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须沙看见父王再一次显露出本性,一张古铜色的脸阴沉得如同昆仑山深处的诡秘树林,幽森可怕,不禁打了个冷战。面前的人是他血肉至亲的父王,即便如此,他也难以弄明白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些什么。
西域地形广袤,东接中原玉门关,西限葱岭,共六千余里;北有巍峨雄伟的天山,南止“万山之祖”昆仑山,约千余里。然而这一片土地的中心腹地却是一望无垠的沙漠,西域人称其为“塔克拉玛干”,意思是不毛之地,楼兰东部的白龙堆沙漠其实也是这块大沙漠的延伸。
由于受到水源等生存环境的限制,西域国家均是沿塔克拉玛干边缘绿洲分布,沙漠之北称为北疆,南部则是南疆。于阗位于南疆,其国南倚昆仑山,北接塔克拉玛干。车师位于北疆,南接沙漠,北靠天山,与于阗隔大漠相望。
唯有楼兰国和墨山国地理位置特殊些,因为两个邻国均位于塔克拉玛干东部,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既不属于南疆,也不属于北疆。但这两个国家在西域诸国中的地位却不容小觑:楼兰本就是西域大国,又因距离中原最近,成为东西方必经要道,举足轻重;墨山虽然国小力薄,境内却盛产铜铁矿,仗着老天爷的恩赐,国富民足。
自从于阗国王希盾从叔父怀仁手中夺位用武力登基以来,西域就开始变得不太平,南疆诸国如莎车、精绝、且末等国均被希盾派兵灭掉,于阗称霸南疆,成为一枝独秀,其东北部国境一直延伸到与楼兰国接壤。许多人都认为希盾志在整个西域,于阗兵锋正锐,下一个目标必然指向楼兰。甚至连楼兰人也是这般认为,新近问天国王已调遣大批精锐军队赶往南部边境驻扎就是明证。虽然战火暂时还未点燃,明眼人却都知道,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引子,甚至一个微不足道的借口,楼兰和于阗两国就会立即进入敌对状态。
令人大跌眼球的是,希盾国王突然广发公告,称车师国二王子昌迈先是闯入于阗使者营地,意图夺去圣物夜明珠,后又勾结妖魅,杀死黑甲武士,于阗誓报此仇。
于阗国公然示威,以希盾国王狮子般犀利强硬的性格,必会履行诺言,但车师国人却并不如何惊慌,这是因为车师有着天然的地利条件——于阗军队要攻打车师,必定要先过楼兰国境,而车师国王后莎曼正是楼兰国王问天的亲姊姊,虽然莎曼已经过世,然以问天国王友爱敦厚之个性,断然不会允许于阗一兵一卒穿越自己的国土去攻打联姻盟国。当然于阗还有另一条备选的进攻路线,那就是绕开楼兰防线,直接派骑兵穿越一千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而这是根本不可能靠人力办到的。
车师老国王力比已经年近六旬,当大臣们匆忙赶进宫禀告各种紧急政务军情时,他总是面无表情听着,表现出少见的预临忧患的宁静,这大概是一个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的特质。
而大臣们的焦灼不是没有道理——一向相安无事的邻国墨山忽然宣布与车师绝交,理由是车师王子昌迈有意陷害曾有过争执的墨山商人穆塔,往其行囊中放入蚕种,导致他在玉门关被中原边将所杀。两起事件均与昌迈王子有关,但自从昌迈带着军师无价私自离开楼兰商队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楼兰、车师两国先后派出大批人马寻找,均是一无所获。楼兰王宫卫队侍卫长未翔更是因保护王子不力被罚俸停职。
墨山此番翻脸的直接后果就是所有前往车师的商队不能再借道墨山国境,包括运送粮食回国的车师文书大臣堂哲一行也不得不改绕东面的白龙堆沙漠,道路艰险不说,还有马贼频繁出没。被迫绕道白龙堆的商队一再被马贼劫掠,货物、牲口被抢走,商人则被当场杀死,横尸大漠。马贼们肆无忌惮,甚至一度闯入车师境内,杀人放火,劫掠地方百姓。车师国掌管军队的大王子昌意终于被激怒,亲自带领两千精兵赶往东南边境,一是要接应文书大臣堂哲,保障粮队安全;二来也预备剿灭那伙儿穷凶恶极的马贼。
昌意王子率军离开王城交河后,一支风尘仆仆的骑兵意外出现在车师重镇鄢金城外。虽然只有几百人,可当车师军民意识到这支队伍就是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而来的于阗黑甲骑士时,再无斗志,只一窝蜂地拥进城中,闭门紧守。于阗人倒也没有立即发动进攻,只就地扎营休息。
鄢金被围的消息火速传入交河王宫中,一向波澜不惊的力比国王听到于阗骑兵穿越千里大漠抵达鄢金且人数源源不断时,也不禁悚然动容,长叹道:“希盾果然还是希盾!”
车师国境狭长,鄢金距离王都交河不过四百里,失去鄢金,交河便失去南部屏障,岌岌可危。力比国王不得已下令全国动员,调集全部精锐军队赶往鄢金,意图拒敌于边境之上。
大军紧急出发后不几日,墨山与车师在东南部边境发生激烈冲突,墨山称车师派人过境放火烧毁了军营粮仓,以此为由向车师开战。早已集结好的墨山军队飞快突破边境防线,一路势如破竹,只需要一日一夜,其前锋轻骑就可以快速推进到邺城。
邺城依山隘而建,地势颇为险峻,距车师王城交河仅三十里。而交河四周没有任何屏障,只在游河水分流的开阔地带建城,远远望去,像是旷野中的一座孤岛,因而邺城是王城的最后一道关口。只是此时此刻,邺城兵力薄弱,几成一座空城。
萧扬手挽黄马,正站在鸡头岭的山坡高处上俯视着邺城——太阳新升起不久,阳光温和地照耀着游河东岸的胡杨林,山如眉黛,树如翠玉。天高云淡下,一群牛羊在山坡上悠闲地啃草,一只老鹰在空中盘旋,整座小城笼罩着一派静谧安详的景象。
一支驼队正穿过山坡下的小道,领队的是一头罕见的白骆驼,高昂着头,十分漂亮,脖子上挂着一个大铜铃,铃声阵阵,清脆悦耳。驮队的最后是一辆马拉的槛车,里面坐着几名衣衫褴褛的男子,应该是驼队主人预备贩卖的奴隶。奴隶交易一直盛行于东西方,中原权贵富商以家中养有金发碧眼的西域奴隶作为阔谈炫耀的资本,而西方人也常常以买下中原汉人奴隶为荣耀。
萧扬才刚刚到达邺城,尚不知道墨山国已经与车师开战,但他已经得知于阗兵临鄢金的消息,心中有种不祥之感,预料到邺城的平静难以长久,这座小城即将有一场灾祸降临。他又仔细观察了邺城和交河的地形,这才下山进城。
从南城门进来,正遇上一名西域少女,骑一匹棕红大马,一手挽着缰绳,一手牵着一根长长的绳索。绳索上拴着两名男子,均是中原人打扮。萧扬不经意地一望,便立即呆住,他居然认得那两名像狗一样被红衣少女牵在马后的男子,一人是道士笑笑生,一人却是楼兰向导阿飞。两人均是衣衫破碎,脚下虚浮,显是受过不少折磨。
萧扬忙上前问道:“姑娘为何要绑着这两人?”红衣少女道:“这是我新买的奴隶,怎么啦?”
萧扬道:“原来如此。姑娘花了多少钱?”一面说着,一面往怀中去掏钱。他明知道身上的钱远远不够,可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笑笑生和阿飞就此沦为奴隶。
红衣少女却蓦然露出了惊喜异常的样子,叫道:“咦,你……你不是大漠里那个……那个游龙么?”
萧扬一愣,尚不及回答,本来迷迷糊糊的阿飞陡然睁大眼睛,紧追几步,嚷道:“啊,你的马……你的刀……你真的是游龙,你真的是游龙。”
萧扬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身黄衣,戴着软皮面具,腰配割玉刀,骑着黄色汗血宝马,已经是游龙的身份,忙压低嗓子道:“小点声。”阿飞应道:“是。”当即老老实实站在一边,却是抑制不住地兴奋,死死盯着萧扬,好像生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红衣少女跃下马来,欢声笑道:“真的是你呀,游龙哥哥。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古丽,几年前我阿爹的商队在大漠中遇到马贼,是你救了我,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你呢。”
萧扬一时还难以适应游龙的角色,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指着笑笑生和阿飞道:“可否请姑娘先放了这两个人?”古丽道:“当然可以。我刚刚花了二十个金币从人贩子手中买了他们,本来要带回去好好炫耀,我们家终于也有汉人奴隶了。不过既然游龙哥哥开口,我现在就把他们送给你,他们是你的了。”
萧扬接过绳索,道:“多谢。”拔刀割断了阿飞和笑笑生手上的绳索,问道:“你们如何落在了人贩子之手,又被卖来这里?”阿飞道:“说来话长。游龙君前些日子不是在大漠杀过几名马贼么?我和笑先生到得晚了,只见到你的背影。我远远见到你和那中原逃犯萧扬一起离去,担心你遭他暗算,所以跟笑先生一路追赶寻找,结果半路遇上一群怪人,有波斯人也有西域人,被他们出其不意地擒住。他们见我们身上没有财物,便将我们打晕了,后来不知道怎的就落入了人贩子手中。那人贩子给我们灌下了幻药,我们也不知道怎的来了车师,又被这位姑娘买下。”
萧扬见笑笑生仍然是目光呆滞,一副不清醒的样子,便道:“这样,你先扶笑先生去前面客栈休息。”阿飞却忽然上前,双膝跪下,恳求道:“阿飞一直立志追随游龙君,拜你为师。师傅,请你收我为徒,从此天涯万里,阿飞都要追随在你身边。”
萧扬不免哭笑不得,他此刻有大事赶着去办,当然不能跟这个认得自己真实容貌的人多纠缠,道:“你先起来,拜师之事回头再说。”阿飞却不肯听,道:“阿飞好不容易才寻到师傅,师傅不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起来。”
一旁古丽笑道:“游龙哥哥,这个阿飞看起来很精神啊,我就是看他不错才买他的。大漠里马贼那么多,你又总是一个人,身边多个帮手难道不好么?”
