所见略同。”蔡逢源顿时底气十足,果断地说道,“事到如今,只有把事情做绝,才有回旋余地。启官,匿藏朝廷严禁出口的铁制兵器怎样?”
“我看朝廷最忌讳的还是文武制度传到外国,怕番夷得我华夏文明的真传,从此不甘屈为藩属。彭昂不是又买了一批瓷器准备装船吗,就在瓷瓶里藏典籍。”
“对对,我们叫人弄几十册大清律例、方略邸报、科举时艺藏到瓷瓶里。”蔡逢源倏地站起来,“我这就去办。”
潘振承扯蔡逢源坐下:“老蔡别急呀,这是损招,不到山穷水尽不能用。我们再想想,有没有更好的招法?”
蔡逢源急得火烧眉毛:“不能再犹豫了,今天一大早,我叫世文去了谷埠茶楼,据店小二讲,石如顺和罗牯密谋到亥时,石如顺劝罗牯审度势,把价格适当降一降,尽快跟米歇签约。罗牯虽然没答应,却有些动心,说他要考虑考虑,等个一两天。”
潘振承觉得事态确实严峻,罗牯和米歇,这一两天就要决定签约。罗牯在跟米歇比定力,看谁最先撑不住主动妥协。而米歇三心二意,希望同外洋行做茶叶生意,即使做不成,也可打外洋行这张牌,威胁罗牯降价。
小山子进来,说米歇求见。
蔡逢源道:“说曹操曹操到。米歇脚踩两只船,现在转同我们谈价签约了。”
潘振承对小山子道:“去跟米歇说暂不接见,我跟源官在商量是否支付那笔镖师的开销。”
蔡逢源不等小山子出门,用急切的语气责备道:“启官,你还要捣鼓本不存在的徽州茶呀?谎言还越说越真了,这不明摆着我们有徽州茶,付了镖师费茶叶就是我们的了?”
潘振承叹气道:“这不没辙吗?我们不继续编造下去,米歇掉头就会去找罗牯。”
“再拖下去,怎么收场?”
“你快想辙呀。”
“你逼我想辙,我想不出,要想你想。”
潘振承坐下,沉重地叹息一声:“唉——我心乱如麻,哪里想得出辙啊。这样,我们抛骰子,开大依你的,立即派人上大肚婆做手脚;开小听我的,再拖一天,夜深人静时总好想辙。”潘振承掏出一枚骰子,站办房中央,握骰子在手心摇晃几下,正想抛出又缩回。“老蔡,还是你来抛。”蔡逢源接过骰子,神色有些紧张,他闭上眼,猛地朝天一抛。
潘振承和蔡逢源躬着身子看地上寻找骰子。“老蔡你怎么抛的?骰子无踪无影。”潘振承责备道,蔡逢源不好意思笑:“再找一粒骰子重抛,还是你来抛。”
“东主!东主!”伍国莹疾步匆匆而入。潘振承、蔡逢源转过身看伍国莹,伍国莹满脸兴奋。
潘振承微笑道:“看你的神色,有好消息?”
“昨天傍晚,黄埔突起狂风雷暴,米莉公主号跟一条进港的黄旗国船相撞,两船均有损伤。方才,两个船大班一路争吵着上外商会所,大概是寻求调解。”
潘振承与蔡逢源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大笑。
潘振承问道:“有辙啦?”
蔡逢源叫道:“天助我也!”
