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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那年夏天连降十天暴雨,这是少见的。因为北京的夏天通常是短暂的骤雨,雨一过全城就凉爽宜人了。连降大雨使亲友没法往来,木兰姐妹蛰居家中同红玉玩,让她讲杭州的事情来听。姚家要给银屏说亲的消息很快传到翠霞那里。有一天她来给银屏说情,答应替她做媒。

        全家感到意外的是收到迪人的信,说他在香港没赶上船,还住在旅馆里。这使他母亲很着急,因为这表明他还不会照料自己。他父亲则大发雷霆。信写得含含糊糊,他的行李明明已经装船,因为信上说他已去电新加坡的轮船公司把行李卸下送回香港,这就让人莫名其妙了,因为他搭上下一班船去新加坡取行李才是合情合理的。

        事实真相是这样的:迪人在从天津启航的船上结识的一名英国回来的留学生告诉他英国贵族学校里老生如何欺负新生,打架,受罪的情形,新生还得服侍高年级学生,给他们端菜上饭和擦皮靴等。他把这些情形讲得绘声绘色,更增强效果,那日子听起来是十分凄惨的。因为迪人已经把他引用过的孟子所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之前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下不了决心,行李都已送上船之后竟在最后一刻决定不去了。

        他在香港有的是钱可花,那任意花费的机会也是前所未有的。他性喜结交朋友,又有足够的钱,在旅社里就交了许多朋友,跟随他们去那些饮酒作乐的场合。他对香港的生活见识得越多就越是喜欢。他出远门的意图模糊了,写回家的信自然也是含糊的。

        三天以后又收到一封信,他告诉家里他喜欢香港,想在这里学好英文再放洋。他打算进一所香港的学校专攻英文。他父亲愈加狂怒了。

        这回还附了一封信给木兰,说他给几个姐妹各寄上一副广东产的象牙纽扣,还有一个银色粉盒托木兰转交银屏,却没有给父母的。木兰姐妹想瞒住银屏把那粉盒给母亲,又怕他在香港很快就会发觉而没敢。

        迪人的母亲真是又羞又恼。在家里目前的情势下,有礼物送给丫头,让人看了简直是直接而且存心阻挠母亲正打算干的事。她唯恐儿子会回来,决定赶快把银屏嫁出去。

        银屏自然是大喜过望,决定拖延。一天下午雨正大,她还是告假去看翠霞,说是她答应过要回访的。木兰却怀疑她外出是托人写封信给迪人。

        连日阴雨到八月初方才停止。迪人走后的这段日子立夫和他母亲都没去过姚家。而姚家正为银屏的事操心,顾不上考虑别的事。迪人从香港寄风景明信片给曾家几个男孩,又托他们转一张给立夫。这使姚太太想到立夫。她说:“孔太太和立夫怎么好久没来咱们家了?”因此久雨初停她便派个下人给孔太太送了点礼去,请她们过来玩。下人回来禀告说,四川会馆里有根树干折断,把孔家屋顶打出个大窟窿,一家三口住在厨房里,家具和箱笼都堆在过道里。

        第二天立夫来道谢。他之急于登门也是因为听到下人说迪人不打算去英国了。他简直难以相信。问起他们家的房子,立夫说事情发生在风雨之夜,那几间房屋已经没法住了。他说院子也淹了,城南还有许多房屋也倒塌了。

        “你们怎么不搬个地方?”姚思安问。

        “会馆里别的屋子全有人住,这些日子雨不停,我们又怎么搬家!”

        “我们不知情,不然早就请你和你母亲到我们这里来住了。你们现在搬来好吗?迪人房间空着,你们三口,母亲和孩子,都可以住在那里。”

        “谢谢您,”立夫说,“雨停了,现在我们要请匠人来修理房屋。”

        “修理要几天,这期间你和你母亲怎能住在厨房里。”姚太太说,“请你母亲过来,房屋整修完毕你们再搬回去。”

        立夫讨厌这个主意,他觉得住在富人家里不会舒服,于是他说他必须留在那里监督修理进程。可是姚思安非常喜欢这孩子,对他说:“你作不了主,我去同会馆谈。”

        “那么我去告诉他,姚大伯,别为我们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我老不出门,正要出外转转。”

        于是他与立夫同乘一车去了,说动了孔太太收拾衣物,尽早搬来。孔太太也不想搬过去,怎奈姚先生一番好心,说:“你们若不来,我们没脸见傅先生。”她们这才答应下来。她们归置了稍稍值钱的东西随身带上,其馀的便交给老门户照看。老门房头一天刚听仆人说了姚家的来头,今天又拿到了姚先生一笔可观的赏钱。这一来,立夫一家在老门房和四川会馆别的房客眼里的地位就高了。

