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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曼妮的少女时期恰似寒冬正月里怒放的梅花,长在僵直曲折的秃枝上,于冬末春初的寒气里一花独放,不待百花陪伴而在僵硬的枝条上孤芳自赏,于梦幻中一任韶光流逝。等到桃李及其他三春花卉次第开放之时,梅花已命定要隐退了。

        木兰来作客两个月在曼妮犹如一场美梦。她正当十四岁,恰能把刚刚萌发的母性本能和从未表露过的长姐本能一齐倾注到木兰身上。曼妮没有姐妹,以前从未与别的女孩同榻而眠,夜间谈不尽姑娘之间的私话。她生性羞怯,有男孩子在场就感到不自在。她作为独生女长到十岁才有一个幼弟出世,可是木兰回北京的第二年五岁的幼弟又夭折了。曼妮的叔叔子女全无,领养了一个孩子。她祖父是曾老太太的兄弟,耗尽了家产,死于贫困,留下两子,曼妮的父亲和叔父,在姑妈接济下挣扎求生。家庭同树木一样,有的枝叶繁茂,有的再精心培育还是日益枯萎。孙家人丁不旺,似乎正在灭绝。

        好像命中注定一样,曼妮头一年死了叔父,第二年开春父亲也死了。曾老太太于是想到为孙家立后嗣的事。

        曼妮成了继承孙家祠堂香火供奉的唯一嫡嗣。老太太很是忧虑,也就格外怜爱曼妮。

        曾家请曼妮和她母亲搬来同住,给老太太作伴。孙家有些田亩和一座房屋,再做点针线活,母女度日倒也不难。可是曾家府第宽敞,而同老太太作伴的只有一个常年倚靠曾家为生的李姨妈,如今已是年迈萎缩又带神经质了。

        老太太不愿随儿子一家去北京。她年轻时也曾见过朝廷的豪华气派,如今儿子也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她深深感谢自己命好,成了一个虔诚的佛门信徒,相信行善积德以修来世并且庇荫子孙。她给县城西南角外面泰山之麓的一座小山上的阎罗殿捐助了四根前柱。她是庙里和尚的大施主,和尚提出“重修庙寺”(这是他们敛钱的常用借口)她就乐捐这四根柱子了。柱子上有高高凸起的神龙环绕,完全是一百多里路以外孔夫子诞生地的孔庙的气派。阎罗殿之名就使她心向之,她只想求得阴曹阎王的欢心。阎罗殿下有金桥、银桥和伤心桥,是人死之后前往地府的必经之路,事先熟悉那里的路径颇有好处。

        所以,虽然儿子一家住北京,一再求她去北京同住,老太太还是一定要同李姨妈住在老家。曾太太心中暗喜没有婆婆住在一块,她在北京就是家里唯我独尊的当家人,这是一般女性都有的心理。

        而她更高兴的是李姨妈留在了老家。在老太太背后,下至众仆人的全家人都把李姨妈看作祸害。李姨妈的身份本已不甚合理,而她又极不知趣,惹人厌恶。她受惠于家族制度,却不知感恩。现在她已五十上下,而童年的遭遇却很离奇。洪杨之乱时她还是个婴儿,随父母从安庆逃难到山东,父亲当了曾老太太的父亲的保镖,有一次拼死救出主人。他死后老太太娘家为报恩而答应把这个女孩抚养成人。后来老太太嫁到曾家,就设法把已经守寡的李姨妈接来陪她,帮她照料儿子,就是现在的曾文伯。孩子早已长大成人,用不着她照料了,她却还是曾家老人,地位低于亲属,高于仆人。

        曾太太一过门就发觉李姨妈对自己的丈夫采取一种庇护态度,她遇事干预倒比婆婆多,她只能忍让。后来曾文伯官做大了,李姨妈自以为把他抱大喂大,现在曾家更应该养她一辈子了。曾文伯这方面只能对她忍让,以免落个忘恩负义的名声,好在多养一口人在他也不是一回事。

        再往后李姨妈越加无事可做,反而越来越要其他仆人侍候。她动不动自以为受到侮慢不敬,一点小事就抱怨不已。曾太太只得数落众仆人的不是,否则她便要大叫大闹,说什么现在再也用不着她了。老太太只想对一个无依无靠的人宽厚,好像这是兴旺的读书人家的本份,庇护她已成了习惯。老太太也把她当作暮年谈谈闲话的对象。可是李姨妈三句不离太平军起事和自己父亲的功劳,后来几个小辈对太平军和那些勇将都烦腻透了。