潘振承当机立断:“小山子,你立即通知全体行商及各行采办上会所开会,不得有误。”
潘振承和蔡逢源赶到十三行会所,行商和采办陆续赶来。潘振承没坐,站在行首的坐椅前,静静打量四十多名行商和采办。严济舟跟章添裘、黎南生站一块,满脸的笑容掩饰不了内心的焦虑。
蔡逢源击了几声掌,叫道:“列位静一静,启官有话要说。”
潘振承不慌不忙说道:“列位同仁,米莉公主号需要进大沙船坞修船,这为我们采办到足量的徽州茶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本商打算,各行采办分头去徽州一府六县的茶市收购绿茶,总价值约二十万。另二十万银两的徽州茶,广州有个大茶商在跟我们洽谈,估计今晚就能以合适的价格谈下来。”
潘振承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真有那批子虚乌有的徽州茶。潘振承从众人的眼神断定他们相信传言是真的,潘振承转向严济舟和蔡逢源:“济官、源官,本商想听二老的高见。”
严济舟微笑着赞叹道:“我等行商有启官运筹帷幄,打败同业盟会指日可待。老夫唯一担忧的是,广州的徽州茶炒上了天价,恐怕消息已经传到了江西、湖南、安徽,那里的茶商会趁机哄抬茶价。”
潘振承发狠道:“为挫败牙散商人,我们血本无归也在所不惜。”
蔡逢源道:“老夫有个建议,办茶的范围可以不限徽州六县的春茶,像江西饶州府的浮梁茶,在唐代就名盛天下,浮梁与徽州山水相连,水土相近,罐装统一,制茶工艺一脉相承,即使是品茶高手也很难鉴别。”
潘振承斩钉截铁道:“具体哪家的采办去何地,本商斟酌后再定,各行采办明天来会所听命,最迟不得过明晚动身。散会!”
空荡荡的公堂仅剩潘振承和蔡逢源两人。
蔡逢源笑道:“启官,你还在演空城计。”
潘振承道:“这是最后一幕空城计,编造大茶商的故事,是借行商和采办的嘴把讯息传出去。所谓去徽州买徽州茶,只是虚张声势而已,走投无路才会考虑走这条路。我估计,今晚会有大变动。晚上你带世文到法国馆下的露天茶座去闲聊,吸引米歇的注意,他准会找个恰当的时机与你们凑近乎。”
“你捏造的那个大茶商,大概是指石如顺吧?”
潘振承笑道:“我的心事瞒不过你,我想应该是石如顺,他和罗牯意见一贯相左,这个时候很容易分道扬镳。我与有仁在吉昌茶楼守株待兔,希望今晚就能定出胜负。”
一连串的消息令牙散商人方寸大乱。罗牯派长随上法国馆捎口信给米歇,邀请米歇今晚来谷埠茶楼谈价签约,明确表示价格好商量。罗牯的傲慢极大地伤了米歇的自尊,罗牯出尔反尔的做派令米歇难以相信罗牯的诚意。米歇本想一口拒绝罗牯,又怕彻底断绝买茶之路,只好敷衍罗牯的长随:“这么大的事情,我得同彭大班商量,最迟不过明天早晨做出答复。”
戌时三刻,喧闹的码头趋于宁静,岸上的灯火和船上的渔火交相辉映。潘振承身着四品官服,在仪仗的簇拥下,乘坐四人抬无帷官轿招摇过市,来到吉昌街大茶楼。潘振承招摇给石如顺看,石如顺就住在吉昌街顶端,石府的家人立即把这个讯息禀报他的主人。石如顺正在后院召集牙散商人开秘密会议。
潘振承带儿子进了预定的包厢,甫叫茶倌沏好茶,就接到石如顺求见的帖子。潘振承没想到守株待兔,兔子这么快就上钩。茶倌引领石如顺进来,石如顺正欲下跪行大礼,给潘振承拦住:“免了免了,石兄台请坐。”
石如顺拘谨地坐下。
“阿顺,我们有二十多年交道了,见个面还要递帖子,你也太见外了。”潘振承微笑着指着他面前的茶盅,“我叫茶倌把你的茶都预备好了,婺源春,你喝一口,还是热的。”
石如顺饮一口茶:“潘大人会掐算,算准了我会来。”
“说句难听的话,牙散商人原本就是乌合之众。你们之所以选罗牯做盟主,仅仅因为他最先发现徽州茶的商机。罗牯刚愎自用,胃口太贪。最令同仁反感的,是他把同仁当成他的罗家弟子,在他的罗氏祖宗祠堂歃血结盟。最初,仅你一人与他意见相左,到今天,九成多牙散商人倾向于你。”
石如顺佩服不已:“一切都在启官的掌控之中。我早跟他们说过,跟启官斗,胳膊拧大腿,鸡蛋碰石头。”
“我没你想象的那么神,以上的分析,一半是牙散商人嘴巴不牢传出的内幕,一半是我猜测。我问你,你认为我有几分胜数?”