笑笑生也含含糊糊地插口道:“游龙,我劝你还是先答应阿飞吧,眼下可是非常时机。”萧扬听他话中饶有深意,心道:“笑笑生说得不错,可是他和阿飞都认得我,知道我是中原朝廷通缉的重犯,我这假游龙被拆穿事小,真游龙已死之事难免会泄露出去,我如何对得起游龙兄临终托付?”当即坚决地摇摇头,道:“现在不行。阿飞,你先起来,到客栈住下,我回头再来找你们。”
阿飞却无论如何不肯起来。萧扬眼见人来人往,被阿飞长久拖在这里要惹出大乱子,只得应道:“好,我答应你,你先起来。”阿飞大喜,连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让到一旁。萧扬道:“我有事要去交河,你和笑先生先留在邺城等我。”阿飞得偿所愿,喜不自胜,当即应道:“是。”
看着这个笑容灿烂的年轻人,萧扬突然心生一念:“他也许是继承游龙衣钵不错的人选。嗯,回头我要好好想上一想,设法考验考验他。”
古丽微笑道:“游龙哥哥,你能来车师太好了!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好闷的。自从上次大漠一别,我一直很挂念你。”转身吩咐仆从道:“你们先回去告诉阿爹,今晚家里要招待贵客。”仆从应道:“是。”
萧扬忙道:“古丽姑娘,我还有要紧事要赶去交河,怕是不能到府上做客。”古丽道:“那我陪你去。”见萧扬踌躇不应,笑道:“我是本地人,说不定能帮上你。”萧扬道:“也好,就有劳姑娘了。”古丽很是开心,笑道:“咱们走吧。请游龙哥哥别再姑娘姑娘地叫我,直接叫我古丽就好。”萧扬道:“是。”
二人一前一后,快马驰来交河。进城时萧扬被军士蛮横地拦住,称要例行检查。古丽忙上前叫道:“喂,不可无礼,他是我的客人。”军士慌忙退开,赔礼道:“不知道是古丽姑娘的贵客,多有得罪。”
二人径直找到王宫官署,却只有负责驿政的驿长在里面。那驿长正为家事和前程烦恼,他家两个儿子,一个支持大王子昌意,另一个支持二王子昌迈,天天在家中争吵不休。连儿子们都看出老国王身体不行了,他到底要站在哪边好保住饭碗呢?萧扬和古丽进来半天,驿长只是仰面朝天,置之不理。
古丽道:“喂,他可是游龙。”驿长蓦然站起身来,瞪大眼睛问道:“你就是游龙?”萧扬道:“是。”
驿长想到堂兄的商队新近刚在白龙堆遭马贼抢劫,堂兄也被开膛破腹,不免很有些迁怒起游龙来,冷冷道:“久仰。不过游龙君不是在大漠对付马贼么?来我们车师国做什么?”
古丽闻言很是气恼,道:“驿长这是什么话?游龙哥哥就不能来我们车师国么?”驿长认得她是富商之女,也不与她计较,只不断打量游龙,充满敌意。
萧扬一时不明原因,只得直接说明原委,道:“我从大漠赶来,是有重要消息要求见国王陛下,或者拜见其他负责军事防守的将军也可以。”驿长不耐烦地道:“现在关于马贼和于阗的重要消息已经够多了,游龙君还是不要再来添乱了,赶快回你的大漠去吧。”招手叫过军士,不由分说地将二人赶了出来。
古丽直嚷道:“他居然敢这样对待游龙哥哥,真是丢死我们车师国的脸了。游龙哥哥,你怎么不生气?呀,你的脸……你的脸……”萧扬忙道:“我没事,我这人就是这样,脸上总是没有任何表情的。”
古丽道:“哦,刚才看到你的脸这样子,真的有些害怕。我们……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萧扬深感棘手,无意间转头看见街角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心念一动,忙道:“我有办法,不过你得先回家去。我答应你,办完事就来看你。”古丽道:“好吧,那你一定要来哟,我家就是邺城最大的那处宅子。”萧扬道:“嗯,好。”送走古丽,将黄马暂时寄存在官署处,疾奔去追寻那人影。
那人披着一件深色斗篷,随风飞舞,犹如一只灰色大鸟,充满了诡异之气。来到城西一处偏僻民居前,那人停下来左右张望,竟是车师二王子昌迈在中原收的军师无价。他见左右无人,上前敲了敲门,轻声道:“二王子,臣下回来了。”只听见昌迈在里面应道:“进来。”
无价应声而入。昌迈迎上前急切地问道:“外面形势如何?”无价道:“不是很好,不过这恰好是二王子的机会。车师大战在即,若是老国王突然那个了,国家危急关头,不可一日无君,大王子人不在王都,理该二王子继位,率领国民力拒强敌。”
昌迈脸色愈发阴沉起来,问道:“父王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么?”无价道:“没有。”又意味深长地道:“二王子放心,王宫新请的大夫姓张,是个汉人,凑巧是臣下的旧识。我刚刚去找过他,给了他一味奇药,可以令国王陛下尽快好转,他已经答应要加进药汤中,今晚就送进宫去。”
昌迈道:“嗯。这件事,军师有把握么?”无价道:“有十足的把握。明日此时,老国王就会那个了。”昌迈会意地“嘿嘿”了两声,嘴角浮出一丝阴笑来。
潜伏在屋外的萧扬眉头紧皱,越听越是心惊。他曾见过昌迈王子为营救楼兰向导阿飞勇闯于阗使者营地,虽是少年意气,但却是一个有正义感的少年,孰料短短一个月不见,他竟完全变了一个人。于阗与车师开战,与他干系甚大,至少于阗公开宣称的理由是因他而起,他既然顺利回到车师,为何不站出来澄清事实、揭穿于阗的阴谋,却暗中躲在这里?听他的口气,竟是要弑父自立,与大王子昌意争权夺利,谋取王位。
一念及此,萧扬突然感到一阵心寒,自己受游龙嘱托,劳心费力,不远千里来到车师,本想报信让他们早做防范,可是王室内部早已经是风起云涌,一旦祸起萧墙,又怎能外抗强敌?战火起时,真正受苦受难的还不是无辜的老百姓?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悄悄离开那处民居,疾步朝车师王宫赶去,打算设法求见力比国王。转过路口时,忽见到前面一名年轻女子正朝他微笑。那女子容颜清丽,风姿绰约,雪衣胜玉,不染纤尘。
萧扬一见之下,先是觉得胸中如中箭矢般痛了一下,随即口干舌燥,一种奇异的感觉如波涛汹涌而来,刹那间密密实实地包住了他,令呼吸也急促起来。
震住他的并非仅仅因为那是张绝色的脸,而是她正是他近来梦中反复梦见的女子。自从戴上面具化身为游龙后,他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时常见到一名雪衣女子坐在一个翡翠般的大湖边静思。他离开龙城后,几次在大漠中迷失方向,因缺水而昏迷,也梦见雪衣女子为他指路。他醒来后按照记忆中的指引,当真走出了沙漠。那梦中的女子,容貌、服饰均跟眼前这女子一模一样。
正惊愕间,忽见那雪衣女子招了招手,萧扬不自觉地被她吸引,走了过去。
雪衣女子笑道:“见到我有这般惊讶么?”萧扬闻言一愣,这才回过神来,心道:“她一定跟古丽一样,在大漠中被游龙救过,她又将我当成了游龙,这可要如何是好?”略一迟疑,即问道:“姑娘叫我有事么?”
雪衣女子满面的欢喜登时转为愕然。萧扬一见到她脸色大变,立刻醒悟了过来,这女子一定就是游龙临终前念念不忘的惊鸿了。他万万料不到会在这里遇到她,他的第一句话就已经暴露了他伪装的游龙身份。眼前的局面该如何应付?他要如何面对她?
那雪衣女子却只是淡淡凝视着他,狐疑不解的目光逐渐变得温柔似水。
萧扬在她柔情目光的注视下,胸口怦怦直跳,暗道:“啊,我糊涂了,她不一定是惊鸿。游龙不是说惊鸿有神力么?如果是她的话,如何能不知道真的游龙已经死去?可是……可是如果不是她,我又为何总会梦见她?”
那女子走上前一步,幽幽问道:“你从大漠赶来车师,走了很远的路,一定累坏了吧?”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萧扬。那双手滑软细腻,柔若无骨,四手相交,他的心中登时涌起一种奇妙的温暖感觉,呆得一呆,才踌躇道:“我……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对方的来历姓名。
雪衣女子道:“我最近总是心神不宁……我很担心……所以忍不住跑出来找你。看到你安然无恙,我……我……”
她有些激动起来,顺势扑到萧扬肩上,秀发上带着晨露清新的芬芳,正如梦境中一样。萧扬却是尴尬万分,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处于一种飘忽的位置,结结巴巴地道:“姑娘,你……我……”
他有些心驰神荡起来,几乎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幻是真,意乱情迷之下,忍不住想伸手去揽住她的腰。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间,雪衣女子抬起了头,疑惑地审视他:“你……你不是……”她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化翻滚着,慌乱地松开了手,退开几步,颤声道:“你……不是真正的游龙。”
萧扬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他知道,这次无论如何是瞒不过去了,只得苦笑道:“姑娘,你听我说……”
雪衣女子问道:“游龙人呢?”萧扬迟疑答道:“他……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顿了顿,最终还是说了实话:“真的游龙已经过世了。”
雪衣女子一改温和有礼的风度,暴喝道:“胡说!”
她在刹那间爆发了,愤怒地瞪着萧扬。那双眼睛具有穿透一切的力量,并不是指目光本身,而是它的效果。在那一瞬间,萧扬觉得自己被对方视为了面目可憎的敌人。她的面容开始模糊起来,眼前开始出现了幻象一般的景致——似乎凌空飞在了半空中,脚下就是朵朵白云,被阳光穿上了绚丽的光衣。然后是山峦起伏,重峦叠嶂,极目苍翠,都在他的脚下。片刻后,幻象消失了。
萧扬使劲眨了眨眼睛,这才知道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象,因为他此刻正站在一座苍翠山峰的山崖下,雪衣女子衣袂飘飘,依旧站在他的对面。他这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道:“你……就是那位有千年神力的惊鸿?”
惊鸿却不答话,用手一指,一道粗若手臂的青藤凌空而下,如一条灵活的毒蛇,将萧扬的手臂团团环住,令他动弹不得,随即蜿蜒攀上山崖,将他凌空吊了起来。
萧扬惊道:“姑娘这是要做什么?”惊鸿喝道:“游龙是不是早已经死了?是不是你杀了游龙?快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尖锐而有所畏惧,显然她已经知道了接下来的答案,但她却不愿意去听,或者是不敢去听。
萧扬实在是有些惊讶,这个刚才还无比娴静的女子,竟然会在瞬间突然变得如此暴躁,忙叫道:“惊鸿姑娘,你先放我下来,听我解释!”他试图挣扎,但根本就毫无用处。
惊鸿道:“快说实话!不然我就杀了你!”手指一抬,一道闪电从萧扬眼前劈过,发出凌厉的“噼噼啪啪”声。
萧扬苦笑道:“姑娘还要我说什么?你不是已经都说出来了吗?”