        曼妮的父亲去世时,老太太决定给曼妮和自己的长孙办个隆重的订婚仪式。平亚应召回山东来,因为按老太太的安排,订婚仪式要同曼妮父亲的葬仪同时正式举行,平亚便可参与葬仪了。

        那年春天全国教育制度来了个根本改革,平亚的学业便打乱了。拳民的失败也就是极端保守派的失败,比较开通的王公大臣开始当权了。满汉通婚禁令解除,缠脚倒要禁止了。朝廷诏令整个废除旧的考试制度,原有学塾书院改为新式的大学中学和小学;考试及格的各级毕业生授与原来的学衔贡生、举人和进士。课程也改革过了,文官考试不做沿袭已久的八股文章而改试时论。各级学堂刚刚兴办,课程设置十分紊乱,曾文伯自己也不知孩子们现在应该学点什么才能进入仕途。他这才允许平亚回山东,孩子的母亲同行。

        老太太认为曼妮母女来曾家守那下葬以前的四十九天中的七个忌日最为方便。于是母女俩在头七之始搬了进来。老太太吩咐把东边的一个特别院落腾出来给孙家母女住并且停放灵框;停灵的堂屋外面挂了两盏油纸大灯笼,上面大书的“孙”字被交叉贴上的两张白纸条遮去了一部分,表明这是孙家在孙宅办丧事。老太太更派了几名男女仆人来帮助料理丧事,孤儿寡母就方便多了。地方上也知道曾家为外戚办丧事,文武宫员和乡绅也都来吊唁。老太太还在院里摆设香案,雇了和尚道士来念经超度亡魂。

        七七四十九天里曼妮是一身白色丧服,夜间她和母亲睡在灵堂的布幔后面守护灵柩。起先她被这黑色的布幔和棺木以及黑夜中微弱的烛光吓得发抖,缩到母亲身旁。白天她和母亲要管给和尚开饭的事,要给为亲友送丧仪来的仆人赏钱,还有大大小小的杂事要照料,所以她累得筋疲力竭。不过她的哀伤是真的,整个例行丧仪以及这四十九天的气氛使她更加深切地感到丧父之痛。

        这时老太太征得平亚母亲的同意办了一件出乎常规的事。平亚充其量不过是个未婚夫,而曼妮从礼法上说还不算进了曾家的门。而老太太的全盘打算是要让她内侄的丧事有个“女婿”参与。开吊那天要有个男主人接待宾客,尤其要紧的,是宾客向灵柩三鞠躬时要有人在一旁还礼。入夜,平亚看到母女俩已劳累不堪,就提出让他来守灵。

        曼妮自然是感激不尽。她感激的是,丧事有表哥家帮忙才能办得这么体面,逝者在天之灵以及曼妮自己也替家里深深领情的。她感激的是出丧时平亚要穿女婿的丧服,他已经身穿孝服在夜间守灵来分担她们母女的辛劳了。她感激的是,父亲一去,孤女寡母无依无靠,现在家里又有了个男子,心里宽慰不少。她感激的是,平亚听奶奶的话,对她母亲不叫舅妈而改称妈妈了,这是极为难得的,许多已经成婚的女婿也难以做到呢。她尤其感激的是他办事得体,年轻英俊,彬彬有礼。因此身穿白色丧服的这一对人,男的十八,女的十六,在早上或者晚间烛光昏黄的堂屋里相遇时,她的两眼总是湿润的,谁也说不出那究竟是哀伤的泪水还是感激的泪水,烦恼的泪水还是幸福的泪水,她自己也说不出。

        尤其使她衷心感动的是听到他叫她妹妹,她则叫他平哥。她是姓氏不同的表亲,不能排在曾家的小姐中间按年龄称为大姐、二姐或三妹,那只有同姓的堂兄妹之间才可以。称她“曼妹”又拗口,因此曼妮的母亲才提出还是让平亚称她妹妹。

        在这种情况下,这对年轻的表兄妹很容易全然不避嫌疑而亲热起来。可是曾太太是个严格的母亲,不时提醒儿子勿忘礼教。

        “平儿,”她说,“你每天都见到你妹妹,我喜欢她这么知书识礼。可是,你要是尊重你未来的媳妇的话,就千万不能逾越礼教。夫妻之间首先要相敬如宾。”曾太太出身书香人家,这些成语是常挂在嘴边的。

