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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田

        儒里小学(第二年更名为向阳小学)建成后,魏家墩、窑头赵和观前村的孩子们都来这里上学。老菩萨唐文宽和赵宝明的哥哥赵宝亮,成了学校的第一任教师。赵宝亮是个厚道人,早年跟着周蓉曾读过几年私塾。他知道,大队革委会最初议定的校长人选是唐文宽,只是由于后者的坚决推辞,校长这顶乌纱帽才最终落到了他的头上。他在心底里对唐文宽的感激与敬重可想而知。虽说学校当时只有两位教师、三十七个学生,可每当宝亮听见村里有人恭敬地称他为“赵校长”,还是笑得合不拢嘴。他更加卖力地干起了巡夜、打扫操场、清洁厕所一类的杂活。他对唐文宽言听计从,学校的大小事务,仍由唐文宽一人定夺。

        没过多久,赵宝亮就有了一个响亮的绰号,叫做“二菩萨”。

        赵锡光对于学校的落成怀着嫉恨。这么大的决策,关系到儒里赵村千秋万代的文脉传承,大队的干部居然没来找他商量,征询他的意见,“好不令人憋闷!”这倒也罢了,把好好的一个学校,交到死敌唐文宽手里,赵先生实在有些想不通,“他唐文宽是个外乡人,胸无点墨,懂个什么尧舜禹汤、成武周康?纯属误人子弟。我看他不过是换了地方,给孩子们讲小人书罢了。”

        “你实在是太老啦。牙也掉了,嘴也歪了,还要去管这等鸟事!”师娘冯金宝劝慰他说,“去年你在菱塘放虾网,一跤跌到河里,若不是小木匠拼了命把你救上来,早就做了落水鬼了。省省心好不好?”

        当然,对新建的学校怀有仇恨并冷嘲热讽的,不只赵先生一人。梅芳对龙英这样抱怨说:“建学校,本来是桩好事。这个是不用说的。可你想想,这学校早不建,晚不建,等到他们家龙冬长大了,眼看到了入学的年龄,嘿,这学校也像变戏法似的建成了。你说说,怎么就这么巧?”

        这一次,龙英对梅芳的冷言冷语未予理会。因为,学校正式开学时,她的儿子小满与银娣家的小斜眼一起,成了儒里小学的第一届学生。

        可那年九月,开学后没过多久,学校就发生了一件蹊跷事。

        龙英提着一把菜刀,不顾赵宝亮的拼命阻拦,发了疯似的冲进了教室,对着正在给学生绘声绘色讲解“三打祝家庄”的唐文宽一顿猛砍。其实,早已被吓傻的唐文宽站在讲台前一动没动,但龙英砍出的十三刀,却刀刀落在了讲台上,唐文宽本人毫发未伤。

        春琴诱导龙冬讲出实情的时候,我和德正都在场。龙冬说:

        “那天我们在上课,唐先生说,祝家三兄弟本领好生了得,正说得高兴,就见龙英姑姑举着菜刀闯了进来,要杀唐先生。她不朝人身上砍,光砍桌子,真是怪事!龙英姑姑问,我为啥要砍你,你狗日的可晓得?唐先生赶紧说,晓得的,晓得的。然后,唐先生‘扑通’跪了下来,哭丧着脸,说,你今天饶我一条狗命。哈哈,他说他自己的命是狗命。你今天饶我一条狗命,我来世给你当马骑。后来,宝亮伯伯就冲了进来,把姑姑拖走了。再后来,再后来就没有了。”

        春琴还要追问什么,德正就给她递了个眼色:“这件事大队既然已经处理了,你就不要再提了。”

        德正站起来,往我杯中倒上了酒(我心头一热,差一点落泪。因为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长辈像模像样地给我倒酒),嘱咐我说:“生产队的牛既然交给你养,你得用点心才好。你父母都不在了,往后这就是你的家。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跟我说,我来替你做主。你婶子这个人,有点小心眼,也是人之常情,你不要记恨她。”

        从德正当时的神情来看,他已经知道龙英和唐文宽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给我倒酒,不过为了转移话题罢了。奇怪的是,对于这件事,各怀心事的大队干部们极为难得地统一了口径,迅速达成了某种一致意见,村里的大人们也口风极严,讳莫如深,将这件事封得严严实实。到了第二天,再也没人提及,就像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一样。

        同彬挑着一担粪,在龙英家门口歇脚。他笑着向躺在椅子上半死不活的老牛皋打听这事的始末。没想到,气息奄奄的老牛皋,一骨碌从椅子上翻身坐起,勃然大怒,指着同彬的鼻子骂道:

        “这事是你该管的吗?快给我闭上你那张臭嘴!”

