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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京华烟云》原文第七章

第七章

        详述曼妮和平亚在山东的往事是必要的,因为桂姐回山东的次年的春天平亚患了重病,曼妮就被接到北京去同他完婚了。

        平亚这孩子健康状况还算正常,并非武孔有力,但是既不健壮也没什么病,在官宦之家的孩子中也可以了。但是他正当青春期,又非常用功,关在屋里的时间稍多了些。越是用功的孩子往往越是体弱苍白。那年二月,平亚不时发烧,像是流行性感冒。曼妮听到消息便知道今年清明他来给岳父扫墓的希望又落空了。

        同平亚分手两年来,曼妮大大改变了。同他两个月的耳鬓厮磨给她留下了一种异样的孤寂滋味,她变得格外文静了。他们默默而不动声色地滋长恋情是在那样一种境地里,她心里便产生了一种爱和愁融为一体的情景,把爱与穿丧服牢牢地联系起来了。她做了儿身白布衫裤,时常换洗,熨得平平整整,非常喜爱。她也爱听念经,他人的丧仪走过家门她看得出神。现在她心里可从丧事联想到爱情。别人也许认为丧父使她沉思,她母亲是明白的,因为每逢木兰来信提到平亚近况,以至凡是北京有信来,她都要活泼几天才又回到忧郁的沉默状态。她母亲看到她拆开木兰的信双颊就泛出红晕,小巧的双唇以她特有的样子发颤。李姨妈说曼妮莫不是动了情,可是老太太决不承认自己让曼妮和平亚在婚前过份接近了。老太太同曼妮的母亲作伴已成习惯,所以搬去北京的事已谈不到。曼妮只有耐心等待三年丧满去北京完婚。那时是十九岁,现在已经十八了。

        因此这年清明她在父亲墓上哭得特别伤心,以致受了寒。平亚病愈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卧病在床,一听到喜讯那感冒也霍然而愈了。

        那时平亚的高烧由于喝了几帖治各种伤风感冒用的小柴胡汤和其他几种草药而迅速退去了。养病期间他服用由豆蔻、川芎和甘草配制的丸药,病是好了,可是他全身乏力,元气大伤;白天困倦、四肢软弱的状况持续了一个月,六星期以后才能重新上学。

        四月底他又卧床不起了,颤抖,头疼,项颈发酸。他父母以为流行性感冒复发,再给他服柴胡汤,一星期后才求教医生。他们由木兰家介绍认识了太医。太医来为平亚按脉,没说什么,开了一张药方,用麻黄、桂皮、甘草和杏仁发汗。

        木兰那年已十四岁,读过不少医书,在不同常人的父亲的鼓励下常同家里的朋友、那位太医攀谈。因此她到曾家,看到那张药方便认出是主治初期伤寒的,回家后告诉了自己父母。

        伤寒是医家最怕的病症:讨论最多,论述最多,最摸不清也最不明白,是中国医学中最复杂的病症。这是多种病症的并发症,一时冷一时热,是斑疹类,称为“穿经伤寒”,亦即从一经转到另一经的一种热症。现代称为肠炎,一般认为先侵害三阳经,可能转移到三阳经中之一经或者全部。三阳经管食物和消化,亦即营养经,包括小肠、大肠、贲门,膀胱和幽门。有时我们说“六阳经”则包括膀胱、胆囊和胃。两肺、心脏以及胃部周围的薄膜、胰脏、肾脏和肝脏构成阴经,管呼吸、循环和排泄。阴阳是相关而互相补充的,不是绝对而彼此排斥的。营养系统(阳经)维持和增加体温和体力;其他交换系统(阴经)则调节并分泌润滑全身的各种体液,尤以肾脏、肝脏和胰脏被认为是分泌最重要的几种体液来平衡全身的。

        伤寒症的第一期只限于阳经即肠道,全靠悉心调养。不久平亚感到喉头和嘴唇干燥而口不渴,眼花、耳鸣和胸闷。大夫对家人说病情严重,但是曾太太认为有心事也是一重起因,是春情发动期的毛病。她直觉地感到老太太让这一对童男童女过份接近了。半个月以后烧不见退,向来浮在体表面容易摸到的脉搏开始下沉,她真的吓坏了。她立即想到把曼妮接来。一来是她仍然认为病因主要是情思,即相思症,只要见到情人,同她触摸,听到她的声音,有她在面前一定能治愈。二来是她相信“冲喜”的作用,想让儿子在病中成婚。她也愿意观望一下是否必须采取这个步骤,如果有必要,曼妮还在身旁当然方便多了。大夫本来有点束手无策,至少是对伤寒没把握,十分赞成这个主意。这在现代医生称为综合心理治疗。

        做母亲的问平亚是否愿意接曼妮来看望他,他当然满口承应。

        于是曾文伯拍了个电报去山东。当时他在本职之外又加了个袁世凯管辖下的官办电报局副督办之职。这时的袁已跻于朝廷里权势最显赫的大员之列,身兼直隶总督、路矿督办、电报督办,以及最重要的新军训练总监,要练出一支配备新式来复枪的“新军”。曾文伯是经由一位同僚和山东老乡牛似道而结识袁的,袁就委他以官办电报局副总监之职。因此他拍发了一通详尽的电报,说平亚病笃,请母亲让曼妮母女立即来京。