        结果,这一对少男少女形迹上不能不疏远些,彼此间的思慕倒更加殷切了。

        有一次平亚有进一步的举动,却被曼妮拒绝了。一天黄昏,曼妮的母亲刚到厨房去,祭桌前只有他俩。两人又谈起木兰和那短短的一段学塾生活,平亚说,他见过木兰了,现在长高了点。他不明白为什么面带愁容的女子比欢乐的女子更美,也不明白何以身穿白色丧服的曼妮有种幽灵似的美。在他眼里她真像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可望而不可即。但是她的声音很熟悉,是人的声音,又因为这些天来她哭泣过多,说话带鼻音,当然是尘世的话音。

        “妹妹,”平亚说,“分手的两年来,你也长高了。”

        她避开他的凝视。

        “你为什么躲得我远远的,又对我这么冷淡?”他问。

        曼妮抬起眼来,分明感到委屈。她想说的太多了,不知从何说起。“平哥,”她想了一会才说,“别错怪我。这次全亏你为爸爸的丧事出了那么多的力,母亲和我今生是报答不了的。”

        “可是你躲得我远远的,”平亚怏怏地说,“到这会儿你还客客气气地说些感谢话!难道还不明白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在我心里你们家就是我们家,为了你我情愿服丧三年而不是一百天除孝。只要你不是这么冷淡和疏远我,咱俩不知会有多么要好呢!”

        曼妮心里已经软下来了,但只是淡然一笑说:“咱俩要相好一辈子呢。”

        那声气,那笑容使平亚一时感到满足,他觉得他已求过亲,得到了一位天仙。

        曼妮想换个话题,又说起了木兰。她吐露了那段秘不告人的事,说她和木兰已结成姐妹,又到里间去拿出木兰送她的玉坠,这是木兰在山东时对她送的玉桃的回赠。

        “闭上眼睛,”她进内室去时说,“我出来以前不许动。”

        她出来时走到平亚身边,叫他睁开眼睛看她的宝贝。那玉坠光彩夺目,雕琢精细,可说是精美绝伦。

        “可爱吗?”她问。

        “果然是的。”平亚说,“不过你还没见过木兰收藏的全部玉雕小玩意儿呢——老虎啊,大象啊,兔儿啊,鸭子啊,船啊,宝塔啊,烛台啊,神盒啊,菩萨啊——都是我从没见过的。”

        平亚去接玉坠时乘机捏住她的手,可是曼妮马上缩了回去,小玉坠差点没掉在地上。

        “你不该这样。”她羞红了脸,责备他道。

        “我们斗蟋蟀那天,我的那只被咬死的时候,你怎么让我捏的呢。”他不服气。

        “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曼妮说。

        “有什么不一样?”

        “我们长大了。现在我不该同你手拉手了。”

        “现在我难道不是你的,你难道不是我的吗?”

        曼妮稍稍闪开一点说:“平哥,万事都有个规矩。不错,我整个身子都是你的,可是还不到时候。急什么,一辈子还在后面呢。”

        这番话好像是说教。平亚感到这姑娘倒能够规劝他,暗暗承认她说得是。从此以后,平亚不论在山东还是在北京,耳边老听到“一辈子还在后面呢”这句悄悄说出的话,好像是他头顶有个看不见的精灵对他说的。

        造物便是这样作弄人,一个少女的耳语或者纤手轻轻一握就铸成了终身不移的深情,产生了非同小可的后果。谁能说爱情的甜酸苦辣俱全的一生不如六根清净的一生呢,以曼妮的情形而言,毋宁说前者是值得的。

        三天以后发生了一件事,使得曼妮和平亚又亲近了一步,难舍难分了。那是五七夜,要做一次隆重的法事,请来的和尚中间有个二十上下的,贼眉贼眼,曼妮很是讨厌。同旁的和尚一道念经时他假装合掌闭眼,却不断地偷看曼妮,这种事姑娘没有感觉不到的。她告诉母亲那个和尚的贼眼有多讨厌。

        那天夜里晚饭之后,李姨妈发作了一次不同寻常的歇斯底里。曾太太一手掌管法事的整个过程,遇事直接同老太太商量。老太太又喜欢丧事之类的来打破平日的单调生活。于是李姨妈自以为落得个无人过问,也没什么要紧事可做的境地了。她时常不吃饭,今天也是,大约别人吃完晚饭的前后她翻倒在地,眼珠乱转,然后直瞪前面。她乱喊了一阵,撕自己的头发,然后就仿佛有鬼魂附体似地说话了。她的架势和声音都活像故世不久的孙先生,称老太太为大姑,呼喊道:“大姑,救救我!救救我我滚落进火沙谷里了!好热呀!我呛死了。救救我!救救我!”然后转向比她年轻的曾太太,问她:“表兄为什么不来参加我的丧仪?”