        同彬吓得赶紧挑起担子就跑,粪汁洒了一路。

        随着学校的落成,德正所谓的三件大事,总算是完成了头一件。龙英大闹学校事件发生后不久,第二件大事也开始浮出水面,并被立刻付诸实施。

        我记得,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德正召集大队干部以及部分村民,在祠堂里召开了一个扩大会议。附近几个村也派了代表来参加。我被春琴叫去,在伙房的灶下烧火,她和银娣两个人,则忙着给与会者端茶倒水。

        原来,赵德正这些年来成天在磨笄山上转悠,并不像梅芳所讥讽的那样,只是“饭后散步消食”;也不像春琴所咒骂的那样,“去那荒山野岭寻他那前世的魂”;更不像老福奶奶所担忧的,“被腊保的魂迷住了心窍(至于腊保是谁,我当时一无所知)”,而是在酝酿一个野心勃勃的庞大计划。

        他的足迹把磨笄山丈量了无数遍之后,画出了百十来张草图,精确地计算出,如果把磨笄山推平,余土填入沟壑,可以凭空多出多少亩的良田。而且,按照他的反复演算,沟壑被填平后,“恰好”与便通庵的墙根持平。他说,磨笄山现有荒坟五十多座,且大多数属于“五服”之外的无主坟,可随时清除。山上埋有大小岩石“最多不超过七十多块”。他昨天去了一趟青龙山矿场,找来了几个技工实地查看。技师们说,那些岩石并不难弄,爆破工作全部由他们承担。接下来,德正仔细地报出了一组数字:磨笄山被推平后,这凭空多出来的一大片土地,按每亩七百多斤来计算,每年可以多打多少万斤粮食,“我们把其中的一半上交国家,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剩下的一半,就可以解决大队春夏之交的饥荒问题。”赵德正还向与会者公布了他所计算的土方量,投入的劳动力,以及完成整个工程所需的时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最迟后年春节,我们就可以用磨笄山上出产的小麦来蒸馒头了。”

        最后,赵德正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他的报告:“事情呢,就是这么个事。如果大家说行,可以干,现在正是农闲时节,事不宜迟,我们明天就上山。要是大家说不行,我刚才说的话就算是放屁,我们马上散会,大家回去睡大觉。”

        德正话音刚落,大队会计高定国第一个站起身来,把膝上那顶新买的蓝绒鸭舌帽往头上一戴,不耐烦地说了句:“我这就回去睡觉。还当是什么事呢,兴师动众,一惊一乍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梅芳倒是没走。不过,她对赵德正严重脱离人民群众的个人英雄主义,进行了严肃的批评:“就算你的计划是可行的,也要事先上报公社和县委,由上级部门统一决策,统一布置,而不是像有些人那样,仅凭长官意志,一拍脑门,任意胡为!”

        经她这一嚷,朱虎平、龙英、小木匠赵宝明和更生他们几个,都表示反对。红头聋子低声嘀咕道:“你这是在说梦话呢!这磨笄山,自古以来就是村里先祖殡葬的吉地。我还巴望着将来死了,能把骨灰葬到山上去呢。你说平就平了,成何体统!”说完站起来,把身上的棉袄掖了掖,也走了。

        同彬当时也在场。他张着手,绷着一扎绒线。见他母亲新珍低着头,一声不响,只顾飞快地绕着绒线,同彬就用脚尖轻轻地踢了她一脚,大概是想怂恿他母亲发言。

        后来,同彬告诉我,前天上午,德正和春琴专门到他们家去过一次,让新珍在德正发言完之后,抢先表示赞成,以“主导舆论走向”。新珍当时是爽快地答应了的。可是,到了会上,她瞅见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就吓得不敢说话了。她不会不知道,此时的德正,坐在台上,一个劲地朝她扬脖子、眨眼睛,似乎在哀求她发言。正在心烦意乱之间,被儿子一催促,就突然恼怒起来,高声骂道:

        “你个兔崽子,没事踢我干啥?”

        祠堂里早就乱成了一团。朱虎平和小木匠他们几个,已经在凑打牌的搭子了。从魏家墩、窑头赵等几个自然村来的干部,此刻也准备离开了。他们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德正,笑道:“赵书记,天太冷,路又远,先走一步了。这事咱们从长计议,急 不得。”

        眼看开会的人纷纷散场,坐在德正旁边、脸色阴沉的高定邦突然把手举起来。

        他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在等待人群慢慢安静下来。一直等到会场上鸦雀无声,正准备离去的几个外村的代表重新落了座,他这才看了一眼会场,大声道:“这个事,我赞成。谁要不想干,谁他妈滚蛋!”他又瞅了一眼坐在一边的赵德正,板着脸,像是跟谁赌气似的说道:“明天一早,咱哥两个就上山平地。本来嘛,愚公移山,也用不了那么多人。”

        应当说,高定邦那晚的举动,出乎所有人意料。它直接印证了半年来村子里一直在议论的“兄弟反目”的传言。

        那天深夜,春琴在厨房的灶下洗茶杯,如释重负地对我说:“你刚才注意到没有,高定国开会时,没有与他哥哥坐在一起,而是独自一人靠在门边的一张竹椅上。这是破天荒头 一遭。”

