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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京华烟云》经典语录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年春天姚家搬进新居。老屋还没有正式处置,冯舅爷说就让他和家眷住在那里。可是这时他除了女儿红玉之外只有两个儿子,屋子显得太大了。他们也不想出租一部分,就邀了立夫一家来同住。当然不会收他们的房租,因为他们住四川会馆也是不交租的。向立夫的母亲提出此事反倒是要她赏光,因为姚思安不愿租给外人,她和儿女还能不过来帮着照应房子吗?冯舅爷还说他常要去南方接洽买卖的事,妻小在家实在不放心,立夫来了倒是个帮手,这样孔太太和立夫就同意搬来住了。

        三月二十五日姚家迁入花园。保留旧园名显然不合适,姚思安就起了个新名静宜园。木兰起了几个短的园名,如和园、幽园或朴园。用一个字总括一整套哲理是名园命名的惯例,但她父亲认为自己起的园名更加适宜,既不矫饰又不失实,像半农庐那样诗意盎然的园名就有些虚饰了。况且宜是个好字,意为随遇而安,又不失本性和气质。选定的园名含意为家居的安恬自适而不是诗意的隐遁,使得姐妹俩大为宽心。姚思安此后自称静宜园主,刻了这样一方印章。还有一方是:桃云小憩闲人,用在不那么正式的雅集上。不过老北京仍用老名字王府花园称那个地方。

        四月十五那天姚思安宴请亲友庆祝迁居新置的花园府邸。木兰对孙亚说:“我要看莺莺来不来,我想见见她。”

        “她当然会来的。你想,那种女人还会怕见内眷吗?”

        木兰对暗香说:“我要你也去。说来你或者不信,可是我告诉你那园里有间屋子用你的名字叫暗香斋,你说怪不怪?”

        暗香显然吃了一惊。她现在很高兴服侍木兰,可是还有些反应是旧有的,听到什么没想到的话身子总是禁不住要颤抖,唯恐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木兰走来时她若闲着就会迅即装出两手正忙的样子。木兰不喜欢这样,告诉她见到她闲着别害怕,暗香反而抬起头,觉得很奇怪,直到木兰一笑她才放了心。锦罗同女主人说话时那种从容自信的神态她很羡慕,只恨自己学不像。

        有一次,木兰说素云有个丫鬟叫冷香,而她叫暗香,像是命里注定的一对,她听了着实吃了一惊。这天听说王府花园里有间屋子同她的名字一样就更加吃惊了。

        暗香回话说:“我不明白怎么王爷的书斋会起个常见的丫鬟名字。”

        木兰说:“这不是个常见名字。是从一个很有名的诗人咏梅花的诗里来的。这间书斋面对梅园,所以用这个名字。”

        “我还以为‘暗’是个不好的字眼,因为我从没有听到别的姑娘叫这个字。我以为意思是‘命不好’,什么人取来咒我的。”

        木兰笑了,孙亚说:“这是最最好听的名字呢。”

        也怪。这姑娘知道了自己名字里含有值得骄傲的意义后,对自己的看法也改变了。她不再以为自己走到哪里都带上这样一个让人难不起的标记,自己的命不是总有晦气相随的了。

        木兰和孙亚穿着停当,即将赴宴之前先到曾太太房里去,看到曼妮的母亲也在,虽然也穿了出客衣服,还是硬说要留在家里。

        事情是这样的:桂姐刚刚流产,需要调养,风凰正在帮曾太太梳头,素云和曼妮坐在屋里,都打算出门了,曾太太没有抬头便问道:“谁留下看家?紫薇只能在屋里陪桂姐。”

        凤凰应声说道:“我留下行吗?”

        素云说:“还是请孙伯母留下吧。”

        这话如果是别人说的,或者说得委婉些,至多认为是冒失罢了。可是素云以前说过曼妮母亲的闲话,什么她是无家可归的等等。这回竟当面给她难堪,未免欺人太甚,曼妮再也按捺不住一肚子火了。

        她问:“大家都去,为什么要我妈留下?谁去谁留听太太吩咐。”

        这时曼妮的母亲已经走进房里来,曼妮也站起来说:“妈,又没有请我们,何必都穿戴起来呢?”

        曼妮的母亲吃了一惊,没作声,曾太太对曼妮突然发脾气也感到意外,赶紧解释:“你们别误会了。我是问谁留下同桂姐作伴又看家。凤凰说她来,素云说请您留下。她不见得有别的意思,可是她不该多嘴。素云,我想你应该向孙伯母赔个不是。”

        素云刚要开口,曼妮的母亲就说:

        “太太,我在府上是做客,从不敢抱怨什么,因为您和表兄从没有亏待过我们母女。咱家穷,我女儿没法同您的二少奶奶三少奶奶比。可是哪怕我在这里做客,我还不是无家可归的。我是因为只有这么个独生女,要同她一块过日子的缘故。”

        曾太太问:“谁说您无家可归来着?”

        曼妮火冒三丈地说:“当然有人说过。还有,我过继一个儿子难道也错了?为什么要说什么只要愿意,一百个儿子也可以领的话?你总不能要寡妇生孩子吧?”

        木兰和孙亚恰好这时进来,听到从不动气曼妮连珠炮似地说这番使人发笑的话不禁一怔。

        曾太太说:“这些话都是谁说的?”