        这电报对曼妮不啻是晴天霹雳,她心里毫不犹豫,应该立即前去。老太太同曼妮的母亲商议这件事,老太太低声说,这一定是为了赶紧成婚,给病人冲喜,否则不会这样明说要母女同去的。可是曼妮的母亲没有把这话告诉曼妮,很难启齿。虽然乘船去舒服些,曼妮全不考虑这些,对母亲说一定要坐大车和轿子,大约一星期便可到京城了。老太太得悉这个消息也大为惊骇,因为平亚是长孙,在家族大统中地位重要。她也要去,但又说要过几天才能带了李姨妈乘船去,便让曼妮母女先走,派一个男仆和一个阿妈,还有一个曼妮的贴身丫环叫小喜儿的随行,小喜儿的真名叫四喜。

        曾家收到复电,知道她们已经启程,估量一路上最快也要十天。平亚已经病危。他形容枯槁,体格虚弱,体温仍在升高,脉搏微弱,有时呕吐,四肢冰凉,肠胃虚软而发胀,他说是寒痛,从种种迹象看,阳经已经“溃于内”,“病入阴经”。他的身体看去正在干涸,嗓子发燥,眼神呆滞。医生再不用麻黄,桂皮和甘草来退热,而认为必须用性和的药来鼓起阴经,暖和阴经了,因为已经看出,这是一种阴寒,分泌器官功能不调。因此服用李根、干生姜、葱白和猪胆等熬成的汤药。后来,眼看病人越来越差,便用一剂猛药,内中有大黄,厚朴,甚至芒硝。

        曾家切盼曼妮早日来到,她同病人的初次会面又必须妥善安排。一切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她可说是病人的医生和救命人。平亚几次间母亲曼妮到了没有,何时可到?有时他发高烧,神志不清,也会念叨曼妮这个名字。有一次桂姐独自侍候他,听见他清清楚楚地说“妹妹,你为什么跑开呢?”和“我们有一辈子呢。”她吓了一跳,把这话偷偷告诉他母亲,他母亲就更加相信曼妮一到孩子的病情就会大有起色。

        可是还有一个难题使曾太太和桂姐和曾文伯放心不下。平亚的病比他们决定去接曼妮时又沉重得多了。原来打算以婚事来冲冲病情,如今局面又不一样了。要为曼妮着想一下。如果病势不是这么沉重事情还好办,可是平亚性命危在旦夕之间,这样要求曼妮就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孩子病成这样,我怎么向表嫂开口呢?”曾太太说。她只希望曼妮一到,两人见了面,儿子就会有转机,但是不冲喜又怎能有转机呢。医生已经束手,这是最后一着了。曾太太固然不妨委婉地示意,可是若由曼妮的母亲提出岂不更加自然些,不至于那么为难。她心想,这事曼妮的母亲一定想得到的,因为这种情形下事情是明摆着的,否则何至于讲明请她同来呢。曼妮是正式订了亲的,要另嫁是无法想象的。可是她和她母亲会情愿吗?因为冲喜虽是常有的事,不得到女家完全同意也办不到;婚姻大事莫不如此,但目前这事尤其要同婚礼上的新娘商量。

        这是因为一个姑娘嫁给一个病重的男子,很可能是垂危的男子,是一种自愿献身的事,不是金钱买得到的。虽然假定或者盼望这个男子会痊愈,但也完全可能就此不起。儒家家庭把守节之事看得非常重要,但不能轻易实行的。就连通常的守寡即守节,哪怕最严厉的家庭也不能强加于人,眼前这种守寡叫守贞,更会受到颂扬,视为难能可贵。但如果本人不愿意,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强迫寡妇守节或者处女守贞。就像起誓进修道院似的,纯属个人私事。

        有许多姑娘死了情郎就谢绝一切议婚之事,情愿终身不嫁。曼妮也像是向爱情祭坛奉献的一员。

        曼妮和母亲于五月二十二日午后三点光景满天风沙之际抵达北京。近地面处没有风暴,但天空高处却是漫漫黄尘连成一片。太阳若隐若现,看去像个蓝碟子,带给这个大城一种奇妙、宁静的效果,像黄昏提前来临或者迟迟不去。

        曼妮兴奋不已,因为她来到了梦寐中的京城,又是平亚的家。她还不知道平亚病重到什么地步,只觉得急不可待。她东张西望,尤其注意满汉妇女的衣装。她母亲,她的丫环,小喜儿和阿妈也都很兴奋,因为除了那个男仆之外谁也没有到过北京。

        曼妮也想到木兰,她想必已听说过自己要来北京。分手四年了,她捉摸木兰是怎么个模样。她又想到自己的处境十分为难;她是表姐妹,理应住在曾家,但现在她是大姑娘了,曾家弟兄也都长大了——最小的孙亚如今也一定十五岁了——她该怎么同他们见面,说说话呢?她又同平亚订了亲,未婚夫妻是不能见面的。要是不能见他,又何必把她接来呢?她又怎么能不让那几个表兄弟,长辈和丫鬟及男仆们见笑呢?

