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去十三陵了,这固不知怎么来了兴致,想去拜访一下久违了的列位朱家皇帝,于是与妻一道开车进了陵区所在的天寿山。第一站自然是长陵,那个朱元璋的桀骜不驯的儿子,以武力夺了侄儿建文帝皇位的朱棣的安宅。十三陵虽说埋葬了明代十三位皇帝,但朱棣一人却占了陵区风光的大半,其他的陵只不过是给主轴线的长陵做陪衬的。多年不见,神道上的石人石马石头狮子,石头大象依旧,石牌坊也巍峨依旧,进了陵门,里面干干净净,还修了一个连北京城里都少见的配有休息室的现代化厕所。不过,陵内少了些杂草以后,给人的感觉怎么看怎么像故宫,享殿几与太和殿无二。进了享殿之后,殿内那三十二根金丝楠木的巨柱,撑得大殿感觉比太和殿还要宽敞气派,看来朱棣对他死后待的地方要比生前的地方上心得多。大殿的正中不知什么时候添了一座很是庞大的朱棣铜像,铜像的脚下有一块不太显眼的牌子,上面写着:成祖文皇帝保佑平安。像的前面是一个在佛、菩萨、玉皇、关帝、妈祖等面前常常能见到的功德箱,里面盛满了人民币的功德箱的前面是一块很厚的海绵垫子,不时有善男信女们在上面跪下磕头,然后在功德箱里塞上人民币。
把皇帝当菩萨拜这种事情在中国还不多见,虽然中国有几千年的头上顶着皇帝的历史,但是人们冲皇帝(包括皇帝的神位)屈膝下跪,主要是看着他们手中的权力。死了的皇帝就是一个死人,顶多是一个死了的贵人,照样有人敢去盗他们的墓,把尸体拉出来翻财宝,这一点皇帝自己也清楚,不然的话他们的墓穴就不会那么在乎保密了。中国的皇帝其实命挺苦的,祖祖辈辈神化自己,非说自己是真龙天子,权力还特大,可以封神。凡是经皇帝封过的神灵,香火一般都特盛。可是自己死后就是变不了神,只有两个除外,一个是刘备,多半是托了他结拜二弟关羽的福,在有的地方沾光,可以在关帝庙里捞点香火;一个是唐明皇,唱戏的将他奉为祖师爷,也算是半个神。其他的皇帝,任你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统统不过是死皇帝而已。
不过,这只是事情的一面,另一面是皇帝虽然不是神,却有神气,尤其是那些有名做过一些大事却又没有因此丢了江山的皇帝。他们吃过的有人乐意吃,从满汉全席到通大便的牛黄解毒丸;他们用过的当古董拍卖更值钱,从凑在嘴上的茶碗到凑在屁股上的夜壶。这些“雄才大略”的皇帝的事儿,也特别招人传颂。直到今天,关于皇帝的电视剧依旧一集一集地往下拍,哪管他们中还有曾经让汉人掉脑袋、现活眼的蒙古人和满族人。
我没有问过那些给朱棣下跪并塞钱的人们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也不想猜测他们头脑中是不是有帝王意识。我意识到,其实我们中国人在现代化的路上走了一百多年,好像《国际歌》也正经地唱了几十年,却并没有走出给皇帝尤其是“雄主”下跪的文化阴影,不仅“愚民”和“草民”们的膝盖软,我们的秀才知识分子膝盖尤其软,不仅软,而且还会证明人之所以生出膝盖,就是为了下跪用的。我们的历史学家,包括在给中学和大学生写教科书的时候,一碰到那些雄才大略之主,赞美之词情不自禁地就会冒出来,挡也挡不住。我们的文学家就更来劲儿,一遍一遍地照着这个世界上最棒的男子汉来写我们的好皇帝,也不知赚了观众们多少眼泪。
长陵的主人朱棣就是这样一位“雄主”,虽然排得比较靠后。跟那些人了秀才们法眼的皇帝一样,朱棣很有一些可供炫耀的事功:他重了北京城,特别是修了一座今天算做世界文化遗产的皇宫,同时还有一座供他死后享的“皇宫”;附庸风雅,找人编了部《永乐大典》;真格好武,将蒙,至今中国人提起来还激动不已,尽管当时人家不过是想打探建文帝的下落,生怕他那个倒霉的侄子什么时候东山再起。
