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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近日莫愁正在姐姐帮助下悉心筹办婚事。她要假座北京饭店举行新式婚礼,也要办家里的旧式婚礼,然后喜入洞房。新娘穿白色礼服,戴面纱,她也要立夫穿西式礼服。红玉和爱莲做女侯相,素同和阿非为男傧相,阿满当捧花女郎。丽莲弹奏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红玉看来对于这次婚礼同新娘本人一样兴奋。那天她容光焕发,艳丽动人,引得大家纷纷谈起她同阿非的事。婚礼之后这对新人要在北京饭店的套房里度过花烛之夜。然后新娘就要伴同去求学的新郎前往日本。

        立夫本想去英国。可是姚太太已经非常虚弱,姐妹们反覆商议,最后才决定莫愁不应远离。每回莫愁说到出洋总引得母亲流泪,说自己日子不长了。她已极度衰弱,谁看来都禁不住要伤感,莫愁才取中策去日本。

        莫愁侍奉母亲的饮食和汤药,夜里有个女仆睡在老太太房里同她作伴。原来有一次姚太太听说有个巫婆能召来已故亲属的亡灵附在身上。就乘马车去看她,岂料回到家里越发病重了,就在银屏的牌位前上香。那巫婆向来不问主顾的一切情况,却总能说对主顾的身份。姚太太要同迪人谈话,来的却是银屏的亡魂,含笑称她“太太”。姚太太要制止她,那巫婆已不省人事,直往下说。她说话的样子和那一口宁波话同银屏一模一样。姚太太这一惊非同小可。银屏嘱咐她好好照应她的儿子小博亚,因为他长大后会成为要人。

        姚太太哀求道:“可怜可怜我这老太婆吧。当初如果我对你不怀好意,天诛地灭,我只想让儿子跟你都过安乐日子。”

        银屏的亡魂说:“请放心,他和我在一块。我在这里孤孤单单,阎王爷怜悯我,让我变成母马,把他驮来了。”

        “你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我不知道,太太。不过我听到一个小鬼说这个家里要先死一个人,再轮到你。”

        姚太太差点没晕过去,回府以后在床上一躺就是几星期。从此她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她请了尼姑来给她念经,又到处求神拜佛。姚思安虽然不信这些,也由她去。她的心思已大半转到来世,不大在意今生了。因此她变得格外慈悲,也越加信神佛了。她身在王府园林里,却没有多少生趣。

        立夫去日本留学的费用是莫愁的嫁妆里拨付的。结婚的开销实际上也是姚家的钱。立夫的积蓄连小规模的婚事也不够。他也不喜欢大家正在筹办的豪侈的婚礼,怎奈木兰和其他人都认为只有办得体面才对得起妹妹。

        莫愁讲求实惠。谈论嫁妆事宜时,她说不需要太多东西,宁可折成现金。当时她爸爸手头现金不多,不过还是说除了婚礼所需几千元之外再给她一万元。

        木兰说:“爸爸,这怎么行?我的嫁妆差不多值五万。而立夫弟和妹妹还都要出洋留学几年呢。”

        做父亲的答道:“立夫行了,莫愁比你还要节俭。你花两千块钱办到的事你妹妹只要一千就够了。你那时候我是摆阔了。”

        “这不公平!”木兰说。

        结果做父亲的给了莫愁一万五千元现金,价值约五千元的苏州的一所茶庄,外加几千元的嫁妆。加上婚礼费用,总共合到三万元左右。莫愁也就满足了。她用一笔现款能办的事要比价值倍于这笔钱的珠玉古玩所能办到的还要多。