        曼妮答道:“总有人说过的,不然怎么会落到我妈和我耳朵里。”

        素云说:“我从没说过孙伯母无家可归。要是我说过什么人无家可归之类的话,哪儿一定是指她呢。我才没那份闲功夫去考虑别人有家无家呢。”

        曾太太说:“亲家母,您务必原谅我们。要是我二媳妇出口冒犯了您,我替她向您赔不是。至于素云你呢,今天我亲耳听见你说那句话,就算你无心,这事轮得到你来说么?”

        素云说:“留下来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倒是很愿意留下。”

        “不用了,凤凰留下。你一定要去,这是我的吩咐。”曾太太说。“亲家母,别理会小辈们的吵吵闹闹。您要是不去,我也不去了。”

        木兰听见了这番让人为难的谈话,又看到曼妮已经眼泪汪汪。她很气恼素云,可是她没忘记今天她也是主人,不能使这一家子有的去有的不去。所以她耐着性子说:

        “妈,您要是让我今天做主人的说几句话,那我说孙伯母是非去不可的。伯母,您一定要赏我这个脸。您要是不来,我就认为您不把我看做曼妮最好的朋友。再说,今天的宴会是六亲大聚会。您一来是老太太的内侄女,二来是爸爸的表妹,三是我的伯母。您要是缺席,我们这个宴会就不是团团圆圆的了。”

        襟亚已经进屋,听木兰讲这番话,还摸不着头脑。曾文伯在隔壁房里全听到了,可这是女眷之间的七嘴八舌,就由他太太去应付了。现在他两个儿子到场了,躺在床上的桂姐就让他出去排解。

        “襟亚,孙亚,”他进屋后就说,“妯娌之间争吵几句是家里的常事。你们做丈夫的应该劝阻。不然妯娌间争吵会变成弟兄间的不和,一家子就要败落了。你们大家都不准再提这事了。”他又转身对孙太太说:“表妹,别理会小辈们争吵几句。今天是好日子,把这些先丢开吧。”

        于是,凤凰和紫薇留在家里陪桂姐,锦罗和暗香跟去照应孩子。

        出门以前素云对襟亚说:“你站在一边看你老婆被人冷嘲热讽,一言不发。你听到木兰的话了吧。”

        襟亚不服:“你自己怎么不顶她?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知道也说她不过。”

        “同这种无知无识的乡下婆娘吵起来,算我晦气!”

        “你又来了,让人听到怎么办?”

        “可她就是无知无识的乡下婆娘呀……好吧,你庇护你家里的人;我站在我家里人一边,要不是为了莺莺,今天我才不去呢。”

        “我们总得面子上过得去,规矩总还得有。”襟亚说。

        这一家子约在十一点半到达新居,因为吵架而稍稍迟了一些。阿非和红玉在园门口迎候。红玉随父母早就来了,帮着招待来宾。阿非这时已是十六岁的少年,身穿西装,看去英俊潇洒。他身居福境,又受到父母和两个姐姐的宠爱,所以活泼可爱,彬彬有礼,不过毕竟是个男孩,总是淘气。红玉最恼他这点,因为她不喜欢吵闹的举动。可是她同他在一块总觉得愉快。她比阿非小一岁,可是心智方面已比他成熟,深深爱上了这个青梅竹马的表哥。她觉得他还孩子气十足,但还是爱他。

        那天是木兰的主意,让客人从后门而不是从南面的正门进园。主要的起居室都紧靠南面的大门里面,逐渐向北分布,开凿了一条小溪和一个池塘,溪流穿越走廊,小桥,流经各座楼阁平台而进入一座大果园。几处园门中,西北角上的那座可以一眼看到桃园,一行行菜畦和一口水井,一座座屋顶掩映在树丛里,不时可以瞥见红色的阳台和彩绘的梁柱同翠绿的树丛相映成趣。从这座后门入园就像进入乡村里的农家,可以信步踱向南面的住室。这座门就依了木兰的主张改名为桃云小憩,因为每到春季桃花盛开,只见一片白色和粉红色的桃云。

        这一行人走得很慢,因为老奶奶由锦缎和雪蕊搀扶落在后面。现在奶奶已是高龄的老太太了。背驼了,所以人矮了些,但是同年事相比,步子不算慢。大家也不忙,因为桃花开得正艳,品种繁多,有野桃、青桃、蜜桃等,夹杂在桃树中间的梅、杏、山植等也吐出了绿色的蓓蕾。

        老奶奶说:“今年春早,往年桃花要到三月底边才开花呢。现在我明白这地方为什么叫桃云小憩了。”

        曼妮说:“我本以为云彩像粉红色的桃花,原来是桃花像云彩。”

        过了果园他们来到伴农亭。这座八角形的亭子位于曲折蜿蜒的溪流的末端,由溪畔的一道长廊同房屋群相连。亭前泊有一只小船。老太太悠闲漫步,曾文伯和曾太太以及几个小辈也缓步细看长廊一边镶石屏上的红楼梦二十四景图。再过去二十来步,他们来到一座朱红色的小桥,这里可以说是全园布局的锁钥之地,站在桥上可以望见溪流开阔为一个小池塘,其南侧约五十尺长,一座带顶盖的水榭突出在池上,周围是座位,上面木匾上三个绿色大字是漪澜轩。几个老婆子在水榭上来回走动,姚太太坐在那上面等待。水塘左右侧树木遮荫,长廊不时隐没在树荫里又复出现,通到水榭。

