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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迪人的钱花得比他预期的要快——怎么花的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只记得曾经借过几百元给两个朋友,这两个人后来再也没有见过。

        十一月底,他父亲接到他要钱的信,当即回信断然要他立即回家,否则断绝一切接济。

        于是,冬至假期中有一天,木兰和莫愁正从学校回家之后,迪人到家了。他的面貌大不一样了,又瘦又苍白,两眼深陷,颧骨突出,头发很长,留起了一撮小胡子,戴了一副黑眼镜。而且到家时他口袋里只剩下一毛三分整。

        做母亲的又惊又喜。“我可怜的孩子,你一定大大受罪了!他乡异地,谁来照应你啊。我从没赞成这点年纪就把你送出去。”她立即吩咐端上鸡汁面。鸡汁面摆上桌子后,珊瑚对迪人说:“现在你非吃下这碗面不可,这碗面汤里至少有三四只鸡。三天以前妈要他们杀一只鸡,你没到,以后每天都再杀一只,全炖在这一点鸡汁里了。尝了这个你的两眼再不明亮点的话,这几只鸡就算白死了。”

        迪人喝他的鸡汁时,全家的女眷和婢仆环绕在侧,他父亲踱步进来了。迪人立即起立。木兰见父亲眼球突出,以为少不了要打迪人的头,没想到他只哼了几声便又走出去了,一整天没理会他。他甚至不出来吃午饭,大概是让母亲和两个女儿还有儿子享受一段安宁。午饭后锦罗递给迪人一把热毛巾,迪人似乎无心地问:“银屏呢?怎么没见她?”

        “我们不知道,少爷。一天晚上她不见了,从此再没见到。”锦罗用清脆的嗓音回答之后,咬住嘴唇,闷闷地看看他和太太。

        “你的狗同她一块不见的。”阿非说。

        “原来狗还比人忠心些。”迪人没想到话竟说得这么气势汹汹,不留馀地。

        莫愁问:“你是赞扬狗还是非难人?”

        迪人说:“妹妹,你还是这性子,我不过问问。可是,既然带上狗,不是容易找到她吗?你们去找过她没有?你们就是不管银屏,也该看在我那只狗的份上。我一转身,她们就赶出门了。”

        他母亲说:“孩子,你想错了。谁也没赶那丫头走。是她自己跑掉的。”

        “她无缘无故是决不会跑掉的。”他不肯罢休。

        他母亲说:“这样的,你走了不久,七月底边,你舅舅回来了,他带了银屏伯母的口讯来说要在北京嫁掉她……”

        “你给她说婆家没有?”儿子问,“你怎么答应我的?”

        “你不明白。那是她家里的意思。你一去多少年,她们家认为这姑娘婚嫁年龄已到,契约也满期了,我们怎能不让她家里把她嫁出去?她伯母有信的。”

        “她伯父的信。”舅妈纠正大姑的话。她平素话不多,对大姑唯命是从,因为她丈夫的地位全靠了她。姚太太看了这位弟妇一眼说:“她说得对。她伯母在你舅舅动身前说的,可是银屏要一张字据,她伯父这才来了封信。”

        “不,妈,是她伯母的信,不是伯父的。”阿非说。他听说过那封假造的信,而不知道随后又来了伯父的信。锦罗压住了笑,两姐妹也不知道伯父的信,相顾愕然。迪人识破了话中的矛盾。

        “你小孩子知道什么?”做母亲的叱责阿非。“你不信的话,她伯父的信还在。你带着吗?”她问冯舅妈。

        “没有。他搁在铺子里。”

        “我要他给你看。”姚太太说。“但是过去的事就算了。我们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别为这些伤脑筋了。”

        “我想你们是连她死活都不管的。”迪人愈加生气了。

        “孩子,你疯了,”他母亲说,“她跑掉了,就是饿死也是自找的。我们给她找一门好亲事,翠霞介绍了一个挺不错的买卖人。你妈没做错事。”

        迪人大发脾气了。“你赶走她的。我全知道。你要嫁掉她。你答应过我不把她嫁掉的。你说话不算数!是不是这样?是不是这样?”

