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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求死欲生化险为夷 皮尔纠缠再惹官非

        陈焘洋为报复易家通事,积极支持潘振承考通事帖;易家通事大为紧张,一时不知如何下手;碰巧,英国商船大班皮尔在广州邂逅潘振承,大声吼叫要潘振承带他见识中国的小脚女人;潘振承担心惹上通夷罪,假装不认识皮尔;在严济舟的暗助下,易经通上臬司衙门报官,声称潘振承在吕宋通夷;臬司官差在皮尔的住处,意外地发现一支违禁的枪支……

        

求死欲生



        书房里仅策楞与潘振承二人。

        策楞客气地请潘振承坐下,“潘贤弟,石泰在大吕宋过得还好吧?”

        潘振承欠着身子坐下:“回禀策大人,石泰隐姓埋名,更名为愧思主,意思是愧对主子、思念主子。主子派他到大吕宋秘密处死八舵头,他绞尽脑汁也接近不了八舵头。一次偶遇,他娶了番女,育儿生女,做了吕宋庄主。”

        “他该不会有啥难言之隐?”策楞讷讷说道,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确有难言之隐。石泰忠心耿耿为主子办差,不慎被毒蛇咬伤,生命垂危,幸亏遇到番女,捣蛇药把他救活,于是续了一段异国情缘。然而,依天朝律例,娶番女并定居番国,就是背叛天朝,罪大恶极。石泰见草民忠厚牢靠,便把他的身世告诉草民,请草民有机会见到他主子,转达他的愧疚之意。”

        石泰无缘无故失踪,令策楞万分恼怒,他想拿在他府上做包衣的石泰老爹问罪,还想派杀手前去寻访石泰,奉督令将他处死。策楞权衡再三,放弃了对弃主包衣的惩罚,违心地宣布石泰是坠海身亡的烈士。策楞宽恕石泰是为了保全自己,他希望人们永远忘记石泰这个人。眼下,来自大吕宋的潘振承重提石泰,让策楞措手不及。

        白米晶莹透亮,策楞无心看米,在肚里盘算。良久,策楞把手中的白米放回到口袋,感慨道:“其实石泰并无什么过错。弃甲归田,做个悠闲自在、令人羡慕的农夫,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潘振承隐隐察觉,策楞这番感慨言不由衷,他不希望石泰还活着。潘振承感慨道:“策大人宽宏大量,能够体谅石泰的苦衷。草民窃以为,知内情的人,大概都会原谅石泰。可律例无情,奴才背叛天朝,定会坐连主子。石泰为此忧心如焚,托草民回天朝探听虚实。草民回到广州,方知石泰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官府已经认定石泰在前往大吕宋时遭遇风暴身亡。”潘振承水波不兴敲打策楞一下,名为策楞开脱,却在暗示策楞负有失察罪。

        策楞看着潘振承黑黢黢的梭子眼,潘振承的目光深不可测,仿佛蕴藏着万种玄机。“这种人决不能让他活着!”策楞在心里暗道,脸色骤然煞青:“潘贤弟,照这般说来,你是世上知道这秘密的唯一的外人?”

        潘振承慌忙跪下,嗫嚅道:“策大人,草民误知不该知的秘密,罪该当死。”

        策楞仰天大笑:“起来起来,大人不计小人过,只要你守口如瓶,不就什么都结了?”

        潘振承从策楞的笑声中洞察出杀机,策楞不希望石泰还活着,当然也不希望知道秘密的人活着。潘振承在心里紧张地思忖求生之策,他决定以死一博,说道:“草民不敢苟同督爷灼见。请督爷伸手掏米袋,还有一件宝物。”

        “是何宝物?”策楞欲伸手掏米袋,问道。

        潘振承心尖突突大跳快要蹦出来,米袋里除了米,什么都没有。潘振承故作镇定道:“米袋里有一只小匣子,里面装有数枚毒针,用吕宋土著秘传的毒素浸泡,只须用针在人手臂轻轻一扎,此人立即毙命,不留任何痕迹,就像发绞肠痧暴卒的人。策大人,只有死人方能守口如瓶,请成全吧。”潘振承说着把袖子捋上,露出胳膊。

        策楞盯着盯米袋,犹豫着,始终未将手插入。“本督会杀人灭口?你错了。”策楞哈哈大笑:“策某平生钦佩大智大勇者。你敢拿性命来赌,是条汉子。当然,是输是赢全在本督一念之间。我可以叫你赌输,输掉性命;但我也赢得不光彩,成了奸诈小人。振承贤弟,你这一手厉害啊,掐准了策某的心事。”

        潘振承轻轻嘘一口气,手心湿漉漉的尽是冷汗,“策大人是坦荡君子,做事一贯光明磊落。”

        策楞微笑道:“这次你冒死晋见本督,不仅不想死,还想获得自由身?”

        潘振承惊喜不已:“这般说来,草民赌赢了?”