        第二天立夫的母亲和仆人趁天晴赶紧把积压了多日的衣服洗出来,以便作客时像样些。天色仍然阴霆,孔太太只得花许多功夫在火上烤干衣服。她儿子则收拾停当其他物品,并安排修理房屋的事,一估价,娘儿俩便吓了一跳,因为要换一根横梁,又要一个泥水师傅和一个徒工干七八天,全部费用约需二十元大洋之多,要挪用立夫的学费了。但是孔太太说她们住在姚家可以省点膳食开支,有必要的话,不妨向房客借半个月的房租,房客每个月交房租总是很利索的。

        “傅先生是否可以商请学院方面让我们缓交几天学费呢。”儿子想出这个主意。

        “我不能说。傅先生听到这话说不定硬要借我们那笔钱。他对我们可说是照顾备至,我高兴的是我们没有借过他一个钱,你爸爸和我决心不靠借债过日子,我们做到了,你怎么报答傅先生的厚意就看你成人之后了。”

        “妈,答应我花一笔钱好吗?”立夫说。

        “什么事,孩子?”

        “我要一毛钱去买盒皮鞋油。您知道我不在乎这些,可是同姚家和曾家的孩子一块时我这双皮鞋就太难看了。”

        “所以我老说洋东西用不起,”他母亲说,“若不是学校上操非穿不可,我决不赞成买皮鞋的。一毛钱够我两个月的针线了。”

        不过她还是同意了,立夫去买了他第一盒鞋油来把自己的皮鞋擦得铿亮。

        第二天上午孔家三口人来了,姚家老幼聚在厅里迎接。立夫的妹妹是第一次来姚家。莫愁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母亲说:“她单名环,我们叫她环儿。”

        莫愁说:“她很像您。”孔太太答道:“是的,她像我,而立夫像他父亲。”

        东面迪人那间房已经为她们准备停当,姚太太带她们去。房里的陈设颇为高雅,那张亮晶晶的黄铜洋式床尤其是最新式的用具。立夫在碎冰型格子玻璃橱里找见许多迪人留下的东西,其中有绸长袍多件以及许多中式布鞋和皮鞋。房里有点暗,向后面的院子看去就是姚家的几间起居室。立夫感到住在这个舒适的地方真是其乐融融。

        客人走进房间以后,莫愁和木兰彼此碰碰胳膊肘子,都有重大消息要告诉另一方。“你看见他的皮鞋没有?擦得这么亮!”莫愁高声说。“我看见没有?他一走进来我就看见了。我知道他昨晚准是把蓝布大卦压在枕头底下睡的。你还能看出许多褶子呢。”木兰说。

        舅爷一家回京以来,姚思安就主张大家一块吃饭,这许多人团圆一桌有种热闹的感觉。因此立夫一家也到大厅来用膳。全体坐定之后,姚思字一数,圆桌上总共十二个人,热闹活泼的气氛使姚思安非常高兴。孔太太很讲礼数,中间的几碗菜自己决不去夹。立夫吃得飞快,想自己添饭,可是乳香用绘有金色纹路的漂亮漆盘接过去代劳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几个姐妹吃得可说文静,注视桌上的一切,乐不可支。只要立夫一开口,连平时安详庄重的莫愁也忍不住要微微一笑。

        大家谈曾家和襟亚同牛小姐订亲的事。“她是财神爷牛家的吗?”立夫关切地问道。

        “你认识他们吗?”姚太太问。

        “不认识,可是我认识他们家第二个儿子牛同玉。他是我同学,不过我许久没见他了。”

        “为什么?”有人问。

        “妈,我可以说吗?”立夫问。

        “最好别说。”他妈说。

        这激起了木兰的好奇心,她说:“不要紧,这是在家里。我们都不说就是了。”

        “他拿了手枪到学校里去威胁老师,被开除了。”立夫说。

        “拿手枪去威胁老师!怎么回事?”木兰问。

        “他每个年级都要念几年。他很聪明,就是不用功,最后一次,他知道及不了格,又得留级一年,就拿了手枪到老师房里去逼老师给他及格。老师当然只能答应,随后便提出辞职要求处置。后来情形我不知道,他可没有再来。”

        “这么个孩子哪儿来的手枪?”

        “他上学总有两个仆人跟随,一个背他的书,另一个保镖持手枪保护他。起先他只有一个仆人相随,可是他说只消父亲一句话校长的饭碗就打破,所以老师和同学个个受他欺负。有一次他调戏我班上的同学平贵的妹妹,平贵纠集了几个年岁大一点的同学找了机会趁黑夜伏击他,一顿好揍。从此他有了个不离身的保镖。”

        “校长饭碗打破了吗?”

