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老先生一时还死不了,也可说是怪事。维持他的是与生俱来的积贮的精力,他的胃口甚至略有增加。木兰和莫愁决定留下侍侯,木兰打电报给阿通要他毕业以后便北来。
走私遍及全国。中国政府向日本杭议说关税的损失仅四月份便不下八百万元,东京的答复完全不能令人满意。在华的外商也损失颇大。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大家纷纷提出走私丑闻,日本外务省发言人几乎招架不住,却以可笑的态度说要直接对大规模走私负责的是中国的税率过高,更进而指摘过错在于中国海关当局“缺乏热忱”。无可奈何之中的最后一着是,国民党的中央政治会议于五月二十日议决,凡中国公民参与走私的一律处以死刑。
阿非不断捉拿人犯并破获北平的鸦片窝。政府的新政策给他壮了胆,他加强了自己的工作。他写信给上司要求把陈三调来北平的禁烟局,现在陈三是他禁毒行动中的助手。
一天他得到报告说,在居民以美国人和欧洲人居多的一条街上有家海洛英制造厂。
阿非问立夫:“今天下午你愿意来吗?我们要去查抄一家海洛英工厂。”
到了五点钟,阿非和立夫还有陈三和武装警察一块到了那地点,那房子位于两座西式高楼中间。这里是外侨居住区域,进进出出都是高鼻子蓝眼睛的人,谁也不怀疑这里有个毒品厂房。陈三奉派去屋后的街上,在后门布置了岗卫,他又佩带上手枪,心情欢快,一手在光滑的枪把上摸来摸去。
阿非和立夫带领几名岗卫去到前门。一名便衣上去敲门,门一开隐藏在两边的警察就冲进去,门关不上了。来开门的仆人被一名警察通住,没法奔进去报警。这类厂子通常没有守卫,靠的是人不知鬼不觉和日本人的庇护。
立夫看见院子里地下有一排排东西,看去很像一块块香皂。阿非指着说这正是海洛英,装箱以后贴上“卫生皂”、“蔻丹香皂”、“科尔格香皂”以及其他外国香皂的牌子。
一个没糊上纸的小窗户里面有张脸向外面看了看他们就不见了。这伙警察直接上前。这是一座平房,西厢房向里延伸,整个房屋成字母L形,约七间房那么大。他们推开房门,阿非喝令逮捕全体在场的人。七个女的和四个男的用白手帕蒙上嘴在两块当桌子用的长木板上干活。地上有两个炉子,屋里满是让人们要醉倒和翻胃的气味。一张台面上是瓶瓶罐罐,大小杓子,以及大张白色皱纸。这是几个女工干活的地方。男工干活的另一张台上装了一个有小轮子的机器,机器上有喇叭状的出入口,这是喷水调制粉剂用的。靠墙有台特别的机器,搪瓷盖子,用来把毒品压缩并且切割成块的。
他们进到后面几间,见到一堆堆标和各种古怪的盒子,罐子和竹篓,各有其商标如玉光堂月饼,越盛斋酱羊肉,巴黎玫瑰香水等等。还有竹壳的瓶瓶罐罐像用来装酱豆腐和酱菜的。里面最后一间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地上摆了几个封口的大坛子,阿非说装的是制造海洛英的粉末状原料。
这里陈三进来报告说抓到一个想逃进停在后门口的汽车的女子,司机也逮住了。
“带进来同其他人犯一起押在前屋里。”
那女子带进来了,陈三强壮有力的手紧紧抓住她的一臂。她抗议道:“别抓得这么紧,你们这么干要向日本公使馆交代的。”
阿非和立夫正站在后间,见到那个衣着华丽的女子被带进院子,直接押到前间。
立夫失声喊道:“怎么,是素云!”陈三没有见过素云,阿非也没见过她几次,因为她在曾家时他还小,而素云又很少在家。
两人到前间去,人犯全在一块,几个女工吓得直哭。
立夫对阿非说,这个女子的确是素云。她穿浅黄色旗袍,在光线不足的房里显得苍白消瘦。陈三仍然抓住她的一臂。立夫在后面不响。阿非上前去问她:“你是何人?”他是剑桥大学出身,十分稳重威严。
素云已经认出立夫,可是不认识这个对她说话的人,只是傲慢地说:“别管我是谁。放了我,长官。我是清白的,我来看一个朋友,找错门了。”
阿非问司机:“你女主人是谁?说实话,不然更糟。你要脱身,我可以宽恕你。”
司机望望素云,不开口。
陈三说:“汽车是私家的,天津日租界的505号牌照。”
阿非问:“你的车在这里停多久了?”