        她专心思索这些烦人的问题时,大车拉到了一个大宅门前。白粉墙延伸一百多尺之远,大门前的台阶将近三十尺宽,两边有墙向后斜缩到朱漆铜环的大门。门楣上面有块黑漆匾额,匾上是一尺高的金字“福寿祥和”。大门一边挂了一块白漆洒金的竖牌子,牌上是“官办电报局副总监曾府”等几个淡绿色的大字。台阶前面有一对狞笑的石狮子,路到这里变宽了,一边是面对大门的照墙,这样就有一块很大的地面可以停放车辆。曼妮在山东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曾家为她们的来临做了充分准备,但没想到这么快。所以门房通报她们已到时阖府忙做一团了。襟亚和孙亚上学去了,而曾文伯曾太太,桂姐生的两个女孩以及众仆人、丫鬟都到二门外迎接来客,只留下桂姐陪伴病人。

        平亚正在打磕睡,桂姐不敢离开。她听到外面女眷的说话声和众仆人的喧闹声。她女儿爱莲随即奔进来告诉她曼妮长得多大了,看去有多漂亮,她穿的什么衣服。桂姐把一指搁在唇上要女儿别出声,可是一听到曼妮这个名字平亚就睁开了眼问道:“她来了吗?”桂姐奔到他床前轻轻说道:“平亚,曼妮来了。你高兴,是不?”平亚高烧未退,无力地一点头,闭上了眼,又睁开眼问:“她真的来了吗?你没骗我?她怎么没来进屋看我?”

        “你太性急了,”桂姐说,“她们刚到。她带孝在身,不能就那样进病房来。”

        “她们一路上走了几天?像是很久了。”

        “不过六七天。你别操心这些事,她们来得够快了。你的病不轻,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我的病能好了吗?”平亚问。二十岁的人有病在身,说起话来像个孩子。

        “当然会好的。心里安静下来,好好养养,到紫丁香花开的时候我陪你和曼妮去什刹海赏花,好吗?”

        她给他喝了一碗暖着的热汤,叫一名仆人来陪他,自己出去看曼妮母女了。

        老大的曾府有四进深,各主要院落的东面那条狭长的空地两旁是高大的榆树,西面深深隐藏的院落又各有蜿延曲折的游廊相通。平亚已经移住西面最后一进后院,同后院中庭的父母居室为一墙之隔。从他房里望出来的院子宽三十多尺,有假山、鱼池和栽在大盆里的许多石榴树。把他搬到这里是因为这个院子最为幽静,也因为他已病入膏育,如有不测,正屋各个房间也不至于因此而成为凶屋。

        桂姐要从这个后院穿过一个六角形门洞到后进正屋,再到第三进堂屋。远客正在这里同曾文伯曾太太谈话。

        曼妮穿的是蓝袄绿裤,因为她重孝已满。她的辫子上有个黑结和一朵黑花。她个子不高,但从去年桂姐见到她以来又好像长高不少。大家谈的是一路的情形和平亚的病,可是曾太太不敢一下子把真实情况告诉曼妮的母亲。来客一见桂姐带了爱莲进来便纷纷起立,桂姐向曼妮母女道了万福。

        “我来迟了,千万原谅,孙伯母。”桂姐道了歉。做母亲的按习惯跟孩子称呼亲戚,所以桂姐称孙太太为伯母。“一路上娘儿俩辛苦了。我在陪平亚,他睡着了,爱莲进来告诉我你们到了他才醒来。他问起你们,说曼妮妹妹怎么没进去看望他。”

        曼妮有点脸红,她母亲答道:“请他安心养病。我们有孝在身,要洗澡换衣以后才能进去看他。”

        这话使曾太太想到一个问题,让曼妮见到平亚得有个正式安排才是。

        “这话很对。”她说,“这回真有劳你们娘儿俩了,因为我们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们认为平儿是心病。他已经长大了,同曼妮作伴也惯了,因此他俩见了面,他心里一高兴,病就会好得快些。吃午饭时我刚同桂姐说起你们快到了,我们想,时辰倒要好好挑选一下。查了皇历,今晚戍时是吉辰。嫂子,待会儿你们洗过澡,歇过,你先进内去看他,曼妮就今晚去吧。你们一定累了,我带你们去住屋吧。”

        曾太太话里的意思明明是表示了对于母女此行,她更加看重曼妮的到来,但她对做母亲的也十分客气,因为平日她是委托桂姐带客人到房里去的。孙太太不肯,可是曾太太一定要亲自带去,因为她有许多话——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话——要对娘儿俩说。因此她让桂姐回去陪平亚,曼妮同母亲向曾文伯和桂姐说了声等会见。

        她们的行李早已搬到养心斋她们住的房里去了。养心斋在客厅西面一个隔开的院落里,有一道旁门通往在西面的平亚的院子。这座府第的各个院落都设计和建造成完全隔开的单元,这就方便了几家亲戚共住一宅。这些院落通常都有少小庭院,安静,简朴而一应俱全,自成一个天地,置身其间不会想到这里也通其它院落。曼妮走过两旁装了花格的游廊和一道道小门,心想自己再也找不到走出来的路径了。

        安顿她们住的是有三间朝南正屋的一个幽静的小院落,东面有走道通仆人房间。院子南面的白墙跟前有一丛稀疏的瘦竹,竹丛旁边有一根高约八尺,玲珑剔透的灰蓝色石笋。这地方有一种遗世独立高超淳朴的气度,然而庭院又设计成可以望见无垠碧空,皓月东升时一望无际。

        西面是曾氏宗祠,周围地面除了几株果树外可谓荒芜,有座旧凉亭,几堆瓦砾,宗祠后面便是平亚如今暂住的院落。

        这里是整个府第中最高雅的院落之一,最适合亲友一家居住。这里远离各个重要厅堂,做读书人的书斋或者藏娇的香巢是再好没有了。这样的地方可以让人埋首其中一心从事学术著述或者艺术创作而忘却外间世界的存在。

