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拉乌尔看完了戏,回到自己家里。在前厅的穿衣镜前面,他站了一会儿,自我欣赏了一番:优美的身躯,宽阔的肩膀,高挺的胸脯,健壮的肌肉,配上一套高级衣料制做的西服,真是一表人材。
前厅不大,陈设挺考究。可以清楚地看出,这是单身汉居住的公寓套间,家具精美,起居恬适。住在这里,准是一个重视生活享受、又很富裕的人。每天晚上,拉乌尔都喜欢坐在工作间宽大的坐椅里,抽上一支香烟,闭目养神。他把这样的休息方式叫做睡前的“开胃佳醇”。这时,他便把那些不愉快的事儿抛在脑后,迷迷糊糊地回顾已经逝去的一天,思索下一天的计划。
他正要去开卧室的门,突然迟疑了一下。因为他忽然感到,前厅的吊灯并不是他自己打开的,他从户外跨进前厅的时候,三叉绞形吊灯就是亮的。
“奇怪!”他自语地说,“我不在家,佣人又请假办事去了,外人是不可能进入这个寓所的,难道我下午外出时没有把灯关上?”
拉乌尔这个人观察能力很强,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但是,对于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他却不去浪费精力和时间。在风云变幻的世界上,各种各样的“谜”都会自然而然地解开的。
“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人们自个儿总在疑神疑鬼。”他想,“生活本身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么复杂。从表面上看,生活环境犹如一团乱麻,但总能理出头绪来的。”
然而,他跨进卧室的门,却大吃一惊。在房间中央的一张小圆桌跟前,竟然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我的天!”他叫了一声,“多么标致的一个女人!”
和前厅一样,卧室的电灯也是亮着的,大概也是这位不速之客打开的。她肯定喜欢亮堂的房间。不过,这么一来,他倒能欣赏她的天姿美色了。这个女子,金色的鬈发,苗条的身材,匀称的四肢,高挑的个儿,身穿旧式的连衣裙,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由于激动,她显得有点儿忧闷。
平日,拉乌尔是很讨女人欢心的。眼前这般情景,真使他难以忍受。他觉得自己交上了桃花运,就像往日一样,好运不求自来。
“我不认识您嘛,太太,对吗?”他微微一笑,“我从来没有见过您啊!”
女人点点头,表示他说的不差。接着他又问:
“奇怪,您是如何进来的?”
她拿出一把钥匙。拉乌尔惊讶地叫道:“呵,你竟有我这个套房的钥匙!太不可思议了!”
拉乌尔逐渐感到,在无意之中,他竟被这位美貌的不速之客引入了情网。她大概为了寻求新鲜的刺激,唐突地钻进了他的卧室,出现在他的跟前,犹如一只自投罗网的猎物,随他如何摆布。
怀着这样的信心,拉乌尔朝她走拢过去,打算吻吻她。然而,他估计错了。这个女子往后倒退,惊恐地伸手阻止:“不要靠近我!不准你碰我!——你无权——”
女子的惊惧神色,使他莫名其妙。紧接着,这女子又哭又笑,万分激动。拉乌尔眼见这般情景,只好温和地说:“不必激动——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不是到这儿来偷东西的吧!你也不会用手枪打死我吧?我凭什么要伤害你?好啦,请你告诉我——你来我这儿有什么事吗?”
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低声说道:“请你救救我吧。”
“救人可不是我的专业。”
“这大概是你的专业呀!——你想干什么事,总是马到成功。”
“呵,你给我这样的赞美,实在叫人高兴。不过,假如我想把你搂在怀里,也能成功吗?你不妨思考一下:一个漂亮的女子,半夜三更,来到一个男人的家中——何况你又这么迷人——你想那会发生什么事呢?我这个人并不自命不凡,但是想象得到——”
他又朝她靠拢过去,她并没有表示抗拒。他把她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手里,随即抚摸她的手腕和赤裸的前臂。他恍惚觉得,此时,他若把她抱在怀里,她也许不会推开他的。她激动万分,周身都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他似乎陶醉了一般,伸手搂住了女子的腰身,暗暗地靠拢她。剎那间,他瞅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眼里露出畏惧的神情。她显得相当忧伤,好像要求帮助似的。然后,他不好意思地说:“请您原谅,太太。”
她细声细气地回答:“不,我是小姐——不是太太——”
接着她继续说:“我的确知道,这么夜深人静,我的行动又如此莽撞,自然会引起误会。”
“噢,确实是我误会了。”他说,“我有失检点,再一次请您宽恕。反正事情已经过去,您大概不会怨我吧?”