        第二天,我跟几个老太太在仓库里选稻种。马老大忽然说,据她所知,高家兄弟突然失和,是因为“有一回定邦不敲门就直接闯入了弟弟的房间,而当时梅芳一丝不挂正在洗澡”。她还说,兄弟俩闹翻之后,高定国一怒之下,把堂屋通往前院的门用砖头砌死了。定国与梅芳从此由后门出入,与住在前院的高定邦“牛头不见马面”。

        不过,马老大的这番话很快就被证明是无稽之谈。不久后的一天下午,老福奶奶让我去梅芳家借定盘秤卖兔毛,我亲眼看见他们家堂屋的门不仅没有堵死,门板上还新刷了桐油,上面贴着这样一副对联:

        由于高定邦的意外表态,赵德正差一点胎死腹中的计划终于重现生机。小武松潘乾贵、银娣、我叔叔赵月仙和新珍,都相继发言表示支持。就连手腕上绷着绒线的同彬,也站起来凑热闹。

        德正一看同彬要说话,立即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听“革命小将”来发言。可让德正这么郑重其事地一喊,同彬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朝他娘看了一眼。新珍手里绕着绒线,嘴里道:“有屁快放!”

        同彬说,如果磨笄山被推平了,村庄与大港镇的直线距离“立即”被缩短了“十分之七八”(新珍插话:吹牛吧你!若说缩短了三分之一,还差不多!),从后村就可直插江边码头(新珍插话:你去轮船码头充军看电影,倒是方便了),如果走得快一些,他去码头看电影(新珍插话说,可不?),半个小时就可以打个来回(新珍插话说:你飞呀?),那可好咧!(新珍插话:好什么好?)

        听着母子俩像说相声似的一唱一和,坐在他们旁边的王曼卿,笑得把嘴里的瓜子壳都喷了出来。这时,在墙角旮旯一张梯子上抽旱烟的赵宝亮忽然提出了他的问题:“磨笄山推平之后,地势仍要比平陆高出许多,这水引不上去,怎么种粮食?”

        “你不要死脑筋!”我婶子插话道,“我们可以先种些耐旱的红薯啦,玉米啦,花生啦,土豆啦,连公粮都可以省了。你要是把花生、红薯送到粮管所,粮管所也不收啊!我们正好吃独食。”

        来自魏家墩的一个干部听婶子这么说,就出语讥讽道:“这还没开工,有人就打定主意要吃独食了。既然你们一个村想独吞,大晚上把我们叫来干什么?”

        可我婶子并不打算就此让步,她一手叉着腰眼,一手拿着线板,胡乱地挥了挥,回敬道:“谁请你来的?笑话!脚在你身上,你爱来不来。”

        高定邦这时出来打圆场,拍了拍那个干部的肩,让他坐下来,“至于分配的事,以后再商量。不过别担心,我们牙缝里剔出来些碎末末,就够你们吃的了。”

        到了最后,梅芳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坚持原先的意见,只是说,这么大的事,还是先请示一下公社为好。德正就顺水推舟,责成她赶紧起草一份报告,明后天就去公社,向郝乡长当面汇报。深知郝建文为人的高定邦,没忘了提醒自己的弟媳,到时别忘了给他买一条“丰收”牌香烟,最好再给他买上一斤桃酥,“郝乡长牙口不好,他喜欢把桃酥泡软了再吃。”

        随后,德正宣布散会。

        两天后,郝乡长看了梅芳的报告,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表示支持,只是说,有些事说得做不得,有些事做得说不得。“你可懂我的意思?”

        梅芳说:“懂,懂,我懂。郝乡长心里是赞成的。”

        郝建文就朝她跟前凑了凑,手搭在她背上,笑道:“你能看出我的心,我怎么就看不出你的心?”

        梅芳一听他的话有些变味,就赶紧跟他道了再见,溜出了公社大院。

        远在地区行署的严政委,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专门给德正写来一封长信,明确予以支持。这封信,当年赵德正让我给他念过几遍。可他到底写了些什么,我现在已经差不多全忘了,只记得在这封信的结尾,严专员引用了毛主席的诗,那是《七律·到韶山》中的两句:

        等到磨笄山最终被推平,新垦的土地上长出了第一茬油菜,漫山遍野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在沁人心脾的花香中酿蜜,已经到了一九七三年的初春。那时,从合肥来的几个插队知青,已经在村里落了户。

        赵德正把便通庵修葺一新,作为知青的宿舍。随后,他又在知青点边上新盖了七八间矮平房,建了一处养猪场。我叔叔和红头聋子一起,被派去养猪。起先,梅芳别出心裁地给这块新垦地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狼窝掌”,但遭到了老福奶奶的一顿啐骂——她唯一的儿子腊保,十二岁那一年,在磨笄山上遭到两头灰狼的围攻。他的内脏被吃空以后,尸架由德正背了回来。

        她听不得“狼”这个字。

        于是,大家就把那块新开垦出来的高地叫做“新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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