        眼见到这么个场面,曼妮的母亲忍不住号啕大哭道:“我的夫君呀,你为什么撇下我们母女不管了呀?”曾太太立即想到那班和尚要整夜在家里做法事的,就召唤他们过来念咒拔除鬼怪。她安慰曼妮的母亲,老太太则绝对相信她这是对死去的内侄的精灵说话,告慰鬼魂附身的李姨妈道,一定多念经超度亡魂。问曼妮的父亲有没有见到他那一年前夭折的幼子时,李姨妈答道:“我已经向几个小鬼打听过他,他们说地狱很大,说出他的模样找人也不是一下子找得到的。”小鬼也都贪财,要塞钱过去。他们要多烧纸钱供他开销。老太太又问他要喝水不,给他水喝,李姨妈接过来喝了,抽搐渐渐停止,躺在地下没有知觉,喃喃呓语也慢慢停下了。

        曼妮和她母亲通常在自己院落外间房里进膳的,但今晚老太太院落里特设晚宴,她们便过来了,只留一个女仆看守棺木。吃完晚饭曼妮当即离席回东南角上自己的院子去。这要走过没有灯亮的几道长廊。半路上一个男仆跑来追上她说了句“李姨妈有鬼魂附身了”,又急急忙忙去请东南角上几间屋里的和尚了。她只觉得可怕,可是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依然往前走到了通东边院子的月洞门。她在门边看到众和尚向她这里走来,她迟疑了一会,考虑是否转身随同他们去,但觉得去看守灵枢更加重要。她往边上一靠,让和尚先过去。

        她从月洞门转而向南,走过游廊转弯进入一道四五十尺的长巷,再转一个弯就到了她们院落的后门。她看到后门边有个人影,原来是那个年轻和尚在朝外面窥视。她立刻缩回去躲在转角处,吓得砰砰心跳。这个贼秃在干什么,想干什么?她不敢向前,也不敢回转,唯恐他跟上来。她屏住气息,等了几分钟再看,那个年轻和尚还在那头窥伺。又过了几分钟她再看看,没见他了。她估量他一定回转去了,赶紧跑回自己院里的房间去要近些,也保险些。不料长巷刚走到一半就看见那个年轻和尚从她们的后门向她冲来。他见到曼妮在这里少似乎吃了一惊,立刻站住了,那双小贼眼看去狂野可怕。

        她尖叫一声,转身便跑,好像那和尚追上来了,可又不敢回头看。她在黑暗里跑呀跑的,跑得越快心里越怕。

        她突然听到一声叫:“妹妹,怎么啦?”平亚站在她前面约十尺处。她来不及认清楚就投进他的怀抱,喊道:“平哥,我怕!我怕!”

        “怎么回事?”

        “那个小和尚!我后面有没有?”

        平亚从她肩头看过去。

        “没有人。”他说,“反正你不用怕,我在你身边呢。”他亲切地低头望她,声气柔和而坚定。

        这会儿她不怕了,才发现自己在平亚怀里。她想不起这是怎么搞的。她仿佛做了亏心事见不得人,想挣脱出来,让一个男子紧紧抱住身子,这种亲密状态无异于允许他来亲嘴。

        可是平亚不肯松手。“来吧,我们一块走。我担心没有你妈在身边你害怕。我一看到那个小贼秃没有随大伙来就溜过来找你了。”

        他俩转身向她们的院子走去,他仍然捏住她的手,她还很紧张,也就由他去捏。她觉得,身子都让他抱过了,拉住手算什么;她心里感到欣喜,如果说她羞红了脸,黑暗里别人也看不出。所以他俩就手拉手前行,她告诉他刚才看到那个小和尚。

        “傻妹妹,你那么容易受惊。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的,一辈子。”平亚说,她又挨紧他一点,感到兴奋而陶醉。

        他俩进了那个院落,一切如常。那个小和尚显然回自己房里去了。只有那个女仆松了一口气说:“你们到底来了!和尚全都走了,我看到一个男的几次从窗格向房里看。”

        不久和尚又都回来了,后面有几个打灯笼的仆人,还有曾太太和孙太太。几次经咒一念李姨妈就醒了过来,说刚才的事一概不知,就送她上床睡了。众和尚说当晚灵前念经要特别早,蜡烛也要多点,让全室大放光明。木鱼敲起来了,和尚念经催人昏睡,灵堂里却是一片喧闹声。