        这时立夫和他母亲住在马大人胡同莫愁一家原先的宅第,新房就设在姐妹俩儿时的住室里。现在莫愁和立夫已经非常熟悉,因此她和木兰也过去帮助布置新房。床是老式的,雕花,油漆过,四角有床柱,下面有抽屉。床头第三根栏杆有点松动,木兰想起小时候她怎样把这根栏杆转着玩,她站在这里的抽屉前面舍不得离去。抽屉上绘的戏水鸳鸯在她童年总能引起她东想西想,欢欣不已。她想起自己订婚之夜,莫愁在自己床上睡得香甜,自己却睡不着,想着妹妹一定会比自己福气还要好,如今她想的应验了。

        傅增湘先生从民国成立以来一直在天津编校古籍,新近从退隐生涯出山到北京来就了监察使一职。老夫妇俩热心参加了婚前婚后各事的安排,傅老在婚礼上担任证婚人,他应立夫之请写了一副对联挂在新房里作为纪念。出乎傅老意外的是莫愁竟说:“傅伯伯,您要写就请写这几个字:

        傅增湘问:“为什么要写这种陈词滥调呢?”

        莫愁说:“我要写这些。虽然是习见的,还是吉祥的话,是不是?”

        婚后莫愁和立夫在家住了些时候才去日本。她在这座房屋里长大的,不同的是如今她成了这里的女主人。每一块砖,每一个踏步,每个椅角都是她熟悉的。现在有她夫婿、婆母和环儿住在一块过小家庭生活——再理想不过了。

        她舅舅和舅妈住在西南角的院落里,过去是姚思安的书斋。

        从那天花园里恳谈以后红玉对莫愁的爱就是一个深思的大姑娘的爱了。两人又有过几次“别让聪明外露”的倾心长谈。一天红玉对她说:“要说没有耐心,我觉得立夫同我一样。他也好胜。他有你来驾驭,多么福气,三姐!”立夫自己也逐渐熟知了红玉。有一天立夫对莫愁说了这番奇怪的话:“天地间应该有六行,金木水火土之处还有玉这一行。红玉真是玉型。她玉到骨子里,纯洁、高傲、坚硬、却又很脆。”莫愁说:“玉型又好又不好。玉石永不会沾污,坚硬可又很脆。上等玉应当发出柔和的光泽。你看出没有,她是怎样的不肯讨我爹妈的欢心?”立夫说:“她要保持纯真的自我。我倒是佩服她。”不过,在立夫和莫愁薰陶之下红玉多少学到一些收敛自己,长成个比较成熟,善于思虑的大姑娘了。

        立夫对冯舅妈的态度是熟不拘礼,使她十分倾倒。冯太太是旧礼教下成长的女子,谨言慎行。同大姑姚太太住在一块时虽然已很熟悉也从不逾矩。如今和立夫一家同住就完全不同了。这种情形很难言传,是前所未有的,她弄不明白。立夫显然抛开了一切礼教,却能与他们和谐相处,然而无论怎么熟悉却从无粗俗卑劣之处。立夫的母亲屡次为儿子的打破规矩道歉,冯太太总是说她根本不觉得有何逾矩之处。优良的举止同别的许多事物一样,是精神上的,立夫固然打破一切陈规,举止方面却绝无可以指摘之处。他不过是顺应自然行事。因此两家和睦相处,彼此都有好感。

        立夫实际不受到岳父姚思安的极大影响。对于儒教,他实在是离经叛道的,尤其在儒家的克已和繁文缛节方面。姚思安介绍他读老庄,老子的这一段话深深地印在他头脑里: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西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失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是以大丈夫居其厚,而不居其薄,后其实,而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莫愁在家里度蜜月感到乐融融地,竟然不想离家,只想安居家中,开始料理她爱好的日常家务。她自己并不很想出门旅行去观光日本或者别国。婚后头一个月立夫的所见着实使他惊异。他有生以来一直同女性(母亲和妹妹)住在一块,可是直到现在才头一次看到女性或者说为人妻者的特质。莫愁当仁不让地默默地担当起这是她的家,除了她还有谁该来管的角色。在他看来,她对于家务事好像有一种深切的、本能的、说不尽的乐趣:吩咐厨子当天的菜谱,处置已洗和要洗的衣服,每天清晨的插花,拿起针线篮坐到房里有阳光的窗下做针线活。这便是安宁,也是莫愁的尘世幸福的梦想。这也就是一个井井有条的清洁的家。在立夫眼里就是这样的。