        “是双赢。八舵头一案,你和牛梗头等为天朝除了一大祸害,头功得归于本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你也算有功人员,怎能流徙?既然已经回了天朝,就在广州安家立业。至于那帮酸儒,你和区老女儿恩恩爱爱,流言蜚语不攻自破。”

        潘振承激动地下跪:“谢策大人。”

        策楞微笑道:“快快请起。”

        策楞转过话题,与潘振承聊大吕宋的风土人情。这时,戈什哈捧着茶盘进来,茶盘仅一只瓷杯。潘振承和策楞的目光都盯着瓷杯。戈什哈把茶递给潘振承:“潘兄台,请用茶。”潘振承正欲接过茶杯,给策楞夺去,“本督看看。”策楞揭开瓷盖,屏气凝神看茶水,大声斥道:“你泡的什么茶?叫你用极品毛尖。端回去,换好茶叶!”

        潘振承悄悄抽一口气,汗水浃背。

        

通事官帖



        翌日,潘振承一家三口乘舢板来到草洲。

        孔义夫在岁考中考取一等,本可进府学做廪生,享受官府资助。孔义夫谢绝府学教授的好意,坚持留在草洲为恩师守墓,领取勉强维持温饱的廪膳银,日常起居饮食由哑叔照料。

        雨过天晴,草洲一片葱绿,水珠在日光下映射出晶莹剔透的亮色。草庵顶上的草苫长满绿苔,泫泫地往下淌水。走近草庵,竹骨泥墙斑斑驳驳,破旧不堪。草庵里没人,寂静空落,感觉不到人居的气息。彩珠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压抑,想起和父亲在一起的欢快日子,不禁泪水滢滢。

        哑叔蹲在草庵后的石墩上,吧嗒吧嗒抽黄烟。彩珠动情地喊一声:“哑叔。”哑叔凄楚地咧开嘴笑笑,然后呜呜叫着,用手比划。

        哑叔带彩珠一行来到主人的墓前,彩珠跪在坟前哭泣:“爹爹,女儿对不起你。”

        哑叔抱着区老的外孙潘有为,婿翁潘振承蹲坟边烧纸钱。

        孔义夫坐在齐肩高的茅草里朝坟墓这边看,手中书卷慢慢滑落。他一动没动,两眼放射出愤懑的凛光。

        约个把时辰,彩珠一行离开草洲。

        孔义夫跪在区老墓前,咬牙切齿:“夺妻之仇,刻骨铭心;殁师之恨,不可不报!”

        初夜时分,天黑星淡,院子里有几只萤火虫在寂寞地飞舞。陈焘洋算到潘振承会来,他坐在庭院等,藤桌上摆了一只大肚茶壶,两只大海碗已注满凉茶。老规矩,陈焘洋先叫潘振承喝光两海碗凉茶,然后叫他坐下。

        “振承,今后有何打算?”陈焘洋问道。

        “我想申办通事官帖。”

        陈焘洋感到吃惊:“为何?”

        “晚生在大吕宋跟保罗学会了许多夷词,还会简单的夷语,做通事正好派用场。还有一个原因,我这人晦气太重,进广义行后,总给东主带来灾祸。”

        陈焘洋诚恳道:“那不怪你,全是严济舟捣的鬼。振承,还是跟我做吧,我离不开你,你不在,广义行每况愈下,老夫焦头烂额,快支撑不下去。昨天行商例会,我差点就要辞去行首,收山关闭洋行回漳州老家。幸亏你来了,老夫又改变主意,不能成全严济舟。可是,老夫快成了一根朽木,只有你能帮我撑住,重振广义行的辉煌。”

        晚风一阵一阵吹来,糅杂着神庙香火残烛的气味。陈焘洋轻轻叹息一声,幽幽的眼窝蓄满泪水,潘振承的心陡然下沉:“东主,晚生愿效犬马之劳。”

        陈焘洋欣慰地笑了笑,接过潘振承递上的海碗茶,咕咕喝了几口,嘘唏道:“老夫真的老了,犬子年龄尚小,不堪重任。我经商四十余载,家大业大,广义行海内外名声远播。老夫最担心的,就是苦心经营的家业,会败在犬子手中。你现在暂任广义行总办,以后你就是与犬子平起平坐的东主,你与犬子名下的股份各占五成。”

        “东主的大恩大德,晚生来生结草衔环难报万一。晚生愿为广义行效力,但万万不可占股份。”潘振承说着跪下,“如果东主不答应,晚生不起。”

        “起来,起来,我不再提股份。但你得答应老夫两件事:第一件事,不做通事,仍做老夫的助手;第二件事,犬子见到书就头痛,十五岁的小男人,嬉乐玩耍——唉,振承你看。”

        陈寿年同几个寄食的孩子在玩荷叶灯,疯疯癫癫在庭院里奔跑。

        “寿年!”陈焘洋的吼声像雷电炸响。

        陈寿年刹住脚,萎萎瑟瑟看父亲。

        “还不来拜师傅!”陈焘洋不容分说,按着陈寿年的头,向潘振承磕了三个头。潘振承急忙去扶陈寿年:“寿年你——”陈焘洋用目光制止,摸着儿子的脑袋说道:“从明天起,你别上南海学宫——”

        陈寿年一阵惊喜:“爹,孩儿不用读书了?”