        曾太太在灵堂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同孙太太作伴。

        “真是怪事,”曾太太说,“五七三十五天总算太太平平过来了。我从没见过家里办重大事情时不出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的。鬼魂附体必定有其原因,要诉冤。不是我夸口,我们对表哥丧事的安排没什么欠缺。要不是老太太的慷慨大度,各事哪能办得这么好。没有一件事办得不妥贴的,从摆设供桌和念经到烧纸钱和守灵,甚至平儿穿女婿的孝服。我想表哥有灵,也不该不满足了。”她这么说,也有点暗示李姨妈的歇斯底里说不定是装疯。

        孙太太赶紧表示她深深感激曾家的一切安排,可是她很谨慎,一句没说到李姨妈。

        平亚把小和尚的事告诉了母亲,曼妮和她母亲以及阿妈又加补充。“那还不好办,”曾太太说,“明天我要领班和尚找个借口把那个小和尚打发走就是了。”孙太太觉得她说话真不愧是个官宦人家的夫人,钦佩她那份高贵从容的气派。曾太太十一点光景才带了平亚离去,行前加派了两名仆人睡在堂屋进门的地方。

        那一夜曼妮怎么也睡不着。她母亲以为仅仅因为受了惊吓。可是曼妮内心深处只感到深沉,陌生而难以言传的种种感觉乱成一团。她并不在思索,她是凭觉醒了的女性本能的那种不带思绪的语言体会人生。在她看来,人生既是奇妙的又是可怕的,既是美丽的又是悲哀的,全都并存。

        一个在严格的守旧传统中成长的少女,让男子一抱就等于自己就此委身于他了。按孔门清规的条例,她已不是清白之身了。她的身子像照相底板,一旦对一个男子曝过光,再也不能属于另一个了。农家姑娘和茶馆女招待或许不在此例,但曼妮是儒家父亲教养长大的知书识礼的姑娘,懂得多些。她默默地自言自语道:“平哥,我是你的了!”

        平亚和母亲回北京时已是春末。五七那夜的事完全是偶然的,平亚行前再没有更加亲热的事发生,因为曼妮又顾及礼法,感到羞涩了。这一对少男少女相遇时总是若即若离,使人心头痒痒的,于是在平亚心目里可望而不可即的曼妮就具有了气质之美,爱她的热忱越来越炽烈了。其实,曼妮怎能是十全十美的呢,也并非是他的女神;她也是凡人,羞怯,瘦小,一连两个星期都有点咳嗽。那样她倒显得格外美。他已经察觉到她醋劲不小。有时平亚谈到京里的繁华和节令的酬酢往来不绝,偶而提到一个姑娘的姓名,曼妮马上要问“那是谁”,嘴唇颤动,两眼锐利地瞥他一眼再望远处。她认为自己是个乡下姑娘,是他的穷表妹;她相信他爱自己,自己所受的教育也还配得上他;可是一想到他过去或者今后在京里都会遇上那些衣饰华丽的富家小姐她就不寒而慄。他在京城那样的社会里,她还是在家里的乡下姑娘。

        表面上,到目前为止她的确没有什么可以责怪平亚的。断七以后出丧时他参加了。他穿上正式的女婿丧服走在灵柩前面,头戴白色魁星帽,身穿白衣,不过腰带上有个红花结以示自己父母健在。她最满意而且特别感到放心的是,牌位奉入家祠时牌主姓名左下侧的落款是“女曼妮偕婿曾康同叩”——“康”是平亚的学名。这是老太太的意思,使得他作为女婿的法定关系得到确立,即使老太太在他俩完婚以前过世,再议这门亲事时也无妨了。

        他俩之间的一大障碍是他们不能通信。曼妮心想会有老太太让她写封信去北京曾家的时候,但她断不能想给平亚写封私信。她写这类信件只能是刻板的八行书,不能以个人名义。他俩谈过这事,曼妮说她可以暗地里让木兰转递信件。她还说平亚不妨向父母提出接她去北京同木兰作伴上学。但是这些打算全都落了空,她待在家里,同平亚阔别整整两年。她本来希望来年春天三月初头平亚可以藉口清明扫墓回一趟山东,但是平亚的父母不赞成,一来路途遥远,再则耽误学业。那年夏天只有桂姐带了三岁的孩子回籍,曼妮急切地向她打听曾家几个孩子和他们的朋友的近况以及几个新的丫鬟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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