        他为了婚礼和出洋而改穿洋装的事后果也是重大的。突然间他的衣橱不由他自己经管了。而他向来是独立生活,自己照管自己的。现在他不知道自己的衬衣、领带、纽扣、手帕和短袜的所在,感到毫无办法。除了莫愁还有谁来决定他的衣服该搁在哪儿呢,一搁一取之间衣物不免变换了位置。有时立夫找双短袜也会找得不耐烦,莫愁就笑着说:“别急,别急”,亲自去取出他要的那双袜子舀袜子上往往发出樟脑丸的气味,立夫根本没见过这玩意儿,他年轻的妻室对这却有种说不清的癖好。她无处不放樟脑丸:箱笼里,衣箱里,衣橱里,还装入小口袋挂在或者藏在各处。

        莫愁对立夫的皮鞋还要着迷。迪人为了上英国留学买过几双最优等的外国货皮鞋,莫愁这就认识了这类皮鞋是怎么个样式。婚前姐妹俩带上立夫上铺子里去买皮鞋,质地和样式都由她俩决定。婚后的现在,莫愁对那双鞋又不满意了,有一天就带他上鞋铺里以一百二十五块大洋的吓人价钱给他买了三双英国货皮鞋。

        “你爸爸说你节俭,我才不信呢。”立夫说。

        在东渡日本的海程上年轻、美貌又摩登的莫愁交了许多朋友,立夫如果独自上路,再也别指望交得到。不过有一次他独自坐在甲板的椅子上,心里算了这么一笔帐:

        他一点管不着自己的衣橱了。

        他知道了夫人小姐的衣服必须包在特制的绸巾里,翻衣箱找东西时,万万不能碰到。

        莫愁有许多这种朴素的绸巾。

        所有西装和女衫都有樟脑丸气味。

        皮鞋是男子人品的根本。

        咬指甲是坏习惯。

        上汽车时抢在女性前面是失礼行为。

        这一切尊重女性的摩登派头是爷们伤脑筋的事。

        最后,他认为所有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琐事,他爱莫愁,只是不懂得女性。

        后来立夫感觉到一件了不得的事,就是莫愁像水母那样黏住他,包围他。柔软的水母不时改变其外形来适应他的种种愿望和怪僻,同时保护他不受外界的侵害。莫愁的无限耐心,无限适应性和无限的忘我精神震惊了他,他的舒适和他的幸福就是她的法律。他觉得这个女子把自己的一切都押在他和他的前程上了。

        立夫本来会长成一个不问世事的书呆子,与山林、鸟兽和贫苦的农人相处感到恬淡自如,在都市里反而觉得不自在了,也很可能是个反对富人的大叛逆。不料有个富裕豪华的家落到了他身上,还有个守成而讲求实际的夫人以保障他平安舒适为己任。他觉得自己腐化了,可是毕竟从没有对富裕生活安之若素。他一直是幸运儿,所以并不仇恨他们。怎奈他们母子不属于这个阶级,所以他自幼对朱门富户的蔑视从未消失过,表现得最明显的是他对餐桌规矩的反感。餐前要洗手,梳头有多么讨厌,当众咬指甲的习惯就是不肯改,而他的妻室总想纠正他粗俗的举止。

        莫愁常说:“别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

        他要反问:“为什么?”