        “你站好!”陈焘洋绷着脸威严道,“听好了!从今日起,承哥就是你的师父。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要像对待父亲那样敬承哥,信承哥,学承哥。”

        潘振承道:“东主言重了,晚生担当不起。振承会像同胞兄弟那样对待寿年。”

        陈焘洋疼爱地拍拍儿子的脑袋,“你去吧。”陈寿年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转瞬又窜出来,身后跟着数个寄食的孩子,每人手里拿着荷叶灯摇晃,乐不可支哇哇大叫。

        陈焘洋转过身看儿子,沉默不语,潘振承给东主续水。陈焘洋端起大海碗喝茶,手不停地颤抖,茶水顺着胡须往下流,他放下大海碗叹息道:“寿年是老夫的希望,也是老夫的一块心病。寿年比不上他大哥寿山,地球仪案,寿山冤死京师,陈家只剩下寿年这根独苗了。老母对寿年溺爱过分,老夫忙于行务疏于管教。振承,你要做寿年的严师,该骂则骂,该打则打,不要顾及老夫的面子。”

        潘振承犹豫片刻,铮铮答道:“东主的训示,晚生刻骨铭心。”

        翌日,陈焘洋带儿子去十三行。

        以往陈氏父子出行,一人一顶轿子。这次陈焘洋坐轿,陈寿年跟在一侧护轿。陈寿年是个英俊少年,白里透红的圆脸,端直的鼻子,浓眉秀目。后脑垂着一根油亮的辫子,随着他的双肩不安分地摇晃着。父亲特意给他穿一身下人的粗布衣裤,走路时两手晃晃荡荡,两眼滴溜溜转动,仍像一个悠闲逛荡的公子哥。

        潘振承站广义行台阶下迎接东主,见东主来真格的,他没像往常那样叫寿年少爷,一向敦厚的梭子眼冷若冰霜,说出的话也带着浸骨的寒气:“陈寿年,你今天要做的事,本总办已作安排,去货栈腾位。”

        潘振承说完便走,陈寿年转过脸看父亲,只看到父亲微驼的背影,父亲头也没回进了广义行。陈寿年跟在潘振承后面进了货栈。货栈腾位是苦力活,平时也是雇用苦力干,如果活不多,则由洋行伙计自己干。

        潘振承把一块垫肩给陈寿年,“我十四岁就做船工养家糊口,活计有多苦,待会你扛包就知道,比你扛包还要苦十倍。”

        潘振承扛大包,陈寿年扛小包,司库陈十二与另一个伙计搭包、卸包。

        扛第一包,潘振承问他累不累,陈寿年说不累。第二包,陈寿年说有些累;扛完第三包,陈寿年便叫苦不迭:“累死了,承哥,爹安排我跟你学做生意,不是给你做苦力的。”

        “洋行里的任何活计都是生意,不腾空仓位,不好进下一批货。”

        “你折磨我!”陈寿年把垫肩解开,往地上一摔,“这种生意我学不了!我回县学念书考秀才!”

        “你还好意思说考秀才?你老爹请了十多个先生教你,你考出什么名堂?”潘振承想把自己刻苦自学的故事说给寿年听,转念一想,寿年不是没人教诲,是没人对他发狠。

        “陈寿年!”潘振承的梭子眼冒着怒火,“你爹把你交给我,就得服我管!你不想扛包可以。”潘振承从门后搬出一块钉板,扔到陈寿年跟前。钉板是防盗用的,每天关仓前,把钉板放到货物中间的几条空道上,早晨开仓又把钉板收起来。

        潘振承指着钉板道:“你不是不想扛包吗?那你就歇着,你坐也好,躺也好,随你的便。”

        陈寿年瑟瑟看了一眼凛然生威的承哥,不声不响拾起垫肩去扛包,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和汗水一道往下流淌。

        潘振承看到东主站窗外朝面里探望,走了出去。

        “东主,心疼你的宝贝儿子?”