        他母亲哭了,说:“我这妈真难当啊。”他真的不知羞耻,可是他两个妹妹替他感到难为情,到母亲身边安慰她。乳香绞了一块热毛巾来给太太。木兰则说:

        “哥,我想这也够了。你是要去英国,后来又不去了。你一去多少年,怎么能耽搁旁人的事情呢?她契约期满妈把她嫁掉并没有做错。你今天刚到就惹得妈哭,这个家里从此还会太平吗?”

        “好!你们全好,家里就我这么个逆子。”迪人吼道。“你们不让我问话,我就走开,让你们过太平日子。”

        他母亲泪眼汪汪地说:“就为了这么个丫头,闹得阖家不安。我真不明白你看上她什么。孩子,你成人之后,只要愿意,咱们这样人家,给你找十个比她强的丫头都有。你累了,去歇歇吧。”

        母亲对哥哥这般软弱,木兰不免生气。

        晚餐时姚思安坐上桌子,他那脸色吓坏了每个人,尤其是冯舅妈和她女儿红玉,她们从没见过他这种怒容。这位老先生虽然个子矮,头却大而威严,目光逼人,两鬓已经斑白,却不难看。他发怒时那表情更是咄咄逼人。迪人不声不响吃他的饭,心知算总帐的时候快了。在这个中国式家庭里,他身穿洋装,留小胡子,戴黑眼镜,不免看去滑稽,好像一头外来的怪物。他不像做儿子的,不像中国人了。几个姐妹也坐着不声不响地吃饭,这就有了片刻紧张的沉默。珊瑚打头说话,问迪人怎么比预期的晚到几天,他以很不正常的男子汉的粗嘎嗓音答道是因为海上遇到风暴之故。他父亲听到他的声音便火冒三丈。

        他咆哮道:“你回来干什么?”

        “您要我回来的,爸爸。”儿子答道。

        “放屁!你以为我给你钱是让你到南边去狂嫖滥赌的吗?孽障!”最近几个月姚思安提到儿子的称呼已从孽种称为孽障了。还有魔障一词也是这样演变来的。

        “他刚到家,”做母亲的说,“你就给他点小睑面吧,至少在下人前面。”

        做父亲的大声吼道:“什么?脸面?他还有脸面?他还能称为人吗?你到外国去学了些什么,就是这副怪模样吗?摘下你的眼镜……给我!”

        姚思安用他那有劲的右手捏得碎成一团弯金丝碎玻璃,手也被碎玻璃刺破而流血,可是他不让别人来管。他用淌血的右手推开杯盘,又把坐椅向后一推,起身来回踱步,谁也不敢再吃饭了。他脸上胡子上也抹上了血,模样吓人。阿非喊出声来:“哥哥!”姚思安说:“住口!他不是你哥哥,而是魔障!让他给你做个榜样!你长大了要是像他,姚家就完了!”靠阿非坐的木兰叫他别出声,冯舅妈抓住红玉的手,瞪住她不准动。

        老人家一个转身训起长子来:“我不用鞭子抽你。也不要你报帐——怎么会在三个月里花光了一千二百块钱。可是我已经受够你了。你还是自己打算打算今后要干什么吧?”

        迪人起身肃立,冯舅爷也离开了坐位。迪人以悔罪的声气说:“爸爸,我错了。现在我要念书了。”

        “念书?”他父亲冷笑一声。“你有过机会,但今后是不给你了。你知道你该要什么?你最需要饿肚子。你尝到挨饿的滋味就会在福知福了。”莫愁不禁想起《孟子》上“饿其体肤”那一段,便看看哥哥。他那张精瘦的脸看去真像没饱饭吃似的。

        “把他关在我的书房里,一天里谁也不许给他送吃的。”

        迪人又不服气又害怕。还是冯舅爷用他那最和气的声气说:“思安兄,我说几句。外甥不消说是错了,还有什么可说?不过生米已煮成熟饭,如今再提旧帐也无济于事,是不是?去英国留学的事当然不用再提了,在这里上大学也没有必要。到年下里他二十岁了,也该学生意了,你说是不是?你要是同意,让他到铺子里来熟悉熟悉,帮着写写信。”