“不会。”她说。
他感叹了一声,说道:“哎!您多美!您来这儿的目的,跟我想的不是一回事。这就太遗憾啦。您到这儿来找我,会不会像很多人到柏克大街去找歇洛克·福尔摩斯,抱着同样的目的?请说说吧,小姐,把全部情况都告诉我。我会衷心地为你效劳。请说吧。”
拉乌尔请她坐下。他性情温厚和蔼可亲,能尊重人,这就使她放心了。不过,她的面色依旧苍白。她的双唇,轮廓优美,显得鲜嫩,像小孩似的嘴唇,不住地扇动。然而,她的神情充满了信心。
“请您原谅,”她语无伦次地说,“我的神智也许不太清楚——但我明白自己的处境。发生的一些事情简直不可思议——可能还会发生其它的事,使我感到恐惧——我不知道什么缘故,总有一种预感。不过,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说明,不幸的事一定会发生。唉,天呀——实在可怕——我太苦恼了!”
她困乏地用手摸了摸脑门,似乎打算赶走压在她心中的烦乱的念头。拉乌尔很怜悯她的处境,就笑了笑,希望她平静下来。
“您不必过于紧张!紧张是没有一点儿好处的。小姐,鼓起勇气来吧。你既然前来找我帮忙,那就用不着前怕狼后怕虎了。小姐,您是从农村来的吗?”
“是呀,我是今天清早离开家的,傍晚到了巴黎,立刻乘车来到这儿。大楼门房以为您不在家,把您的寓所号码告诉了我。我按了按您的门铃,却无人开门。”
“是的,佣人请假了,我又到餐馆吃饭去了。”
“所以,”她说,“我不得不使用这把钥匙了——”
“这钥匙,您从哪里弄来的?”
“从一个人身上偷来的。”
“是什么人呢?”
“我随后会告诉您的。”
“咱们不要弄得太晚了,”他说,“我想快点儿搞清楚一切情况。但是,小姐,我敢断定,您从早到现在还没吃过什么吧,肯定饿极了。”
“不,我在您桌上发现了几块巧克力。”
“那好!不过,除了几块巧克力,我还有其它吃的东西。我去给您拿来,随后咱们继续谈,好吗?说实在的,您真年轻——还是个小姑娘,我怎会把您看做一个太太呢?”
他微微一笑,想逗她乐。接着,他去打开了一个食品柜,取出一盒饼干和一瓶甜酒。
“请问,您如何称呼呢?我该知道——”
“等一会儿——我全会告诉您。”
“好,说实在的,我应当先问您叫什么名字,才给您拿吃的,要不要果酱?还来点儿蜂蜜?对,您的嘴唇那么好看,一定爱吃蜂蜜。我的厨房里有上等蜂蜜,我去给您拿来——”
他正要去厨房,电话铃响了起来。
“奇怪,”他低声道,“半夜还来电话——对不起,小姐。”他拿着听筒,轻声地说:“喂——喂——”
电话里有人发问,声音似乎很远:“是你吗?”对方问。
“嗯,是的。”拉乌尔回答。
“真巧!”对方高兴地说,“我打电话给你,正好碰上你。”
“对不起,朋友,我刚巧从剧院回来。”
“此刻你在家吧?”
“当然喽。”他用幽默的口吻说。
“这真叫我高兴。”
“我也一样高兴。”拉乌尔说,“不过,有点事儿,一点儿小事,我想问问老兄,行吗?”
“快问吧!”
“你到底是谁呀?”
“怎么回事,我是谁,你还没有听出来?”
“确实没有听出来,老兄,直到此刻——”
“我是珀苏——珀苏——”
“我可不认识你呀。”
“你怎会不认识我?我是警察局的珀苏——警长——”
“啊!警长的鼎鼎大名,如雷灌耳,可我三生有幸,从来不认识你嘛——”
“别开玩笑啦!咱们一起作过多次侦缉工作啊!‘帕卡玻璃’案啦,‘镶金牙的人’案啦,‘十二个非洲女人’案啦——咱们每一次都手到擒来,稳操胜券。”
“你弄错了吧,老兄,你以为自己在给谁打电话?”
“当然给你喽!”
“给谁,我吗?”
“拉乌尔子爵。”
“这正是鄙人的称呼。但我向你肯定地说,拉乌尔和你并不认识。”
“也许如此。不过,拉乌尔使用其它的名字时,就会认得我了。”
“嗨哟,请您讲得明白点吧。”
“好。比如,帕尔莱特公司及其代理处的帕尔莱特;那个神秘宅子里的戴拉利。你要我说出阁下的真名实姓吗?”