        “不,不,振承你做得对,老夫儿子有救了。”陈焘洋说完愣住,瞪眼看潘振承。许久,他拍拍脑门:“看我,专门过来说事,差点记不起来了。你不是想申办通事官帖吗?老夫给你报了名。那个易经通太操蛋了,去年跟那个叫本洁民的夷大班狼狈为奸,故意激怒阿努赤惩罚老夫。你有了通事帖,老夫跟夷商打交道,就不用易家通事。”

        陈焘洋上藩司衙门为潘振承报名考通事,立即在易氏通事馆炸开了锅。

        总通事易铭鉴是广式夷语的祖师爷。他不是开海贸易后广州首位夷语专才,首位夷语专才是冼克林。冼克林在澳门的葡萄牙洋行做过簿记,能讲一口疙疙瘩瘩的葡萄牙语。当时的国人没有葡萄牙语的概念,就像把西洋人统称红毛一样,他们把外语统称为夷语,并且把夷语与鸟语等同视之,听来听去都一个音——不知夷语分多个语系,还以为澳门红毛的鬼话能在夷务中包打天下。

        康熙二十四年四口通商,广州的外洋贸易梅开二度。由于长期禁海封关,广州夷语人才奇缺,冼克林父子来到广州,顺利拿到官授通事帖,开展通事业务。通事的职能是充当外商与行商、外商与官府间的媒介,虽然官牍没有规定通事必须兼翻译,实际上,不懂夷语的通事,各方都不欢迎,他们很快就会淘汰出局。

        通事该懂何种夷语,不仅广州口岸的官员官商不知,连通事自己也弄不清楚。冼克林父子初来广州,还以为普天下夷人都懂澳门的红毛夷语。在海禁期间,大清国只留澳门一个口子通商,澳葡当局为保葡萄牙商人的利益,限制他国的商船来澳门通商。广州恢复通商后,来广州的欧洲商人报复葡萄牙,联手排斥葡萄牙商人。

        按理冼氏父子无用武之地,好在西班牙与葡萄牙毗邻,两国同属拉丁语系。西班牙是欧洲的贸易中心,西班牙本国没有多少可供外销的物产,然而西班牙的美洲殖民地拥有储量丰富的银矿,铸有双柱的西班牙“本银”和铸有老鹰的墨西哥“鹰银”在全球流通。欧洲各国普遍禁止本国银币出口,像潘振承曾经搭乘过的瑞典哥德堡号要来中国贸易,必须先把皮货、木材、柏油等物资运往西班牙或者吕宋岛销售,换取本银或鹰银,方可实现来中国购买丝茶瓷的愿望。

        欧洲的海商或多或少懂西班牙语,他们与冼氏父子交流不算太困难。最初的三十年间,冼氏父子吃香喝辣,春风得意。很多新入行的通事纷纷拜冼氏父子为师,冼家靠收取学资就赚得盘满钵满。

        然而,新入行的通事中,惟有易铭鉴不为心动,他决定另辟蹊径,学习英吉利夷语。易铭鉴也不知道英国是新崛起的霸主,他和所有国人一样,从未听说过英国打败老牌海上霸主西班牙的无敌舰队,也不知英国正在全力排挤荷兰在亚洲的势力。易铭鉴眼明心细,他发现英吉利商船不仅又新又大,而且轻重火器不同凡响。

        易铭鉴得出一个结论:未来的朝贡贸易,一定是英吉利人唱主角。

        康熙帝对国人学夷语未作限定,既未准许,也不禁止。这为易铭鉴学习夷语大开方便之门。无独有偶,英吉利传教士马士想学习汉语,于是两方一拍即合,互为师徒。易铭鉴指着棉花,马士念cotton,易铭鉴便记下“卡藤”,玻璃(glass)写成“哥拉司”,“蜜罗”便是西洋镜(mirror)。至于茶叶,西洋不产茶,茶的原产地在中国,广东通商口岸闽商居多,于是夷语的茶叶(tea),便是闽南话茶叶“替”的音译。

        易铭鉴唯独对夷语中的茶叶抱有特别的好感,认为普天下的夷语,都得向天朝语言看齐。在易氏通事的坚持下,有不少中国词汇转化成夷语,如荔枝(Lycoofu)、苦力(Coolie)等。其实,并不是夷人认同汉语是世界语,他们接受汉语音译的词汇,主要原因是在自己的语言中找不到对等的词汇;另一种原因是便于交流,如舢板、苦力,欧洲各国也都有。

        易铭鉴大约学了三百多夷词,夷句只会简单的见面语。易铭鉴辍学的原因,一是放不下天朝子民的架子;二是缺乏职业自豪感,广东的黎民百姓把鬼佬语言戏称为鬼话,通事职能之一就是跟鬼佬面对面说鬼话,易家通事看重这份职业,完全是从利益的角度考虑;三是易铭鉴认为夷语汉化很快就要到来,正像旗人差不多忘记了满洲话,普天下的人将来都得说汉话;四是他认为夷语逻辑混乱,学多了会把人学蠢。比如夷人姓名,名字放在前,姓氏挂后面,在易铭鉴看来,只有愚昧不化的蛮族,才会将“姓名”颠倒成“名姓”。

        易铭鉴的夷语水平还不及半桶水,这不妨碍他成就为一代夷语大宗师。进入乾隆朝,英夷迅速从众夷中脱颖而出,俨然龙头老大。来华的商船与年俱增,多的年头,英吉利商船占了朝贡贸易的半壁江山。此盛彼衰,冼氏通事每况愈下,易氏通事蒸蒸日上。无论黄埔还是十三行,通事十有八九是易家血亲或谪传弟子。由于通事都讲广式英语,所以,不管哪个欧洲国家的商船,必须配备英语人才方可交流。广州通事的夷语水平,易铭鉴的儿子易经通无人可比,比如别的通事写英语“你好”,只会写成“固德摸泥”,而易经通却能完整地用蝌蚪文表示,还能将蝌蚪文译成汉文。