        珊瑚也起身说:“爸爸,饭凉了,您该吃点。这些事不妨从长计议。”

        “我不饿,我要吃什么?”姚思安答道,“明天把他关起来。”说完就走出去了。

        孩子们这才又吃起来,太太小姐们匆匆扒完碗里的饭。这顿饭吃得气闷之极。

        莫愁说:“哥哥,你也该改改了。你也太不像话了。至少你表面上也该做得讨父母喜欢。父母上年纪了,让他们着急,你罪莫大焉。你是男孩,这个家毕竟是你的。人生在世,总该在亲友中间有个脸面。要是你听舅舅的劝,定下心来学生意,我们姐妹们脸面也好看些。不然,怎么个了结啊。”

        “你总是这一套。”迪人喃喃地说。

        木兰说:“你老是这德性,我们当然说的这老一套。”

        珊瑚要锦罗把饭菜和汤热了给父亲送去。热好以后,珊瑚提出让迪人亲手把这一盘东西端给父亲,作为改过自新的第一个表示和尽孝的自然而然的行动。不料迪人断然不肯。最后还是木兰和阿非去,知道这孩子一定会使父亲怒气稍解的。姐弟俩去了,先在后窗里张望,只见父亲一边吸水烟一边看报。木兰让阿非端盘,跟随他走进去。

        老人家一抬眼,颇感意外,看到是女儿和小儿子,也感动了。

        “你会做孝顺孩子吗?”父亲问。

        “是的。”小阿非答道。

        “那就别像你哥哥。他做的你别学,他做不到的你要做到。”

        “我会管他的,爸爸。”木兰说。

        木兰看到父亲胡子上有点凝血,就叫阿非去绞块热毛巾来擦掉。

        “您明天真的要关哥哥么?”木兰问。

        “是的。这对他没有害处,倒是一次教训。他该尝尝饿肚子的滋味。”

        第二天迪人给关在父亲的书房里,父亲自己带上钥匙。下午父亲走开了,母亲就去隔墙同儿子说话,又设法卸下一块窗格,偷偷塞进几个热包子,又赶紧走开,嘱他别留丝毫痕迹。

        冯舅爷是地地道道的买卖人。他在这个家里地位特殊,而且稳如泰山,因为他是姚太太的兄弟,是姚家偌大买卖实际上的经管人。他像姐姐一样,是瘦骨外露的方脸盘,常戴一顶上有红顶的瓜皮帽,手持一枝一尺长的玉嘴烟管。他说起话来也是不折不扣的商人姿态,夹杂许多不出声的“哈”和“好”之类,声调的范围也视情况需要,由悄悄耳语到高声嚷嚷全有。他掌握了口气上的一切细微差别。谈一桩买卖时他会提高声音表示坚决成交或者断然回绝,讨价还价快结束时他降低声调,仿佛在倾心密谈。他颇知道准备让步之前还要装出寸步不让的模样,直到最后一刻才突然做出交个朋友的姿态而让步,还像是给人恩惠。他也知道把想进的货说得一钱不值,把他要脱手的货吹得天花乱坠。他不中意你的讨价时不惜大声争得面红耳赤,而让步时必定以耳语表达,仿佛这是最最重大的外交秘密而你是他的头号亲信。

        他把这么大的买卖经营得兴旺发达,享有姐姐和姐夫的充分信任,这在外姓的经理中是绝无仅有的。姚思安聪明绝顶,业务报告的要点在心里清清楚楚。最重大的事才同他商议并作出决定,细事全交给冯舅爷,他不闻不问。冯的月薪少得可笑,才六十元大洋。可是年终的红利可以分到几千块,其他伙计也是正薪少而红利多。到此时,他经营自己的家财也已达到几万元之巨了。

        他主张迪人去学生意是很有道理的,并非因为买卖需要他,而是因为他得有个行当。那道理还因为做父亲的不愿也不便同迪人说的话做舅舅的可以说,并且影响他。不过这位舅舅也明知迪人不大会正正经经学生意的。