“你就说吧。我不会难为情的。”
“你叫亚森·罗平吧。”
“一点不差。现在,情况明白了,咱们算是一致了。我确实是以这个称呼出名的。那么,老兄,你找我有何贵干呢?”
“打算请你帮忙,时间要快。”
“请我帮忙吗?你怎么也要我帮忙?”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究竟要干什么,悉听阁下吩咐。此刻你在什么地方?”
“在勒埃芙尔。”
“在那里干什么?做棉花投机生意么?”
“不是。我是到勒埃芙尔给你打电话的。”
“你真是太热情啦。你从巴黎来到勒埃芙尔,就是为了给我打个电话?”
拉乌尔说出勒埃芙尔这座城市的名字,在旁的姑娘显得惊慌起来,低声说:“勒埃芙尔——电话是从勒埃芙尔给你打来的?奇怪,是谁打的电话,让我听听。”
拉乌尔不太愿意让她听,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抓过另一个听筒,同他一起倾听珀苏说话。
“不。晚上我本来在郊区,可是那里没有夜间电话,我就开车到了勒埃芙尔。此刻我得回去了。”
“回哪去?”拉乌尔问。
“你熟悉拉迪加代尔那个地方吗?”
“当然。那是塞纳-马恩省河畔的一片沙滩,距离河口很近。”
“是的。那片沙滩在黎尔波雷和唐加威尔之间,距勒埃芙尔城三十公里。”
“我当然很熟悉。那是塞纳-马恩省河的一个小港湾。在诺曼底地区。我半辈子都是在那里度过的。那算是近代史了。请问,你是在那沙滩上过夜的吗?”
“你瞎扯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住在沙滩上。”
“沙滩对面有一个风景如画的小村子,也叫拉迪加代尔。我在那儿租了一座‘茅舍别墅’。我要在那儿住上几个月,休息休息——”
“同情人住在一起吗?”
“不是。不过,我倒为你留了一间卧室。”
“你干吗要为我作出这种安排呢?”
“发生了一桩离奇的案件,我想请你和我一起侦破此案。”
“是不是你独个儿破不了案,胖汉?”
拉乌尔瞅了瞅姑娘,她显得越来越惶恐不安。拉乌尔颇感难受他想从她手里把听筒拿过来,但她将它握得紧紧的,不肯放手。珀苏还在继续说:“情况紧急,又很复杂。今天,有一个姑娘失踪了——”
“这种事儿司空见惯,用不着疑神疑鬼。”
“可是,有些细微末节叫人不安。并且,还发生了——”
“还发生了什么?”
“今天下午,约莫二点钟,发生了一桩凶杀案。那位失踪的姑娘的姐夫,到沿河的花园里去找她,有人用枪把他打死了。你就乘早晨八点的特快列车来吧——”
一听发生了凶杀案,姑娘忽地站起来,手里的听筒掉了下去。她想说什么,但又叹了一声,就晃晃悠悠地跌倒了。拉乌尔立即发怒地向珀苏吼叫:“你这个蠢猪!就这么介绍情况吗?怎么,你什么也没闹清?笨蛋!”
他一下子把听筒挂上,然后扶着姑娘平躺在沙发上,而且拿嗅盐给她闻了闻。
“姑娘,你好点了吗?珀苏的话没有什么重要的,他不过说你失踪了而已。何况,你也知道这个人,他并不聪明。你不必这样激动,我们会尽力把情况搞清楚的。”
然而,拉乌尔立即发现,在这样的时刻里,任何劝说都是枉然的。这姑娘精神上遭到了沉重的打击,她在电话里听了凶杀案的意外消息,一下子还无法镇静下来。
拉乌尔只好耐心地等待。
他想了一想,就果决地打定了主意。他拿颜料在脸上抹了几下,这与其说改变了他的面貌,不如说改变了他的神情。他麻利地梳了梳头发,就跑到隔壁房间里去换衣服,然后从壁橱里拾出一只箱子,迅捷地跑到汽车库。
拉乌尔很快开出汽车,接着又回到自己的套间去。姑娘已经苏醒过来,但她浑身瘫软,依然没有一点儿生气。他把她抱进汽车,让她尽量舒适地坐在座位上。
他靠近她的耳朵,轻声地问:“珀苏在电话里说,你的住所在拉迪加代尔,是不是?”