“十分。”石如顺言简意赅道。
潘振承略感吃惊:“哦,这么肯定?”
“罗牯到今天还认为胜券握在他手中。他说你们跨省扫货,时间来不及。因为米莉公主号只是小损伤,七八天就可以修好。我做过洋船买办,去大沙船坞修船,首先通过关部船房书吏,这事还必须由保商去办理,多久批下来保商有一半决定权。还有一点,船坞老板听启官的,多久修好船,得看启官的意愿。罗牯自从做上盟主,专横跋扈,听不进盟友的半点意见。既然如此,我也懒得把其中的奥秘告诉他。”
潘振承笑道:“顺官你行呀,我没来得及考虑周全的事,你替我全想妥了。你留有一手,是否想同罗牯分道扬镳?”
“启官神机妙算,我们这批参与了绿茶生意的牙散商人通过一项决议,将各自控制的现货全部卖给外洋行。你用不着再派采办去各地扫货,否则代价太大。”潘振承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声色不动,沉思片刻,看了看忐忑不安的石如顺,淡淡说道:“你开个价吧。”
“按去年的价格加价一成,另外,税费照扣。我们只求小有盈利。”石如顺素来反对漫天要价,事到如今,他更不会对牟取厚利抱有奢望。否则,他们手头的徽州茶很可能成为隔年茶。
潘振承猜死了石如顺心事,他不想趁人之危压价。徽茶之役,最重要的是巩固外洋行做大宗贸易的优势,盈利当放在其次。石如顺出价这么低,已经确保外洋行赚取较丰厚的盈利,独赢不是潘振承一贯的作风。潘振承在心中盘算一番,说道:“阿顺,我做生意向来主张互利。这样吧,我给你再加半成。你们辛苦了一场,不能只赚蝇头小利。”
石如顺感激涕零,潘振承道:“若无异议,现在就签契约。”
契约签好,蔡世文进来禀报米歇求见。潘振承叫石如顺从后楼梯下去,避免跟米歇打照面。
潘有仁喜形于色:“爹,我们今天交好运了。”
潘振承语重心长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光有好运,不知把握不行;殚精竭虑,万事俱备,东风不来也不行。儿子,你好好琢磨吧。”
包厢外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潘启官!潘启官!”米歇大叫着自己掀开帘子闯进来。
潘振承起身迎接:“米大班请用茶,茶倌刚上的茶。”
“喝茶不急,我特来请您签约。”
潘振承暗喜不已,故作冷淡道:“就签约?我们还没有洽谈呢。再说,我也没有你要的货呀。”
“您一定有。”米歇诡谲地挤了挤眼睛:“你们行商会议的最高机密我已经掌握了。不过,我不能透露是谁向我泄露的机密。”
潘振承把脸转向蔡逢源。蔡逢源苦笑道:“我没有泄密呀!我和世文开洋荤在茶座吃西点,米歇硬要凑过来搅和我们父子俩的雅兴。我说我们没有茶,即使有茶也不能卖给你,万一诺雷驾金枪鱼号来了广州……”
“不!”米歇激动地叫起来,打断蔡逢源的话。“我相信你们的商业诚信,但我可以百分之百地保证,诺雷不会来广州。”米歇掏出荷兰东印度公司大班塞宾的证明书,指着洋文下面的中文译文给潘振承看,“诺雷的金枪鱼号从长崎返航,还要去马尼拉装运一批柚木。塞宾大班作的证明,你们还不相信?”