        “不文雅,难看。”

        “为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就是不礼貌。”

        他还要强辩:“你说不出站得住脚的理由就永远别想我会听你的话不把两手插在袋里。你的理由不充分你就错了,还是我对。”

        话虽然这么说,他还是逐渐地改变了双手插在裤袋里的习惯,因为这是莫愁的要求,而他又是心疼莫愁的。目光炯炯的莫愁有时寸步不让,有时迁就,但总能耐心等待,抓住适当时机进言。立夫爱发脾气,压力越大反抗也越强,聪明的莫愁知道这点,压力总是适可而止,不去惹他爆发。莫愁有等待的耐心,每当她让步了立夫就明白自己是失败了。莫愁越了解立夫就越明白只要不惹翻他,无论要他怎样最后都办得到。因此她渐渐使立夫完全听她的话了。

        现在立夫花的钱是莫愁的嫁妆,他对金钱不甚在意,莫愁却是节俭的。然而在结婚头一年莫愁从不让立夫感到用的是她的钱,装得仿佛这是两人的钱。立夫终于感到娶这么一个富有的妻子并非坏事。有一次他对莫愁说:“我要是襟亚,马上就同素云离婚。”他的意见是说莫愁同素云完全不同,他理解她,爱她,不过觉得明说称赞的话是不必要的。因此她从没有由于用自己的钱支持他而受到公开赞誉,他也从不直接表示感谢。

        她的过人智慧大大有利于立夫的做人,立夫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傻子,不过或许是个聪明的傻子。她成人了,自己还没有。所以他越来越采取她的看法,听从她的主意,不重视自己的推理,反而尊重她的常理。他十分重视她,珍爱她,觉得她永远靠得住,永远坚强,像大地术身。

        不过,他灵魂深处还是没忘自己是穷人的子弟,对于这点和自己的不求人感到自豪。他痛恨富人的那种气派,交际场上那些女子的虚假架子,素云便是一个代表。他也气恼环玉所代表的那帮政客的虚伪和说话兜圈子。这种嫌恶他始终没有消除。

        他们抵达日本京都之后不到一个半月就收到木兰的来信,说母亲病危,已说不出话。随后又收到珊瑚写来的信,莫愁虽然万分舍不得同立夫分离,还是决定立即归国。她之所以要回去是因为这好像是她的天职。多年来,母亲有病总是她侍奉汤药,她不能把这事丢给珊瑚或者木兰或者任何别的人,非她自己来不可。

        这就整个改变他们的计划,她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立夫身边。立夫说他能照料自己,莫愁也不怀疑这点。可是立夫突然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位年轻的娇妻。他说,如果她走不开,暑假里他到她身边来。

        分手时她忍不住抽泣了。最后一句话是:“自己多多保重,要吃好。别尽想省钱。什么时候缺钱就写信告诉我。”

        到家后,莫愁发现母亲病势更加沉重了。她只指指自己的喉头和胸部,说不出话,看着实在凄惨。他们把素同找来看病,彻底检查过,也说不出是什么病。仆人都说她是“着了鬼”——多半是银屏。迪人咒母亲的话应验了。现在她不让银屏的儿子小博亚走到身旁。她虽然就这么一个嫡孙,却好像见了他有些害怕。孩子这么小,听到说自己的母亲是鬼不禁狂怒,谁说这话他就跟谁顶。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这个姚家的长孙,有朝一日便是这座王府园林的主人。他长大后要成为大人物,为母亲雪恨,把她的遗像供在忠愍堂正中。他恨奶奶。小小年纪便想到这许多,所以他往往神情严肃。

        两位小姐都已出阁,主母又卧病不起,园子里便显得阴森冷清。可以住家的院落至少有十座,现在一半都住不到。因此决定把老屋租出去,让冯泽安夫妇和孔太太都全家住到园里来。莫愁就同时要照顾母亲和婆婆两边,不过她住的院落距离母亲的不远,而立夫的母亲和妹妹则住在另一个院落。姚思安和阿非住在思过斋。红玉的院落在莫愁的前面,两人可以隔墙透过花格窗说话,情谊日益探厚。