司机说:“大约十五分钟。”
阿非对那个女子说:“快告诉我你是谁,麻烦可以少些。”
素云说:“你到天津日租界去打听,就知道我是谁了。”
阿非说:“我警告你,别犟了。根据政府的新法令,你这是可以枪毙的。”他转身对其馀人犯说:“你们全都可以枪毙。伙同日本人毒害本国同胞现在是死罪。”
听到这话,四个女工——其中两个只有十二三岁——哭出声来哀求饶命。她们不知道新法令。那些男女全都跪下求赦。
阿非转向年长的几个女的,叫她们站起来,说:“对我说实话,这女子是谁,我就饶了你们。”
一个女的说:“她是这里掌柜的,我们称她王太太。可是我们也就知道这些。她住在天津,这里不常来的。”
阿非问:“王太太,你娘家姓什么?”
吴大帅卵翼下的素云还没有归化为日本臣民。她听到阿非的话并看到悄悄站在后面的立夫后软下来了,答道:“咱们别装下去了。咱们不都是亲戚吗?那边站着的不是立夫哥吗?我是素云。”
陈三连连喊道:“真的吗?真的吗?”
立夫还是不开口,只是注视她;素云转过来直接对他说:“我知道你恨我。”
立夫说:“不。”
素云说:“我要是你,一定把旧时的恩怨当做过眼烟云,不然,咱们两家怨怨相报何时了呢?就算这回你抓到了我,还有我哥哥和别的人给我报仇呢。”
立夫冷冷地问:“这算威胁吗?”
“我怎么敢威胁你?我是求个合理解决。告诉我这位长官是谁?”
“他是木兰的弟弟。我只是陪他来的,这里没我的事。”
阿非用公事腔调说:“我从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碰到你。我是执行公务,对不起,你得跟我走。”
他下令搜查文件,没收毒品。那几个雇来的男女又恳求开释。阿非对他们说,全都得上看守所去,如果查清楚确实只是雇来的人,并且老实回答问题,就可以释放。
这时素云才害怕起来,趁阿非上另一间屋里去的时候问立夫:“你们要把我怎么样?”
立夫答道:“我怎么知道?你大概要受到法律制裁。”
“我求你放了我。到时候会报答你的。我哪儿惹了你?你毁了我一生。这还不够吗?你还非要把我置于死地不可吗?”她的口气和脸色都是非常可怜的。
“我告诉你这是禁烟局的职权范围,同我不相干。我们从没想到你也会在这里。你怎么会在这个倒楣的行当里的?”
“说来话长,一言难尽。你要是知道详情也就会理解了。你要是不肯给我说话,难道也不能让我同前夫说句话吗?说不定他能念旧情给我说几句话呢。我老了,也受尽了罪,别让我再受罪了。”
阿非搜查回来,听到最后几句话,不免有点可怜她。但他还是下令把全部人犯押到看守所去。一辆有警卫的封闭汽车已从局里开到,装走人犯和截获的毒品。
上车以前素云回头问立夫:“襟亚在哪儿?”