惊鸿的面色苍白得可怕,呈现出半透明的惨白来,连连摇头道:“不,不可能。我刚才还见过他……”
萧扬大声道:“惊鸿,我知道你是神仙,你有我们凡人所没有的神力。难道你真的不知道游龙早已经死了吗?还是你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而将我当做是游龙的替身?你刚才看见的人明明是我,不是真的游龙。”
惊鸿似乎一下子被震慑住了,随即举袖一挥,那张贴合在萧扬脸上的软皮面具不知道如何到了她手中。她先看看萧扬,随即低下头去,泫然凝视着那张代表游龙身份的面具,脸上充满了悲凄与绝望。片刻后,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脸上簌簌滚落,泪水滴到她脚下的草叶上,那一大片苍翠的草地登时化做了斑斑褐色。
这幅场面,萧扬日后很久都没有忘记。他见她如此悲恸,只觉得心中生生作痛。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也如此难过,但他真的不愿看到她有一丝哀伤,宁可自己立即变成她,代替她去承受这不及告别就已经永久分离的巨大痛苦。
惊鸿道:“他……他说了什么?”萧扬道:“他说不必为他难过,这是他的命运,请你也不要难过。”
惊鸿就此沉默了,她的眼神茫然而空洞,神情却是庄重肃穆,看起来像是在沉思,正要努力回忆起心底最深处的种种往事。这让萧扬很是为她担心,但又不敢随意惊扰了她。
时光在寂静中过去了很久很久,萧扬见她依旧沉溺于思虑中,仿若成了一尊塑像,忍不住地叫她道:“惊鸿姑娘,你这个样子,游龙死了也不会心安。我……我也很难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说了出来:“我会替他照顾你。”
惊鸿“啊”了一声,回过神来,长长的睫毛闪动,似是恢复了些神采,挥一挥手,那软皮面具又重新飞回到萧扬脸上。她这才彬彬有礼地问道:“请问他是葬在龙城了么?”萧扬道:“是。”
惊鸿道:“那么请问他……是怎么死的?”
萧扬不禁一愣,只觉得这神仙女子的问话好生奇怪,先问人葬在哪里,再问人是怎么死的。但他转念间便明白过来,惊鸿刚才一定是运用了法力,看到了当日发生的情形,她这么问,只是要听听他怎么说。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回避,何况根本瞒不过她,只能实话实说,从如何与游龙相遇开始,一直讲述到来到车师的情形。
惊鸿一直静静站在那里,从头至尾都没有打断过萧扬。她看起来仍然充满了伤感,但显然已经平静了许多。
萧扬道:“姑娘既然有神力,该知道我没有骗你。人死不能复生,请姑娘节哀顺变。”惊鸿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轻轻道:“我仍然不敢相信,他答应过我,永远不会丢下我不管。我……我要去看看他。”竟是转身预备离开。
萧扬忙道:“请惊鸿姑娘先放我下来,等我办完事再陪你一起去。”惊鸿头也不回地道:“你必须暂时留在这里。除非验证了你说的是真话,我才能放你走。还有,不准你再叫我惊鸿,只有游龙才可以这么叫,我是天女。”
萧扬大急叫道:“喂,姑娘不是神仙么,怎会不知道我说的是真话?惊鸿……不,天女,你就是不愿意承认事实,自欺欺人……喂,你不能将我绑在这里,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赶着去办……”
但惊鸿的身影瞬间便不见了,空山寂寂,只有萧扬他自己的回音。
萧扬又气又怒,努力挣扎,只是那青藤结实异常,他腰间虽然带有割玉刀和匕首,然双手被青藤圈住,无法够着刀柄,人在半空,无处着力,任凭力气再大,也是无济于事。一番尝试,却只能在半空中荡来荡去,反而更加难受,只好作罢。
时值正午,日头正烈,阳光毒辣地照在萧扬身上,仿若人的怒火。他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等到他再也无法睁开眼睛时,光明陡然变成黑暗,他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时,却是躺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房里还有两人,笑笑生正在把玩割玉刀,阿飞则守在床边,见萧扬睁开了眼睛,立即欣喜地叫了起来:“游龙师傅,你醒了。”
萧扬坐了起来,除了腹中感到有些饥饿,并无任何不适,又顺手摸了一下脸上,面具还在,心中大奇,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到了这里?”笑笑生道:“这里是邺城客栈啊,你不知道怎么进来的么?我还想问你怎么睡到我床上了呢。”
萧扬料到必是惊鸿施展法力将自己送了回来,便道:“嗯,我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阿飞道:“师傅,你的黄马也在外面,我去帮你卸下马鞍行李,再喂马吃些草料。”
萧扬道:“不必多此一举,我还有事……”笑笑生笑道:“怎么是多此一举呢?黄马虽然神骏,也该好好饲养,万一累坏了它,如何对得起它的前任主人?”
萧扬听他话中有话,心念一动。却见笑笑生连连催促阿飞道:“快去,快去。”打发走阿飞,掩好房门,这才回身道:“游龙跪下,笑先生我要审你。”
萧扬见惯了他嬉笑的神情,此刻见他如此肃色,倒是颇为意外,问道:“审我做什么?”笑笑生道:“审你为什么要冒充游龙。”见萧扬不答,将手中的割玉刀一挥,厉声道:“快说!”那架势倒好像对方如果不立即吐实,他就要动武威逼一样。
萧扬道:“我不明白先生在说什么。”笑笑生道:“你还要跟我装傻充愣么?适才我进来时你人还没有清醒,我悄悄揭开过你的面具,你明明是萧扬,为何要冒充游龙?不过你戴上这面具,还真看不出来是假的。游龙人呢?”
萧扬叹了口气,道:“今日既然被先生撞破,我愿意以实情相告。只是事关重大,请笑先生一定保密。”笑笑生不耐烦地道:“怎么,你看先生我长得像是个多嘴多舌的人?快说,游龙到底怎么了?”说到最末一句,语气已是十分焦急。
萧扬道:“客栈人多眼杂,我正好要去交河办事,不如请先生跟我同行一段,到僻静之处,我才方便在路上告知。”笑笑生着急知道事情究竟,满口应道:“好。”
二人出来房间,正遇见阿飞抱着行囊走过来,问道:“我见过这长剑和强弓,是那汉人强盗萧扬的,如何会在师傅这里?”萧扬道:“这个……”
笑笑生忙插口道:“当然是你师傅游龙杀了萧扬,收了他兵刃啦!”阿飞笑道:“我想也该是如此,不过是怕那坏人用过的兵器脏了师傅的手。”
萧扬哼了一声,道:“我和笑先生要去出去一趟,你先留在这里。”阿飞有心跟着一道前去,却不敢忤逆师傅命令,只得应道:“是。”
萧扬和笑笑生牵马出来邺城客栈,一路往北而行。
萧扬问道:“笑先生自称会法术,当日能隔物视物,透过水袋看到夜明珠,当真有这回事么?”笑笑生道:“千真万确。怎么,你不相信先生我?”
萧扬只觉得这道士疯疯癫癫,说精不精,说傻不傻,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只好含含糊糊地道:“信吧。先生既会法术,可相信这世上还有神仙一说?”
笑笑生笑道:“神仙自然是有的,不过他们都回去了天上,这里已不是属于他们的世界,通往昆仑山顶的大门早就被永久封闭。你小子问这个做什么?莫非你遇见了什么神仙鬼怪?”萧扬道:“这个……我也说不好。”
笑笑生笑道:“神仙可不是轻易就能遇到的,你小子做白日梦吧。对了,游龙的事你还没有交代清楚……”转眼见日落西山,道上行人稀少,不由心生警惕,忙勒马伫立,狐疑问道:“你小子不会是想要把我骗出来,好杀我灭口吧?”
萧扬先是愕然,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道:“笑先生不说,我倒还没有想起这回事。割玉刀一直被先生拿在手中,我手无寸铁,如何能杀人灭口?”
笑笑生道:“你是朝廷通缉的江洋大盗,本领高强,徒手也照样能杀人灭口。”萧扬道:“嗯,既然如此,笑先生大可拔刀制住我,我绝不反抗。”
笑笑生见他神色坦荡,不似做作,这才略微放心,道:“那倒也不必了,你总算从于阗人和古丽小姑娘手中救过我性命,先生我勉勉强强可以相信你。现下四周无人,你可以说出你为什么要假冒游龙了。”
萧扬不得已,只得说明当日在大漠相遇真的游龙便已经受伤,惊退马贼后不久便伤重死去,临死前将游龙的身份和责任托付给他。又道:“我并非想要冒充游龙,只是游龙说得对,游龙不能死。在我找到游龙传人之前,我只能继续冒充下去。笑先生,这件事事关重大,我请求你……”
笑笑生打断了他,肃然道:“你不必再多说,先生我懂。”将割玉刀递还过来,叮嘱道:“萧扬老弟,你可要好自为之,千万不能辜负游龙的重托。”萧扬道:“是。”微一犹豫,还是忍不住问道:“先生既知道我是被中原朝廷通缉的重犯,为何还相信我的话?”
笑笑生道:“不相信能行么?万一你歹心一起,要杀先生我灭口怎么办?我只好假装先相信了。”萧扬闻言简直哭笑不得。
笑笑生道:“对于你本人,先生虽然还有那么一点疑虑,不过既然游龙临死前选中了你,我相信他的眼光,你应该不是坏人。”萧扬道:“多谢先生。”
笑笑生忽然话锋一转,嘻嘻笑道:“我觉得你本人相貌长得很有些窝囊,还是戴着面具装扮成游龙比较威风。”萧扬心道:“你当这是小孩子扮过家家好玩么?自从化身游龙以来,我可一天都没有睡好过。”不便多提,只好笑笑不答。
笑笑生问道:“你是要赶去交河么?去做什么?”萧扬道:“我要去王宫见车师国王。笑先生,天色不早,你先回去邺城客栈,我办完事再来寻你。”
笑笑生道:“我也正想去见识见识车师王宫呢,不如一道去吧。”萧扬道:“车师国王重病缠身,已不见外人,我这一趟怕是要担些风险。万一事情不顺,就会牵累先生。”
笑笑生一听有危险,登时迟疑了起来,但片刻后还是下定决心,道:“反正也到车师了,总该去看看王宫是什么样子。咱们两个一起出来,偏偏只有我一人回去客栈,你不担心阿飞起疑么?”萧扬微一凝思,道:“也好,那么先生就跟我同去吧。”
忽听得背后大起呼喝之声:“急报,让开!快些让开!”