        木兰的父亲到走廊中段来迎客,把客人带到水榭。这里显然是为远眺池塘和小桥的田园景色和炎夏小规模宴饮休憩而设计的。南面的木隔板壁上镶嵌了四块十多尺高的大理石板,上面刻的是董其昌的字。几张镶嵌了花纹的乌木桌子已经摆好,桌上景泰蓝的茶壶和斜边方形的茶杯显出一种古色古香的豪华气派。罗同的几子已经离开原来的主人随同翠霞来到姚府,正指点几个老妈子泡茶。只有珊瑚和莫愁在里面忙着指派仆人,没在这里。

        木兰的母亲上前来了,曾家老奶奶向她道乔迁之喜。姚太太满头白发,那神情显出她如今已经饱受刺激,没有什么幸福可言了。老奶奶要休息,众小辈就在这水榭里三三两两地坐开了。

        阿非喊出来:“瞧,这几片荷叶动了,一定有鱼儿游过。”

        飘浮水面的荷叶上面一个个小水珠大似墨绿苍弯上许许多多翠绿的明月,在荷叶的浓荫下色调更深了。近岸飘游的青苔便绿水泛黄,而碧空倒映在池中心又使池水变成宝蓝色。

        这时莫愁出来一一见过各位至亲,老奶奶说:“过来!多久没见到你,长这么高了。”莫愁文静地走了过来,老奶奶抓住她两手让她坐在自己怀里。莫愁依顺了,却不敢把全部斤两压在老太太身上。她如今已是长成了的二十出头的大姑娘,还要偎依在大人身上不免很难为情。一双白润丰满的手伸到短短的袖子外面,仿佛生来就要抱孩子或者捏绣花针或者抓锅把的,可又兼有发育成熟、待字闺中的少女的双手那种难以形容的美。

        老奶奶举起带皱纹的指头捏捏莫愁的双颊说:

        “多么俊的女孩儿啊,可惜我儿子少生了个孙子,不然准要你做我孙媳妇。”众人都笑了起来,把个莫愁羞得无地自容。

        曼妮说:“要是桂姐在这里一定会说老祖宗贪得无厌,有了姚府上一个女儿还不知足!”

        老奶奶答道:“俗话不是说越老越贪吗?不过,要相信我这双老眼!有这么双手的姑娘嫁到哪家哪家就发。”

        装得坐在老奶奶怀里的费劲姿势毕竟支持不住,莫愁乘势站起来了。

        “奶奶这话一点不过份,”曾太太想奉承姚太太几句,“有兰儿这样年轻能干的儿媳妇从我手里接过全家的重担我已经很知足了。从现在起,家务要由小一辈掌管。我有这样的好福气,真得感谢两位亲家。”

        木兰母亲答道:“要是我的兰儿知道孝顺我就满足了。可是两位亲家要多加管束,切不可惯坏她。”

        木兰说:“我觉得该把桃云小憩当正门用。”姐儿俩为这争辩起来。

        “行不通!”莫愁说,“从这里进门要走一二百步才到住人的屋子。下雨天一路泥泞,太不方便了。”

        木兰说:“不是有条砖铺的小径吗?雨天岂不更有意思!我们可以在门房里放上几件蓑衣。要是妈妈愿意,南边的便门还可以开着。”莫愁说:“我知道你要在绸袍外面披上渔翁的蓑衣,那样看上去的确又别致又漂亮。”

        木兰说:“我可真不在乎。”

        孙亚说:“所以我才称她异想夫人。”

        阿非说:“问题就在你们想由奢入简呢还是由简入奢。”

        莫愁说:“正是。我明白二姐的意思,她是想把奢华之处隐藏起来,让人看到淳朴的外表。可是让外表显得豪华而咱们在里面过淳朴生活要高明得多。要是你让大家从后园进进出出,那幽静而别有天地的气氛就破坏无遗了。”

        老一辈的静听小一辈的争辩。姚思安认为在这件事上莫愁的见解要比木兰深刻。

        可是木兰不肯罢休:“我还是不明白。从后门入园有多好,可以远眺大片建筑,咱们既然地方开阔,就应尽量享用,别像穷人家那样进门就到堂屋厢房。再说,要是不用作门径,就再也不会走到这边来。”

        这时孙亚嚷起来:“瞧!他们来了!”大家看到小桥那边立夫和他母亲和妹妹从步廊走过来了。阿非冲上去迎接他们。环儿已是十八岁的大姑娘,穿着像个当时的摩登女学生:包住屁股的浅紫色袄加上黑绸裤和高跟鞋。立夫扶住母亲的一臂,这对母子动作中的亲热劲是姚家或者曾家的母子中见不到的。

        立夫穿一件灰蓝色哗叽长袍。他当即跨上几步向老奶奶和各位长辈请安问好,再同孙亚和木兰交谈。他亲眼见到难以相信的事实:这位少妇生育之后青春美貌丝毫不减,皮肤还是那么细嫩,眼角还是那么丰润光滑,同少女无异。立夫走过来时,莫愁含笑走开去了。订了亲的男女可以会面这种新派礼俗有些青年人还不习惯,总感到羞人答答。莫愁并非生性怕羞,而是一向凛然不可侵犯,立夫登门虽已习惯,可是在这一大群宾主中间还是想保持点分寸。

        木兰对立夫说:“我们正在争辩这座花园从哪里进门好。你看该用南面的正门呢还是你刚才进来的那座门?”

        立夫问:“谁和谁争吗?”

        木兰答道:“妹妹和我。”

        孙亚赶紧说:“别告诉他谁主张什么。”

        立夫说:“哦,我知道了。你是主张走桃云小憩的,她主张走正门。”

        “了不起!”阿非说。

        孙亚问道:“你怎么考虑?”