        “没有。他们在校外揍他,又是黑夜,他不知道谁干的。”

        “怎么,这话简直难以相信!”姚太太说。“上次我遇上牛太太,记得她说她的二少爷已经在父亲衙门里做官,她对这个儿子很得意哩。”

        “是的,”木兰说,“你记得她说的话吗?‘你看他,这么点岁数,二十不到,已经是京官了,人人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兵卒向他立正敬礼,到他过去很远才稍息,甚至年长的官也结交他,同他无所不谈。’她得意之极,谁也没去顶她。”

        “所以中国打不过日本呀。”立夫说。

        他母亲道歉了。“请原谅他在长辈面前说话没遮拦。”

        “何必呢?”姚思安说。“这样倒好,同一家人一样。我不主张家里规矩太严。”

        饭后阿非求父亲带他去看大水。他听说什刹海涨水,城北全淹了。姚思安问几个女儿和立夫是否也去,立夫说他最喜欢看大水,愿意带了妹妹去;莫愁却说大水也是水,她在家烫点衣服。结果是姚思安带了木兰、立夫和红玉在内的三个小的去。一行六人一辆车挤不下,就分乘四辆人力车,红玉同阿非一辆,立夫带上小妹妹一辆。

        他们走后,姚太太、孔太太和莫愁坐着聊天,过一会姚太太走开了,剩下莫愁和立夫的母亲,莫愁提到她要烫衣服。

        “身边有的是婢仆,怎么还要你来烫呢?”孔太太问。

        “只要有工夫,我们姐妹总是自己烫衣服的。有时还烫父母的特别衣物,这是女孩儿家的日常活计。”

        “我越看你们姐妹就越觉得了不起——你们会下厨房,做针线活,洗衣烫衣,又同男孩子一样读书。”

        “女孩儿有书念就念书。可是做饭和针线是女子的活,不然怎么管一个家?”莫愁说。

        “这是你们妈妈家教有方。别的像你们这么有钱的人家做女儿的才不干这些活呢。”

        莫愁说:“孔伯母,您有衣服要烫吗?给我,我给您烫。”

        “多谢你,我的衣服从不烫的。只有出客穿的绸衣绸裙才烫。”

        怎奈莫愁是那么亲切,又一定要给她烫,孔太太就去拿了她当最好的衣服带来的一件黑绸衫和立夫最好的衣服——件绸大褂——来给她烫。立夫的衣服和姚家曾家男孩的衣服差别就在立夫的从不烫熨,只在摺叠时压压平。烫熨是用得起婢仆的人家的奢侈事。莫愁一烫就发觉有一件男孩的衣服,袖子很窄,她用力烫平,又用针线把一个松开的纽扣眼缀上几针,然后送还给立夫的母亲。木兰回来莫愁也没提到这事。

        姚思安带一群小辈去看大水的什刹海在大内北边,距他们家只有十五分钟路程。出门向北,在铁狮子胡同向左转,再沿紫禁城北城墙向西直去就会看到右边的那个海子。这个小小的海子的水实际上是同宫里的三海相通的,而杨柳堤岸与水面的荷花使这里成为大众游玩的场所。夏日的午后这里人头簇拥,说书的,击剑的,听戏的,卖冷饮的全有。可是午前人少,这里自有其田园之美。

        这一天午后因为涨了大水,这里简直没几个人。混浊的水几乎与北边许多饭庄和庙宇的堤岸涨平,颇有几个女子坐进圆木盆飘浮在水面摘取没有飘走也不曾毁于洪水的莲蓬。木兰在南面的大街上能看到远处紫霭朦胧的西山,北边那些饭庄则掩映在新近被雨水冲洗过的杨柳树的绿荫里。系岸的小舟显出别样的幽静之美。这一行人要去北岸,车夫拉他们过去,一路上泥水飞溅。

        到了北岸,他们下车走进一个饭庄。跑堂的认识姚先生,欢迎不迭。“我们只要楼上有走廊面对湖景的房间,孩子们要看大水。”姚思安说。

        “好的,老爷!”跑堂的说。“雅人雅事!这些日子一位顾客都没有,您是头一批。”

        他们被领到楼上,在走廊上坐定。姚先生要了上好龙井茶,瓜子和新摘莲蓬。天色清朗,望过水面看到远处有方形的高大鼓楼,宫里直插云霄的北海白塔形状奇特。

        木兰坐在一张矮的椅子上手剥莲蓬里的莲子,从朱红的栏杆中间眺望湖面。长在杭州的红玉对这些很熟悉,用灵巧的指头剥莲蓬。她同阿非和环儿坐在一张高桌子上。姚思安躺在一张低矮的藤榻上。立夫在走廊上坐在靠近木兰的地方,看她剥莲子。他吃过糖莲子,可是从未尝过刚剥出的新鲜莲子,看得津津有味。

        “你们就这样生吃吗?”他问了句傻话。

        “当然,”木兰说着就给他一颗刚剥出的莲子,立夫尝过后说:“好吃,不过同糖莲子味道不一样。很淡,几乎尝不出什么滋味。”