二人刚提马避让道旁,便有两名红衣军士骑着骆驼呼啸而过。
萧扬心道:“这是善走的明驼,驼上之人是负责传信的明驼使,如此神色慌张,一定是有紧急军情了。”忙道:“笑先生,咱们得快点。”
二人进来交河,萧扬向城门军士打听张姓大夫的住处。此刻暮色苍茫,城门军士正待关闭城门,见他策马直闯进城,面容诡秘,身后还跟着个中原道士,疑心大起,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墨山人派来的探子?”
萧扬听他不说于阗人的探子,一张口就是墨山,忙问道:“是不是墨山已经向车师开战?”那军士疑虑更重,回头招手道:“快来人……”
笑笑生大叫道:“喂,你不认得他么?他是游龙!”
游龙的名字果然震烁西域,围过来的军士立即愣在当场,不约而同地望着萧扬腰间,那柄长刀正隐隐发出暗红的光泽。
领头的军士讪讪问道:“这就是传说中削金断玉、无坚不摧的割玉刀么?”萧扬沉声道:“不错,这就是割玉刀。张大夫人在哪里?”军士道:“就在前面,第一个路口左拐便是。”萧扬道:“多谢。”提马缓行,昂然从军士中穿了过去。在场约有二十余名军士,尽呆呆地望着他,再无一人上前盘问拦阻。
刚到第一个路口,便闻见一股强烈的草药味道。循味来到一座火光闪烁的屋子,萧扬先悄悄溜到窗下,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只见屋子中央摆着个火盆,满满一盆石炭烧得正旺,火盆上架着个陶制的药罐,正不断有热气冒出来。一名中年汉子在屋角的簸箕中忙着扒拉干草药,大约就是那张大夫。
萧扬上前打门叫道:“张大夫在么?”片刻后,那中年男子来开了门,不耐烦地道:“没看见门上挂的牌子么?今日不看病。你先回去,明日再来。”萧扬道:“我这是急病。”
张大夫道:“急病也不行,我正要进宫给国王陛下送药。”萧扬道:“那实在太好了,我正有事要进宫面见国王陛下,这就请张大夫带我一起去吧。”挺出长刀,抵在张大夫胸前,逼他退到屋里。
张大夫吓得牙齿咯咯直撞,颤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想……做什么?”萧扬道:“我只想求见车师国王。”
张大夫听出他的口音,奇道:“你是中原人?我也是中原来的……”萧扬道:“那我们算得上是同国了。你想要谋害车师国王的阴谋已尽被我知晓,想要活命,就带我去见国王。现下你是大夫,这位笑先生是你师兄,医术比你还要高明,我呢,就扮做你的药童吧。”
笑笑生道:“先生我只精通术数,医术可不怎么高明。”萧扬道:“事情紧急,少不得要先将就一下。张大夫,你说呢?”扬刀一挥,登时将桌案上的一只捣药用的铜炉劈成两半。
张大夫从未见过如此神兵利器,只吓得面色如土,浑身抖得筛糠一般,结结巴巴地道:“是……是……笑先生医术高明。那么以后……进宫以后呢?”萧扬道:“你只要带我们进宫,之后的事情自由我来处置。”收了割玉刀,走过去端起药罐,道:“咱们走吧。”
张大夫道:“这药……药没用了……”萧扬道:“你怎么知道没用了?噢,对了,你往里面下了毒,是不是?不过你放心,只要你带我们进宫,保证从此离开车师,再也不害人,我就不戳穿你的阴谋,如何?”
张大夫想不通往药汤下毒如此机密之事如何会被对方知晓,然而见对方武功神奇,又不敢多问,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顺从,提了个灯笼,领着二人往王宫而来。
车师王宫远不及中原皇宫规模宏大,甚至还不及洛阳和长安的一些达官贵人的豪华私邸有气势,看起来不过是个三进落的大院子而已。王宫制度粗疏,戒备也不怎么严密,这倒让人大为惊讶。
进宫极为顺利。张大夫是王宫新请的大夫,近来频频出入王宫,侍卫待他极是客气,甚至都没有搜查笑笑生和萧扬二人。
两名侍卫领着三人穿过甬道,来到国王寝殿外。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是寂静无声,间有低沉的气喘声传出。侍卫进去禀报,片刻后便赶出来请三人进去。
殿内上首摆放着一张卧榻,一名年近六十的老者正斜靠在榻上,正是车师国王力比。他看起来老态龙钟,面色蜡黄,双眼凹陷,左眼已经失明,只剩余一只混沌的右眼,眯缝着打量一根柱子。
张大夫向国王鞠了一躬,道:“国王陛下!”力比转过头来,道:“张大夫来得正好,本王气闷得紧,很不舒服,快些把药呈上来。”张大夫转头看了萧扬,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扬上前道:“陛下……”力比不经意地看到他的脸,不禁一愣,问道:“你……你是谁?”话音未落,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萧扬忙将药罐交给一旁的侍女,道:“我是张大夫的药童,或许有办法能止咳,请陛下准我冒昧试上一试。”
力比握手成拳,咳嗽不止,无法说出话来。萧扬便一步踏上前去,掀开国王衣襟,蹲下身去,将手指搭在他胸部锁骨下的俞府穴和或中穴上。
王宫侍卫和侍女见这陌生男子胆大妄为,敢上前随意对国王动手,无不骇然。但他自称能够治病,国王既无反对表示,他们也不便阻止,只得站在一旁,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萧扬手指逐渐加劲。他是习武之人,对人体穴道有一些了解,知道俞府、或中两穴是脏腑精气输注之处,更是治疗气喘之要穴。看这老国王不过是患了严重的气喘,只要在这两处穴位上按摩,便能够清通肺门,虽然无法从根本上治愈病症,但却可立时缓解咳嗽和痰气。果见力比咳嗽渐止,气息平复下来,慢慢坐直了身子。
老国王身患顽疾已经多年,以往一旦发病,总是要咳嗽很长时间,最后精疲力竭甚至昏死过去,车师名医均对此状束手无策。西域人对经络穴位之学全然不懂,见萧扬不用药汤,仅在国王身上摸了摸便轻易止住了咳嗽,还以为他在施展什么邪术,不由得面面相觑。侍卫长坎亚里使了个眼色,示意侍卫暗中戒备。
萧扬又将手搭上国王颈部的天突穴,力比气息蓦然为之一阻,只觉得胸口一股热流直涌向上面,却在喉间为异物所阻,难受憋闷之下,双手徒然揪扯喉咙,恨不得立即将喉管扯开。
侍卫长坎亚里忙上前喝道:“你做什么?快些退下!”转身见到那道士笑笑生道袍下显露出杆形硬物,分明是件兵器,更是大惊失色,叫道:“来人,快将这三人拿下了!”
众侍卫便一齐围了上来,反剪了张大夫和笑笑生手臂,拖到一旁。
笑笑生怒道:“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来为你们国王治病的大夫么?”侍卫从他道袍下搜出割玉刀,道:“这是什么?你私带兵器进宫,分明是想刺杀国王陛下。”笑笑生忙朝萧扬一努嘴,辩解道:“这不是我的兵器,是他非要藏在我身上的。”
变故陡起,萧扬却依旧手按力比的穴位,上前的侍卫生怕他伤了国王,一时不敢动粗,只不断呼喝他放手,他却恍若未闻一般。侍卫长坎亚里便亲自来拿萧扬手臂。萧扬沉声喝道:“退下!谁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老国王。”
坎亚里呆得一呆,见老国王呼吸困难,脸颊憋得通红,口中“呼哧呼哧”不止,情形十分危急,便命侍卫将张大夫、笑笑生二人拖到殿中跪下,拿刀架在二人颈上,喝道:“你再不放开国王,我就杀了你同伴。”
张大夫早吓得瘫软在地,一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胯下还湿了一大块。笑笑生则大叫道:“喂,先生我就要人头不保了,你小子还不放开国王?”
坎亚里见萧扬不应,点了点头。侍卫举起刀来,刀风闪过,笑笑生惊叫一声,滚落的却是张大夫的人头。
坎亚里道:“再不放开国王,这道士就是下一个!”笑笑生道:“喂,你快放手啊,他们不是开玩笑,真的死人了!”萧扬却依旧不听。
坎亚里一咬牙,命道:“斩下这道士的头!”侍卫应声举刀。笑笑生大叫道:“游龙!他是游龙!”侍卫一呆,愕然停手。
坎亚里问道:“你说什么?”笑笑生道:“他就是游龙,不信你可以看那把刀,那是游龙的独门兵刃割玉刀。他是来救你们国王的,张大夫往药中下了毒,若不是他事先揭破,你们国王早中毒死了。”
恰在此时,力比国王低吼一声,一口浓痰喷出。萧扬便松手起身,退到一旁,侍卫上前擒拿时,也不反抗。
坎亚里忙上前问道:“陛下,你……”力比满面笑容,呵呵笑道:“舒服!好久没有这么舒服了!侍卫长,还不放开贵客。”
坎亚里这才明白适才萧扬是在用法子强逼出积压在国王喉间的老痰,忙命人松开绑缚,亲自上前赔罪道:“都怪坎亚里鲁莽,适才多有误会,还误杀了张大夫。”
笑笑生笑道:“没有误杀。侍卫长,你眼力很好,先杀了坏人,要是先砍先生我的脑袋,那可就真是误杀了。”一念及此,不免心中有怨,恨恨道:“先生我危在旦夕,你居然无动于衷?”萧扬道:“抱歉。”一时不及多解释,上前躬身道:“陛下,请恕我适才无礼,我与笑先生冒昧进宫,原是有要紧事禀报。”
力比道:“你就是名驰大漠的游龙么?”萧扬道:“是。”力比喜道:“游龙君,本王久闻你大名……”
忽闻脚步纷沓之声,掌玺大臣多秸赫不顾侍卫阻拦,率几名官吏直闯了进来,气急败坏地禀告道:“陛下,有紧急军情。墨山倾举国之兵宣称与车师开战,昨日凌晨突破我国边防线,目下已深入国境,估计他们的前锋轻骑明晚就能抵达邺城。”
殿中顿起一片哗然之声,就连力比国王也露出了忧虑之色。他确实该忧虑了,王都的两千精锐守军已经被大王子带去大漠接应粮队、围剿马贼,其余各地精兵已经被征召赶赴鄢金,抵挡仿若天降的于阗奇兵。交河无兵可守,无将可调,已成为一座空城,王都门户邺城也只有五百守军,如何能抵挡墨山数千军队?现在看来,这一连串的事件都是于阗有计划的阴谋,他们有意声东击西,令车师内部空虚,好一举突破王都。既然起因跟二王子昌迈有关,怕是他也落入了于阗人的掌握,凶多吉少了。
他素来疼爱二王子,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明知没有答案,还是出于天性问道:“找到昌迈了么?”多秸赫道:“二王子还没有寻到。不过派去大漠的人放回了信鸽,称已经找到了大王子,他应该正在返回途中。”力比叹道:“唉,昌迈……”
萧扬见老国王流下两行清泪,显是爱子情深,一时犹豫该不该把昌迈手下军师无价指使张大夫下毒一事告知,忽见力比转过头来,严肃地道:“游龙君,本王想请你出任统帅,率领我车师军民抵挡墨山大军。”萧扬愕然而惊,问道:“我?”