        “经通,你和潘振承,哪个夷语水平高?”说话的是易经通的舅舅杨阿德。杨阿德与洋商交流时,常常得带上实物或图画,比如说到瓷器,他念成“苆蓝”,若洋商听不懂,他就拿出一只瓷碗;倘若说到“中国”、“大清”,他非要说成“灿烂”,因为只有天朝才配“灿烂”。

        易铭鉴扁塌塌的柿饼脸布满阴云:“这不是哪个水平高的问题,潘振承申办通事帖,明摆着要夺我们易家的饭碗。”

        易经通道:“老爸,我们来个釜底抽薪,给潘振承打丙等、丁等。”

        办通事帖必须经过考试,这是易氏家族阻挠外姓人做通事的杀手锏。乾隆四年,易铭鉴为了垄断广州的通事馆,向广东巡抚兼海关监督王安国建议:“为防止通事水平良莠不齐,申办通事帖务必通过夷语考试。”这项建议得到王安国的大力支持,专门颁发抚牍形成定例。主考官当然是广州夷语泰斗易铭鉴,易铭鉴堂而皇之做手脚,他事先发给本家弟子一册“鬼话”。“鬼话”里,每个中文单词都用中文标出英语读音。

        考试只有笔试而无口试,考场借用贡院的闱场,由布政使衙门派吏胥监考。仿效乡试弥封、糊名、誊录等做法来防范作弊。阅卷由易铭鉴提供标准答案,阅卷人均是广州儒学的学究,他们按照标准答案一丝不苟评判分级。比如玻璃写成“哥拉司”算对,写成“格拉丝”或者其他谐音为错。倘若得不到易宗师的真传,手头没有号称易氏祖传秘方的“鬼话”作温习的蓝本,就是叫地道的英吉利人来考也会名落孙山。易铭鉴所说的丙等丁等,必然要遭淘汰,只有甲等方可录用,乙等还只是备录。

        易铭鉴喝一口酽得发黑的茶水,摇晃着杂色辫子道:“你想釜底抽薪,陈焘洋也想到釜底抽薪这一招,他跟黄藩司讲,易氏夷语谬误百出,不能让易某来控制夷语考试。他说通事跟夷人打交道,当由夷人来鉴定申办人的夷语水平。照此看来,潘振承的夷语水平不在经通之下,否则陈焘洋不会建议夷人做主考。”

        在座的易氏通事面面相觑,这一方案一旦实施,将会打破易家通事在广州的一统天下!

        易铭鉴冷笑几声,“陈焘洋的建议虽然合乎常理,但夷人是贱人,贱人怎能充当我天朝的主考官?黄藩司不敢擅作主张,说要三思慎行。我们这样,一面静观陈焘洋潘振承有何行动;一面游说广州缙绅,由他们向藩司施加压力,否决陈焘洋的建议。”

        易经通道:“老爸,我还有个建议,我们不妨去游说英夷大班本洁民。去年陈焘洋刁难本洁民,不给诺顿勋爵号办离港部票,本洁民恨陈焘洋恨得牙痒痒。万一藩司决定让夷人担任主考,要考也是考英吉利夷语,那么肯定是英吉利人担任主考,让他们打潘振承丙级。”

        “行。”易铭鉴的柿饼脸布满快意,“我去游说缙绅,经通去游说本洁民,请本洁民带他的秘书上省河最好的花舫,弄几个漂漂亮亮的舫妹侍奉花酒。”

        人算不如天算,本洁民受到股东的严厉谴责,公司东方贸易总部广州大班换成了麦克。麦克稍作安顿,便去十三行会所拜访陈总商。

        

私夹枪支



        “陈总商,别来无恙,三生有幸。”

        陈焘洋低头思考潘振承申办通事帖,听到熟悉的话音抬头看,果然是前年被革职的东印度公司大班麦克。麦克穿着宽松的中国细绸做的圆领衫,吊带西裤,皮鞋永远擦得锃亮。他的下巴刮得青光,上唇蓄着胡须,修剪得非常整齐,皮肤白皙,眼仁湛蓝发亮,只是鹰勾鼻尖而弯曲,显得有些夸张。若不是联想他的夷人身份,他算得上风度翩翩、富有教养的人。

        麦克朝陈焘洋温文尔雅地一笑,恭敬地说道:“禀告陈大人,我重新担任广州特选委会主席,本洁民不再是广州大班。”麦克做了一年多驻华领事,长驻澳门,他的汉话较过去略有进步,能够疙疙瘩瘩说几句常用的中国话。