        曾太太对她们表现了最不寻常的礼遇。她亲自巡视了各个房间,检查了被褥、橱柜、梳妆台和其他家具,还把小喜儿和阿妈带到厨房。龙眼茶和杏仁羹端上来了,曾太太告诉母女俩给她们下午当点心的面条也快好了。

        一个仆人拿来一对新的坐垫,一个新痰盂,一个白铜水烟筒和一块彩绣的台布。曾太太责怪道:“怎么不早些布置好,要挨到这个时候?”她明知道客人先期来到,并不是仆人的过错,这样说不过是向来客表示更大的敬意而已。

        “还缺什么东西,尽管差小喜儿过去向桂姐要就是了。”她说。

        “我们这回来得匆忙,没从乡下带什么像样的礼品来,反倒承蒙你们这样厚待,这几间屋简直是神仙住的,只求我们有福担当就好了。”孙太太答道。

        “有福担当!”曾太太接口说,“我们只怕请不到你们呢。今年我们真是流年不利。开春到如今家里就没有太平过,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我只盼你们母女来了会转运。我这个平儿病了快一个月,还不见好转。”

        “眼下他怎么了?”孙太太急忙问。

        “孩子年轻轻的,怎么经得起这么长久的每天腹火煎熬?”曾太太说,心想也该让来客知道真实病情了,便接下去说:“他大便不通,小便失禁,老说肚子寒痛,发胀。四肢冰冷软弱,昨天我给他换内衣,看到他瘦得肩胛骨都凸起了,千不该万不该,病初起时我们没有请大夫来看,只当是感冒复发!现在大夫给他开十全大补汤,说这是治实火,你知道,实火和虚火是不同的。药里的芒硝,非到血里真正有毒是不会使用的。可是我想,这么个年轻轻的身子经得住多少芒硝呢?百病都是某种活力失调造成的,而只有外界的寒或热才会引发病症。同草木一样,根强才能枝叶繁茂,树根损伤枝叶就枯萎了。我们束手无策,平儿的父亲和我就想,只要你们来了,平儿的心会高兴起来,他身上那股活力的源泉会打开的。我们这才去请你们。我那可怜的孩子……”曾太太哽咽住了。

        “请放心吧,”曼妮的母亲说,“这么个好孩子决不会年轻轻的就因病有个好歹的。我们凡人尽人事,只盼菩萨保佑他。只要能使他复原,我们母女没有不肯做的事。”

        曾太太含泪说:“只要你们母女救了我孩子的命,你们便是曾家的大恩人了。”

        然后她忍不住转向曼妮悲悲切切地说:“曼妮小姐,我求你救救我儿子的性命。”

        她这话已经全无一位表伯母和未来的婆婆那种吩咐口气,而是一个病孩的烦忧的母亲对一位可能的救命恩人的恳求了。

        曼妮听到平亚的真实病情后心尖一阵绞痛,泪如泉涌滚下面颊,好似一串珍珠,不过还不敢放声大哭。等到听见曾太太说出“求你”的时候就再也忍不住了,转身跑到隔壁房间去倒在床上抽搭了。

        曾太太听到那间屋里压抑住的抽泣声又紧张起来,方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回话便突然离去。

        她定了定神,又说:“只要老天爷有眼,就该保佑这对小夫妻,让他们永结良缘。”到这里她又说不下去了。她好像成了曼妮的母亲那样跑去坐在床沿宽慰她。曼妮坐起身来,感到难为情,曾太太紧紧抱住她。这使曼妮更加难过,便在曾太太怀里抽泣不止。

        于是这位太太和那姑娘之间便达到了无言的谅解。

        桂姐的丫环紫薇在门帘外面站了许久,不敢进去。曾太太抬头见到珠帘外面的身影,就唤道:“是紫薇吗?进来。有什么事?”曼妮含羞,转过身去低头一声不响。

        “我是来问表太太,”紫薇说,“现在就上面呢还是等一会。如果现在要,马上端来。”

        孙太太已随曾太太来到这间房,说:“我们不饿。”

        曾太太再一次问孙太太,孙太太还是说这会儿没心思吃。曾太太便对丫鬟说:“回去说,现在还不要。过一小时,客人休息以后端到这里来。”她又转向孙太太说:“你们刚到,我不该多说家里恼人的事,惹得你们也心烦,我该走了。”

        孙太太说等她洗过手脸,换过衣服,取下头发上的黑结就去看平亚。以带孝来说,那是对的,因为两年已过,第三年用黑色。半小时后会有丫鬟来带她去看平亚。

        曾太太说:“你该劝说曼儿定下心来。”曼儿这个表示亲近的小名是她不加思索,脱口而出的。“她该好好休息一下,今晚她去看平儿时你给她稍稍装扮一下,让他见了她更加高兴些。”

        紫薇要陪曾太太回去。曾太太住的几间房离这里不太远,但是那走廊一边靠墙,另一边是敞开的,有意设计得像个迷魂阵,弯弯曲曲、上上下下之处甚多,闲来无事在这里漫步倒是不错,有急事可不便了。主仆两人去到桂姐房间。曾文伯在房里小睡,桂姐出来告诉曾太太平亚的病情说:“他醒来以后就没有睡好过,老是问曼妮怎么还不进来。”

        “我从没见过小伙子同姑娘这么相爱的。曼妮哭得像个泪人儿呢。”

        “你提到冲喜了吗?”