        立夫说:“下雨天我走正门;晴天走桃云小憩。”

        阿非同木兰打趣,问道:“有没有人晴天走前门,雨天进后门的呢?”红玉大声笑了出来,十分得意阿非的敏捷。

        “怎么回事?要考我吗?当然不会有这样的痴人。”立夫说。

        “阿弥陀佛!”木兰说。

        阿非又说:“你不是说过二姐愿意走后门的吗?”

        “我是说她雨天晴天都愿意进后门,并不是光在雨天走后门。”木兰满意地笑了,莫愁也颇为得意立夫。

        凡是精心设计的花园住宅总是隐藏了许许多多使人拍案叫绝的神来之笔,使得每一处转弯都让人费心猜测,每道门都进入一重神秘去处。这一行人走到分隔两屋的一道门时忽然发现已站在居高临下的地方,那道门把这里隔成南北两半。南半叫蜃楼,设计成戏台,台下约五尺的低处有临水平台,是防止演员落水的。两面蜿蜓流过的小溪在舞台前方左右弯曲约有五十多尺。

        木兰把暗香拉到身边,把池塘对面的一座厅堂指给她看后说:“那就是暗香斋。”

        暗香把阿满放到地上,站着看得简直难以相信;大伙人走了,她还在原地盯着看梅树丛中一扇春日阳光照耀下的格子门。

        还是木兰最后和气地说:“我们待会儿过去。”

        暗香咬住双唇,抱起地上的孩子就跟了上去。大家来到北半间,只见红玉一人站着远眺,看得出神了,根本不知道有人来。木兰突然明白红玉如今已十五岁,是个大姑娘了。阿非和丽莲在小桥还过去的远处亭台里说话。

        木兰问:“他俩在哪边干什么?”

        红玉答道:“他说他是要等牛老爷。来吧,我们跟大伙儿走。”

        他们沿铺砌过的园内小径走去。小径两旁有矮树围绕,穿过假山里弯弯曲曲的小道便到了思过斋。这是一处宏大的住室,由蒙上蓝绿色绸子的格子隔窗分成许多小凹间,称为纱室,既像放大了的床,也像缩小了的房间,有木窗御寒,纱窗帘遮阴,冬暖夏凉。室内有放置随身杂物的小壁橱,长榻和安放茶具、香炉和水烟筒的矮几。所有住房中这一座在最后面,距花园最近,南面临窗是池塘,但由于树丛和假山环绕,看起来同园里其他房屋完全隔绝。北间有一条狭窄的卵石小径,尽头有一道白墙,墙上开了个古钱状的瓦筒组成的圆窗,可以窥见墙外的果树和假山。东面有个瓶子形的小边门通往一座座别的院落,不过姚思安说大家还是往南去暗香斋吧。

        他们步上大块石头铺成的台阶,到了一个小丘顶端,平坦的顶部竖立了一条十二三英尺高的树皮化石。边上有棵松树,低垂的松枝仿佛要越过假山石堆和茂盛的小树丛伸向池水。从这里望下去,相距太近的一座座房屋只能看到弧形的屋顶,不过西面可以望见楼阁形的戏台突向池塘,近处一块石头上刻了夕晖返照四个字,表明这里是观赏落日的地方。众人四下张望之际,树里飞出一只鱼狗鸟掠过水面,留下的细波纹搅乱了水中的天光云影。

        下来之后众人向西转,走进一条有屋顶的走廊,这走廊又好比一座封住的桥,因小溪在这里折向南去了。狭窄的走廊临池的一面有彩色玻璃窗,通到一个大厅,厅前的门廊长三十尺,朝向戏台,显然是供王爷和全家坐着看戏的席位。实心的墙离地只有两尺,窗子是活的,看戏时可以卸下。造在水面岩石上的戏台上有树枝遮蔽,建造在凹凸不平的石块上,恰似水中涌现的空中楼阁,横匾上的蜃楼两字历历在目。一排小石级通到水边,戏台前面的池水中央有个泥塑的仙童手持一条横幅,上面写了陈腐的吉祥如意四个字,这是唯一破坏这处美景使人感到凡俗的东西。

        曾文伯说:“隔水听吹笛唱歌,雅兴倍增,真是别出心裁。”

        这时木兰恰好听到水面上飘过来笑声夹杂了微波荡漾的声音。戏台西面出现了船头,然后是双双摇船的阿非和丽莲的身影,一个翠绿,一个粉红。两人脸上是碧水的反光。丽莲笑得很开心。

        老奶奶叹道:“多么兴高采烈!”

        姚太太却说:“屋子四面有水面可不是好玩的,得留神点!”