        “正是这样,我们吃莲子就是为了这点淡味和清香。所以忙人享受不了。吃的时候必须全神贯注,不想别的。”木兰说。

        木兰剥莲子给他看,立夫吃了以后高兴地叫好。

        “你喊叫就又尝不出味道了,”木兰说,“你得一粒一粒细细地嚼。过一会儿喝口好茶,就会觉得齿颊清香,许久不散。”

        他们就这样喝喝茶,尝尝莲子,眺望圆木盆里的采莲女子来来往往,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又说到各自上大学和女校的打算,后来谈锋转到迪人身上。

        “简直难以相信,”立夫说,“他有这样的好机会去英国留学还不肯去。”

        “木兰,立夫,”姚思安说,“你们年轻人写信去劝劝他吧。我对他是没话说了。”

        “我们劝说过他的。”木兰答道。“他动身前的头两夜我和妹妹同他谈的,妹妹说得差点掉泪了。”

        “他怎么说?”她父亲说。

        “他说他的心思和雄心决不比别人差,要我们别担心,还赌咒说他到了英国一定白天十二个小时埋头读书,考了最高分数给我们看看。你知道他是怎么个人。有求于你的时候什么都答应你,说得你晕头转向。可是爸爸,他回家来您也得同他谈谈,——他该不会在香港住下去吧?”

        “我已经写信向朋友打听他究竟在干些什么,”她父亲说,“他手头有一千二百块,还有在伦敦兑取的汇票,我料他也快花完了,写信来要的话我得有个主意。可是我怎么同他谈?我一见他的面就生气。他要是真的回来,你想我还愿意再同他谈吗?他还能称作人吗?”想到迪人做父亲的就生气,木兰看到他那双大眼睛,他灰白的头发,他高高的额角上青筋突起,心想他也是伤心之极……“说不定这真的没关系”,她父亲还没说完,“他不去英国也好。省了我的钱,说不定他在英国学到的尽是玩照相之类。孽种!富人的子弟全都成器的话富家就会永远富下去,穷人会永远穷下去,何言天道循环!”

        他的怒气随即过去,回头同阿非玩,像没事一般。他必定想到他小儿子和几个女儿的未来。立夫一直沉默不语,但有他在面前,正好同不在场的木兰的哥哥形成无言的对比。木兰心想,要是他哥哥能像立夫,一家该多么幸福,她又会多么满意。

        木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眼前这个男孩没有父亲,家里又穷,而他的有教养不亚于任何富贵人家的子弟。立夫虽然衣衫近乎槛楼,却有种天生的高雅贵冑气派。她琢磨她俩在白云观前很偶然的初次相逢双双掷铜钱的事是否一种预兆。她忘不了立夫说过的关于废墟的话。

        “你喜欢废墟,是不?”她说。

        立夫想起他在西山说过的话。“是的,”他说,“可爱的不是残砖破石本身;而是因为废墟年代古老。”

        “改天我们不妨一块去凭吊圆明园的废墟,行吗?”木兰问。

        “好的,只要进得去,我愿意去。”立夫说。

        这时他们听到楼下的喊叫声和一片纷乱声。他们冲下楼去,听到说一个采莲姑娘掉进湖里去了。她的木盆翻了,大家听见她呼救,看到她浮上来一两次,然后再没有上来过。她家人冲到这里来救她,已经来不及了。遇难姑娘的母亲泣不成声,边上的人说湖里有许多水鬼,许多人淹死在湖里。红玉是个特别多愁善感的孩子,脸都吓白了。这事给她的印象太深了,一连许多天她总是问,那个掉进水里的姑娘怎么了,后来她母亲只得禁止她提这事。

        姚思安一行遇上这事甚为着急,也很伤心。

        立夫回家以后把所见所闻告诉了母亲,母亲对他说:“快把衣服换换。这是你的新大褂,都给你烫过了。住在这里,你得穿得同别人一样。”

        “您什么时候烫的?”立夫说。“我穿了不就像个公子哥儿了吗?”

        “穿上,穿上!”他母亲说。“是他们家三小姐给你烫的。”

        立夫换上新大褂,有点腐化之感,可是新大褂和光亮的皮鞋确实使他的外表为之一变,晚餐桌上莫愁看到立夫穿的是自己亲手熨平的绸衫便欣慰不已,不过这种欣慰之情她是深藏不露的。