        “她们刚到,我不能说。还不知道她妈是不是愿意呢。”

        “不过反正他俩的终身早已连结在一块了,”桂姐说,“上天系下的红绳人间有谁解得开呢?我去对曼妮说;要是她同意了,我想她妈便不至于反对、去年我回山东之后就同她很要好,她对我肯说真心话的。当然,婚姻之事姑娘家总是羞于出口的。”

        “倒是个好主意,”曾太太说,“待会儿她妈要来看平亚,你可以进去同她单独谈这事。”

        于是曾太太到平亚那里去等曼妮的母亲来,一出房门就遇到襟亚孙亚两个儿子放学回来,都很兴奋,要去看嫂子。可是做母亲的告诉两人她正在休息,等她打发人去叫他们才可以去看她。

        紫薇丫头正在房里向桂姐说她看到的情形:“我看到婆媳两个哭做一团。”

        “曼妮哭得厉害吗?”桂姐问道,很是关心。

        “我怎么见得着?我进去时她完全是背朝着我,我只看到她肩头一起一伏地抽动,一块白手帕掩着脸。”

        到北京以后,孙太太和曼妮到这时才第一次两人在一块。曼妮伤心之极,在屋里走来走去。这个地方是那么清静,舒服、熟悉,好像在家一样。院子里有个直径四尺的大金鱼缸。她看到丫鬟都个个穿戴得那么漂亮,不免有些自惭形秽,觉得门房都比父亲当初穿得体面。

        大床是雕花的黑色硬木做的,四个柱子上有黑色和棕色的图案,帐子是湖蓝色的罗纱,镀金的帐钩形状细巧,做帐顶的绸子由三幅三色画拼成。中间一幅是荷花荷叶间鸳鸯戏水,右边的是几只燕子在艳丽的牡丹花上面翱翔,左边是杜鹃鸣春。她又闻到一股异香。发现帐子里前面两个床柱上各挂有一个绸子的麝香香囊。她坐上床沿,看到靠垫被泪水打湿了一片,不觉难为情了。

        这是西厢房,向南伸出的部分构成了庭院的西屋。下午已迟,窗纸和小眼的窗格里透进黯淡的光线。那天下午看来真像异乡的黄昏没有一个尽头。窗下有张红木长桌,桌上的一只竹笔筒由于年代久远而变成焦黄色。南墙边放了一个书架,西墙上挂了几幅狂草立轴。这间屋子显然是书房。

        整间房间引起她的遐想。她坐在床沿,可以看到书架边上西南角里有座约两尺高的纯白细瓷观音像,工艺精致,脸上泛出慈祥和平的笑容,无忧无虑。如今女子个个都从,“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这个全称知道观音菩萨。曼妮不觉走到像前站着,虔敬地默默祷告。这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投身大慈大悲的菩萨的祷告,祈求对于未经揭开的奥秘和尚未临到的命运给予启示性的解答。

        曼妮的母亲对独生女儿的这种沉默阴沉的状态早已习惯,便由她一个人去,自己去洗过并换了衣服,只等小喜儿回来帮她打开箱笼。小喜儿是个又胖又蠢的乡下姑娘,张口又缺牙,进了这么个大公馆,一直是慌里慌张的。派她去领一把新扫帚,借一把钉锤,她去了二十分钟才回转。她一露面孙太太便问:“你去哪儿了?有这么多事等你来做呢。”

        “太太,”这丫头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我完全找不到路了,走到了大门口——也不知怎么搞的——看门的问我要什么,我说我要去后面的厨房,他哈哈大笑,然后告诉我向里直走,到第三进院落向东转,可是回来路上我又转了半天才找到路,回到这里。”

        “如今我们已经到了北京,在这个带花园的大公馆里,”孙太太说,“你说话可要小心。别人问你什么要想过才答话,别多嘴。想说的只说一半,还有一半吞下去。要知道这里不比乡下。看别人的样,学点礼貌,学点规矩。”

        然后孙太太叫曼妮过来盥洗,曼妮洗了,说全亏她在山东曾府住过,她才会使用这里的洋肥皂。

        在平亚房里服侍的丫头雪蕊从侧门进来。她没有直接进屋,而是到东边的仆人屋里去报告说,等孙太太准备好就带她过去。小喜儿进屋来禀报这事,孙太太当即说:“看到没有,这就是规矩。到别的院子去,不能直接去见主母或者少爷小姐,要先同那边的丫鬟说。”

        孙太太这才叫雪蕊进屋。雪蕊进来说:“我们太太问候您,说您准备好了我接您过去。”

        孙太太去了,曼妮又成了独个儿。马上有个仆人端上一碗鸡丝汤面,说孙太太的面送进去了。曼妮还有点迷迷糊糊,两腿因盘坐在车上时间久了,还在发麻,可是热面一吃身上暖了,就进西厢房去躺在床上。