        因此第二天迪人还关在书房里时冯舅舅来了,告诉他他父亲已允许把他带到铺子里去。他的差使并不困难,他只须监督伙计做买卖,今天早上这更是放他出禁闭室的借口。不用说,他同冯舅舅一样在铺里吃午饭。在铺子里舅舅把锁在抽屉里的银屏的伯父签名盖章的来信给他看。

        午饭后迪人借口他要去看一个路途上结识的朋友,外出去看银屏了。他有银屏的地址,走到近处找那门牌时他因为情绪紧张而心跳不已。那是一座小泥屋,门都没有上过漆。一位老太太来开门,他听到他的狗在里面吠得起劲,心知他找对了。

        “您是姚少爷吗?”老太太说。

        他进门后银屏没有奔上来迎接他,他觉得奇怪。那条狗向他蹦来,绕着他跑,把前爪搁在他肩上用后腿自立起来。迪人急于去看这狗的女主人,拉开狗爪,狗几乎通人性似地带他到东厢房的银屏房间去。不料门关着,那狗坐在门前石阶上汪汪叫起来。那女仆又把迪人领到正屋去,一个三十上下的很瘦的女子站在门口。迪人头一面就认为她的眼睛非常漂亮,眉毛也修得极为整齐。

        “请进。”那女子微笑招呼他,这一笑露出了满口黑牙,把相貌完全破坏了。他跨进没有几件家具的堂屋,还是没见银屏。

        “我姓姚。”他说。

        “我当然知道。你们少奶奶等你许多日子了。”她让老妈子去请银屏出来。老妈子说银屏身体不好,在房里锁上了门,她打不开。迪人要撞进去,可是女房东笑着说:“想必她是生气了。你哪知道这三四天来她等得你多么心焦,连饭都吃不下,甚至把狗放出去看能不能找着你。”

        “这就怪了,”迪人说着就去银屏屋前敲门,喊道:“银屏,怎么啦了?我回来了。”

        里面没有回答。华大嫂也喊道:“银屏,开门。你家少爷来了。你怎能不见他?”

        里面传出银屏的声音。“来看我干什么?你回你的家去,把我忘掉吧。我死我活反正同你不相干。”

        原来迪人写给银屏的信说他大约在四天前到京。他在天津耽搁下来,过最后一个任性胡来的狂嫖之夜,花光了最后一块钱,所以回来晚了。银屏涂脂抹粉等他随时回来。几天过去,她等呀等呀,等得生气了,以为他没把自己放在心上。华大嫂教给她,他来的时候她要装做不肯见他,由华大嫂自己出面告诉她她如何想他,她对他多么忠贞,这样来让他心软,华大嫂则让他定要见过她才走。因此银屏听到狗吠就门上门,脱下小袄,跳上床去,再蹦出来化妆。

        迪人注视华大嫂,恼了,她只笑笑。“这是你们小两口吵嘴,你快向她陪不是,因为她等了你四天,你还没来看她。”

        迪人说:“真是冤枉。”又喊道:“银屏,你一定要听我说。我前天才到,又出不了门,因为被父亲关起来了。我一五一十全告诉你。”银屏听到这话心也软下来了,就起来拉开门闩放他进来。他听到她咯咯笑,又见门打开了,便冲进去抱住她,那狗也跟进屋来了。

        “好了,好了。”华大嫂说着走开了。

        迪人读过,便学宝玉吃掉银屏嘴上的胭脂。

        “别性急。”银屏笑着推开他。她叫女仆来倒了茶,把他引进房间里面。

        迪人看到银屏变了样。她穿白色小袄,红缎背心,一排紧密的丝扣,往下是绿绸裤和缎子绣花鞋。她那双手又白又嫩,耳朵上一副玉耳环,眉毛同女房东一样精心拔过,两耳前面各有一给一寸长的头发,修剪得一般齐。

        “关门。天冷着呐。”她说。

        迪人看她的被子半开着,就问:“你在睡吗?”