力比仿若忽然焕发了活力的老树,双目炯炯,晶亮有神,缓缓道:“不错,游龙的威名,足以抵得过千万大军。本王老了,车师的命运就交给你了。”命侍卫长取出金牌令箭,亲手交到萧扬手中。
当晚萧扬派出王宫卫队,挨家挨户强行征召所有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入伍,抗拒不遵即以叛国罪逮捕。交河既是车师王都,住在城中的多是达官贵人以及富有的商人及工匠,家中多蓄有精壮奴仆。在西域,奴仆的数目多少跟马匹、骆驼一样,都是衡量主人财产的重要标志。如此扰动全城一番,虽然弄得怨声载道,但还是临时召到了一支千余人的队伍。
萧扬又请力比国王打开国库,给这些人每人发了两个金币,又许诺退敌后再补十个金币。如此软硬兼施,紧急动员,将一千余人武装起来,连夜在交河城墙外、护城河内里抢挖了一道壕沟,征用了所有富人家私藏的石脂。那石脂是一种深褐色的黏稠液体,生于水际砂石,与泉水相杂,既能冬季取暖,也可以平日照明用,将其倒入壕沟中,在关键时刻点燃,不但能阻隔敌人进攻,还能截断敌人后路,令其退无可退,有死无生,取得相当的威慑效果。
笑笑生则被派往邺城,以力比国王身份发布命令,让所有军民立即撤出邺城,尽数退往交河。
掌玺大臣多秸赫对萧扬弃险不守感到不可理解。萧扬解释道:“墨山的最终目标是交河,他们知道邺城是王都门户,必然早有准备,会倾尽全力来攻。敌众我寡,邺城最终还是会失守。守不住邺城,对车师士气是很大的打击,交河也难以守住。但若主动放弃邺城,不但能令墨山起疑,摸不清我们的路数,还能集中兵力守卫交河,一鼓作气抗敌。”
多秸赫听了不免半信半疑,然而对方既持有至高无上的金牌令箭,等同于车师国王亲临,也无可奈何,只能遵命行事。
忙碌了一整夜,萧扬安排妥当,又派出侦伺游骑,这才感到有些累了,不免露出疲倦之色来,干脆倚靠城墙上,想让墙头的风让自己清醒一些。恍恍惚惚中,他竟然又看见了惊鸿。她就在城墙上,凌风而立,眼波来回流转,注视着萧扬。忽然间,几颗大大的泪珠从她莹白如玉的脸颊上滚落下来。萧扬大吃一惊,正要去叫她,她的身影却渐渐淡去,随即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轻道:“虽然你不是游龙,我还是会帮助你。你将会在清晨看到大雾,这场大雾会拖延墨山骑兵进程,但只能为你赢得一天的时间。最后能否保住车师消弭这场人类的战争,还是要靠你自己。”
萧扬蓦然惊醒,使劲眨了眨眼睛,既没有惊鸿,也没有其他的人,他几乎怀疑是自己的错觉,或者又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就在这个时候,平地里开始起雾,空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一切开始朦胧起来,似有似无,似明似暗。开始还能看到城外胡杨木林淡灰色的边缘,渐渐地消隐在一片白茫茫之中。雾气凝成了一张巨大乳白色的帷幔,铺天盖地而来,四周几步之外便不见人影。人站在这个浑浊的天地中,感到有些惘惘不知所措的闷意。
墨山国方圆一万多里,因境内有黑色的库鲁克塔格山,所以称墨山。其王都为营盘城,北依山脉,南临孔雀河,方圆二十多里,是西域大城之一。这里因群山绵延,气候炎热,风暴极多,不利于农业,然而却出产金、银、黄铜、紫铜和铁,尤其擅长制作中原人喜爱的黄铜饰品,因而国民家家户户十分富有。
最为奇特的是,这个国家出产美女,大多数墨山女子都有着靓丽的容貌,她们喜欢穿耀眼的白色衣裳,称其为“朝霞衣”。
不过当今的“朝霞王后”并非地道的墨山人氏,而是位年轻漂亮的中原女子。这位新王后名叫卫师师,二十岁左右,跟墨山国王手印的女儿差不多年纪。她非但容貌姣好,能歌善舞,且很有几分政治才干,协助国王处理政事井井有条,以致逐渐倦怠国事的手印国王很乐于将政务都交给王后处理。
墨山趁车师国内空虚举兵入境确实是早与于阗谋划好的计划中的一步。手印国王跟于阗国王希盾是远亲,但他却并没有太大的野心,之所以找借口出兵车师,全然是因为希盾以及新娶王后卫师师的敦促。
正当手印在深宫中拥着卫师师一边风流快活一边憧憬车师国土人口尽数并入墨山的时候,约藏王子突然闯了进来,一见之下,忙背转身去,道:“父王,儿臣有急事禀告。”
卫师师扯好衣衫,扶着颇为狼狈的国王在卧榻上坐好,不满地道:“约藏,你虽然是王子身份,可不得召唤即擅自闯入国王寝殿,未免太大胆无礼了些。你眼中可还有你父王和我这个王后?”
约藏对这个女人怀恨已久,见她公然摆出王后的样子,大怒道:“全是你这个贱女人坏事,出什么攻打车师的鬼主意。”上前将卫师师拉起来,粗暴地推到一边。
手印骇然道:“约藏,你怎敢对继母如此无礼?来人……”约藏急道:“父王,楼兰人已经攻进来了,我带你走!”
手印一呆,道:“什么?”卫师师抢过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楼兰人远在天边,怎么可能说到就到?况且希盾国王早料到楼兰会派兵援救车师,已经亲自率兵屯住在我国南部边境,哪来的楼兰人?”
约藏一脚飞出,正中卫师师小腹,登时将她踢翻在地,骂道:“你这个死女人,你就留在这里,等楼兰人来收拾你。”上前扶了手印便走。
手印犹自回头叫道:“师师……师师……”卫师师哭叫道:“陛下救我……救我……”却怎么也爬不起身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约藏挟持着手印离去。
约藏所言并非骇人听闻,确实有一支五百人的楼兰轻骑奇迹般地攻进了营盘王宫,领头的就是楼兰王子傲文。
傲文生父是已故楼兰大将军泉苏,母亲桑紫则是当今楼兰王后阿曼达之妹,他自小被接进王宫,在国王、王后身边长大,成人后高大英俊,聪明勇敢,狂野不羁。问天国王没有子嗣,国人均认为他比问地亲王的独生爱子刀夫王子更有能力,更有资格成为未来的王储。
这一次傲文奉问天国王之命率军护送粮队经白龙堆沙漠到车师,半途遇到车师大王子昌意带军队来迎,遂将运粮之事交接给昌意,自己则率部回国。走不多远,便遇到一小伙马贼,这才从俘获的马贼口中得知他们是受人指使,有意袭击车师边境,好激怒执掌车师兵权的大王子昌意。不久后车师即有使者追来,告知于阗派奇军穿越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兵临车师重镇鄢金,昌意王子要率军赶回国援救,想请傲文继续领兵护送粮队。
傲文当即道:“马贼、鄢金都是调虎离山之计,致命一击一定在墨山一方。要救车师,唯有抢先攻下墨山腹心之地。”
傲文的外公阿胡是地地道道的车师人,论起来他也有一半车师血统,当即决意出尽全力帮助车师应付危机,既不答应昌意之请,也不派人回楼兰国向问天国王请示对策,而是果断地率五百骑兵赶赴墨山王都营盘城。
当时,于阗不断有后部骑兵绕开楼兰防线后经沙漠进入墨山境内,布防在南部边境,原本是要阻止楼兰出师营救车师。傲文一行虽然全副武装,却均是便服装扮,当他们从东部白龙堆沙漠进入墨山边境时,竟被墨山边将误当成是于阗的骑兵。傲文干脆将错就错,长驱直入,奔袭王都营盘城。居然一路畅行无阻,直到强闯墨山王宫时才暴露了身份。谁也料不到会有一支楼兰骑兵出现在墨山王宫前,傲文轻而易举地抢占了宫门要害之处,随即命人闭门清宫,王宫侍卫大多在莫名其妙中当了俘虏,少数仓促抵抗者则被当场杀死。
过了大半个时辰,王宫被彻底搜过一遍,侍卫、仆役、侍女等被俘虏者被集中关押在一处。在后花园被捕获的国王手印则被押来大殿中。
手印只穿了贴身内衣短裤,脸上犹残留有女子的红色唇印。傲文一见就冷笑道:“原来手印国王是春梦刚醒。”
手印被推到桌案前,犹自带着不能相信眼前一切的表情紧盯着眼前这位年轻傲慢的王子——他年纪很轻,黝黑英俊的脸上带着几分傲气,又带着几分野气,眼睛黑得发蓝,薄薄的嘴唇显得坚强而冷酷,看似一只精力充沛的豹子,又似一块令人寒栗的冰。
傲文道:“陛下,这就请你写道手令,召回你派去车师国的军队吧。”手印问道:“你就是楼兰王子傲文?”傲文道:“不错。”手印道:“你……你……”
却见两名兵士扭着一名年轻靓丽的女子进来,禀告道:“傲文王子,这就是新任墨山王后卫师师。”
傲文上下打量着衣衫不整的卫师师,道:“新王后姿色不错呀,手印国王当真艳福不浅,难怪会大白天地躲在深宫中发春梦。”楼兰兵士一齐哄笑起来。
傲文道:“王后,听说手印国王的爱女也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不知道你跟你的继女相比,谁要更美些?”