        阿非嚷道:“没事,船刚修过。”

        木兰喊住他们:“我以为你们在等牛家的人呐。”

        阿非答道:“可是他们还没来呀。等他们来了,我用船把他们装到前面来。”

        他把船划近门廊,红玉着急地嚷道:“二哥小心。”

        阿非一笑,说:“我知道,我知道。”

        丽莲说:“你们哪个知道从这里向上看又是别有一番景色呀,你们都像在楼阁里。”

        姚思安说:“还不赶快去等候客人,下回没有大人不许上船。池子深着呐。”

        宽阔的门廊上和厅里都摆设了桌椅,看来是看戏之前或者演戏中间宴饮用的。

        姚思安说:“我们在这里等的话,牛家的人一到戏台就瞧见了。在别处他们可不容易找到我们。”

        于是大伙分头在几张桌上坐定。姚思安兴致很高,向年轻人说:“我来考考你们。你们看我们眼前这景色,小溪在西边环绕小山呷,小山也在西面环绕小溪,看你们谁能把这一联对得最好:

        这上联可不容易对,因为有三字相重,又必须切合实际景色,平仄要完全相反。小辈里爱莲和丽莲没份,因为她们进的教会学校,连阿非也没有学过对对子——这是做诗的基本功夫,非从小学起不可——而且阿非和丽莲还在外面,没有进来。因此只有立夫,姚家姐妹和曾家弟兄来比个高低了。

        立夫抢了个先:

        木兰说:“立夫好馋。”

        “怎么啦?”

        “因为你用个穿字你就可以把鱼穿成串儿带回家去煮了吃。”

        珊瑚说:“你自己才贪嘴呢,谁想到吃鱼来着?”

        大伙儿各自想了一会,莫愁说:

        “你不妨换了‘巢’字:

        木兰喝彩道:“好个巢字,这就是你的一字师了。不过你也可以说:

        珊瑚说:“立夫哥,这是你的二字师了。”她总喜欢当面同立夫开个玩笑。

        莫愁说:“那可不行。”

        木兰说:“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池鱼巢在树影里,看去真像巢在树上。”

        莫愁说:“你老爱想入非非,用那些险喻。”

        木兰这才说出她自己对的:

        姚思安说:“好,上绘色,下联绘声。”

        曾文伯也含笑赞许,他也喜欢这类自古相传的雅趣。然后他间自己的两个男孩:“你们俩向兰儿认输么?”

        孙亚说:“有她俩在,咱哥儿俩再费劲也讨不了好的。”

        襟亚想的是“变夜为昼昼为夜”,却说:“我不知成不成得了一联:

        通宵达旦……”

        明明不能再用“达”字来个“旦达宵”的。

        这时莫愁说:“这联怎样?

        姚思安说,“也不差,上联写横的景色,下联写竖的。不过还不很贴切,塔还是在高山上的好。”

        莫愁说明:“您没有见到水里的塔影,下面的云被塔影遮住了。”

        只有红玉还没有出过声,一直在想自己的下联。她虽然也是进的教会学校,却埋头于她生性爱好的国文,也颇有些根底。

        她说:“不知这句可行:

        曾老太太喊道:“这是何人?”为这出奇的一联震惊了。

        姚思安说:“她是我内侄女,才15岁。妙对!”

        毫无疑问红玉夺了魁,她爸爸更是得意之极。这一句不仅看似得来全不费功夫,有如行云流水,最适合眼前情景,而且含有深奥的哲理:看戏的观众是在人生舞台上表演给隔水的伶人看。因此后来姚思安把红玉的佳句作为下联和自己的上联配起来刻成木联挂在暗香斋。

        众人全没想到这时阿非出现在台上,后面是丽莲。

        他兴奋地隔水大喊:“外面有耍刀的,叫他们进来好吗?”

        丽莲也嚷道:“一个姑娘,一个小子,可好看啦!”

        姚思安问曾老太太可想看,她说:“怎么不想看?我见过耍刀的,孩子们会爱看的。”

        姚思安答应了,不一会儿几个卖艺的就在后门外的戏台上露面了。是阿非见到这两个山东孩子的,女孩大约十三岁,她弟弟像是八岁,由父母带领。他们是街头卖艺的,挨家挨户表演,每次收上几个铜子。那个母亲靠一取难看的小脚走路,裤脚扎紧,背上有个婴儿。做父亲的背了一架短梯子,拿个手鼓。女孩身上一件旧的宽袖紫袄——这种式样十年前就没人穿了,她的两脚也是裹小了的,可是她行走倒还轻快,她的脸涂得血红。

        大伙儿隔水看到阿非和丽莲同他们谈得可欢。

        曾太太叹道:“这些新派女学生见人全不知道害臊。”

        这话红玉听在耳朵里,没有作声。她和丽莲如今同在一所教会学校,那里主要因为教学生讲英语而出名的。曾文伯看不惯基督教和一切洋玩艺儿,却在这件事上却让了步,放自己两个女儿进了教会学校,因为官办学校由于各派思潮的纷争而风纪荡然,教会学校至少还教导学生尊敬师长。曾太太比丈夫更加体会到时代潮流,要她的女儿同别人一样摩登。进了教会学校她们的国文免不了要受到忽视。但是红玉和丽莲不一样,红玉心底里仍然是旧式家庭里那一类多愁善感的小姐,而丽莲则像鸭子离不开水一样爱上一切摩登事物。

        表演开始,把一种古时逗笑的乡村舞演得令人伤感。做父亲的击鼓,一家四口分成两对相对站立。是一首配上动作的短歌,一时两个女的上前,一时又是男的用手指向女的,一起哼叠句:

        可想而知,如果合唱得好,这会是一支多么美妙的小曲,可惜只靠了滑稽效果,妇人和姑娘两个媚态百出,男子和男孩则多方挑逗,一点都打动不了人。还是那个小姑娘和她的幼弟的歌声是出自内心的欢乐的,春日里听来分外悦耳。

        歌唱完以后鼓声又起,那姑娘出来走到台下的小平台上,把三把尖刀接连抛到空中,又轻巧地用纤手一一接住再抛出,接连不断。平台约五尺宽,但从观众这边望去小姑娘恰似站在边缘上,大家无不替她捏把汗。可是姑娘的两眼只顾盯住空中的小尖刀,两手不慌不忙地接住又抛起,看去毫不费劲。