        一阵古怪的困倦袭来,她来不及闭眼就看到雪地上有座荒废的古庙。大片雪花还落个不停认她在雪里行走,不知同伴都哪里去了,怎么会只有自己一个。她看了看庙门上的匾,认出这是一所祠堂,可是匾额太破旧,几乎辨认不出这家的姓氏。她走了进去,发现这里阒无一人,天色已暗,她又冷又怕,想生个火。她在地上找见一些稻草,可是找不到火柴。正不知怎么办时她听到外面有人在呼唤。她回转身,见到一个穿黑衣服的姑娘手里提了一篮木炭,含笑对她说:“曼妮,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这姑娘看去像木兰,她想起已经几年不见了。穿黑衣的姑娘走进来时她正自言自语道:“可是火柴呢?”黑衣女郎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说道:“看,长明灯里不是有火吗?”她抬头一望,祭桌前面可不正悬着那盏油灯。两人一块拿起几茎稻草到灯上点着了,升起一堆熊熊烈火。于是她俩向里面走去,她看到狭长的通道里摆放了许多棺木就感到害怕。突然间有个穿白衣的女子站在通道那一头,面貌秀丽,很像观音大士。“曼妮,过来!”那女子叫唤她。曼妮仍不敢穿过通道,可是又想走过去看看那慈祥的面容。她要黑衣女郎陪她过去,可是那姑娘说:“不,我在这里给你看管这火,等你回来。”好像有股奇异的吸引力拉她经过排列着许多棺木的通道。通道很黑,她踌躇不前,可是观音大士仍然露出笑容叫她别害怕,要带她去看自己的宫殿。她走过去了,通道尽头有条深沟,只有一块棺材盖架在上面做跳板。这时白衣大士却在深沟那一边了。“我过不去。”她对观音大士说、“你能过来。你一定要过来。”那块棺材盖只有一尺半宽,向下弯曲,她又是小脚,办不到的事她无法办。“你一定要过来,你能过来的。”那声音说。简直难以相信,她居然过了桥。嘿!她已身在玉树琼花的仙岛,雕梁画栋,黄金顶盖,朱楼金塔,花格回廊。背后的荒凉祠堂已经无影无踪,这仙宫四周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她一看自己也穿上了白色丧服,而且白得很美,银树上冰柱下垂,大气很稀薄。“看,你来到什么地方了?”那女子说。越走近去,她越像观音大士。她俩踏过大理石平台,走进一座宫殿。她知道这是长明殿。大殿堂里有手提花篮的童男童女,其他的在照看祭桌上的香火,男女孩童说说笑笑,打成一片,毫不忸怩。他们中间有个穿绿衣服的姑娘过来招呼她,说见到她回来真是说不出的高兴。她忽然感到自己原先是这里的,这座殿堂很熟悉。于是她不再觉得羞涩,大大方方地同那些男孩说话,打成一片。绿衣姑娘问她:“同你双双下凡的那个伴侣怎么不见?”曼妮站住,沉思起来,一点记不起那是谁了。“全是你的过错,”绿衣姑娘说,“你们两个才离开本殿到下界去。”曼妮这才想起一切。她本是果园里的仙女,不该爱上那个青年园丁,于是双双被逐出这里,去尝爱的滋味和苦果。她这时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比伙伴受更大的罪。

        白衣大士来带领她离开这里,说她那个伴侣正在等她呢。她们回到门口,观音大士用手指轻轻一触就把她推了出来,她感到自己远远往下坠去,听到一个声音叫道:“曼妮,醒醒,醒醒!”她向四周一望,发现自己又在这没人的破旧祠堂里。黑衣姑娘还在那里照看那堆火,她躺在地上还没睡够。

        “我在哪儿啦?”曼妮问。

        “你一直在这里。你一定做梦了。你睡了有半个小时,看这火,都快灭了。”

        曼妮看那火,太逼真了,她想自己的确做了个梦。

        “我梦见自己走过一条摆了许多棺材的通道,跨过由棺材盖当桥的深沟,你不肯随我去,到了一个华美的陌生地方。”

        “什么通道?”黑衣姑娘问。

        “那不是!”曼妮答道,她坐起来寻找。

        “你做梦了,没存什么通道——只有院子。”

        “我不信。你才做梦呢。我要去看看。”

        黑衣姑娘拉她回来说:“乱说一气,你做了个荒唐的梦,兴奋起来了。我们就在这里,外面还在下雪呢。”

        那女孩拉得她更紧了,她又听到“曼妮,你做梦了”的叫唤声,便醒了过来,看到桂姐站在她床头,扯住她的两袖正在微笑,她是睡在曾家的卧房里。

        “你太累了。”桂姐说。

        曼妮坐了起来,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让你久等了吗?”她问。

        “没多久。”桂姐仍然带笑答道。她坐在曼妮身边,紧贴住她的胳臂。

        “别贴得我这么紧,不然我又要从这个梦里醒过来了。”曼妮说。

        “你说些什么呀?”桂姐说,“你究竟醒了没有?”

        “你拧我吧。”曼妮说,桂姐就拧了她一把。曼妮感到有点疼,自言自语道:“这回我大概真的醒过来了。”

        “你梦见什么了?你在同你梦见的人说话,争什么,而那个人也在做梦。”

        “我梦见我做了个好梦……又从第二个梦醒来回到头一个梦,火还在燃,地面全是雪……哦,我全搅糊涂了!”

        她的两眼落到了书房角落的观音瓷像上,那正是梦里对她说话的那个白衣女子的脸。她这才想到,入睡少前她曾经细看过那张脸,她现在睡的这间房正像梦中那座殿堂。

        桂姐是独个儿来的,没带丫鬟,以便同曼妮说点私房话。可是这话题难于启齿,她正捉摸从何开头。

        “你还得梳过头,”她说,“今晚你去春他的时候要穿得像样点。”

        “看谁呀?”曼妮装做没听懂。

        “看他呀。”桂姐狡黠地一笑。“你来这京城是看谁呀?还不是你的平哥。”

        还没有人直接对曼妮说过去看未婚夫的话。她懊恼地皱拢眉头。“这怎么行呢?”她说,“你开我的玩笑。”

        “不,我是当真的。请你来的目的完全是让你看平哥。不然我们不会打电报的。两人订了亲,本来不便会面,但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呀。”

        “我要是不去看他呢?”