“他就在北平,已经另娶了。”
“是那天晚上我在北京饭店看到的跟他跳舞的哪位漂亮的女士吗?请让我同襟亚或者他太太谈谈。”
她同其馀人犯一齐关进了囚车,车开走了,押送人员是陈三率领的。
曾家、姚家等听到这个消息无不大吃一惊。
立夫笑着说:“不是我们去找她的,这回倒是她找到我们了。襟亚,你怎么想?她要求见你或者你太太。”
暗香问:“她要见我干吗?”
“她想要。她说襟亚或者会替她说情——她的话是‘念旧情’。”
襟亚叹道:“念旧情!”
“她说她想同你太太谈谈——那一晚她在北京饭店看到同你跳舞的那位太太。是爱莲或者丽莲吧?”
木兰指着宝芬说:“不,是她。”宝芬笑了。
木兰朝暗香说:“你愿意同襟亚的前妻谈谈吗?会使她大吃一惊的。”
暗香问道:“我们女眷怎么管得着禁烟局的事呢?”
立夫说:“我来告诉你怎么说。我们把她押到这里来,我主张你们妯娌三个一块同以前的一个妯娌谈谈,看她怎么说。她好像在这些事的背后还有许多内情可说,我想听听。”
襟亚问:“你们打算怎样处置她呢?”
阿非说:“我还不知道。这是政府新法令颁布后的第一个案件。我还没有研究过文件。要知道,勾结日本人干走私勾当的人是要判处死刑的。走私团伙的头子公然抗拒缉私人员的也是死刑。她没有拒捕。可是另有一条规定偷漏关税六千元以上的也是死刑,从这回查获的数量看她偷漏的税收也一定是超过的。光景不妙,我手里是人命案件。”
曼妮说:“如果你要判她死刑,还是别把她带进这个家门吧。”
晚饭时间已到,各人回去吃饭了,各家院子里的饭桌上无不谈论这事。
阿非进去看父亲,姚老先生说:“你可别杀人。把她带到我这儿来,我想亲自同她谈谈。”
第二天大家都同意让素云有机会同她前夫一谈,或许是因为女眷都极想见见这种情况下的她。可是因为姚思安也要见她,就得有特别布置把她带进静宜园来。因为她是死刑罪犯,阿非个人要向禁烟局担保把她解回来,还要由警卫押送。他在局里研究了收缴来的文件,查出了她以天津王太太的假名管辖的许多机关的地址。他也审问了那些雇工,答应可以交保释放。不过他说这要等到全部线索查明,结案之后,以防泄漏消息。必须提防这次搜捕的消息透露给日本公使馆。虽然阿非已经查清这纯粹是中国人的作坊,这名“白面王后”该枪决是没问题的,因为谁都知道她同日本人有勾结,完全可以以“密谋”论处。他说案件必须尽快处理,否则以她的地位,日本当局必然来找麻烦。
当天下午素云在严密防卫下解到。她上了镣铐,穿了黑色的旧囚服。她两眼被蒙上送到园里前面一个院落的一间屋里。解开眼罩之后她看到房里尽是亲属,不免一惊。曼妮、木兰和暗香她一下子认了出来。襟亚站在边门,她看不到。
她个人物品已经收掉,现在一身黑衣服,又没化妆,看上又黄又瘦还带点苍白。脸上已有了深深的皱纹,而她只比木兰大一岁。她两眼低垂,一言不发。
阿非走上去说:“你不是要同前夫说话吗?”
素云问:“他在哪儿?”