        陈焘洋不咸不淡地请麦克和通事坐,吩咐伙计上茶。英吉利大班个个都不是善辈,相比之下,麦克比本洁民稍好相处些。

        “那个本洁民太操蛋了!他第一天来拜会行首,就要求老夫把朝贡图两侧的对联取下。”陈焘洋反转身指着“皇朝山海万国朝贡图”两边的对联:四海连天万国恭顺觐朝贡;九州动地皇恩浩荡赐贸易。

        “我代表本洁民向您道歉。”麦克咬牙嚼舌地说道,站起来向陈焘洋鞠躬。

        “我还为部票事件向您道歉,诺顿勋爵号推迟离港,是他们罪有应得。”麦克又向陈焘洋鞠躬。

        “诺顿勋爵号大概没赶上贸易风吧?”

        “是的,是的。他们困在南中国海一个荒岛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陈焘洋幸灾乐祸,忍俊不禁。麦克没说真话,诺顿勋爵号一路顺风,真正的原因在于这将是最后一艘航抵欧洲的商船,东印度公司蒙受了重大损失。加尔各答监事们闻讯后怒不可遏,革去本洁民的货长职务。每年来广州的英国商船,总是加尔各答商站的居多。主要由货长临时组成的大班特选委员会,主席一职无论是选举还是推举,十有八九由加尔各答东印度公司贸易总部的来华大班担任。文职出身的麦克今后不必随船往返,将长驻广州。

        麦克说诺顿勋爵号大班格登也受到公司谴责,禁止他跑中国航线。公司另雇了一艘海龟号卡拉克商船跑广州,接澳门快报,明天就可以航抵黄埔港。“陈大人,谁来做海龟号保商?”

        陈焘洋在兴头上,不假思索,便拿出承保契约与麦克签字。

        海龟号船长名叫哈罗德·皮尔(harold Peel)。公司商船队的调整,使他终于有机会来到心往神驰的中国。

        皮尔对中国的直观印象来自潘振承。在马尼拉,皮尔扛着一支长枪打鸟,走到潘振承居住的那片海滩。皮尔饥肠辘辘,正想烧火煨鸟吃,看到一个四面敞开的草棚,草棚下坐着一对西洋人和一对东方人,他们正在共进午餐。皮尔操着生硬的西班牙语打招呼,保罗说:“你是英格兰人吧,听口音是利物浦人。”皮尔说他正是利物浦人,曾经是光荣的皇家海军少尉,如今是东印度公司契约商船的船长。

        潘振承邀请皮尔共进午餐。皮尔乐不可支,笨拙地拿筷子,好几次把菜送到浓密的胡须里面。为准确地把菜送进口中,他像狮子张开血盆大口,惹得大家哄堂大笑。皮尔对中国菜赞不绝口,兴奋得像个大孩子。皮尔也没少赞美做菜的女主人:“啊,太美了,您是我遇到的天下最美丽的女人,这些美味佳肴是怎么做出来的?中国女人是不是都像您这么美丽能干?”

        保罗把皮尔的话译给潘振承夫妇听,彩珠一脸艳红,低头吃吃地笑。潘振承道:“欢迎你以后去中国,中国女人都像我夫人这样美丽能干,都能做美味可口的饭菜。”

        一年后,皮尔带着对中国的美好遐想前往广州。海龟号碇泊黄埔港已是深夜,次日清晨,天色微亮,雾气朦胧。皮尔急不可耐放下一条中国人称为快蟹的小舟,命令手水手风风火火朝广州划去。过大沙头时遭遇暴风雨,快蟹停在十三行码头,人成了落汤鸡。

        广义行买办老颜事前接到海龟号大班入住的通知,老颜把皮尔安顿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交代了相关事宜便走开。皮尔从行李箱中拿出短枪,还好,短枪和子弹都没受潮。

        夷馆的格局,正面的主建筑为两层,面朝珠江,每层约有两丈高,窗户装有棱形的彩色玻璃。顺着长条花岗石台阶进去,是一个门厅,门厅有大有小,大的门厅可容纳二百多人的宴会或舞会。两侧的厢房及厅后的长廊分别有若干房间:会客室、业务洽谈室、商品陈列室、剑房、弹子房、餐厅等。二楼为外国商团办公的地方,设有大班办房、职员办房、财务室、资料室、会议室、休息室等。夷馆主建筑后,有两幢并排的附楼,连阁楼共有三层,底层为仓库,二三层为外商宿舍。两幢附楼之间,则是开阔的天井。

        皮尔的宿舍在附楼的二楼,推开窗户,相隔七八米也有一幢建筑风格相似的商馆。一个中国仆人正在擦窗户,皮尔将短枪擦拭一遍,看到中国仆人探头探脑朝这边看,皮尔举枪向他瞄准,吓得中国仆人把脑袋埋到窗台下。