兵士见卫师师不应,喝道:“还当自己是王后么,你可是俘虏身份。傲文王子问你话,还不快答?”卫师师满脸通红,嗫嚅道:“公主……更美些……”
手印大叫一声,陡然发难,抢过了身旁楼兰兵士小伦的佩刀。小伦惊叫一声,一旁兵士立即各自拔出兵刃,围了上来。不料手印并不是要反抗,而是回刀往颈中一抹,登时鲜血迸射。他扔了刀,双手扶住脖子,“嗬嗬”两声,便倒了下去。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兵士们不由得面面相觑。
兵士首领大伦道:“他……他到底是墨山国王,这该如何是好?”傲文不屑地道:“先把尸首拉到一边去。”走到面色惨白的卫师师面前,问道:“王后,你可想要横刀自杀,追随你脓包夫君而去?我大可以成全你,刀就在这里。”
他的眼神冰冷异常,就像一把留在郊外过夜的刀刃,上面盖满了冬霜。卫师师不敢多看,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傲文哼了一声,道:“怪不得能当上王后,果然是个聪明人。这就请王后写道手令,召回军队吧。”
卫师师不敢有丝毫违抗,顺从地写好手令,双手奉过去,等傲文过目后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盖上大印封好。
傲文命人押过一名被俘的王宫侍卫,道:“你带信赶去车师,召你们军队回国。记住了,你们国王、王后尽在我掌握中,若敢妄动,玉石俱焚。”那侍卫不知国王已死,投鼠忌器,只得应道:“是。”
傲文命人带他出宫,又招手叫过心腹大伦,低声问道:“可有搜到墨山王子和公主?”大伦摇头道:“没有,宫中都搜遍了,也没有见到,可能兄妹二人本来就不在王宫中。殿下,外面墨山军队已经包围了王宫,他们一时不敢进攻,是因为怕伤害到他们国王,可眼下手印国王自杀,咱们没有了人质,该如何脱险?”
傲文微一沉吟,低声交代几句,再命人带卫师师过来,道:“王后,少不得要请你护送我们离开墨山了。”卫师师颤声道:“我……我对你们没用的,我只是个女流之辈,虽然有王后的名分,可墨山子民并不真心服我。你们没有搜到约藏王子么?他一定还在宫中,我适才还见过他。”
傲文道:“原来王后尚且有自知之明。说实话,约藏王子确实比你价值更大,可是这墨山王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重新搜索一遍不容易,说不定还有密室什么的,咱们可赶不及要回去楼兰了。这就有劳王后跟我们走一趟吧。况且你的国王丈夫新死,按照墨山国习俗,寡妇必须划伤自己的脸来表示哀思。你肯自毁你这副花容月貌么?”
卫师师紧咬嘴唇,沉默不语,傲文便命兵士拥着她出来。来到殿外,却见宫门处正站着一个披着金色斗篷的男子。卫师师一见之下,登时若见到鬼怪一般,惊叫道:“陛下,你……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那男子回过头来,却是楼兰兵士大伦,穿戴了手印国王的衣冠。他身形高矮跟手印差不多,再披上斗篷,遮住大半边脸,望上去确实有几分手印的模样。
傲文道:“王后明白我的意思了么?咱们眼下可是坐同一条船,要么同生,要么同死。”卫师师道:“是,明白。”傲文道:“那就好。走吧。”
众人一起登上宫墙。宫外是一片空阔的广场,围有一大群墨山军士,手执兵器,神色紧张,然而静声肃气,似在等待时机或是命令。忽见国王和王后被押上城头,颈后各架着两柄明晃晃的刀,顿时大起哗然。
傲文毫不客气地推了卫师师一下,她不得已,只得大声叫道:“国王陛下有令,立即开城放楼兰人离去,任何人不得阻拦。只要到了边境,他们自然会放了我和国王陛下。”墨山军士一齐呆望墙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应声。
傲文道:“王后,你果然不顶用。”卫师师见识过这位楼兰王子的冷酷无情,生怕他就此杀了自己,忙道:“殿下可以让这位假国王下令,国王已经久不上殿,这些人离得又远,应该分辨不出来的。”
傲文便朝大伦点点头,大伦压低嗓音,学着手印音调道:“你们敢不听本王号令么?”因为紧张,声音有些发抖,不过听起来倒更像是被抓做人质的国王害怕而起的反应。
城下一名铠甲将军听到国王发话,微微迟疑,即应道:“遵令。”一举手,墨山军士登时让出一条路来。
小伦喜道:“成了!”正要走下城墙,却听见马蹄如鼓点般逼近。举目望去,大道上驰过来一大群黑甲骑士,一面黑色牛耄大旗在如血的残阳中格外醒目。待得队伍近些,便看清大旗上面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的白牛,在风中飒飒作响,那是于阗王室的特有标志,“于阗”本来的意思就是“牛国”。
小伦不由失声惊叫道:“是于阗的黑甲武士。王子殿下,该不会是……是……”傲文道:“是于阗国王希盾到了。”语气中既有几分失望,也有几分惊喜。
果见那铠甲将军迎上前去,躬身叫道:“希盾国王陛下。”
领头的老者正是于阗国王希盾,他看上去确实是一名王者,一股天然的霸气笼罩在他的四周,因少年历经磨难,成人后又不断驰骋沙场,他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沧桑,但一双眼睛凌厉有神,显示出他依然精力充沛。身后紧跟着一名衣冠楚楚的王子,高高的额头,双目深陷,鼻梁挺拔,容貌跟希盾十分相似,一望便知道于阗国王的儿子。只是这位王子看上去和善沉静,在父亲盛气凌人的气度的笼罩下,甚至显得有些怯懦软弱。
希盾翻身下马,问道:“出了什么事?”铠甲将军上前低声禀告一番,指了指墙头。
希盾道:“不能放他们离开。”他的话语简短而有力,话音刚落,黑甲武士便纵马四下散开,高声发令,重新将王宫包围起来。
铠甲将军提马走到城墙下,叫道:“希盾国王请你们楼兰首领站出来说话。”傲文便命人将假国王和真王后带下,走到城墙跺口处,道:“我就是首领。”
希盾道:“你就是傲文?”傲文道:“你就是希盾?”
希盾哈哈大笑道:“好个楼兰王子,被困在这里,还敢如此狂妄。”傲文道:“谁说我困在这里了?我正要请墨山国王和王后护送我回楼兰呢。”
希盾道:“刚才那国王是假的。傲文,你这一招骗不了我。手印是我亲属,他的为人我最了解,宁可死,也不会让你有机会当众羞辱他。告诉我,手印是不是已经死了?”
傲文见对方精明厉害无比,既诧异又佩服,见已难以瞒过,干脆承认道:“不错,手印国王刚刚在大殿上自杀了。”
手印在国中颇得人心,宫外墨山军士听闻国王已死,登时一片沸腾,有愤怒激动者立即叫嚷要攻打王宫,将楼兰人碎尸万段,好为国王报仇。希盾挥手止住众人,叫道:“傲文,手印国王被你逼死,这笔账要算在你头上。你也看见了,你今日走不出这里。”傲文道:“那又如何?”
希盾道:“你自认为你凭区区几百兵马,就能挡得住本王两千精兵吗?况且这里还有这么多要杀你报仇的墨山军民。”傲文道:“挡不挡得住要看本事,你试试就知道了。”希盾道:“年轻人,本王很钦佩你突袭墨山王宫的胆气,也极想见识见识你还有什么本事能与本王大军抗衡。不过,这是你我之间的较量,你先将宫中的俘虏放了。”
傲文沉吟片刻,干脆地应道:“好,反正这些俘虏于我也没有用处。”下令武士释放了被囚禁在宫中的侍卫、侍女等,包括王后卫师师也放了出去。
希盾不见约藏兄妹,很是奇怪,问道:“墨山王子和公主呢?”卫师师道:“禀陛下,楼兰人围宫时,他们兄妹二人抢先逃了。”
希盾点点头,仰头叫道:“傲文,你既然如此爽快,本王也该还你个人情,我允准你派信使回国,报信也好,送遗书也好,随你选。”傲文昂然道:“多谢陛下好意,不过我不需要送信回楼兰,若是我傲文没本事走出这里,最多不过是玉石俱焚。”
卫师师听他要纵火,忙道:“陛下,手印国王的遗体还在宫里,你可千万不能让楼兰人放火烧毁宫殿。”希盾哼了一声,道:“你是心疼你那些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吧?”卫师师垂下头去,低声道:“是,一切逃不过陛下法眼。”
希盾想了想,叫道:“傲文,你是楼兰王子,自然是不怕死的,可你想要你手下这么多人跟你陪葬在异国他乡么?只要你放下兵器,乖乖出来投降,本王非但不为难你手下,还派人送他们回楼兰国,怎样?”傲文傲然道:“我们楼兰全是誓死不降的勇士,你休想诱捕我。”
希盾道:“好!很好!”转头命道:“生擒傲文者,封大将军,本王以公主下嫁;杀死傲文者,赏金千斤。”
宫外众人登时欢声雷动,齐声应道:“生擒傲文!杀死傲文!”一时声震天地,响彻云霄。墙头楼兰军士无不骇然。
本以为于阗和墨山军队要立即发起进攻,不想那些人只是喊了一阵,便退到弓弩射程外设置栅栏路障,将道路彻底封死,防止楼兰人突围而出。
王宫等同于一座堡垒,四周围有石砌的宫墙,规模虽然远远不及王城城墙,但也有三丈高,徒手难以攀援。傲文料来希盾暂时退走是要准备木梯、钩索等攻城器械,默默走下城墙,扶在树上。他也预想不到会陷入如此困境,按照他原先的计划——直闯墨山王宫,俘虏国王、王子、公主等关键人物,逼迫他们写下召军队回墨山的手令,再挟持这些人质从容出城回国。孰料墨山国王手印自杀,王子和公主失踪,于阗国王希盾又在关键时刻赶到,一眼识破了大伦冒充的假国王。而今他手中没有任何筹码,唯一的路就只有死守到底。可他们只有五百人,箭矢有限,这王宫中又没有什么可利用的物事,如何能挡得住于阗和墨山联军的进攻?
他将头转向正指挥兵士加固宫门的大伦、小伦兄弟,心头颇起波澜。他很清楚,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战死在这里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只是小伦才十六岁,有必要让他一起陪葬么?是不是该考虑希盾之前的提议,用他自己换取手下五百人的性命?但一想到要屈膝跪在那不可一世的希盾面前,他又觉得实在无法忍受。当即重重将拳头砸在树上,心道:“宁死不降!”
转身叫过小伦,取下贴身玉佩交给他,命道:“你带着我的玉佩回楼兰报信。希盾有言在先,他不会派人拦你。”小伦迟疑了下,道:“可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王子。”傲文厉声喝道:“你敢违抗我的命令么?”