阿非朝襟亚招呼,襟亚不肯从角落里出来,只说:“她说她想同我太太谈谈,就让暗香出来同她谈吧。”
素云抬起头来,却看不出她要谈的是谁。木兰碰碰暗香,对素云说:“同她谈吧。这是襟亚的太太,暗香。”
素云一看不免吃惊。
她缓缓说道:“众位姐妹、亲属,我同大家谈也一样。以前咱们都是一家人,要是还念旧情,我就说几句;如果不念旧情,也就不必说了。如果你们要的是钱,开价就是,我有。我付得起。”
木兰鄙夷地说:“别以为我们要你的钱。”
素云说:“我只求一命。我活到现在,知道有了钱不等于有了一切。我知道你们今天见我上了镣铐感到痛快。可是假如你们要报仇,我请问我个人有什么对不起你们任何一位的地方?我让你们府上休掉,丢尽脸面,还不够吗?人人都得有良心。别以为立夫被抓去是我的缘故,那是我哥的事,同我毫不相干。”
大家都觉得说这番话的素云同他们素知的素云不一样了。只有木兰说:“你说你不看重金钱,那又为什么干这种害人的勾当呢?”
她说:“木兰,我知道你恨我……”
木兰打断她:“从来没有。”
“你恨我不恨我都不相干了。我们又都长了许多岁,我十分孤独。”
木兰很是感动。她似乎不记得恨过素云。倒是曼妮问了:“你为什么要干这样的事,你为什么要勾结日本鬼子来毒害自己的同胞?”
“大嫂,你要是明白内情就会原谅我了。”素云突然用起这个称呼来。“我没办法。我的钱全部存在日本银行里,我要是不干下去就会被没收。”
木兰问:“那么你何不让他们没收?”
素云叹道:“这毕竟是一笔巨款,一辈子的积蓄。我怎么舍得失掉?成百的人靠我过活。我要是抛开就得搬出日租界,我那些房产和饭店会怎样?我这把年纪,孤身一人,一文莫名,往哪儿去好?看在过去是一家人面上——不管你认不认我做亲戚——我不妨告诉你,我是个孤独的老太婆,什么也不是,只是个非常孤独的老太婆。现在钱对我又有什么用?那年我看到你们大家齐集北京饭店,那么快乐,我就知道自己走错路了。我不怪丈夫。你有福气,暗香,我祝福你。只求饶我一命。”
女眷无不听得流泪,擤鼻子。她的话大大出乎她们意料。大家以为她不过是个富有,高傲,成功而又残忍的女人。
“襟亚在哪儿?怎么不来同我说话?”
阿非向襟亚招手。襟亚带了孩子们过来,孩子们赶紧跑到妈妈那里去了。暗香两臂环绕他们,又是保护又是壮壮胆子。
襟亚说:“你要是知足点,何至于有今天!”
现在素云才仿佛感到襟亚是她的好丈夫。但是她只说:“你要是还念夫妻旧情,就替我说说情吧。”
暗香的六岁大的男孩问道,“妈,爸爸怎么是她的丈夫呢?”
暗香回答他:“她同爸爸结婚在我同你爸结婚之前。”
孩子转而问素云:“你同我爸结过婚吗?”
素云不由得伸手去摸那孩子。这是襟亚的孩子,若不是目前这情形她也会有这么一个了。
那孩子缩了回去,问道:“你是中国人吗?”
素云答不出了。
孩子说:“你为什么要帮日本人做事呢?”
泪珠从素云的两眼滚下来,暗香把孩子叫回去了。
阿非说:“你让我们非常为难。现在我们理解你了,可是你知道你干出的事是每天杀害千百个人。你怎么忍心干下去?”
“要是你们放了我,我保证今后同这种事一刀两断。我也要大大地给禁烟局效力。”
曼妮问:“你恨日本人吗?”
“我全都恨。我恨我那种事,我恨所有同我一块干的人——中国人,日本人,以及其他各国人。”
立夫问:“你哥在哪里?”
“他在大连,也是干的这个。他还能干什么?”
阿非说老父亲想见她。
素云问:“为什么?”