        他们买回一条大鳗鱼,洪水从山间水潭里冲出来的,大家都尝到了这难得的美味。饭后大家坐在客厅里。客厅本是接待来客的,平时全家人到姚太太房里去闲聊,可是现在人多,姚思安便吩咐打开客厅,把茶端到那里。这厅堂高而且大,相当于两间房。里面的摆设是老式的,简朴而不失宏大。三尺高的一盏宫灯从屋顶下垂,光亮照射在青龙白云地毯和嫩绿的窗帘上。西头有一张很大的楠木坐榻,铺了蓝缎硬垫,榻前一张楠木茶桌,两边各有一张脚凳。这里的一切都很大,简朴而庄严。靠北墙有张很高的红木桌子,由立体直线构成的,上面只有三件古玩。居中的一件是嵌金的古式古香的景泰蓝鼎。另一件是稀有的两尺见方的大理石板,上面的天然花纹宛然一幅烟雨山水画,图中有掩映在云雾里的山头,树丛和两艘可以乱真的渔船。另一块大理石板的天然花纹像一只大鸭子,鸭头、鸭嘴和鸭颈几乎一笔不缺,淡淡的纹路是鸭身的轮廓,棕黄色的一抹恰好是带蹼的鸭脚。坐榻后面的墙上是一幅米襄阳的山水画,长十五尺,因为年代久远,墨色渗入绢里,很像大理石上的图纹,可是南宫的墨色依然浓重光亮好似黑漆,笔力遒劲。厅里还摆设了许多硬木坐椅和广东红木安乐椅。全厅的红木家具和大理石摆设给人总的印象是堂皇而又淡雅简朴。

        那天晚上莫愁很高兴而木兰沉默,似有所思,情形不同寻常。两位太太促膝闲聊,姚思安坐在红木安乐椅上抽烟,并同舅爷谈话。木兰单独靠在一张矮椅子上,也不像在听别人谈话。

        “你怎么了?”珊瑚问她。

        “今晚我不大想说话。说不定是吃了鳗鱼之故,太肥太腻了。”

        木兰实际上是心头百感交集,想不出个头绪。她想到那个溺水的姑娘,她们吃的莲子可能就是她摘来的。她又想到立夫和迪人,这两个人在她心目里不断变换位置,竟连立夫同银屏也不清了。她心想:“我简直是神经错乱了,想必是鳗鱼之故。”可是她有点着急。她母亲告诉她,翠霞来过了,给银屏说了一门亲事,是一个面粉商。她知道母亲决定赶快办成这件事。她母亲尤其不准她吐露一点消息,更不准让迪人知道。另一方面,那天下午她又听到父亲说迪人可能快要回家。他要是回家一看,他们趁他出门时急急忙忙把银屏嫁了出去,家里免不了要起风波。

        立夫常在上午或者下午回家去看房屋修补得怎样了。晚上两家人通常聚集在厅堂里谈得很晚。阿非和红玉有时成为大家注意的中心,增添了不少乐趣。红玉刚学的北京话往往震惊四座,而且她说的都是大家闻所未闻的话。使人震惊的话里有一则说的是眼泪。

        她说:“眼泪也有从鼻子里流出来的,所以眼睛和鼻子必定相通。可是抽烟的人怎么没有从眼睛里冒出烟来的呢?”

        莫愁觉得好玩,就问她:“你怎么知道眼泪从鼻子里流出来呢?”

        这个七岁的女孩答道:“因为我知道嘛。”

        两家人团坐一桌进餐,天天晚上又在一块聊天,立夫同姚家的人都熟了,不再有不自在之感。大家散了之后他同母亲和妹妹回到自己房里,在床上读书到深夜。有时他从后窗望过去,可以见到姚家姐妹房里灯还亮着,她们的身影投射在绸窗帘上。不料一天早晨木兰问他昨晚什么书读到那么晚,他才知道那边也在看他,就再也不敢从后窗看出去了。

        有几天上午他漫步到姚思安书房里去看他的藏书和古玩。立夫对于古玩一无所知,但对姚先生搜集的大批印章却甚为赞赏。一天下午木兰带他去看姚先生收藏的甲骨片,他看得着迷了。又一次立夫在午餐桌上偶然提到《说文解字》,这书阐述的汉字演变过程便是文字学。立夫只学了书里的五百四十个部首,却对汉字结构原则的六书及汉字的演变产生了兴趣,对于日常的汉字的理解也加深了。甲骨文的研究方才开始,还没有专门著作问世。但是这些前代不知的形状最古的汉字的出土却使他很是神往,使他意识到对这些看去很脏的甲骨片加以系统研究之后必将透露许多连《说文》作者——东汉的许慎都不知道的情况。

        木兰说:“想想吧,这些龟板骨片是四千年前的!不识货的人一百个子儿一斤卖给他还不要呢。”

        俩人再看珍奇的古砚。有几块上面镌有历代著名收藏家的姓名。他们又到著名古代碑帖的收藏室停留了许久,细看并比较各派书法和拓印。立夫喜欢秀丽圆润的赵体,木兰则喜欢方正、刚健、有力的魏碑。立夫无心地说明男子喜欢秀丽的书法,女子则喜欢刚健的,就像男孩喜欢女孩,女孩喜欢男孩一样,木兰一听不禁脸红了。