        她住手时众人齐声喝采,姑娘也很兴奋,含笑退场。做父亲的出来了,隔水向大家一鞠躬。他指指前面的池水,说他要来显显本领。他一手拿起短梯子稳稳地安放在头顶,蹲下身子让小男孩爬上梯子去。

        “别这么着!”红玉叫唤道。

        “别担心。”卖艺人隔水说道,他姿势不变。“老爷太太看得好就多赏几个吧。”他嗓子紧张,话声却是有力的。

        那个男孩利索地爬到木梯顶上,两腿夹住梯子坐下,再伸出两手碰到楼顶。女眷都屏住气息看那孩子在梯子的横木里钻来钻去往下爬,还倒竖了一会。这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本领,因为孩子身轻,个子小,可是已经激起众人的赞叹了。孩子在一个翻身里两脚碰击了屋檐下面的花纹木格,摔了出去,他父亲像流星般的摔掉头顶的梯子,接住了孩子双手,观众还来不及担心孩子已经平安落到地面了。那父亲鞠躬致意,大伙儿齐声喝彩。姚思安命一位仆人赏那孩子一块银元,老奶奶为有感于那险事,也让丫头赏他一元钱,说做穷人的孩子真太艰难了。

        木兰看表演的时候阿满坐在膝头,阿通抱在怀里。场面结束后她忽然发觉暗香不在屋里,就出去找,只见她独自坐在厅堂南面园子里的一棵李树下面的石头上。又瘦又小的暗香穿了件粉红衣裳,仰头看那满枝绿叶,阳光照下来,树枝在她脸上投下条条暗影。她辫子垂在一边,在想什么呢?

        木兰问:“暗香,你耍刀子都不看,坐在这儿干嘛呢?”

        她赶紧用手指尖抹掉泪水,裂嘴装出笑容,好像木兰从未见过她微笑似的,答道:“我就坐在这里,想心事呐。”

        木兰说:“我知道你想的什么,王府里的暗香斋。看到那边上面挂的匾没有?有你自己的名字呢。”

        “是的,可那第三个是什么字?”

        “‘斋’(齋)字。”

        “看上去上面像个锅盖,下面是个瓦罐,中间有一把面条。”

        木兰笑了:“说不定是前世为你造的。也许是那时是这里的一位小王爷,害死了这里的一个丫鬟,这才让你受了那么些年的罪。”

        暗香高兴得眼泪又流下了面颊。她说:“好啦,全到头了。”

        木兰说:“暗香——静香——冷香——暖香,全是漂亮的名字。你现在享福吗?”

        “全亏了奶奶,要不是您,我哪会有今天。”

        木兰说:“不是我,是你的好运把你送到这里来的。我怎么会知道我爸爸要买下这座园林?真不能细想,越想越糊涂。有神明保佑你,就像小时候我走失了那次保佑我一样。”

        “奶奶。”暗香欲说又止。

        “怎么啦?”

        暗香紧蹙双眉,抬头注视木兰的脸:“我想侍候您这一辈子,像锦罗那样。”

        “哦!”木兰说。

        这时木兰已有了让孙亚收了暗香做妾的念头。她原是个新派女子,反对缠足和娶妾等等新思想哪一样都少不了,但这些都是原则上的念头,在她切身境地里显然是不适用的,替丈夫娶个妾的念头倒很是打动她。为妻的没有一个娴雅得力的妾的确有点像一个太子左右没人觊觎他一样。正妻的地位只有在侧室的陪衬下才愈加巩固,好比总统的职位只有配上两位副总统才更显得尊贵而难得。

        有一次木兰对孙亚说:“有妻而没有妾就像瓶里的红花没有绿叶扶持。”

        当时孙亚的回答是:“想入非非,我只当你是个新派女子呢。”

        这不妨称做木兰的许多怪念头中的一个吧。孙亚认为木兰想要有个正妻的助理是一种贵妇的豪奢,就像爱好那些玉雕的小狗小马一样。她的交友能力也很强,对人亲切,随和,忧喜与共。她连别的女子的美貌也不吝夸奖。有许多想法在艺术上是高雅的,却被社会认为非礼的。读者尽可认为木兰不道德,这些事情不是道学家替我们制定的条条框框所能够解释的。

        她知道孙亚有女色之癖。他赴了朋辈的花酒回来会告诉她那些娘们如何如何,她对孙亚说的种种比孙亚自己的兴趣更大。这方面他说她有点“傻”,因为他觉得有她作伴已心满意足——这无疑因为她不去禁止他参加这种花酒席。

        还有桂姐也是个无可指摘的榜样。木兰可以保持自己为正妻的地位而且像曾太太那样福泰。她的地位毫不危险,特别是像暗香那样的姑娘来做妾。

        暗香说她想侍候木兰一辈子,木兰以为她的意思是愿让孙亚收房。因此听到暗香说“像锦罗那样”她不免感到失望,只应了一声“哦”便再没说什么。

        她同暗香和阿满站在一个直径三四尺的古旧鱼缸边上,缸里有几条大金鱼,正四下张望之时见到曼妮带了儿子走来了。

        曼妮说:“你们主仆二人倒躲开众人到这里享清福来了。”

        “我们也没有躲起来呀。”木兰答道。

        曼妮说:“牛家的人来了,我不想见到牛老爷,走开了。牛家的孩子都来了,太太和姨太太也来了。”

        木兰问:“莺莺吗?怎么个模样?”