“他有话对你说。他病重。因此我们才费这么些事把你弄到这里来,说不定是你走运了。”
阿非只让警卫和木兰、莫愁随他们去父亲的房间,警卫留在门外,不知是怎么回事。
姚老先生躺在床上,暮春的阳光从窗子里射进来,把他脸上深的皱纹照出清晰的影子来。
“请坐。”他说。
素云说:“不敢。”
姚老先生又说:“我让你坐下。”
他开始说了:“你同我只是远亲。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爱听一个不久人世的老人的话。我儿子恰好担任此职,你又恰好被他逮住,这是天意,并非人愿。我对阿非说我不愿咱家门染上血迹,我会要他尽量从轻发落你的。”
“多谢老伯了。”素云说。
“听听老人给你讲的话吧。记住这个寓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尘世上的祸与福是什么?谁敢说你今天的被捕不是你的福气?”
素云说:“我不明白您的话,老伯。”
“一切全看你自己了,要是阿非释放你……可我得告诉你中日之间战争迫在眉睫。一旦爆发,要记住你是中国人。”
老人说到这里,看都不看她了。
“再见。”他说,两眼都没有转过来。
大家轻轻地走了出来。
警卫和陈三把素云带回囚车,阿非吩咐不必再遮住她的两眼了。他现在要设法开释她,手续是很繁难的。他反复查核了她的案件,交给局里的同事办,请他们从宽处理,因为这是他的老父亲临终的嘱咐。这是北平市里第一宗中国走私毒贩可处以极刑的案件,各委员都愿意慎重处理。阿非要起草长篇报告于行文中降低查获毒品的估价,言明并无拒捕情事,查获文件表明搜查的毒窝完全是国人的,并无日人在内,合谋一款不适用于本案。最后他呈报案犯的悔罪表示和愿向禁烟局捐赠五十万元之意,拟议对一个不幸境遇里查获的国人从轻发落。
几星期以后南京的批复下达,素云获释。
一天晚间姚思安老先生在睡梦中去世。这是体力逐渐耗尽的简单明了的自然死亡。他的胃口逐渐缩减,最后稀粥也不能入口了;后来连水也不喝。他明显死去以后很久微弱的脉搏还在搏动,眼睛也没有合上,这是真正的道家的仙逝。
姚思安老先生的儿子、女儿和女婿在床边或站或跪,无不哀泣。他们给他洗身,换衣,入殓,遵礼成服。阿非向局里请了假,依照习俗居孝子的重丧。他把陈三留在局里办公,因为他是新故老父的远亲。木兰和莫愁以及两位女婿都穿白色丧服,曼妮和暗香则按亲疏关系穿蓝色丧服。
出丧仪式在半个月内举行。傅增湘和傅太太这时已经回到四川原籍。宝芬的父母出大力办理盛大的葬仪。多纳休小姐来姚府吊唁,她是画家,所以成了宝芬的好友。华大嫂和齐白石老画家也来帮忙。阿非是孝子,顾不上管到诸多细事,因此葬仪的各项事务都是两位姐夫代为安排的。
立夫仍然没放松走私情况的调查。素云被捕事使他深切了解了毒品贸易的情况,这是他从别处得不到的。阿非虽然居丧,也还能节哀同立夫研究公事,因为老父的去世早在意料之中。阿非向立夫提供直接情报以及海关、国际联盟鸦片贸易委员会报告和英国人缪里尔·莱斯特小姐的调查报告。后者的报告揭露的详情惊动了全球。阿非还告诉他天津的美国大学女生协会也调查了贩毒情况,揭示的详情十分恐怖,令人恶心,因此奉命压住不予公布。立夫阅读英文费劲,请教阿非方知确切的释义。立夫时常取笑那些留英归国的绅士不苟言笑的外表,这使他同阿非有点格格不入。现在两人第一次深入了解对方,立夫对英国留学生的一些偏见也就逐渐消除了。
他尤其重视的是有个报告说,天津的一位外国医生在日租界的一所中国小学附近向一名小贩买了些塘果加以化验,表明糖里有麻醉剂。
立夫说:“我不信。”
阿非说:“我可以给你提供这份报告的证据。在不在小学附近同贩毒的有什么相干?日租界里没有一条街没有毒品作坊或者铺子的,批发零售俱全,连高等住宅区也没能免掉。小贩干吗要见到小学便挪开呢?”