小伦无奈,只得问道:“王子口信是什么?”傲文道:“没有口信。你将玉佩交给国王,他自会明白。去吧。”小伦躬身道:“遵命。”收好玉佩,命兵士开了大门,挺身走出宫去。
傲文命大伦将其余兵士召集在一起,慨然道:“而今大敌当前,我已派了小伦回楼兰送信。不过有件事要事先告诉大家,我们深入墨山腹地,被敌人重重包围住,没有人会来救我们,也没有人能来救我们,小伦回国,只是要告诉国王我们这些人已经战死在这里。你们可愿意跟我一起奋战到底,至死方休?”兵士齐声应道:“愿意!”傲文道:“很好。”随即安排人手,拆毁王宫的门窗等物,用做防御工具。
王宫中有丰富的食物储备,酒肉如山,还有两口甜水井,饮食暂时不会成问题。当晚楼兰兵士个个放开肚皮,饭足肉饱。
到半夜时,忽听见宫外金鼓声大作。傲文衣不解带,就睡在宫墙下,闻声急忙召集兵士登上墙头。却见远处路障人影惶惶,墙下却是一片漆黑,当即拔出佩刀,凝神戒备。等了许久,依旧不见动静,这才明白这是敌人的惊扰之计,遂命兵士收起兵器,散开休息。
隔了半个时辰,金鼓之声再起,依旧只是敌人的虚张声势。如此反复多次,楼兰诸人已是疲累不堪。然而当鼓声再响,却又不得不全部登城防守,以防于阗人真的发动袭击。
傲文心道:“这是希盾的疲敌攻心之计,明日一早,他必会发起真正的进攻。明日,将会是我见到的最后一次太阳升起。”
这一夜,难以入眠的不只有傲文,也有希盾父子。希盾听见军营外鼓声阵阵,很是满意,向身旁的二王子道:“须沙,明日就由你带队攻打墨山王宫。”
须沙是庶子身份,并非王后所生,但却比嫡出的大王子永丹更得父王宠爱,希盾每每出行,都要将他带在身边。他听父王让他担任攻城主帅,微一犹豫,即应道:“是。”
希盾道:“这是王宫地图,傲文必会将兵力重点布置在宫门之处。明日一早,我先派菃鹰从正门进攻,吸引楼兰人注意力。你趁机带黑甲武士从左翼登城,这里是花园入口,是王宫防卫最薄弱之处,楼兰人没有足够的兵力防御这里,从这里穿插过去,自后包抄,必能一举奏效。”须沙道:“是。”犹豫了下,又问道:“父王预备如何处置傲文王子?”
希盾道:“傲文看起来十分骄傲自大,想来他是不会让人活捉他受辱的。不过就算抓到他,我也不会动他一根寒毛,只会将他捆起来交给墨山人处置。他占领墨山王宫,逼死手印国王,有什么下场可想而知。”顿了顿,又道:“其实我倒是很喜欢这个傲文,有胆略,有豪气,不过这是他自己上门送死,将来问天可不能怪我。”
须沙道:“可听说傲文王子是未来的楼兰王储,他被杀死在这里,楼兰人岂能善罢甘休?”希盾哈哈大笑道:“须沙,你不懂的,楼兰人这次可真要吃哑巴亏了!墨山和楼兰虽不和睦,可并非敌国,两国从未宣战。傲文无缘无故率军闯入墨山王宫,逼死手印国王,等同于行刺,无论到哪里都说不过理去。他明日是非死不可,最妙的是楼兰人对此根本无话可说。”
须沙嘴唇讪讪嗫嚅了两下,却没有说出话来。希盾立即注意到了,道:“怎么,你想替傲文求情么?”
须沙知道父王秉性坚毅,绝不会因旁人而改变主意,只得违心地答道:“他是楼兰王子,儿臣今日才第一次见他,怎敢为他求情?”希盾道:“嗯,你为他求情,倒也情有可原。”
须沙闻言不免大是惊异,他虽为父王宠爱,父王却总嫌他性情太过温和宽厚,每逢他心软之时,希盾总会厉声呵斥,哪知今日却仅仅是一句“情有可原”,实在是出人意料。
希盾又道:“借墨山之手杀死傲文,对楼兰也算是个不小的打击。不过,本王也不是非要他死不可,除非……除非那个人亲自跪下来求我。”
须沙一听事有转机,正要设法打听“那个人”是谁,忽见左大相菃木匆匆进来禀道:“陛下,车师方面有军情传来。”
希盾见他神色不善,问道:“莫非墨山军队没有攻下交河?”菃木道:“是,非但如此,统帅康宁将军还被射杀在交河城下。”
希盾哼了一声,道:“车师精锐兵力要么去了白龙堆围剿马贼,要么被牵制在鄢金,交河早已是一座空城,康宁带有六千精骑,踏平交河轻而易举,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他的声音陡然高亢严厉了起来,“是谁,是谁在指挥守城?”菃木不敢再看国王的脸,低下头去,道:“是游龙。”
原来萧扬以游龙身份进入车师后遭遇一番离奇经历,更是意外被车师国王力比赋予守城重任。萧扬下令主动放弃王都交河门户邺城,将所有兵力集中守卫交河。墨山大将康宁突破车师边境后,一路几乎没有遇到抵抗,如入无人之境。然而就在将要抵达邺城时,忽然遭遇一场罕见的大雾,咫尺不辨人影,军中人马相撞,多有误伤,康宁不得不下令暂时停止行军。
大雾持续了整整一天,一直到晚上才突如其来地消失。康宁连夜拔营赶路,终于在次日到达邺城,原以为在这处王都门户会有一场恶战,哪知道城门大开,城中空无一人,令人惊疑。康宁甚至一度认为这是车师的诡计,想将墨山骑兵诱入城中巷战,连番派出游哨打探,捉到一名楼兰向导阿飞,审问过后才知道车师人已经弃守邺城,而今指挥车师的统帅就是有不死之身的大漠游侠游龙。
康宁闻言半信半疑,遂挥军进抵交河城下。当时天光黯淡,他自以为兵强马壮,交河又无险可守,想劝诱车师国王投降,上前喊话时,却被城墙上飞出的一支紫色羽箭当场射穿了胸膛。墨山军队见车师一方有如此强弓,能射到寻常弩箭箭力远远不及之处,无不大骇,当即阵势松动,由副将阿赛指挥,退入邺城过夜。
当晚邺城内外不断有各种奇怪的声音——呼哧声,敲锣声,打鼓声,砍物声。城墙外则人影晃动,有许多骑士举着火把来回奔驰叫喊,称车师大军已经回师,明日就会抵达王都。墨山军人数虽多,却是孤军深入,加上大军未动,主帅先亡,更觉惶惶不安,既不敢出城追击,又不敢饮用城中的水,生怕已经被车师人事先下了毒。
次日一早,阿赛挥军强攻交河,藤牌手冒着箭雨通过了护城河,却在城墙根下为一道燃烧的壕沟所阻,大火连带烧毁了墨山军抢搭在护城河上的桥板等攻城器械,导致第一批通过护城河的攻城兵士不能撤退,要么被活活烧死,要么被车师羽箭射死。
阿赛大怒,欲等壕沟石脂耗尽再行强攻,却听见左右两翼喊杀阵阵、尘土大扬,以为车师援军已经赶回,心下大惧,因为他很清楚车师国力远在墨山之上,军队人数也比墨山要多,此次偷袭得手不过是乘虚而入,担心退路被截断,成为瓮中之鳖,遂就此弃攻退师。
希盾闻听经过,一拳砸在桌案上,怒道:“车师事不能成,竟是被游龙坏事!阿赛脓包一个!莫说所谓的车师援军是疑兵之计,就算是真的,他也应该学学傲文的胆识和勇气,一举攻下交河,只要能俘获力比国王,就算车师所有军队赶来交河援救,也照样能全身而退。脓包!不中用的脓包!”
菃木小心翼翼地道:“其实也不能全怪阿赛将军,实在是游龙威名太盛,又诡计多端,听说他每每登上交河城头,城中的欢呼声都惊天动地。”
希盾道:“而今墨山败局已定,车师危机已解,我们千里奔袭,却只是如此结果。哼,要扳回局势,只有一个法子,生擒傲文。来人,传本王军令,立即准备攻打墨山王宫,务必活捉傲文。”
须沙道:“父王……”希盾道:“须沙,你留在这里,本王要亲自领军。黑甲武士,叫领兵的将领们进来。”
忽见黑甲武士首领尼巴匆匆进来禀道:“外面有个楼兰信使求见国王陛下。”希盾冷笑道:“傲文派回去送信的小子昨日才走,今日凌晨就有楼兰信使到来,看来问天对墨山早有图谋。也好,看看他要说什么。”命人带那信使进来。
那楼兰信使却是楼兰商人甘奇,向希盾深深鞠了一躬,道:“希盾国王陛下。”希盾大奇问道:“甘奇,怎么是你?”随即脸色一沉,喝问道:“你不过是个商人,来这里做什么?”甘奇道:“甘奇奉命来劝陛下退兵。”
希盾道:“谁派你来的?是阿曼达王后么?”甘奇道:“不是,是桑紫夫人。陛下,我有机密要事要禀告。”希盾冷笑道:“机密要事?不就是桑紫想利用旧情来劝本王退兵么?她可是大错特错了。噢,我倒是忘了,傲文是她的宝贝儿子,等本王捉住傲文,一定砍下她爱子的一只手,托你转交给她。来人,传令,立即攻打王宫。”
甘奇道:“等一等!”希盾勃然大怒,道:“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在本王面前发号施令?来人,将甘奇拉出去,砍去右手,以儆效尤。”
黑甲武士抢过来抓住甘奇,径自往营帐外拖去。甘奇深知傲文的生死存亡即在此一刻,挣扎大叫道:“陛下,你务必要听我说,不然将后悔莫及。”
希盾想了想,挥手命人带回甘奇,一字一句地道:“好,就给你个机会,你若说不清楚这件令本王后悔莫及的事,我就让你跟傲文一起死,死得其惨无比。”
甘奇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身子,颤声道:“是。不过这件事事关重大,甘奇只能讲给陛下一人听。”菃木忙道:“这甘奇花样甚多,说不准是有什么阴谋诡计要害国王陛下,陛下可不要轻信他的话。”
甘奇忙道:“不,不,我一向敬畏希盾国王,怎敢有丝毫歹意?实在是因为这件事是陛下私事,只能对陛下一人说。”希盾挥手命道:“你们都退下。”
旁人知道国王意志坚决,话一出口,恰如覆水,万难收回,虽不情愿,也只得退了出去。
帐外繁星点点,夜凉如水。须沙深深吸了一口气,扭头问道:“左大相,游龙……他当真有传说中的那般神勇么?”菃木料不到二王子会忽然问出这样的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半晌才道:“嗯。”须沙道:“我真的很想见见他。”
菃木低声道:“二王子,这样的话,你切记不能在国王面前提起。游龙屡次坏国王大事,国王早恨其入骨,你切不可因他忤逆你父王。”须沙深深叹了口气,黯然道:“我知道。”
忽听见希盾在帐中大声叫道:“都进来。”
须沙不由一愣,心道:“那甘奇神神秘秘,称有机密要事,怎么这么快就说完了?”一时不及多想,忙进来营帐。却见希盾虎着脸坐在上首,甘奇垂首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希盾道:“传令,暂停攻打王宫。在王宫外再多挖一道壕沟,不准楼兰一人一骑逃脱。”
左大相菃木、将领菃鹰等人大感意外,不能理解这道命令的意义——王宫并非墙高池深的艰险之地,楼兰兵力不足,不能全线防守,又无箭矢储备及防城器具,只要倾尽全力,一鼓作气,攻克王宫只在瞬息之间。为何不立即发动进攻,反倒要白费兵士力气去挖壕沟?