        一个小时后,皮尔身着英国皇家海军制服,腰间系一根皮带,皮带上佩着一支带皮套的短枪,迈着军人的步伐走进宽敞富丽的大班办房。皮尔蹬着大皮靴,咔嚓一响并拢,向麦克行军礼:“尊敬的麦克米伦先生,前皇家海军少尉、海龟号船长皮尔向您报到,本航次的人员货物全部安全抵达广州黄埔,这是货运单据,请您过目签字。”

        麦克坐在宽大的大班椅上,粗略看过单据,取鹅毛笔签名,然后瞟了一眼这位三十出头,剽悍粗犷的船长。“皮尔,”麦克礼貌地站起来,拍拍皮尔宽大结实的肩膀:“你的装束很精神,不愧是皇家海军出来的。”

        皮尔的大皮靴又是咔嚓一响:“哈罗德·皮尔永远是皇家海军的一员。”

        “你内心可以保持这份光荣,但你必须牢记你现在的身份只是一名商船船长。你看你——”麦克指着皮尔腰间的短枪,严肃道:“你怎么可以在十三行佩戴短枪?中国军队没在检查站收缴已是万幸,可你竟带进了十三行,还佩戴在身上。难道中国通事没有向你宣布中国官方的禁令?”

        皮尔昂首挺胸,保持立正的姿势答道:“那个中国译员跟我说过,还说在十三行前面有个海关哨口,专门搜查违禁物品。”皮尔拍拍短枪皮套,狡猾地笑道:“我把短枪藏在行李箱,过海关哨口时下大雨,岸上的中国士兵朝我们挥挥手就让我们的快船通过。麦克米伦,这把短枪是我的亲密伙伴,它帮助我立过战功,杀过土著人,还击退过企图袭击我们的北欧海盗。我在任何时候,都不能离开我的老伙伴。”

        “不行!”麦克气势汹汹吼叫道,“你带枪混进十三行是侥幸,如果真被查获,不仅你要吃苦头,公司也会受到牵连。”

        皮尔道:“我会藏好,以后永远不带进十三行。”

        麦克倒了两杯葡萄酒,同皮尔举杯:“为我们今后的合作愉快干杯。”

        麦克教诫皮尔:“这里不是西班牙人占领下的菲律宾,中国人规矩多、傲慢,以后你常跑中国航线,要记住中国的相关法规,最好学会一点常用的中国话。”

        “我学过中国话。”

        “是吗,会了多少?”

        “学了十个单词,忘掉了七个,还记得三个:喝酒、吃肉、干杯。”

        “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在酒桌上向菲律宾的中国侨民学的?”

        “没错。我还记住了一个汉语单词——潘。”

        麦克笑道:“这是中国的姓,不算单词。皮尔,我可以断定,这个潘,全名叫潘振承。”

        皮尔激动道:“您认识他——潘?”

        麦克道:“他就在十三行。”

        皮尔兴奋道:“我去见我的中国朋友。”

        皮尔转身就走,麦克叫道:“你回来!把枪放下。”

        

遭遇蛮夷



        潘振承刚从小北门回来。

        总督策楞论功行赏,牛梗头做上骁骑校,刘水水做上南雄巡检。潘振承在小北门酒铺为刘水水饯行,回到十三行已是午时。口渴得厉害,潘振承站凉茶铺喝了一碗凉茶,正准备回广义行,听到一声熟悉的“哈罗”。潘振承循声望去,是挥动着海军帽,皮肤晒得像牛肉干一样酱红的皮尔。

        潘振承礼貌地点点头:“皮尔。”

        皮尔用英语大声嚷嚷:“我的好朋友,什么时候回中国来的?你不是说永远在马尼拉居住吗?保罗说你回不了中国,究竟是什么原因?保罗要为你保密,不肯告诉我。难道你触犯了中国法律,是个逃犯?就像我们英格兰,做了杀人放火强奸的坏事,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就逃到美洲大陆。”

        潘振承对英语半听半猜,大致听懂了皮尔的意思,他生气道:“你说什么?我不懂你的话!”潘振承说着急忙走开,极力回避皮尔。

        皮尔感到愕然,他不理解潘振承为什么要回避他,皮尔追着潘振承进了一处花园,冲着潘振承叫道:“潘,你为什么要躲避我?在马尼拉你说过,如果有机会到中国,你要邀请我吃中国菜,喝中国酒,听中国戏。还有,你要请我欣赏像你夫人一样美丽的中国女人。”

        严知寅在夷馆区的大榕树下乘凉,目睹皮尔纠缠潘振承,严知寅听不懂皮尔说什么,但他凭感觉,这个夷商认识潘振承。

        皮尔似乎有一肚子话要对潘振承说,大声嚷嚷:“潘!潘!你为什么要躲我?你的夫人呢?你带我去见你的夫人,她一定会热情接待我,还会做中国菜请我品尝……”

        严知寅想起一个人——害怕潘振承夺他饭碗的易经通。

        此时,易经通正在逢源行交易厅,充当蔡逢源与黄旗国商人齐瓦的通译,蔡逢源拿出几块中国土布样品,易经通指着其中一块,用广式英语说道:“夏布,夏Cloth(夏天,布)。”