立夫叹道:“难道这就是东亚新秩序吗?”阿非听到他的咒骂,这是他第一次在上等人口里听到。
立夫决定再去天津,并且布置了阿萱带上化过装的他去日租界一走。立夫的日语程度对他的这个工作很有利。
两人看了一家家商店开设在现代化的二层混凝土建筑里,称为洋行。大门上挂的太阳旗十分触目。他们走进这些洋行,发现里面除了害人的毒品之外再无别的货物。单单桥馆道一个街区里这样的洋行就有十个到十二个。他们又走到看去好似纯粹是住宅区的街道去,阿萱告诉他这是大的毒品厂和批发商的地带。就在日本领事馆警察署后面,朝日道和东马路相接的地方,是不加掩饰的一连串下等毒窟,衣不蔽体的一无所有的穷人常去的地方。
这些人类中的渣滓立夫实在看不下去,走开去了。
“你要看个把好一些的,上等或者中等的吗?”
“带我去一个中等的。”
他们坐上洋车到了一处,立夫进门时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直刺鼻孔。各个房间都很暗,一群瘾君子以各种姿势在卧榻上或坐或躺,有中国姑娘或者高丽少女侍候他们。
一个侍女问:“大爷是抽还是扎?”
阿萱指立夫说:“我这位朋友是新客。”他转而对立夫说:“抽这玩意儿有三个办法。抽就是吸下去,扎是注射——可卡因或者吗啡——还有第三个办法是闻,就是嗅嗅,老烟客才这样。”
阿萱说:“来五毛钱白面。”
侍女把他们带到一张榻上去。一个中国姑娘送来一小包用特制纸包的海洛英和一盒火柴。
阿萱对站在一旁瞧他们的侍女说:“我只是做给我朋友看看。”
那姑娘含笑问道:“要我吸给您看吗?”
立夫说:“不必了。”侍女才走开去。
“在高等烟馆,这些女的还有副业可干,只要你愿意花钱。你在那儿被送进特别间,关上门,有个姑娘侍候你,你不叫人,谁也不会闯进来。”
这里却是半开门的房间,有人叫,那些姑娘就来侍候三教九流的顾客。
“看那边那个人,他在打高射炮呢。”阿萱指着一个躺在卧榻上的汉子说。那人把一卷纸放在烟卷上,包上白面,朝天吸食。有人用一个小管子接上毛笔管插进一个大竹节的侧面。还有些人坐在榻上,用火柴烤热锡纸上的白面,用纸烟嘴吸进那腾起的蓝紫色的烟。
阿萱说:“这叫喝。”
又进来几名顾客,其中一个是年仅十八的小伙子。一个男侍者向他迎去,显然知道他的需要。那小伙子拉起衬衣。
阿萱说:“注射方法有两种,静脉注射和皮下注射。你看那个小伙子背上扎了密密的针眼。搞得不好皮肤会感染而溃烂。静脉注射没有这种作用,却更加危险。静脉注射后当即死去的人不止一例。因此有吗啡瘾的人都喜欢皮下注射。”
立夫回到北京,起草他的报告。除了海关报告外,中国人迄今还没有对吸毒之害作全面研究,因此他主要引用外国人的资料。
他写道:“天津日租界是全球海洛英的转口地,是大连、沈阳和朝鲜出产的日本鸦片向南北美洲输出的中心。唐山又有世界上最大的海洛英工厂。仅张家口的一家日本工厂就日产五十公斤海洛英,这是全球合法需求的十五倍。斯图尔特·富勒在他给国联禁毒委员会的报告中说:‘日本势力在远东推进到一地,随之而来的是什么?毒品贸易。’他形容东北和热河的贩毒状况为‘可怖的’。日本报纸报道说,鸦片种植和贸易的扩大是由朝鲜总督下属的专卖局局长精心策划和掌管的。鸦片制造商同业公会领取官府津贴并指导罂粟种植,对种罂粟的农户发放贷款,掌管生鸦片的加工和交付,在这些工作上对专卖局负责。”