        桂姐明白曼妮说话躲躲闪闪全是因为含羞。“你父亲过世时,有个人愿意穿孝服并且把姓名刻在祖宗牌位上算作女婿,现在那人病了,你看都不去看他?”

        曼妮说:“不是我忘恩负义,我是怕人笑话。婚约按惯例是双方父母订下的,要是现在我不避嫌疑去看望躺在床上的他,人家会怎么说?不是要羞死我了?”

        “这你不用担心,又不是幽会。当然没有一个男子在场,只有他母亲,你母亲和我。哪儿会有人笑话你。起来,我给你梳辫子。”

        曼妮说怎敢麻烦她,可是桂姐一定要给她梳,领她到梳妆台前坐下。桂姐打开台面上的黑漆小匣,把里面带镜的匣盖竖立起来。她站在曼妮背后,感到这样的位置便于商谈她心里的那个话题,从镜子里她可以窥见曼妮的表情。她打开这姑娘的头发,漆黑的头发落到两肩,衬出她白皙的小脸和秀气的红唇。曼妮的眼圈还有点红。

        “你别骗我,你刚哭过。”桂姐说。

        曼妮恼了,转身过去夺那梳子。“我的奶奶,你要再开我的玩笑,我不让你梳了。把梳子给我。”

        桂姐硬把她按住在凳上,重新脸朝镜子。“再不赶快就梳不完了。襟亚和孙亚已经放学回家,也等着见你呢。”

        曼妮听她摆布;桂姐梳完辫子,看着镜子里那张脸说。“瞧!我怎能怪平亚。我若是个男的,也要为了这么张脸害相思病了。这张脸来瞧我的病,我也会好起来的。”

        桂姐看到镜子里曼妮抬起两眼望她。

        “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又不是草药,能治好人的病。”

        “比草药还灵呢。你可以成为善心的仙女。”桂姐说,用两个指头压平曼妮的头发。“我还没有跟旁人说过,我真不知道平亚问起过你多少次。前几天他发高烧,我一个人在他房里,他叫你的名字说:‘妹妹,你为什么要躲开我?’”

        曼妮又脸红了,她娇小的嘴唇又颤动了。她心里恨不得马上冲进房里去看他。

        “我对你说实话,”桂姐紧逼一步说。“曾家全家都把你当善心的仙女来救平亚的命,只有你能使他快乐,减轻他的病痛。”

        曼妮低下头,埋到两手中间。

        “我知道这事难为了你,”桂姐说,坐在她背后扶住她的两肩。“可是你俩又不是外人,你们是一块长大的表兄妹。这事也是两家大人的心愿,还有,平亚病重,也不是死扣老规矩的时候。”

        曼妮抬起头,两眼湿润了。“可是我们还役成亲,我见了他又该怎么办呢?我情愿服侍他,照料他,又怎么能行呢?”

        桂姐明白曼妮说到不仅去看他,还要实际服侍他和照料他是情意非同一般的。

        “我想,”桂姐说,“眼下你还不必早晚都去照应他。他只想看到你,同你说个话。你要是能帮助把平亚治好,曾家对你自然是感激万分的。现在,当然是不方便的。太太昨晚对我这么说的。要是你和平亚已经完婚,你可以随时见他,旁人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目前,你去看他时我们也得在场,就像正式探病了。”曼妮用心倾听,桂姐又往下说:“你知道,曼妮,我们起先打电报请你来时,太太是想赶紧完婚,让你来冲喜,所以我们请你妈伺来。没想到现在平亚的病又重得多了,前途难说,因此太太不敢求你办这件事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又年轻轻的。”

        “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以为我还会嫁别人吗?”曼妮毫不迟疑地说,“他们对我恩重如山,我不想报答就不是人了。”往下说,她脸色愈加严肃了:“奶奶,我告诉你我的心思:我生是曾家的人,死是曾家的鬼。”

        话说得干脆、庄严而真诚,绝非一时的感情冲动,好像她心里对于该怎么办从来就没有什么疑问。

        “我当然从来没有怀疑你是情愿的。”桂姐说,“我们全都盼望冲喜之后平亚一高兴,病会很快好的。可是做父母的总要为你的将来着想,除非你自己情愿,是不会办事的。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多少办法了,所以实在难办哪!”

        “只要能使他病好,怎么都行!”曼妮哽咽地说。

        过一会她又说:“要是发生不幸的事,我就削发进尼姑庵。”

        “别胡说。”桂姐说,“事情还没有糟到这一步,再说,公婆也不会让你去的,还有你母亲呢。依我看,你真的已经是曾家的人了,你的命运已经同平亚的结合在一起了。我们等着看好了——谁敢说明年老爷太太不会抱孙子,我们没有红蛋吃呢?”