        “夏天纺织的布?”齐瓦说着英语耸耸肩,摊开双手,表示不明白。

        严知寅讥笑道:“易大通事,原来你是半桶子水呀?你的夷语水平,还不及潘振承一半。”

        严知寅哪壶不开提哪壶,易经通悻悻道:“你不懂夷语,你知道谁的水平高?就算他高,他没有通事官帖。”

        严知寅狡黠地笑道:“听说他在申办通事帖,他一旦有了通事帖,如虎添翼,你们易家通事,就没人请啰。”

        严知寅说得易经通像提线木偶似的站着,严知寅附他耳边密语,易经通脸色乍变,屁股冒烟朝外跑。

        皮尔像打雷似的叫“乌门”,吓得中国街的女人纷纷躲了起来。易经通跑到中国街,看到一大群男人围着一个牛高马大,蓄着狮面胡须的夷人。皮尔挥舞着手臂嚷嚷:“Cables,ese wine,ese drama,ese woman(中国菜,中国酒,中国戏,中国女人)!”潘振承竭力摆脱皮尔:“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你走开!”

        皮尔对潘振承的态度非常不理解,他摊开双手:“潘,你说的中国女人呢?”皮尔指着围观的人,感到非常失望与愤怒:“怎么都是男人?潘,中国女人在哪?你夫人还说过,中国有一种女人,脚小得像没开的莲花?你把她们藏哪去了?”皮尔边说,边指着男人的大脚,再用手比划着小脚。

        十三行的人多少懂一些夷词,他们听到这个鬼佬叫“乌门”,都哄堂大笑,原来是向潘振承要女人,并且是要小脚女人。

        “我不认识你!”潘振承愤怒地摔开皮尔,朝人群外走去,快步进广义行。皮尔紧跟不放,被广义行的伙计阻在外面。皮尔受到侮辱,怒气冲天在广义行外面吼叫:“潘,你为什么要躲我?你带我去见你的夫人,你当你夫人的面跟我说清楚,你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你忘了我们在马尼拉结下的友谊?……”

        麦克把皮尔带走,人渐渐散去。

        严知寅回到泰禾行,看到严济舟正对着棋盘琢磨。严知寅兴冲冲叫道:“老爸,今天潘振承遇到蛮夷,给纠缠得恨不得钻地缝消失。”

        严济舟平静地听儿子讲述方才发生的事,把一盅刚沏好的乌龙茶递儿子手中,问道:“老爸考你,这事与易家有何关系?”

        “关系可大呢,我跟易经通说潘振承精通夷语,易经通脸都吓白了,屁颠屁颠跑去看。虽然潘振承没说一句夷语,但易经通凭感觉相信潘振承懂夷语,并且跟这个新来的皮大班认识。不管以后潘振承会不会做通事,易家通事威信扫地。”

        “易家通事本来就不是什么夷语通,但夷语通的面子是丢不起的。你再想想,易家将会如何?”严济舟挪动棋子道:“陈焘洋鼓动潘振承申办通事帖,建议黄藩司启用夷人考申办人的夷语。易家接招还招,说服缙绅向藩司施加压力,否定夷人做考官。缙绅中,虽然反对夷人做考官的居多,但有个儒学泰斗竭力赞同启用夷人任夷语考官,他就是状元庄有恭的业师翁皓。现在易家和陈焘洋僵在那里,输赢难定,就像西洋天平,在任何一方稍加一个小小的砝码,这一方必赢。”

        严知寅看了老爸摆的棋局,在易家一方加了一枚卒:“叫易经通去告潘振承借学夷语通夷。”

        “道理上行得通,但潘振承生性狡猾,他会将在大吕宋与夷人交往赖得一干二净,说他略懂几个简单的夷词,还是在十三行无意中学到的。”严济舟拿一枚炮往易家一方一压:“要送,就送易家一门红夷大炮。方才夷馆仆役阿毛告诉我一个机密,他在打扫楼上的房间时,透过窗户看到广义行夷馆窗户里,有个狮毛胡须的夷人,拿一把短枪比划,就是那个纠缠潘振承的蛮夷。”

        严知寅激动道:“陈焘洋正是皮尔的保商,陈焘洋不罚银子,就得挨板子。”

        “罚银子、挨板子都没多大的意思。要顺着这条思路想,潘振承在大吕宋呆了一年多,而皮尔过去一直跑马尼拉航线。”

        “我这就去唆使易经通告状。”

        严济舟冷笑道:“不用唆使,易家父子恨潘振承恨得牙痒痒,正恨抓不住把柄。”

        严氏父子都没出面,派了一个小伙计从后门进易氏通事馆。转瞬功夫,易经通兴奋得一脸通红跑出来,乘轿进广州城。

        一个时辰后,臬司巴铎带上捕快,骑马闯入十三行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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