他的结论是:“查禁鸦片和其他毒品的走私主要的困难在于日本军事当局和治外法权条约。
“如果此即日本要求全世界予以承认的远东现实局势,则此现实实在是不足听信的。如果此即一个友邦的国策,那么此时中国宁可多树敌而少几个友邦。如果此即东亚新秩序,那么凡是正派的人类的良知都应当要求原始时代蛮族的旧秩序的回归作为比这还文明些的生活方式。天津日本租界是统一的中国政体上的一个毒瘤,日本自身荣誉的污点,也是对全世界公共卫生的威胁。理应从地球表面上扫除掉。”
姚老先生的丧仪办得隆重体面。他云游归来后左邻右舍都称他老仙翁,而这事竟是老仙翁的葬仪,两者未免有点矛盾。参加的人除了宝芬的旗人亲戚以及这位茶庄老掌柜的许多老朋友之外还有小一辈的大批朋友和亲族。阿非的工作又使他具有做宫的身份,行列当中便有了许多市府的代表,总共约三里长。这时葬仪上已很通行用军乐队。各团体一共派来两个军乐队。姚老先生遗嘱不要和尚念经超度灵魂,但是西山有座寺庙里的众僧一定要来致敬,盛情难却,阿非便答应了,但是讲明只请他们参加送殡行列。结果这行列成了新与旧的古怪混合:一张张哀伤的脸与和尚的缁袍同演奏柴科夫斯基的丧礼进行曲的佩戴肩饰身穿制服的乐队两相对照。
木兰北来时在一个车站上看到两个当官的派来欢送一位省主席兼保安司令离任的两支乐队。列车开行时两个乐队同时奏起不同的乐曲,成了古怪滑稽的刺耳合奏。因此她这天同阿非说要留点神,让行列里的两个乐队相互协调,别同时奏乐,而要一个奏完另一个再奏。
木兰和莫愁有机会在葬仪上见到许多老朋友和亲属。其中如素丹已经成了寡妇。桂姐和她的两个女儿,爱莲和丽莲,两人似乎婚姻美满,非常摩登。黛云的母亲也来了。牛似道早已去世。她说黛云又在苏州坐牢,是去参加共产党的一个鼓吹建立统一战线打日本的秘密代表会议的途中被捕的。
阿萱虽然不是姚家的子弟,但曼妮一定要他来,他就特地请假来参加葬仪了。这一天是星期三,他第二天就回天津去。头一天他获知另一伙日本浪人在天津东站把两百件货强行装上一节三等车厢,打伤了许多被驱赶下车的中国乘客。
仅这个六月份就发生了八九起这样的事件,海关官员忍无可忍,怒不可遏。星期五晚上有密报来,说有装了六辆骡马大车的一大批货在来天津的路上被截获,由海关人员扣下,但是又被冲进来的三个日本人和三个高丽人特强夺回。阿萱的办公室号召大家自告奋勇再去夺回来,一些年轻力壮的挺身而出,阿萱也是一个。据报那些浪人没有武器,便以为去十二个人总够了,目的仅仅是抓获货物和制服走私贩子。
骡车的路线是知道的,这十二个人去到一个小村落,随身只有绳索。其中一个看到村子的小铺子里有大爆竹,就买了几个来造成声势。两点半左右有个人从双筒望远镜里望见骡车来了。头一辆车上只有一个矮子坐在一堆货物顶上,大约是日本人,其馀几个都在最后二辆上。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制服后面的护卫而不让前面几辆车跑掉,又如何使出击完全出人意料。指派三个人对付前面那独个儿的日本人并且镇住赶车的。其馀九人分成两股埋伏在大路两侧袭击护卫。阿萱在这九个里,他们蹲在一道旧墙后面。