        “她摩登极了,头发梳成新的式样,穿的春装和皮鞋也是外国的。就像画片上那些上海摩登女士。她在屋里穿一件粉红袄,左肩上绣了一朵牡丹花。最滑稽的是,她和环玉手挽手走进来,像新派的两口子,环玉媳妇倒带孩子跟在后面。我有事要告诉你,她老是那德性——真把我气坏了。”

        “谁啊?”

        “素云哪。莺莺进屋时当然该由素云来介绍,来到我妈面前时她说:‘这是我乡下的姑妈。’这话要是称说我不在乎,可是她不该说。我想今天早上的事她还在生气。”

        木兰说:“这也太不像话了。开玩笑也未免过份了点。我来对付她,你等着。”

        木兰急于要看莺莺,拉了曼妮到一间厢房里从梅花格子窗里往外瞧。

        牛家的人到了以后,男宾和女眷自动地分作两下里。环玉随曾文伯姚思安在外面,立夫和孙亚在一角说话。姚太太同环玉媳妇谈话;两人身边是四个孩子,正同莫愁谈话。

        莺莺过去是青楼中人,说来自然不好听,而今是如夫人,使得女眷都很不自在,因为良家妇女对这一类风尘女子自然都有些嫌恶。但她们又都不免感到好奇,都想看,她是怎么个模样。

        莺莺同素云坐在一块。她显然极富于肉感的魅力,体态丰腴,白皙活泼,左肩上绣的牡丹更使人看去仿佛青春犹在。她从容自若,的确不认为自己和家里这些女眷有何差别,或许是故作镇静也说不定。说也奇怪,她胭脂抹得并不浓,倒是她手中拿的深紫色绸手帕说起话来老是挥东挥西,让人看出她那烟花出身。她坐下时两膝分开,这又不是良家妇女的坐相。虽是如夫人,却像时髦的正妻一样穿裙子。她的粉红袄领高袖窄,短到刚过两肘,露出又肥又嫩的两臂。木兰看到她手指上套了个四克拉的钻石戒指,光彩夺目。她边上的环玉媳妇由于生育多了,又瘦又弱,看去像一幅褪了色的画,而且她好像又有孕在身。莺莺说起话来轻快地挥动紫色绸手帕,似乎很幸福,而正妻倒像一头命中注定的说不出话的受罪的牲口。

        几个孩子倒是都好像环绕在他们母亲的四周,向父亲的新姨太射去疑惧的目光;素云叫他们中间来一个到她身边,双生子中的一个过来了。

        “到我这儿来。”莺莺伸出手,亲热地说。那男孩见到她当众呼唤他,倒有些吃惊,不愿过去。怎奈莺莺伸出白臂膀把他一把抓过来楼在自己怀里。莺莺想同这四岁的孩子玩玩,可是他的孪生兄弟叫他,他就挣脱了跑回母亲身边去。莺莺一下子起身到丈夫那边去,环玉装出新派,立即起身,但是曾文伯和姚思安端坐不动。莺莺和环玉并排在窗边看湖面,环玉给她点了枝烟,她伸出胳臂勾住他的脖子。

        曼妮悄悄对木兰说:“她真是脸面全不要的。她做得出的我们谁敢。”

        他俩又到太太小姐这边来了。老奶奶看到暗香就指着问:“这个漂亮姑娘是谁呀,你的朋友?”

        木兰惊呼:“奶奶,怎么啦,她就是暗香呀!”

        老奶奶说:“嗳,我真是老糊涂了,记不清谁是谁了。她打扮得这么漂亮,真像个做官人家的小姐呢。”

        暗香听了说不出的高兴,更加自信了。那天以后,木兰见她一天天稳重镇静,有时也能开怀大笑了。

        大伙儿赴席的时候爷们走在前面,娘儿们和孩子们又等老奶奶率领。

        “阿萱,跟我去。”老奶奶叫来曾孙,一手按在阿萱肩头,另一手按住锦缎,开步走去。木兰注意到环儿搀扶孔太太,觉得自己简直没见过比立夫这位母亲更加享福而且知足的太太了。相比之下,莫愁搀扶的她自己的母亲实在像个哀伤的老太婆。她如今固然是王府园林的主妇,精神已完全崩溃,性格全变了,连原来的性情也不见了。

        他们走过脚下是大块古砖,两旁有高树的路到了宴会厅,春日的空气中草木芬芳。

        宴会厅是一所古旧建筑,五十尺宽,三十尺深,前面有朱红大木柱,一排门也有十八至二十尺高,顶部是绿底彩雕。横额上的堂名叫忠愍堂,显然是前代某位王爷的赐谥。堂前是宽阔的石铺院落,两边有块石鳖背上驼着石碑,碑的上端雕有双龙,皇上颁赐了这块巨碑来纪念王爷的功勋。堂前有两条牡丹花坛在静沐春日的阳光。

        孙亚和立夫走到时爷们正在细看石碑。素丹的弟弟素同也一块来到。素同同姚家人已很熟,他是在外国学成的医生,不大会说中国话,看起来同这个地方不大协调。他身穿西装,个子结实,身材虽矮却方肩阔背,说话稳而有力。立夫发现他看的是那块石鳖而不是碑文,用外国的文明棍摁摁鳖头。他生性寡言,却目光锐敏,立夫倒很喜欢他。

        环玉从石碑上转过头来问姚思安:“三小姐何时出阁?”