        立夫从未想到爱情方面,他似乎对于女性的魅力毫无知觉。然而他喜欢木兰,因为她懂得这些方面,秀外慧中,心灵高尚。他觉得她是个很好的谈话对手,他也感到她天生丽质,娇媚有如赵体书法。不过也仅此而已。木兰虽然和立夫同岁,却已情窦初开,比立夫早成熟两年,女孩都是这样的。

        一天上午立夫想起姚思安曾要他们写信给迪人规劝他回头,便到现在经常打开的厅堂里去写。木兰见到,问他写什么,他说了。这是对他文笔的最合适的测验,木兰说他和妹妹也要给迪人写信,于是派锦罗去请莫愁。穿白色短袄的莫愁来了,头发梳得又光又亮,含笑说道:“二位有何贵干?”木兰一手玩弄辫梢说:“立夫哥要给哥哥写信,我想咱几个都写吧。”

        莫愁说:“说的是,我们早该写了。不过妈对我说过,咱们写信给迪人时别提打算把银屏嫁出去的事,要劝他别马上回家。”

        莫愁瞥了立夫一眼,木兰说:“不要紧,立夫哥完全知道银屏就要出嫁的事。只有她本人不知道。”

        “写信劝你哥是难事,尤其以我的地位,怎么说好呢?”立夫说。

        “我有个主意,”木兰说,“我最讨厌按照《秋水轩尺赎》的格调写信。我们还是学写明人小品或者国朝人短简那样的书信吧!撇开一切客套,开门见山,简短有力。谁也别超过百字。这才能省下写滥调俗套的时间,否则怎么也写不好。”

        “这个主意好,”莫愁说,“时间要不要限制?”

        “点枝香当时间限制怎样?”

        大家都同意,于是拿来了砚台、毛笔和花笺,点起了香。立夫和莫愁上桌坐定,木兰则来回踱步,不断挠头,时时从放下窗帘的窗子里窥视外面。

        莫愁说:“你能不能坐下?搅得我心烦。”木兰只是笑笑,几个指头慢慢梳理辫梢。

        立夫头一个写完,莫愁也快写完了,那枝香已经所剩无几了。莫愁提醒木兰,木兰来到坐位前说:“天哪,我还没磨墨呢。”

        “用我的吧。”莫愁说,木兰奋笔疾书,一会儿写完了。大家先看立夫的:

        立夫顿首。吾兄乘长风破万里浪,福何如哉,良可羡慕!弟则如系厩之驹。夏雨破庐,家母与弟暂栖府上。修屋费用之外如能凑足学费则弟幸甚矣。祝兄前程远大,愚弟则或将如涸辙之鱼曳尾途中也。

        莫愁说:“好!你从反面进言。没有一字多馀。”

        其次他们看莫愁的信:

        妹莫愁鞠躬。读来书知兄滞留港地——此或即孟子所谓“行拂乱其所为”欤?然则上苍谅必已改变初衷,将降大任于吾兄矣!唯“拂乱”在天,立志自强则求诸一己。母为兄忧,日渐消瘦。南苦酷热,幸自珍摄。

        立夫说:“措词得体,不失庄重。”大家转而看木兰的:

        妹木兰鞠躬。承兄允自葡萄牙国来鸿之前言今何如耶?抑或葡萄牙国行将易名为香兰牙国。然无论葡萄牙、香兰牙甚或豆芽,幸勿易牙过速。谨谢象牙纽扣,然何无一物敬慈母耶。阴雨连朝,日夕骤凉。兄如能共笔砚于一堂则其乐融融矣!

        “太有趣了!”立夫说,全都大笑不止。

        这时乳香手捧大把桂花进来,禀告曼妮来到。曼妮是熟客,已跟在乳香后面到门口了。

        “木兰!”曼妮一声喊。“你们干吗这么高兴?”

        木兰愈加高兴了,向她奔来。“你这么久没来看我们了。”

        “你们也好久没来看我。我带了点我们花园里的桂花来。桂花全让雨给淋坏啦,这些也没香味了。”

        木兰对曼妮说:“孔少爷你见过的。他们家房子被雨打坏了,在这里住些日子。”

        “我当然见过,”曼妮说。“我连你们去看过大水也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木兰问。

        “有人说的。”

        站着的立夫深深鞠了一个躬。

        这时木兰想起,那天他们从什刹海回家路上挤在人群中间看那个溺水的姑娘的母亲时,曾家的门房也在其中,曾停步同她们谈了几句。他回去说到遇见姚小姐,还有一位少年在一块。曼妮便决定来看看立夫。她知道这少年准是他,因为几个兄弟告诉过她在车站送走迪人时遇见立夫的事。

        大家谈起迪人和其他家常话,曼妮对立夫印象甚好,回家后决定加速行事。

        曼妮走后,莫愁含笑对木兰说:“你的好姐姐侦察你来了。她决不是给你送桂花来的。”

        木兰答道:“有什么要侦察的?”