潘振承责备道:“米歇,这就是你的不对,塞大班的证明今天才拿出来。弄得我和源官这几天提心吊胆。”
米歇急道:“启官您误会了——不,不,是末夷误会了启官。”
“误会消除,塞大班证明金枪鱼号不会来广州,看来这徽州茶……”蔡逢源停了一瞬,看看米歇,又看看潘振承,意味深长道:“既然米大班不愿跟罗牯做生意,牛皮糖似的缠住我们不放,我们就卖给米大班吧。只是价格——”
潘振承故意会意地点点头,朝潘有仁招手。潘有仁凑到父亲身旁。潘振承的声音虽小,但足以让米歇听得清:“有仁,你去敲城内几家茶庄的门,问问近两天的行情。”米歇惴惴不安,难道启官也会像罗牯一样漫天要价?米歇哀求道:“潘大人,末夷盯住您要同您做生意,是因为您一向善待外商。”
“米大班你又误会了。我叫我儿子问行情,正是照顾你们,不至于像罗牯那样开价开得太离谱。”潘振承仍想吊一吊米歇的胃口,“好吧,既然米大班担心,我就不叫儿子去打探新行情。有关价格,我得与蔡源官商量,明天答复你。”
米歇竟跪了下来:“潘大人,请立即开价签约,末夷求您啦。”
潘振承惊慌失措道:“你起来,起来,我这人心软,最见不得有人向我下跪。”
米歇执拗道:“末夷不起,请开价。”
“你这不是逼我吗?”潘振承无可奈何地对蔡逢源笑了笑:“源官,我今天遇到倔驴了。有什么办法?只好顺着他来。米歇,罗牯最后一次开价,比去年的出口价高出五成。我没罗牯那么心狠,讲求回头生意。这样,我掐中开价,比罗牯最后一次开价低两成半,也就是你们夷商所说的百分之二十五。”
米歇的底线是比去年高三成。荷兰大班塞宾作过市场预测,认为高出三成可接受,有路易十五带头喝中国绿茶,绿茶不仅能够顺利销出,还会有较大的盈利空间。潘振承的开价比他们预期的结果还要好,米歇喜出望外蹦起来:“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逼死罗牯
还有三成徽州茶控制在罗牯手中,潘振承只跟米歇签了八千箱的契约,理由是目前还不能落实徽商能够供应他们多少绿茶。
第二天清晨,潘有仁、蔡世文赶到十三行金茂仓,同牙散商人交割茶叶。金茂仓的主人是十三行首任行首霍鑫耀的长孙,霍氏后代退出洋行生意,在十三行的财产仅剩金茂仓。行商都有自己的货栈,金茂仓承接散商货物。按关部规定,任何出口货物都得先入十三行,经海关总查口稽查登记后,方可通关出货,运往黄埔的洋船。
潘振承、蔡逢源和石如顺在同文行办房划拨银两。石如顺问潘振承绿茶数量不够如何办。潘振承说他作两手打算:一是说服米歇买部分红茶;二是前往谷埠罗牯馆,协商收购他手中的绿茶。石如顺自告奋勇做说客:“我跟罗牯拜过把子,他还捏着绿茶不放,吃大亏的是他。”
石如顺正要出门,伍国莹匆匆而入。
“罗牯以同业盟会的名义,照会十三行会所,要求召开外洋行、福潮行、本港行、散商、夷商大会,地点在同业盟会的罗牯馆。”
“罗牯想做什么?”蔡逢源问道。
伍国莹道:“我走罗牯馆门前过时,碰到罗牯,他两眼直瞪瞪的,像输光了钱财的赌徒。这份照会,是他的账房老涂交给我的,塞我手上便拉罗牯进了行馆。”潘振承沉吟道:“依我揣测,他大概想公开谴责背叛他的牙散同仁,揭穿我们设下的所谓骗局,唤醒所谓受蒙蔽的牙散商人,迫使外洋行尤其是我本人失信于外商。”
“启官,罗牯馆去不得。”石如顺解释说,“罗牯跟生性强悍的海商打交道,豢养了一百多打手,他火气冲天,弄不好要闹出血案。”
“去,为何不去?”潘振承果断说道,“看来协商转让他手中的绿茶,只是我们一厢情愿。既然他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只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国莹,你马上带人取十箱徽州茶,白送给大茶庄,请他们按隔年陈茶的价格贱卖。”
一个时辰后,一百多行商、牙商、散商、外商一道前往谷埠。除了外商和潘振承等少数行商,多数行商和牙散商人带上保镖和伙计。罗牯馆戒备森严,里外站满了凶悍的打手。罗牯的账房老涂站行馆外迎客,拱手对前来的商人道:“我家主子有话,保镖打手、伙计长随一律不得进行馆。”
透过大门可见罗牯坐在大堂上首的太师椅上,身后是十八个赤膊光膀,杀气腾腾的保镖,号称罗牯馆十八金刚。潘振承指着大堂道:“涂先生,愚兄只身赤手赴会。你们把罗牯馆弄得像杀场,前来与会的商人,不得不有所提防。”
石如顺道:“不许我们带家人赴会,罗牯官的家人也必须撤出罗牯馆。不然,我们拒绝出席会议。”
老涂进去跟罗牯商量,十八金刚撤出行馆。
潘振承带众商人进了罗牯馆。罗牯坐着没动,目光冷冷地在众商身上扫视,最后停在米歇和彭昂身上。罗牯板着脸问道:“米歇,麦克等夷商怎么没来?”