        初夏,立夫回国度假之前,莫愁生了个男孩。是难产,婴儿经过二十个小时才生下来,家里当初决定让莫愁在家做产,认为比进医院方便些,谁知几乎送了命。临盆时木兰来照料,眼看妹妹受的罪,因而不时以为莫愁的气力要用尽了。她在炉子上炖了一罐高丽参来给妹妹强心。事情临了总算万幸,母子平安。可是莫愁的脸像纸那样白,在床上躺了几星期才完全复原,一直是木兰照料的。

        立夫到家,见到姐妹俩都在房里,莫愁躺在床上,身旁是儿子,含笑欢迎丈夫。立夫不管木兰在一旁就低头吻了妻子。

        木兰说:“你真不知道妹妹受的罪。”

        可是莫愁现在却高兴了,给他看婴孩,说:“这是你的儿子。我生他差点没送掉性命。”她叫他坐在床沿上,握住他的一只手说:“我的身上真像在上刑,可是完全值得。我只感到灵魂和身子都清洗了一次——经历了这样难熬的苦楚我所有的罪孽也就该得到赦免了。”

        木兰含笑对立夫说:“你有什么罪孽吗?她说了她愿意再受一次这份罪呢。”

        莫愁说:“我的确愿意再生一个小夫。”

        她对立夫说想给他们的儿子起名叫小夫。

        立夫说:“这名字听起来像脚夫或者挑夫。”

        “我从没有这么想。我听起来不像别的,就是小夫。你看怎样?”

        “就叫他孝夫,那孝是去声而不是上声的‘小’字。”木兰说。

        “是孝子那个‘孝’夫吗?这名字有人用过的。”

        “那么就用小字下面加月字的肖字,取‘肖父肖子’之意。”

        “那也好。‘孝’还不是‘肖父’的意思。”莫愁说。

        立夫说:“‘肖’、‘孝’两个字大概原来是相通的。”

        这时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仆端了一碗龙井茶进来了。莫愁说:“这是陈妈,新来的帮工。”

        陈妈对立夫笑着说:“姑少爷,欢迎您回府。您不知道少奶奶受的那个罪呀,她坐月子的日子里我来伺候您。”

        陈妈走出之后莫愁说:“这是个难得的女子,懂规矩,心地慈爱,待人接物再得体没有了。不用你告诉她做什么,她来了以后这个院落里一切都井井有条了。她对我说话那口气就好像我是她女儿。”

        莫愁告诉大家陈妈的事:“她的身世我听了以后夜里都睡不着。现在我知道了做母亲是怎么回事。立夫,你庆幸的是你有个好母亲,可这里有个了不起的母亲。”

        “辛亥年的革命里她丢失了儿子。不知道他在哪里,是死是活。我们雇她的时候,她说什么都愿做,只有一个条件:每个月要放她一天假。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去找我的儿子。’我答应了她。她就来到这里做了已经三个月。她的活干得非常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夜里她缝呀缝个没完,是给丢失的儿子缝衣服,明知送不到儿子手里。她给我看过她做的一大堆衣服,攒下来几个钱全花在这上面了。她说,儿子现在该有二十岁了,是十六岁时在北京东北面昌黎县她们村里丢失的。革命那阵子让拉伕队硬抓去给大兵挑行李的。我看过她给十七岁的儿子做的厚实的棉袄,又一件大一点的给十八岁的儿子,还有一件更大的是十九岁的他的。她收藏得好好的,到时候拿出来晒太阳。她说她知道哪年儿子该多高了,袖子该做得多长。刚才她正在给他缝一件蓝布夏衣,找到他时有穿的,或者打听到他的下落时寄给他。每个月有那么一天,她早早起身到我房里来,因为怀抱希望而容光焕发,说这是她歇工的日子,今天要找到他。晚上回来垂头丧气的,腿也拽不动了,还夹着那包衣服。她各处都跑了,东城、西城、北城、南城,有时还到过城外。”

        立夫说:“她怎么会以为儿子一定在北京呢?”