“是,在拉迪加代尔。”
“咱们就去那里。”
她惊悸地动了一动,他感到她浑身都在战栗。他像哄孩子似的,亲切地说话安慰她。她没有表示多少异议,就呜咽地哭了起来——
只用了三个钟头,拉乌尔就驾驶汽车跑了一百八十公里,抵达了诺曼底的拉迪加代尔村。途中,他没有和姑娘再说什么,姑娘终于睡着了。在颠簸中,姑娘的头歪到他的肩膀上时,他轻轻地把她扶正。她的脑门滚烫,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他一点儿也听不清楚。
在峡谷的绿树丛中,有一座雅观的小教堂,靠近一条蜿蜒的曲折的小溪。他俩到达时,天渐渐亮了。峡谷顺着悬崖,可以通到山顶,小溪则流入塞纳-马恩省河。在峡谷另一面,是一片辽阔的草原,在吉尔伯夫河的上空,玫瑰色的云彩逐渐变成鲜红色,这显示旭日就要东升了。村庄还在沉睡之中,哪儿也见不到一个人影,更听不到一点声音。
“你的家在哪里,远不远?”拉乌尔问。
“不远——就在那边——河流对岸——”
沿河有一条幽静的小路,道路两旁有两排古老的橡树。通过一堵铁栅栏,可以望见一座小城堡。在这儿,小河拐了个弯,从土堤下面经过,流入卫河,又拐个弯,顺着一座庄园流去,这座庄园是由坚固的高墙围着的。
这会儿,姑娘又畏惧起来。这是她蒙受过苦难的地方。拉乌尔猜想她肯定逃走,也不愿回到这儿。但是,她控制住了忐忑不安的心情。
“不能让人瞧见我回来了。”她说,“靠近这儿有一道低矮的小门。我有这门的钥匙,别人都不知道。”
“你能行走吧?”拉乌尔问。
“能走——不过等一会儿——”
“气温已经升高了,你大概不至于着凉吧?”
“不会。”
在土堤右边,卫河的尽头,横着一条小径,从围墙的果园之间延伸过去。
姑娘似乎精疲力尽,拉乌尔挽住她的胳膊。
到了小门跟前,拉乌尔对她说道:“我认为,现在不必再向你问这问那来烦你了。珀苏会把一切告诉我的。不过我还得问你一句;我那住处的钥匙,你是从珀苏那里弄到的吗?”
“是,也不是。他经常跟我谈起你。从交谈中,我就知道,他房里座钟座下放着你的住所钥匙。几天以前,我把它偷到了手。”
“你能把它还给我吗?我将它放回原处,他是压根儿不会知道的。你去过巴黎,我把你送回你的家中,这些你都不能让他知道,也不能让其它任何人知道,尤其不能让他们知道你和我相识。”
“肯定不让任何人知道。”
“还要说一下。咱们本来素不相识,但是,突发的事件却出乎意料地把咱们连在一起了。请你信任我。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务必不要随便活动。你答应吗?”
“答应。”
“请你在这份委托书上签个字。”
拉乌尔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纸来,先用钢笔写上:“兹委托拉乌尔先生全权处理我的事情,彻底查清案情,作出符合本人利益的决定。”
接着,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啦,”拉乌尔说,“我能助你一臂之力了。”
他看了看她的签名。
“卡特琳娜——你叫卡特琳娜——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回头见,你去休息吧。”
她缓慢地走了。
他隐约地听到,墙壁另一侧传来她那沉重的脚步声,随后是一片沉寂。天色越来越明。先前,她指给他看过珀苏租住的那座茅舍别墅的屋顶。于是,拉乌尔沿着一条林荫道,又走出了庄园,把车开到一个棚子下面,停入在那儿。近旁有一个小院子,栽满了果树,四面围着荆棘篱笆。院子里有一座破旧的木房子,房子前面有一条砾石路,还摆了一张闪闪发亮的磨损的长椅。
在翘起的房檐下面,一扇窗户是半掩着的。拉乌尔从正面的墙垣爬进房间。床上有人正在酣睡,拉乌尔没有惊动他,就把一把钥匙塞到一个座钟下面去。然后,他环视了一下房间,搜索了一下壁橱,看出这里并没有给他设下什么陷阱。但是为了谨慎,他赶忙回到了楼下。
茅舍的房门并没有关上,下层有一个不小的房间,这里既是客厅,又是厨房,犄角里还有摆床的四处。他打开一个箱子瞧了瞧,然后脱下自己的衣服,迭放在一把椅子上,并在椅子上钉了一张小纸,上面写了几个字儿:“本人已入睡,切勿无事干扰。”他换上雅致的睡衣时,座钟的时针指着五点。
“三分钟以后,我就会睡着了。”他喃喃自语,“现在,先找出问题,然后再考虑解决问题的办法:命运之神会让我从事既新鲜又有趣的冒险活动呢。”
现在,他的命运之神就是这位姑娘:金色的头发,悒郁的眼睛,像小孩子一样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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