米歇道:“麦克认为这是法商自己的事情,他不来,其他外商也不来。”
罗牯愤然道:“他娘的老逼!不来吃亏的是他们!他们——还有你——”罗牯指着米歇叫道:“你们这帮夷鬼,若继续同骗子做生意,别怪大爷没提个醒!”
“骗子,谁是骗子?”米歇满脸疑窦,“罗牯官,你的话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现在就叫你明白,你同骗子做了一笔交易,就是他们!”罗牯从太师椅上跳起来,手指潘振承。潘振承神情泰然,脸带微笑没有出声。
“不,不!他们不是骗子。”米歇拍胸说道:“他们是讲信用的商友。昨晚,我与潘启官签订了徽州茶的供销契约;早晨,潘有仁、蔡世文还让我进金茂仓看徽州茶。”罗牯怒不可遏,张牙舞爪叫道:“那是我的茶!我们牙散商人的茶!我们同业盟会的茶!”
“可是,茶叶都存放在十三行的货栈,没存放在本港行的货栈。”
老涂扶了扶茶色眼镜说道:“米大班有所不知,存放在十三行之外的任何货物,都不得直接驳运到黄埔装船出口,非得事前存入十三行的货栈,经户部关胥查验后,方可——”
石如顺打断老涂的话:“涂先生,今天是各商号东主会议,你进来掺和什么?”
罗牯恶狠狠瞪石如顺一眼,摆摆手自信道:“先生请出去,我一个人足以对付。”
米歇摸摸脑门,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你上次带我去看徽州茶,把十三行的货指认成你的货。幸亏我没同你签约,你没有货却欺骗我有货。”
罗牯一时愣住,接着凄惨地冷笑:“嘿,嘿嘿,我成骗子啦?嘿嘿,嘿嘿嘿……”罗牯话音哽咽,格外地瘆人。他猛地抹一把鼻涕用力一甩,“米歇你好糊涂,真正的骗子就是潘振承,还有那帮奸诈行商!他们没货却口口声声说有货,倘若不是本掌门手下出了叛徒,这帮龟孙子到现在还没有货!”
米歇认真道:“他们从来没口口声声说有货,他们一直口口声声说没货。”
罗牯怪声怪气大笑:“列位听到没有,米歇说他们没货。”
“不,我没这样说,你不要把你的意愿强加于我。”米歇一脸通红怫然道,“我请教过中国通殷无恙,他说中国佛教式的幽默:无便是有,有便是无。照此推理,你说有货就是没货,他们说没货就是有货。”
罗牯抓着自己的胸襟自问:“怎回事?夷猴子还会耍刁?”罗牯瞪着困兽般的眼睛,目光在众商中扫来扫去。潘振承平静地站着,目光坦然地直视罗牯。严济舟微低着头,好像在数地面的青砖,竭力避开罗牯怪戾的目光。昨晚罗牯来严府求见严济舟,严济舟避而不见,叫儿子去回罗牯的话,说:“家父在看《聊斋》中的,没空待客。”罗牯气急败坏回到罗牯馆,涂先生听后说,严济舟在暗示你,剥开潘振承的画皮。
严济舟没料到,尽管罗牯先声夺人,却立即处于下风。严济舟在心里暗骂罗牯胸无城府,毫无谋略,把到场的所有人都视为仇敌,自己孤立自己。这个时候,别说有人帮你说话,连同情你的人都没一个。严济舟打定主意,该落井下石时,他绝不心慈手软。
罗牯四下张望,他看到严济舟,箭步窜上前,吓得严济舟不由后退几步。“严大人,你是知道的,存放在十三行货栈里的徽州茶是我们的,我们同业盟会的。”
严济舟镇定自若道:“你自己是有一些徽州茶存放在我的货栈里,至于别家的货栈贮存些什么,老夫不清楚。”
罗牯突然跪下,声音颤颤地问道:“严大人,怎么连你也不凭良心说话?”罗牯突然跳起来,吼叫道,“昨晚你是怎么说的?”