        “因为别处她去不了。她主要去城南,那里多的是兵。她说:‘只要他在,一千个里我也能认出他来。’当初,革命过后她在村里等他回来。后来她丢下村里的农舍说要上京里来,因为大兵都经过北京。她四处寻找,拦住年轻的大兵端详他们的脸。他们笑了,问她要干什么。看来是石沉大海,没处去找。可是我不敢对她说,因为她全靠这点希望活着,我怎么忍心夺走她这一线希望。她活一天就一天不会抛开那点希望。”

        木兰两眼饱含泪水,立夫叹息道:“战祸就是这样,拆散夫妻,分隔母子。”

        木兰说:“想想她的儿子!有这么个好母亲,竟然失散了!我很想看看他是怎么个模样。”

        莫愁说:“她从没有说起儿子。她决不同别人谈到儿子。”

        立夫说:“说不定他只是个可怜的呆子,母亲眼里看个宝贝。”

        木兰说:“不,我感觉到他一定是个很好的小伙子。他母亲长相不凡,性格坚强。”

        立夫何:“她去庙里进香吗?”

        “没有,怪就怪在她不信佛。她常说:‘心诚则灵了。’看得出她是这样的。从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女子。头发和衣服老是那么整整齐齐的。她说:‘皇天不负苦心人。’有时候我会相信虽然已经四年了,还是会找到他的。”

        立夫说:“我们要待她好,让她感到真的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莫愁说:“你看吧,她会像自己儿子那样待你,宝贝你,就像把我当她女儿那样。不过你只能装作是她儿子,因为毕竟不是亲骨肉,借不来也代替不了的。儿子毕竟是儿子。”

        肖夫哭了,莫愁转身给他喂奶,感到宁静而幸福。这一刻是那么美妙,那么满足,那么意味无穷,她只盼好景常在。

        这个夏季过得心满意足。立夫往往黎明即起,离开妻子芬芳温暖的肉体到花园里清凉的夏日清晨的空气里去,感到他要拥抱这个大地,享用今生。莫愁也起身很早,给婴儿喂奶,再过去见过父母。她父亲也是早起的,翁婿俩往往并肩在高大的树木下面缓缓散步之后才去进早餐。长衫的下摆都被草上的露珠沾湿了。真像诗人陶渊明说的:“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木兰和孙亚还有曼妮往往带上丫鬟和孩子一早就来,在园里呆上一整天。一行人加上珊瑚、红玉、阿非和环儿喝上一例加白糖和枣子的绿豆汤当午餐之后便慵困地呆在漪澜轩里闲聊度过永昼。莫愁要照料婴儿并且处理其他家务,总要到进下午茶的时候才来到她们中间。姚思安则通常在午餐后就到自省堂去午睡了。

        木兰正在教女儿阿满认字写字。这孩子认字毫不费力,暗香则对于这种象形文字很是着迷,开始自学。大伙闲聊的时候暗香就把环儿拉到一旁要她教自己,倒也学得很快。

        曾太太和桂姐有时也来,桂姐还带上两个女儿。桂姐小产以后病了许久,现在发胖了。姚太太一直卧床,总不能熟睡,她还是说不出话,就在房里的佛像前面,点上一柱香默默祷告。有一次姚家请了一个西番僧人来念藏经驱邪,结果无效。她饮食咳嗽都如常,就是丧失了说话能力。有时她双唇开始抖几下,但只是断动,表达不出任何意义,也没能出声。

        木兰提出来,让陈妈去侍候老太太或许大有用处。这在莫愁是很大的牺牲,但她还是照木兰的话办了。老太太立即大有起色,因为陈妈懂她的意思,能同她谈话。后来几年里陈妈成了姚太太不能片刻离开的伙伴,只有她去找儿子的日子才由珊瑚和莫愁来代替。

        夏季过完后立夫回日本去继续学业,但莫愁留下侍奉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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