不过,这位“雄主”杀起人来和糟蹋起人来也照样是大手笔,不仅杀人如麻,而且表现出超常的嗜血欲。为了一点官闱丑事,居然一次就诛杀宫女2800余人,而且亲自监刑,看着这些无辜的少女一个一个被凌迟处死。早在两千年前就被废止的人殉制度在朱家王朝居然能够复活,虽然始作俑者是他那同样“雄才大略”的父亲,但他在执行祖制方面一点都不逊色,三十多个他生前喜爱的女子活生生地遵他的指令随他去了长陵的地下,而且不知姓名的殉葬者据说不知凡几。在夺了他侄子建文帝的江山社稷之后,凡建文帝的忠臣遭凌迟而死的就算便宜了,被剥皮楦草者有之,被割掉耳朵鼻子再烧了塞给本人吃的有之,将受刑者的儿子割了塞给本人吃的亦有之。自古株连九族已经到了极限了,但人家朱皇帝居然能夷十族。同样,几乎所有的酷刑都在朱棣眼皮底下进行着,看来所有的这些地狱里的勾当对他来说都是一种难得的乐趣。最令人发指的是他对建文帝忠臣家属的处置,九族十族的男丁都杀光了,剩下的女眷则被没人教坊,由朱棣亲自派人监管着到军营做军妓,每日每人要被20余条汉子糟蹋。监管人凡事直接请示朱棣,而朱棣也为此下了许多具体的诏令,指示要这些可怜人多多“转营”(即遭更多的男人侮辱),凡是不幸怀孕的,生下男孩做“龟子”,女孩则“长到大便是个淫贱材儿”,如果被折磨死了,便“抬去门外,着狗吃了”。
在中国有皇帝的时代,忠义是做人的大节,也是统治性意识形态的基本内容,任何两个或者多个在政治和战场上竞争或者厮杀的对手都不能不提倡忠义。每个竞争的胜利者,即使自身有着充分的正当性,当面对宁死不屈的效忠故主者的时候,如果不能招降他们,至少在杀了他们的同时也要对这种行为表示钦敬,以厚葬、抚恤亲族之类的举动以示表彰。尽管可能这样做的时候一肚子不乐意,但只要你不想沦为草寇还想成点气候就得这么做。因为礼遇死人是给活人看的,一方面是让自己的部下为自己卖命,一方面则表示对社会公意的尊重,特别是当胜利的一方不那么占理的时候,就更得靠这种假仁假义来收买人心。像朱棣这样,恼羞成怒且丧心病狂地夷九族夷十族地虐杀忠臣义士(特别是像方孝儒这种并没有对他造成过什么危害且德高望重的儒者),而且那样对待他们的家属,真是达到了古今罕有的境地。当年,东晋的司马皇帝在王导对其讲起司马氏对曹魏的种种残暴之举的时候,掩面而哭,说若如是则国祚不永。而我们这个朱家皇帝的所行所为,超过当年的司马昭不知多少倍。
对于这样一个皇帝,能不能仅仅因为他有过那么些似乎很耀眼的事功就闭上眼睛不看他的残忍和无耻,给他三七开?姑且不论那些事功如何劳民伤财,兀了蜀山,穷了百姓,空了国库,仅仅为了给他采金丝楠木,进山一千人,出来不足五百,再运到北京,相死于道者又不知凡几,就是那种种嗜血之举,是人能做出来的吗?
我们的历史是人的历史,世界是人的世界,总要逐渐变得人道才是,这样历史才能进步。人道的尺度理应是历史人物评价的底线,离了这个尺度,仅仅把眼睛盯在所谓的事功上,这样写出来的历史就是一本荒唐的历史。多少年来,虽然我们一直嚷着奴隶们创造了历史,但骨子里却依然是根深蒂固的英雄史观,眼睛只能看见大事,至于对无辜人命的丧失,只看做是必要的代价。我的一位朋友说,中国没有宗教,历史学就是宗教,恶人暴君怕的就是青史上留下恶名,如果我们因为暴君的事功就宽宥或者无视他的残忍,甚至为他的所谓事功而歌功颂德,那么我们今后的历史就将有越来越多的残忍。这样的历史观是到了该反省的时候了。如果修了大运河的杨广是一个人所不耻的“炀帝”,那么派人下西洋的朱棣同样应该是“炀帝”。他的子孙将他捧成“成祖文皇帝”,那我们现在人理应清醒一点,干嘛非要跟在朱家的子孙屁股后面爬,不仅自己爬,还给朱棣塑像(塑成那么一个巍峨高大且正义凛然的样子),塑像前面放上供人下跪的垫子和上供的功德箱。其实,朱棣就是一个炀帝,谥法云:好内远礼曰炀,贪酷无道曰炀,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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