        “你又来开我的玩笑了。”曼妮叹了口气,起立转身过去。

        站在门外的紫薇禀报说二少爷三少爷看曼妮来了。桂姐低声告诉曼妮,替她擦拭眼泪。“全怪我。别让他们看到你眼圈红的。孙亚还调皮着呢——尽是孩子气。”

        曼妮对镜擦脸,桂姐吩咐紫薇把两位少爷带到堂屋去,那里是客厅。这又使桂姐想起,木兰几次打发仆人来问过她何时到,而她说过今晚把消息告诉木兰。曼妮扑粉时觉得这一天的种种全都像在梦里。她随即听到孙亚的声音在外面叫唤:“曼妮,我们来看天仙了,天仙还在往脸上扑粉呢。”

        她从镜子里看到孙亚正站在门口。

        桂姐呵斥道:“小叔子怎么可以往嫂子房里偷看呢?你不去坐在位子上我就叫曼妮不要见你。”

        曼妮胆怯,稍稍兴奋就感到心跳,又听到孙亚的声音还是高兴,这使她想起木兰,想起四年前那段欢乐的日子。她面带笑容走出房来,襟亚和孙亚只见她眼睫毛下面乌黑的眼珠在闪动。她袅袅婷婷地前行,跨出门口便停住,彼此何好。襟亚长高了许多,脸比原先瘦长些,而孙亚依然矮矮胖胖的,脸色红润得多,咧开嘴笑嘻嘻的。哥儿俩各穿一件家常的灰蓝色绉绸长袍。孙亚当然要漂亮些,大大的眼睛天真直率,嘴唇稍厚了些,笑起来显出一个酒涡——好像在说:“现在你要怎么着?”襟亚十七岁了,懂事了些,笑起来也是有点克制的。

        “现在全都长大了,”桂姐说,“还不懂得规矩、礼教,你瞪我,我瞪你的,就是不知道张口。还不快给姐姐行礼!”

        两个孩子照办了,曼妮也还了礼,可是大家不知从何谈起。站在一旁的紫薇看着他们觉得好玩。曼妮请他们坐下,细声细气的,几乎让人听不清。她自己也端了张凳子坐在门边。孙亚还在傻笑,盯着曼妮看,好像她是件稀奇的玩意儿,是个陌生的人。

        “襟亚、孙亚,”曼妮说,“我们四年不见了,现在你有嘟长得这么大了。”她以不胜爱怜的声气向平亚的两个兄弟说话,这是以前没有的。“你们刚放学回来吧,是不?你们的老师好吧,现在念些什么书?”

        “哦,我们念天文、地理,还有算学。”

        这些科目曼妮全听到过,也知道自己决不会去学的,所以感到生疏和模糊。她父亲以前咒骂过这些古怪而又大吹大擂的新学,如天文、地理以及物理、化学等等,说这些都是洋鬼子和那些诋毁缠脚的下贱新派人物的东西。

        曼妮琢磨平亚不知念些什么,就问:“你们还念什么中国古书不?”

        “我们还念《左传》,”孙亚说,“不过我们有个老师说这些全是古董,毫无用处。我们从山东回来以后就没有再念。你还记得那首‘有子七人,莫慰母心’么?那时我们多爱读这首啊!现在都不要我们在课堂上高声念书了。”

        当年的一切都涌上曼妮心头:大家同窗念书,她和木兰夜夜共吟,历历如在眼前。一篇篇诗的读音和声调回荡在耳际。

        “你还是那个调皮的孙亚。”曼妮说。没想到,孙亚蹦起来打断了她的话。

        “喝,我们还念英文呐!Goote m,Fater.You are may sister.I ime your bratree,four,fav……”孙亚同北方人一样,永远念不准短a,把am念成ime,five念成fav。襟亚在暗笑,曼妮则笑出声来了。

        “说些什么?说些什么?”她问道。

        “Oree,four,fav,”孙亚又念了一遍,伸出指头一个一个弯下去。“You-are-may-sister.You-you are-may-sister.Pingya-is-may-brather.”

        孙亚笑了,襟亚还是暗笑,而曼妮不明白他说些什么,只听到“平亚”这个名字,不免有些害羞。

        “原来你学了外国话是来唬弄人的。”曼妮说。

        “我没有唬弄你。我说你是我的SIS-tER!”孙亚说。

        “什么叫se-se-ter?”桂姐问襟亚。“我敢说他一定是讲曼妮。”可是襟亚没有答话,只是扑嗤一声笑出声来,曼妮恼红了脸。

        这时雪蕊带领曼妮的母亲来到了。两个男孩在那个院落已经见到过孙太太的,全都起身。她看到他们在笑,而曼妮气得要哭,就问桂姐:“怎么回事?”又对两个男孩说:“她刚到,你们可别欺负她。”

        “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桂姐答道,“您问孙亚吧。”

        襟亚答道:“我们没有欺负姐姐。孙亚给她讲我们在学校里怎么学英文。”

        “我听到他说……”曼妮说。她想说的是“平亚”,可是没说出口。

        “说什么?”孙亚要问个明白。

        “没关系的。你们一说洋话我就知道是在唬弄我。”曼妮想回避这个问题。

        桂姐转身问襟亚:“孙亚说的是什么?”

        襟亚说明白了:“好吧,他是说,平亚是他哥哥,曼妮是他嫂子。”

        “这也没什么呀。”曼妮的母亲说。可是曼妮吸嘴顿脚的。孙亚来到曼妮身边和气地说:“别生气,你看我不是没唬弄你吗。”

        曼妮哭笑不得,因为孙亚虽然调皮淘气,她还是很喜欢这孩子的。

        桂姐带两个男孩回各自院落去了。从此以后,孙亚凡是同曼妮开玩笑或者想逗弄她时总是用英文字sister称呼她。可是除了这几个基本单词之外,孙亚他们几个的英文再没有什么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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