        立夫似乎不明白这话。

        又一天立夫从自己住屋回来,报告了一则好消息:“妈,您信不信?四川会馆愿付修屋费。是真的!门房老王亲口对我说的。他很客气,给我看了会馆各管事的来信。”

        母子两人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以为一定又是傅先生之故。可是她们没有给天津去过信,他怎么知道的呢?几天以后傅先生露面了,他经常奔波在京津之间的。他照例来拜访姚思安,他看到立夫和他母亲受到姚家的妥善照应很是高兴。孔太太讲了四川会馆的事,说:“我想这又是你存心帮助我们母子,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你。”

        “你要谢的话,谢姚大伯吧。我只写了一封信,其馀的与我无关。”于是傅先生说,她们一住过来姚先生就有信去,所以他全都知道。此外,姚先生还说他要暗地里捐款二百元给四川会馆付修屋费,但是不要透露他的姓名。

        “我们受了姚大伯这么多恩惠,该怎么办呢?”

        “你不妨去向他道谢,我想他不至于怪我说穿这个秘密。”

        立夫和他母亲去向姚思安道谢,他说:“这不是为了你们。我想对四川会馆尽点心意的心思已久。你们知道我欠四川会馆的情吗?我在各地的铺子里的药材大部分是贵省的。”

        立夫和他母亲宽慰不少。事情逐渐传开了,门房和四川会馆别的人对母子俩便更加另眼相看了,原来她们是会馆两个有势力的赞助人所照应的人。

        八月中秋是一年三大节之一,姚家把傅先生也请来赴宴。这也是立夫住在木兰家的最后一夜。姚先生吩咐采办一大篓上好螃蟹,以应中秋吃蟹的风俗。

        他主张在石砌的院子里吃饭,更便于赏月。但珊瑚说天气已转凉,还有点潮,而螃蟹是凉性,还是在厅里吃好,要赏月可以拉开窗帘。于是上了烫过的酒,各人面前都有一碟姜醋油酱,这是消除螃蟹的寒性少不了的。全家人人喜欢而且兴致勃勃的事莫过于螃蟹宴了。的确,螃蟹色、香、形俱全,是讲究饮食的人最爱享用的。中秋正当蟹肥,今夏的淫雨对此竟毫无影响。不过那兴奋劲还多半因为吃蟹与平日宴席不同,不是由仆人伺候而是个个自己动手。有趣的不是吃,而是剥肉费事,这就使得每一小口都似乎分外鲜美。有吃得快的,有吃得慢的。有人爱吃雌蟹的蟹黄,有人喜欢公蟹的白肉,还有人爱吃腿肉。好比打纸牌,可以试出各人的脾气。有人把肉吃得很干净,有人不分肉和壳,塞满一嘴。一席下来杯盘狼藉,大批蟹壳和蟹腿堆在桌子中间。

        全体坐定之后,直径两尺的一个绿盘装满了煮成满身通红的螃蟹端上来了。全桌发出“啊”的一声赞叹。傅增湘和姚思安都卷起衣袖,傅先生要立夫也卷袖,立夫说:“我们比孔夫子强。他只有右手是短袖。”

        莫愁说:“那是因为他只写字。要是他吃过蟹,一定也两臂都是短袖了。”

        满桌全笑了。傅先生说:“这便表明孔夫子从没吃过蟹。”

        木兰说:“我能证明他吃过。”

        “你怎么证明?”

        “你该记得孔夫子老爱吃姜。那他就大有常吃蟹之嫌。”

        “虽是无稽之谈,倒也有趣。”立夫说。

        “且慢,我还没说完呢。《千字文》头一句是‘天地玄黄’,‘玄黄’指的是蟹黄和蟹肚里那层衣的颜色,这便证明有天地就有玄黄。像孔夫子那祥的贤人怎能不知道吃蟹?”

        满座越加笑得厉害了;珊瑚实在熬不住大笑,竟不小心抹了满脸蟹黄。

        “那么怎不见记载?”

        “诸弟子不可能事事都记下,不然就是有些记载毁于秦火。读古书要发挥点想象力,”木兰拿起一只蟹腿说,“我想孔师母一定会做一件吃蟹专用的衣服、因为他有件一袖短,一袖长的特制家常衣服。多么难弄的丈夫!做圣人的妻子多不容易!”

        傅先生说:“说正经的,我要考考你。你说‘玄黄’指蟹,出处何在?”