但国王令出如山,菃鹰立即躬身应道:“领命。”赶出去传令撤掉攻城器械。
希盾道:“甘奇,这是本王次子须沙,你可看清楚了。”甘奇道:“是。”口中应着,却是头也不敢抬一下。须沙更是大奇,心道:“父王在这个时候提我做什么?”
希盾道:“你这就回去楼兰,告诉你们国王问天,本王可以就此罢兵回国,也可以从墨山人手中救出傲文,条件是于阗、楼兰两国必须联姻结盟,请问天将他的宝贝女儿芙蕖公主嫁给须沙。”
众人闻言均是面面相觑。须沙更是目瞪口呆,艰难地不知所措。只有甘奇毫不惊奇,应道:“是。”向希盾鞠了个躬,恭谨地退了出去。
须沙结结巴巴地问道:“父王,这……这是为什么?”希盾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须沙,你也不小了,该为你选一门好亲事。你哥哥娶了中原公主,你也不能太差。放眼西域,能与我们于阗匹敌的只有楼兰,芙蕖公主是问天和阿曼达王后唯一的爱女,堪可配你。”须沙道:“可是……”
希盾道:“你心怀仁厚,一直希望父王能止戈息兵,这样难道不好么?”须沙道:“好是好,可是……”一时难以想通那楼兰商人甘奇到底说了什么机密要事,竟使得一心要征服西域的父王突然之间完全变了一个人。
希盾却没有心思再纠缠这件事,挥手道:“这件事等楼兰一方有了回应再议不迟。左大相,你过来。”菃木道:“是,陛下有何吩咐?”
希盾道:“本王问你,那游龙当真是不死之身么?”菃木道:“当日臣出使中原归国,曾在大漠与游龙巧遇。臣见他是尾随马贼而来,担心他坏了大事,有意与他搭话,趁他转身离开完全没有防备时,命黑甲武士发出弩箭。他的坐骑神骏无比,脚力极快,瞬间便到了十几丈外,但臣敢肯定有一支弩箭射中了他背心要害,他却恍若无事,头也没有回一下。听说他后来追上马贼,一举射杀了头领赤木詹,惊散群贼……”
希盾不耐烦地打断了话头,道:“这些故事本王都已经听你说过了。我只问你一句,游龙当真是不死之身么?”菃木见国王眉眼阴森,心中一凛,迟疑了下,不得不答道:“当然不是。”
希盾道:“游龙武艺再强,也不过是一介平民,却能在西域国中有如此声望,不仅令商民敬畏,就连一国国王也奉其为上宾,放心将兵权交到他手中。此人不除,日后必成心腹大患。左大相当时在大漠既能肯定他已经中箭,为何不立即派黑甲武士追击?”
菃木心道:“用弩箭暗算游龙是一回事,公然派武士追杀则是另外一回事,别说那些敬佩游龙为人的黑甲武士不肯,我又怎能有胆量下这样的命令?万一事露,我不但是全西域的敌人不说,一定还会被国王推出来当替罪羊。”心中虽如此想,嘴上却不敢明说,只好道:“臣当时以为游龙已身负重伤,自会被马贼轻易料理掉,谁想……是臣办事不力,恳请陛下准臣将功赎罪。”
希盾道:“嗯,左大相,你就挑选精干人手,专心去办这件事。无论是死是活,都要将游龙带回来见我。”菃木道:“遵命。”不敢再多留帐中,躬身退了出去。
一旁须沙看见父王再一次显露出本性,一张古铜色的脸阴沉得如同昆仑山深处的诡秘树林,幽森可怕,不禁打了个冷战。面前的人是他血肉至亲的父王,即便如此,他也难以弄明白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些什么。
墨山王宫中的楼兰兵士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中,众人均以为今天是生平最后一次看见日出。然而一直等到日中,也不见敌人来攻城。困乏的兵士终于松懈下来,各自倒头睡去。
傲文扶刀屹立在墙头,静静凝视那些正在抢挖壕沟的墨山军士。
大伦挠挠头,不解地道:“这希盾国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傲文道:“他知道我们逃不掉,大概是想彻底困住我们,以此来跟国王谈条件。”
大伦道:“那咱们还等什么?干脆就此冲杀出去,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傲文摇摇头,道:“希盾是何等人物,他定然早有防备,贸然冲出去等于送死。我们就守在这里,静观其变。反正这里有吃有喝,一时也饿不死。”
他倒也真沉得住气,果真取来酒肉,坐在城头大嚼大吃,丝毫不以外面强敌环伺为意。楼兰兵士早各自存了死念,见王子如此坦然,也学着他的样子,放怀畅饮。
如此过了五日,兵士忽来禀报有三人正走来宫门。傲文登上墙头,那三人居然都是自己人,一人是与他私交极好的前任王宫卫队侍卫长未翔,一人是商人甘奇,也是傲文外公阿胡的心腹家奴,另一人则是心腹小伦。
傲文惊奇不已,忙命兵士开门,见三人风尘仆仆,各有疲色,显是远道赶来,问道:“希盾怎么会放你们过来?”未翔道:“楼兰和于阗议和已成。王子殿下,我们是来接你回国的。”
傲文诧异不已,一时难明究竟,问道:“甘奇,你怎么也会来这里?”甘奇笑道:“我凑巧陪同主人在墨山办事,一直滞留在营盘。主人听说你闯入墨山王宫,逼得手印国王自杀,又被于阗、墨山大军包围,很是担心,所以派我来看看。”
傲文又惊又喜,问道:“我外公他人也在营盘城中?”甘奇道:“是。不过眼下的局势,主人不方便露面,还是不见的好。王子,这就走吧。”
傲文尚是半信半疑,问道:“希盾这次真的肯放过我?国王答应了他什么条件?”未翔道:“大相苏录正在于阗军中,王子若想知道,可亲自去问他。”
傲文遂召集人手,一道出宫。楼兰兵士本以为这次必死无疑,忽听说两国和谈已成,再也不必兵戎相见,均是欣喜无限。
来到于阗军帐,兵马环布,希盾正陪着楼兰大相苏录站在帐外,见到傲文一行,当即招手叫道:“傲文,你过来。”
傲文微一犹豫,即昂然走过去,问道:“怎么,希盾国王还是有所不甘么?”语气甚是无礼。
希盾居然也不生气,指着身边的王子道:“这是本王的次子须沙。”须沙当即点点头,招呼道:“傲文王子。”
傲文却是理也不理,问道:“苏录,国王陛下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苏录道:“这个……”
希盾笑道:“这可不是什么条件,而是一件大大的好事,须沙将要迎娶你的表妹芙蕖公主。”傲文大惊色变,道:“什么?”转过头去,问道:“这是真的么?”苏录点点头,道:“是真的。”
希盾笑眯眯地道:“傲文,咱们今后就是一家人了。你记住本王的话。”走上前来,抬手欲拍傲文的肩膀。
傲文当即退后两步,本能地去握刀柄。一旁黑甲武士见他有异动,生怕他对国王不利,立即围了上来。傲文属下也不甘示弱,个个亮出了兵刃。
希盾却是脸不变色,挥手命黑甲武士退下,道:“今日是和谈的大好日子,不宜动刀动剑。”苏录忙喝道:“还不快收起兵器!傲文王子,问天国王有令,命你即刻赶回楼兰王都,不得有误。”
傲文却只紧盯着希盾不动,问道:“让芙蕖做于阗的儿媳,这是谁出的主意?”
苏录知道希盾智计百出,行事果断狠辣,见傲文敌意极重,生怕再惹出变故,忙向未翔使个眼色。未翔上前低声道:“王子,苏录大相会留在这里处理一切事宜,咱们还是先走吧。”
傲文大声道:“我问这是谁出的馊主意?”
未翔也是个果敢之人,见傲文一时难以劝转,当即命道:“带王子走!”与大伦一左一右握住傲文手臂,将他强行拉出于阗军营才放开。
傲文大怒道:“你们想以下犯上么?”未翔道:“这是我下的命令,王子若是有气要撒,就罚我一人好了。”
傲文素来与未翔交好,比武时侍卫们因为他的王子身份总是不敢出尽全力,只有未翔从不肯相让,由此也赢得了王子的尊敬和友谊。二人一道在宫中习武多年,情同手足。傲文听未翔这么说,也只得罢了,只是心中犹自愤愤难平。
甘奇劝道:“营盘已是是非之地,王子还是尽快离开为好。至于事情经过,未翔将军自会在路上向王子解释。”
傲文遂率众出城,沿途遇见不少墨山军民百姓,均对楼兰一行怒目相向,他也不以为意。
一路南驰,穿过墨山边境进入楼兰境内时,北方有消息传来——入侵车师的墨山军队已经溃败回国,车师大王子和二王子均赶回了王都交河,一场灭国危机消弭于无形之间。因墨山王子约藏失踪,墨山国政暂时由王后卫师师主持。墨山国人都认为是楼兰王子傲文暗害了约藏,加上其逼死手印国王在先,无不恨得咬牙切齿。只是碍于于阗的压力,不得已暂压怒火。于阗与楼兰签署和平协议,约定永不起干戈,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这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最令人瞩目的人当然是傲文,这位勇闯墨山腹心之地的楼兰王子一时间成为了西域风头最劲的人物,跟那位力挽狂澜的孤胆英雄游龙一样,成为人们争相谈论的传奇。但是楼兰国王问天是出名的保守谨慎,傲文王子此番实在是太过胆大妄为,尤其墨山国王手印之死,虽是意外,但毕竟因他而起,且这件事后患无穷,人们都相当好奇他回楼兰国后会面临什么样的际遇,是受到国王褒奖,还是要遭受无情的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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