        姚思安答道:“或许今秋吧。”立夫已经毕业了两年,这时在教书。他一定要自己挣点钱再成婚。姚思安不反对,姚太太更是只想把莫愁留在身边,越久越好。

        环玉对立夫说:“恭喜恭喜!你的事情我全听说了。久仰,久仰!你要替国家干出一番大事业。”立夫给他说得很窘,环玉可是十分客气地说下去:“方今国家正需要像您这样的人才。要做的事太多了:促进实业,提高教育,开办大学,改革社会,澄清吏治,实行民主主义。哪一行不需要人才?”

        立夫感到这套滔滔不绝的说教很像他早已听腻了的大学开学典礼上那些政客的演说辞。“改革社会”和“澄清吏治”是政客们口头上的陈词滥调,激起他的强烈反感。但他还是彬彬有礼地应了几句。

        摆开了四张席面。曾老太太在一桌的上座坐定,曾太太在她下首,而曾文伯则在男宾一席高居上位,环玉在他下首。第三桌是少奶奶席,曼妮的母亲居首,她下面一边是环玉的妻子雅琴和素云,莺莺又在素云下面,这样保住了正妻的名分。其馀的另凑了一桌。立夫、孙亚和襟亚坐在长一辈男性席。立夫的妹妹环儿在老祖母一桌莫愁的上首,木兰和红玉在少奶奶桌。四个席面上据末座的是冯泽安、木兰、莫愁和珊瑚,尽地主之礼给客人斟酒。

        木兰在她作女主人的席上立即举杯向曼妮的母亲敬酒。依序齿惯例孙太太理应坐在这一桌的首席,曼妮则坐在她另一边,正对环玉的正妻、素云和莺莺。曼妮的母亲推让了许久才坐上首座。她的理由是这首座应该给环玉的妻子:“我们大家是天天见面的,今天该由牛太太坐上座。”怎奈她拗不过敬老的成例,因为环玉的妻子实际上是小一辈也。

        木兰说:“这一杯敬孙姑妈。”

        孙太太说:“兰儿,先敬牛少奶奶。”

        木兰说:“不行。首先,您是长辈,走过的桥比我们走过的路还多。再说,您在这桌上代表老奶奶的娘家,对孙姑妈不敬就是对老奶奶不敬。别人怎么说都可以,我就是不能让人说姚家的女儿不懂礼数。”木兰起身把酒一饮而尽,素云坐着不声不响,明白话中的刺是针对自己的。

        席间木兰想同莺莺攀谈,发现她近看比远看还要美。木兰称赞红玉对的下联,因为那时莺莺和环玉的妻子都没到,不知这事,便向她们说了一遍。

        莺莺是高个儿北方人,说话声气清脆动听。她说:“我也想出一句:

        云雨一词早已成为花席上说说才无妨的典实,在这里就未免粗俗了,简直是唐突失礼。红玉和木兰心下明白。红玉面红耳赤,木兰则不知说什么好。

        莺莺还不觉得失言,说:“这有什么?现在不是新派的时代吗?”

        还是没有人开口,莺莺这才觉得自己是当众出丑了。

        男宾桌上环玉正在高谈阔论,那兴奋劲显示他对今生今世是深信不疑的。不过他的今世主要——甚至完全——是政界。活在今世是好的。不错,有过袁世凯刺杀宋教仁一案,那也是高层政界免不了的。国会已遭解散,但国会议员全是蠢货,不难收买。需要的是一个强有力的廉洁政府。二月间宣告生效的那部约法也是好的——是民主政治的基石。国务总理可能辞职,把内阁变为仅对总统一人负责可使政府更加稳固。不错,三百五十万元足以实行新的煤油统制政策。五千万元新公债也是过五月节时少不了的……(立夫心想,政局内幕和政府高官没有他不知道的。)

        宴席就像由头一道三百五十万元煤油统制政策和下一道五千万元公债的菜给在座各位过五月节一样。环玉大声说话,大声清嗓子和吐痰,有几次连女宾桌上也停止了谈话,好像大家都是来听重大的政治秘闻的。连仆人都觉得好像是在侍候内阁各总长的宴席。只有老奶奶还记得称赞厨子鱼和鹅油卷子做得好!

        宴席快结束时立夫实在忍耐不住了,环玉正在说:

        “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拥护我们的大总统以报效国家。”

        立夫冷不妨冒出一句:“我就不想报效国家。”

        环玉吓了一跳。这种想法他实在难以理解,所以一下子怔住了,然后才说下去:“要是早先当皇帝的不是旗人而是我们的大总统袁公,国家早就上轨道了。要是他早降生二十年,说不定早已当上皇帝,使国家走上进步自由的大道了。”

        立夫说:“他现在还能够把民国送终!”

        气氛充满了危险。虽然才民国三年,正有流言说袁世凯要推翻民国,帝制自为。不过哪怕最死心塌地拥袁的人这时候也还不敢公然议论这事。坚决拥护民国的立夫从环玉说“拥护我们的大总统”这事认为他是在替自己开道,时机一到就会成为保皇党的。

        立夫这一击之下谈话完全停止了。姚思安便起身表示终席。他把坐椅向后推去,说:“谢谢各位光临。”

        客人纷纷起身。立夫气得满脸通红。木兰走过来对他含笑示意。莫愁也走近来悄悄说:“你干吗对他说那些话?”

        立夫说:“我实在听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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