        “是的,我病了。你差不多让我等死了。”

        她要穿上棉袄,迪人看到屋里炉子小,不够暖,就说:“你还是再上床去吧,别着凉了。”

        于是她上床坐在被窝里,然而一双玉臂和丝扣紧密的红缎背心完全露在外面,而迪人则坐在床沿上一面讲家里的事一面欣赏她。

        老妈子端来了茶。银屏要她在炉子里加点煤球。她走出后,银屏要迪人去闩上门。

        “这儿行吗?”他问。

        “再妥当没有。这里谁也管不着我们。”迪人既高兴又得意,感到他有了自己的相好。“咱们在这里自由自在,不像在我家里那样了。”

        “你现在觉得我怎样!”她问。

        “你真了不起。”他说。

        她指着蜷缩在床边的狗说:“我养它,喂它,同你在家时一样,我存着你的辫子。我对得起你吧?我要不是冒险跑了出来,这会儿早已不知嫁给什么人了。”

        迪人说:“我也说话算话的。我要是不在去英国路上折回,就得不到你了。”

        “真要谢谢你。”她说着把他拉了过来亲吻他。他躺在她怀里,她拍拍他的面颊说:“怎么你这么好,你母亲却那么狠心呢?我在你们家简直不如一条狗。你走后,她张口就骂我‘小娼妇’。我眼看没指望了,又不能当她的面说她答应你的话怎么不算数。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想到你回来已来不及了,都是哭着睡着的,翠霞给我说媒,要把我像一堆垃圾那样甩出去,还当我不知道呐,全家都对我保守秘密。我想法儿拖延时间,要我伯母有信,我不相信他们。我伯母的信果然来了,我想不能不溜掉,不然一定落进他们的圈套,不知嫁给什么人了。我也不相信伯母的信是真的,因为我算时间,没这么快。”

        “怎么?”迪人突然问道,“究竟是你伯母的信还是大伯伯的信?”

        “他们给我看一封信,说是伯母来的。我不识字。除了假装相信还能怎样?我把信留着,拉开包袱,我给你看。”

        迪人把床上脚底边的那个包袱拿了过来,银屏拿出伯母的信。

        “不是个东西!”迪人一看之下气坏了。“想不到我母亲会做出这种事来!今天上午我亲眼看到你伯父的来信。”银屏从没有听说过伯父的信,这会儿轮到银屏奇怪了。

        “这就是你的好妈妈要摆脱我的毒计,这就是他们在你背后玩的把戏。我也想得到,可是一个丫头能有什么办法?只能装聋作哑任人摆布罢了。”银屏说。

        “我要问问舅舅怎么回事。”

        “不行,决不能问。一问他们就会知道我在这里了。事情已经了结。我已经自由。我只要有你,还需要什么?”

        “只是我一想到他们怎样摆弄你就要生气。”

        她不断抚摸他,亲吻他。

        他们就这样差不多坐了大半个下午,短短的冬日不觉快过去了。银屏要留他晚饭,他说不行,因为他头一天到铺子里,他要先回铺子,再同舅舅一块回家。

        岂料,颇有识见的女房东华大嫂早已备下四碟菜:上海味的白斩鸡和糖熏鱼,宁波味的冷切蒸鲍鱼和酱油拌鸡杂碎。银屏知道这些全是迪人爱吃的,她们一定要他留下至少喝上几杯。烫过的酒端上来了,三人便坐下床贺他归来。迪人开始喜欢华大嫂了,对她说了几句客气话。他拿出二十五元给银屏,让她买一床新被子,床单以及房里缺的其他几样东西。他还要赏老妈子五块,可是银屏说:“你不能这么乱花钱。给她一块她就很高兴了。现在就像新建一个家,我们要省点。”她叫那老婆子进来,把张一元票子拿在手里,得意地说:“这是姚少爷赏你的一块钱。快谢谢他。下回他来伺侯得更周到些。”老婆子拿了票子,屈膝为礼,满面笑容地说:“谢您费心,虽然我老眼昏花,还分得出上等人家的少爷和街上的穷棒子。少奶奶说起您的时候我就想您是怎么个模样,这会儿见到了,果然她说的不假。我不知道她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这辈子才能碰上您这么个人。”

        迪人走时,好不容易才没让狗跟上他。银屏送他到门口,凑上耳边叮嘱他下回来给女东带点礼物。他一路上既神气又高兴,觉得他开始了新的生活,有了这么个迷人的秘密,真是得意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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