头一辆车过去以后为首的招呼大家贴近大道。他随即点燃爆仗抛到车上去,大家听到这个信号就冲出去了。日本人和高丽人完全没想到,便乱抛一阵石块。海关人员不顾抛来的石块,跳上车去就近撕打起来。
阿萱是领头的后面的第三个,他向车上跳去的当儿一块约两斤重的石头击中了他的头部,他当即不省人事,倒在地上。幸而其他几个已经跳上去,那个日本鬼子再投不出石块了。有一个鬼子带有斧头,对准那个为首的,为首的眼明手快,一拳打在腹部,斧头掉到车上了。
赶车的几个中国汉子跑掉了,车队停了下来。一阵混战之后两个日本鬼子和三个高丽棒子被制服,捆了起来。头一辆车上的鬼子喝得有些醉意,在这个六月的午后昏昏欲睡,没法抗拒,束手就擒,也听不清他用日本话咒骂些什么。
带队的跳下车来,见到阿萱躺在地上昏过去了,头上渗出血来。他派人去雇了六个庄稼汉来把车赶到距离最近的海关检查站去。阿萱也被抬到一辆车上。他只受了点轻伤,到了检查站便完全清醒过来。站上把他的伤口洗净,包扎起来,只伤了点表皮,并不严重。一行人满怀胜利的喜悦,斗志昂扬,押送那几个捆住的日本人和高丽人到日本警察署,交付给他们。
不料到七点半光景三个日本人闯进海关院落,透过窗子向办公室里面望了望便冲到职员面前喝问查获的货物何在。主管的职员告诉他已经上解了。有一个日本人破口大骂,打了主管一巴掌,他们又搜查了客厅,夺回了斧子。临走时那个骂人的家伙还用拙劣的中国话威胁道,如果他不说实话就回来要他的命。
第二天上午阿萱不去办公,乘九点的快车回北平去了。下午早早到了家,大家都没想到。
他妻子看到头上有绷带吓了一跳,立刻去叫曼妮了。曼妮说:“我对你讲过你会有今天的。你要是出个事,咱们婆媳怎么过日子?”
环儿和宝芬和莫愁听说这事,也到房里来了,阿萱讲了事情经过。木兰来得迟,听曼妮气急败坏地谈了,骂儿子,也咒骂日本鬼子。
木兰听到曼妮说:“你干的是什么差使呀!做官不像做官,强盗不像强盗——赤手空拳去打虎。我恨这些矮鬼子。为什么咱们的公务人员不能带武器,他们的可以?中日两国要是开战,把战场扫清,双方队伍排开,刀枪摆齐,这才是公正的较量……”
木兰问:“你赞成中国同日本干上一仗吗?”
曼妮说:“要像目前这样子,还是打一仗好。怎能叫阿萱赤手空拳去斗矮鬼子呢?”
木兰想起父亲说过的话:“你们去问曼妮吧。要是曼妮说中国非打不可,中国就会打赢;要是曼妮说中国决不能打,中国就要打输。”
于是木兰缓缓地说:“那么你相信中国能同日本打了?”
“中国愿打不愿打都得打。”
曼妮终于说出这话了!
姚老先生说过,大战临近了,是要打到最后一人的殊死战。
木兰说:“曼妮,你已经向日本宣战了!”
曼妮说:“我知道什么宣战不宣战的?我只知道,如果咱们非倒下不可,那么,让中国和日本同归于尽吧!”
环儿问:“木兰,你怎么想的?”
“我怎么知道?现在我但愿能把这个问题问父亲。但他常说,人的福气是蕴藏在个性里面的。有福之人一缸缸清水会变白银,无福之人一缸缸白银也会变成清水。你的个性要享得起这个福。这帮日本鬼子没福消受统治中国,把中国给了日本日本也是消受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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