        木兰应声答道:“里有首咏蟹的诗不是说:‘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木兰的母亲说:“你也该吃点了,木兰,你的话太多了。”

        谁也看出木兰脸上泛红,话比平日多了。

        “还早呐,”她说,“妹妹吃一只蟹的工夫我三个都吃完了。”

        莫愁说:“你哪是吃蟹,倒像吃青菜豆腐似的。”

        莫愁一只还没吃完,却是吃蟹能手,每个部分她都吃得干干净净,盘子里只剩下几片白得像玻璃或者透明贝壳的薄薄的蟹壳。

        一个丫鬟端上一盆热气腾腾的刚出锅的菜,收拾了桌上的蟹壳。莫愁说:“等等。这堆蟹脚还够我嚼上十来分钟的。”

        “别舍不得这些蟹脚了。让下人去享用吧。”姚思安说。

        珊瑚说:“我省给他们每人两只。”

        这时木兰才认真的吃了几只。

        她喝了一杯酒,再喝上一杯,话又多了。她要第三杯时,姚思安开口了:“今晚你兴致怎么这么高!还是别喝了吧。”

        木兰答道。“我没事。”又喝下第三杯。她有点酒量,可是此时已进入又笑又闹的微醺状态,说些轻松的傻话,偶然间也不乏连珠妙语。“螃蟹真是天下无双的美味,螃蟹真是天下无双的美味。”她说。

        立夫和木兰举杯互相敬酒。幸福和忧愁本来相近,喜悦和痛苦也一样,谁也说不出那天晚上木兰是乐还是愁。

        不久大家离席,在野菊叶水里洗手。桌子收拾干净以后又端上清淡的一餐:白米粥,咸蛋和腌菜。

        席散之前傅先生说:“可借现在学校里不教旧诗了,不然吃蟹吟诗不是一大乐事吗?”

        珊瑚说:“我提议来个‘折桂传杯’。我们有那天曼妮送的桂花。”这游戏是折一枝桂花在席上传递,一人击一面小鼓,鼓声停下时桂枝在谁手里谁就罚酒一杯,再讲个笑话或者故事。

        游戏由阿非击鼓。头一回停下时桂枝在傅先生手中,他只得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塾师,因为收不到学生,就改行做郎中。他念了几本医书就开始行医,第一个病人就倒楣,被他治死了。病人家里要到衙门去告他杀人罪,可是郎中答应负担丧葬费,那一家才肯罢休。郎中太穷,雇不起办丧事的人,就带了妻子和儿子一同把棺材抬往墓地。死者重两百多斤,路上妻子要求歇口气,她起身再抬死尸之前叹口气对丈夫说:‘良人啊,下回你去看病人,千万挑个瘦点的!’”

        大家哄笑了,游戏继续下去。鼓声再停下来时桂枝在木兰手里。她吃了许多橙子,这时候仍然情绪饱满。她说道:“古时候有一队蟹兵,是龙王指派来守卫通大海的道路的。蟹将每天在海滩上操练这队兵丁,只见成千的小蟹在沙滩上演习。蛇精在海里造反了,蟹将正有病,龙王就派珠母仙子当司令。她升到水面,站在一块岩石上面朝海岸,命令蟹兵站队。蟹兵全都从洞穴里钻出来排列成行,向右看齐,队伍整齐极了,仙子颇感意外。珠母仙子下令‘开步走’!蟹兵没向前开进海里,却沿海滩向右边走过去了。珠母仙子再下令‘后转弯走’!队伍又向左移动。仙子毫无办法,总没法使蟹兵向前开入海里,于是请教一名蟹官,蟹官请允许他发号施令,喊道:‘向左转,开步走!’看哪!蟹兵全都开向海里了。珠母仙子大惑不解,向蟹官请教原因。蟹官答道:‘娘娘,他们全是归国的英国留学生呀!’”

        大家顿时明白,齐声笑了,因为英文横写,故有“蟹行文字”之称。

        再一回桂枝到了珊瑚手中,她说:“我讲不出故事。”

        大家喊道:“谁也饶不过。只要能让我们笑的就行。”

        珊瑚提出“来段绕口令怎样?”大家同意了。珊瑚就开始说一则绕口令:

        一只大黑狗遇上一只坏黑鸭。是大黑狗向坏黑鸭吠还是坏黑鸭啄那只大黑狗?

        从红玉和环儿到姚太太甚至冯舅妈都拚命把这个绕口令念得快些,却只有小阿非与红玉一字不差,姚太太把韵脚完全搅浑了。

        珊瑚说:“大家看,还是这两个孩子说对了。”

        姚先生起身踱步,在窗前停下,说:“看!月亮有双重月晕。”

        珊瑚说:“我们大家把月亮给忘了。”大家全看月亮,只见月亮四周有一堆明亮的白云,近中心处有两圈月晕。傅先生说:“那是国将不国之兆。朝代之末往往有异象。这是个动乱时世,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

        姚先生说:“动乱起自人心。”接着引出了一个匿名诗人涂在山隘最高处凉亭壁上的一首众口流传的诗:

        大家又谈了一会便各自回屋上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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