严济舟怒不可遏,气势汹汹质问道:“老夫昨晚跟你说什么?哼,我们连面都没见!你是来过严府求见老夫,老夫在书斋和友人聊书画,叮嘱家丁禁止你进院门!”
罗牯愣住,喃喃自语:“书斋……聊画……潘振承……严济舟……”
严济舟生怕罗牯回忆起严知寅暗示的原话,凛然说道:“不错,老夫和启官好多年前曾有过小小过节,你想借老夫的手帮你打潘启官,痴心妄想!”
潘振承附和道:“严济官所言极是,严济官与本商同心同德,任何人休想挑拨离间。”
罗牯颤抖着指着潘振承:“你——大骗子——你不配和我说话!”
罗牯转向牙散商人,躬着腰拱手作揖:“列位同业盟会盟友,你们凭良心说句公道话,存放在金茂仓、泰禾仓、同益仓的绿茶,是不是我们牙散商人的?”
石如顺镇定道:“我们牙散商人,从来没买过绿茶,也没有茶存放在十三行货栈。”罗牯眼珠突暴,捏紧拳头猛地朝桌面一砸,震得茶碗打翻:“我罗某平生最恨的就是叛徒!”
石如顺从容不迫道:“我是叛徒,是你骗局的叛徒。”
罗牯拍打自己脑袋,大声惨笑:“我设骗局啦?哈哈!”他怒发冲冠指着石如顺,“你血口喷人!”
罗牯的长随罗小毛满头大汗跑进,慌乱叫道:“老爷,老爷,大事不好!”
“发生了何事?你快说!快说呀!”罗牯抓住罗小行的衣领乱晃。涂先生惶恐不安匆匆而入,把罗牯拉到一旁轻语:“市面上的徽州茶暴跌,我们库存的那批茶,无论出不出手,都将血本无归。”罗牯脸色煞白,像输光了的赌徒,打自己的头。
潘振承和蔡逢源交接了一下眼神,心中窃喜。罗牯像一条受伤的狼猛窜到潘振承跟前,戳着潘振承的鼻子质问道:“好你个潘振承,是不是你抛售徽州茶,打压茶价?”
潘振承心若止水道:“罗牯官,你不是说我手头没徽州茶吗,我拿什么去抛售?又如何打压茶价?”
石如顺冷笑道:“罗兄台,是你在操纵茶价吧?先是囤积居奇,哄抬茶价。现在法商已经购入徽州茶,茶价自然暴跌。”
罗牯咬牙切齿:“你这个叛徒,不配站这里说话!”
罗牯猛然蹿到米歇面前,米歇避之不及,被罗牯揪住衣领:“米歇,米歇,是这帮狗娘养的联手骗你,害得你买下高价茶,他们都是大骗子!”
“你才是大骗子!当初哄抬茶价的是你,现在明知我跟外洋行签订了契约,又把茶价压下来。我给你害苦了!”米歇愤怒地摔开罗牯。
罗牯歇斯底里叫道:“我不是骗子!他们才是!他们都是!”罗牯大哭起来,捶胸蹬足,揪自己的发辫,疯疯癫癫哀叫道,“我输了,他娘的输个精光!倾家荡产,声名比狗屎还臭!”
罗牯吼叫着,冲着米歇张牙舞爪:“米歇,我不是骗子,他们才是!请你相信我,我罗某若有半句假话,五雷轰顶!不不,我一头撞死!”
罗牯眼睛放着绿光,直瞪瞪地看着众商。众商静默无声。
罗牯猛地朝柱子上一碰,头裂血溅,当场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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